小龟乱撞

2017-03-16 23:18舒梓鱼
飞魔幻A 2017年3期
关键词:龙王北海

舒梓鱼

我自北海一朵冰封百年的水莲花中以乌龟的原形醒来,随着周身寒冰寸寸碎裂,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第一人,便是一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这公子姿容甚美,长眉入鬓,目似朗星,两片多情的薄唇微微勾起,其中似是含了万种风情。一对上我绿豆般的圆眼睛,他便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我轻轻捧起:“小乌龟,你醒了。”

不知是因为被冰封太久,还是这公子生得太过好看,总之,我看着他脑子就有些迷糊,抚着身下似乎还在蠢动的莲心,过了好一会儿,才眨巴了两下自己的绿豆眼,傻傻地问道:

“敢问,美人是何许人也?”

美貌公子慵懒地一笑,拿另一只空着的手戳了戳我的龟壳,淡定地答道:“吾乃北海龙王,腾宬。”说完,他忽然低头凑近我,启唇渡了我一口清气。

我吓呆了,看着美人那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半晌都反应不过来。就听得砰的一声,空中腾起了一层淡金色的烟雾,片刻之后,烟雾散去,我已经现了人形,缎样青丝如水般倾泻至腰际,肤如白雪,体态婀娜,就这般赤条条地立在这美貌公子身前。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的脸慢慢涨成了胭脂的颜色。

……

腾宬说,我乃北海龟丞相的小女儿,名唤璇歌。

百余年前,我父兄随同当时的北海龙王腾霄与一条霍乱北海的恶蛟大战,最后全部惨死在恶蛟爪下。老龙王感念我父兄大义,于临终前留下遗命,让我继任北海丞相一职。

可惜,我在听到父兄死讯后受不住打击,当场晕厥,并就此昏睡不醒,全靠有灵气浓厚的北海圣莲温养,方才留住一命。因为如此,这几百年来北海丞相一职一直悬空,让继任的龙王,也就是腾霄之子腾宬十分头痛。

如今我醒了,本来应该即刻走马上任,为腾宬分忧,但他担忧我失了记忆,不通庶务,可能难担大任。于是他提议,我不若先留在他身边当个婢女,等摸清了门道,再接任老丞相的位子。

腾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如三月春花,当真好看得紧,我一时被色迷了心窍,未曾多想就答应了下来。日后再忆起此事,我当真悔不当初。

如今,正是三月春光灿烂的好时节。我现出原形,以一只巴掌大小的绿壳小乌龟的模样,躺在北海一块滑溜溜的礁石上,四脚朝天,肚皮向上,感受着圆滚滚的日头照在身上的温暖,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

今儿个,已经是我给腾宬当侍女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回想这些天自己过的日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水、深、火、热!

天真单纯如我,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美貌如腾宬,性情怎会如斯恶劣?

这段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睁开他那双懒洋洋的桃花眼,就开始变着法子折磨我。明明伺候他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十八个侍女,他却偏偏把添茶磨墨、按摩捶背,甚至洗衣做饭的事都推给我一只龟来做。

他批公文,我要挑灯磨墨;他用膳,我须盛汤布菜;他校场练兵,我得随行打扇。一天十二个时辰,就连腾宬就寝的那四个时辰,我也要蹲在他床边守夜。

如此这般被折腾了三天,饶是我脾气再好,再勤劳能干,也已是忍无可忍。我终是在第三天夜里到厨房做了一碗滚烫的浓汤,气势汹汹地找到腾宬,准备看准角度往他身上一泼,然后来个引咎辞职。

孰料,一见到腾宬,也不待我出声,他就伸手把汤接了过去,轻吹了两下,便仰头一饮而尽。末了,他还拿锦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再将帕子往我手上一塞,吩咐道:

“洗干净。”

那一刻,我的人和我的心都是颤抖的。

我正欲爆发,腾宬却忽然抬头,对着我粲然一笑,语气温柔:“璇儿如此尽忠职守,真是颇有老丞相当年的风范。相信老丞相在天有灵,必定十分安慰。”

我一愣,正准备举起的胳膊停住了。

随后,腾宬又解开他上衣的一个结,露出紧实的胸肌:“本王正欲沐浴,不如璇儿来替本王搓背?”

我发誓,自己并不是贪恋这条坏龙的美色,我、我只是为了顾全我那龟老爹的清誉,才暂且忍辱负重。但忍下屈辱的下场,就是我要继续给这条恶龙王做牛做马,直到今日。

前几天,我听另一个伺候腾宬的小侍女说,腾宬认为我尽忠职守,伺候得他十分周到妥帖,打算之后把给他洗恭桶的活计也一并交给我了。那侍女说这话的时候,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不知是讽是妒,我却有些心力交瘁,感觉自己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喜欢美男子了。

看那龍宫南宫门守门的螃蟹哥哥,眼似铜铃,鼻宽口大,还长了一张三角脸,心地却十分善良,这次若不是他偷偷放我出宫,我也不能躺在这儿晒太阳了。这般长相安全、温柔善良又吃皇粮的大好男儿,才是做相公的最佳人选啊!

一边如斯感慨,我一边阖上双眼。我是趁着腾宬午睡的机会溜出来的,不定他什么时候就醒了,又得把我拎回去,还是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

不想,这一睡我却做起梦来。梦里,天地苍茫,我立于一片焦土之中,一身白衣似雪,襟前却有片片鲜红,仿若开在冰天雪地间的妖艳红梅。

天边乌云翻涌,仔细看去,却是一白一黑两条巨龙正在空中缠斗。

二龙浑身的龙鳞都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龙吟阵阵,震啸九天。忽然,黑龙的动作稍一迟缓,便被白龙的巨角狠狠撞穿腹部,惨叫一声,自空中跌落在焦土之上,化成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

一击得手,白龙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公子,翩然落在少年面前,手持三尺青锋,森然朝他刺去。眼见那黑衣少年便要命丧当场,我的身体仿若不受控制一般,飞身而上,挡在少年身前替他生受了那一剑。

明明中剑的是我,却是那锦衣公子发出一声惨叫,丢下宝剑朝我扑来:“璇儿!”

我这时方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他……竟长了一张同腾宬分毫不差的脸!吓得我一个激灵,立时醒了过来。

“璇儿好大的胆子,竟敢偷跑出宫!”

刚在梦中被腾宬一刀刺死,一睁眼,又见他正冷着脸立在我身前,我吓得惊叫一声,脚下一滑,差点滚进海里。好在,腾宬及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我的龟壳。

“怎的又变成这副模样?”腾宬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瞪着我。之后,他将手一扬,我又化成了人形,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闻到腾宬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我小脸一红,推开了他自己站定。男人见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促狭的味道。见他笑我,我使劲瞪他几眼,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他。

腾宬倒是泰然自若:“这段日子北海风平浪静,本王闲来无事,倒是想出海四处游玩一番。”

我闻言,眼睛一亮,却仍不肯转身。腾宬继续道:“原本还想着要带璇儿一同去,但看你这般,必定是不乐意了,那便算了吧。”

我顿时哑然:“……”

这天夜里,我照旧伺候着腾宬沐浴安寝。因为明儿个要出门,他还隆恩大赦,让我不必守夜了,自行回去歇下。

我嘴上应了,在腾宬睡下后却没有依言退下,而是化了原形钻进他常年不离身的本命龙纹荷包里,找了个舒服的角落,缩进龟壳美美地睡下。

原本这段日子被腾宬这厮欺压得太厉害,我基本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一夜缩在荷包里,有他的纯阳龙气萦绕,倒是一梦香甜,连腾宬什么时候起来的都不知道。

等我从龟壳里伸出四只小短腿来伸个懒腰,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全是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腾宬依依惜别的声音。我悄悄从荷包口袋望出去,正见海水自动分开形成一条丈余宽的通道,腾宬抬手招来一朵祥云,施施然地腾云而去。

不知飞了多远,等腾宬落地,我们已身处一热闹坊市之中,周围妖来仙往,好不热闹。腾宬一路走走停停,买了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有捏得栩栩如生还会说话的小泥人,有无风自动的乌龟风筝,还有据说是用北芪山特产娃娃果做的冰糖葫芦。

每一样,都看得我蠢蠢欲动。

腾宬这厮却古怪得很,买了这么多好东西,竟都看也不看便塞进了乾坤袋里,简直暴殄天物。我琢磨着,等会儿得找个机会钻进他的乾坤袋里,先把那串糖葫芦吃了再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腾宬像是终于逛够了,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酒楼。有一位玄衣玉带的俊美剑仙正候在二楼雅间,一见他便笑了:

“阿宬。”

大抵长相俊美的男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腾宬长得好看,但性格恶劣得简直令人发指。而他约见的这个剑仙,虽然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却又是个话痨。打从腾宬一落座,我就听这剑仙嘚啵嘚嘚啵嘚说个不停,大意无非是在抱怨腾宬明明同他约好时间,怎的又迟到了。

末了,剑仙灌下一大口清茶,然后将茶盏一放,竟抬手指了指我藏身的荷包,不满道:“这都多少年了,腾兄你还是这个毛病,好好地带着媳妇逛大街不好吗?非放荷包里揣着!”

我吓了一跳,这厮怎的一下就发现我了?

腾宬闻言却不惊讶,隔着一层薄薄的绸布在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施施然道:“既然已被紫铸发现,璇儿你就出来吧。”

被腾宬这么一说,倒像是我们早约好了要一起捉弄这个叫紫铸的剑仙一般,多少也算给我保留了两分颜面。这样想着,我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爬出荷包,化作人形冲紫铸剑仙行了一礼:“见过仙上。”

紫铸剑仙含笑微微颔首,对腾宬道:“腾兄,你这媳妇儿可比当年乖巧多了,看来是你御妻有方。”

见紫铸剑仙再三讲错,我终是忍不住纠正他:“仙上误会了,本仙龟并非王上的媳妇儿,而是北海龙宫未来的龟丞相,如今暂且担任王上侍女一职。”

“丞相?”紫铸剑仙笑意更浓,刚想说什么,腾宬却打断了他。

从乾坤袋里掏出糖葫芦递到我手上,腾宬笑意温柔:“璇儿乖,我同紫铸有要事商谈,你先到一边儿去玩。”

这是拿我当小娃儿哄了?我正想抗议,却觉眼前一花,已经被腾宬送到隔壁厢房,还施了结界,不让我离开。

我抓起那层滑溜溜的结界,凝气成剑狠戳两下,却是纹丝不破。于是,我只能有些丧气地坐回榻上,狠咬一口冰糖葫芦,权当它是那恶龙王的脑袋了。

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仙气充盈的龙纹荷包,想是我刚才爬出来的时候顺手塞到腰带里了。

捏紧这宝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了北海龙王的本命荷包,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了他的结界,偷溜出酒楼,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在坊市逛了一圈,把最后一块白糖糕塞进嘴里,又掂掂自己重了几倍的储物袋,我满足地一笑,正准备打道回府去找那恶龙王吓他一跳,却见前头不知怎的,围起了一大帮人。

爱凑热闹乃是龟之天性,我自然不能免俗,当即便拨开重重阻碍挤上前去。

可等挤进去一看,我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不过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小狐妖要卖身葬母。唯一特别一点的就是那小狐妖虽娇媚,却是个男儿身,而现在想买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老虎精,还明言买他回去就是做兔儿爷的。

饶是我聪慧至此,也想不明白一只狐狸怎么能变成兔子,难怪人家小狐狸不愿意。我暗叹一声这只虎精的口味还真是古怪,就转身想挤出人群。但我刚一转身,那原本正在同虎精拉拉扯扯的小狐狸不知怎的就甩开了他的手,还扑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裙子。

“这位漂亮的仙子姐姐,”小狐狸的声音凄凄楚楚,好不惹人怜爱,“求你救救鲵奴吧,鲵奴宁死也不愿让这歹人买回去!”

莫名被选为路见不平的女壮士,我实在无奈,之后又努力了好幾次,都不能把这小狐妖踹开,只好有些郁闷地问他:“在场诸多大能,小狐狸为何偏偏挑中本仙龟见义勇为?”

小狐妖抹一把眼泪,妖娆的小脸上浮起了一层绯红:“那是因为……姐姐你是在场诸人中最好看的一个。”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哪里还能见死不救?

作为北海未来的九千岁,我要见义勇为,自然不需要打打杀杀,只在那虎精面前扬了扬腰间代表身份的玉牌,便吓得他屁滚尿流。

打发走口味古怪的大老虎,又给了小狐妖一颗北海夜明珠,让他安葬老母,我便准备功成身退了。不想,那只叫鲵奴的小狐妖却说他法力低微,带着这么扎眼的宝贝,恐怕还没等回家,就要同亡母一起去拜见冥王了。

我想想也是,便打算好事做到底,护送他回去。但事实证明,我又天真了。

被打晕后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一张水波盈盈的碧水大床上,四周黑雾重重,半空中还飘荡着一丛丛妖艳似血的冥火。

一个肤色雪白、红唇妖娆的黑衣少年立在床边,正眸色痴迷地望着我。

除了头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变成了尊贵的龙角,这人,跟之前暗算了我的小狐狸生得一模一样。不出意外,他就是一条此前伪装成了狐狸的龙。

我在心里默默向之前那只被我吓跑了的虎精赔了个礼,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狐狸装兔子算什么古怪,龙都能装成狐狸了。抬头望向雾蒙蒙的屋顶,我有些无奈,到底是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有病,还是龙族特别会玩?

就在这时,眼前这条比腾宬更加古怪的龙,用温柔得让我毛骨悚然的眼神注视了我良久,终于开口了:“阿姐,鲵奴好想你。”

我浑身一颤,化回了原形,之后伸长脖子看看自己短小的四肢,又抬头问那鲵奴:“怎么看我都是一只乌龟,没错吧?”

鲵奴点点头,似乎听不懂我是在质疑他,伸手捧起了我,似乎想用脸来蹭我的头:“阿姐……”

我吓得抱头鼠窜:“腾宬,救命啊!”

鲵奴身形一僵,没继续对我行那不轨之事,只咬着牙道:“不许阿姐你叫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根本不配。”

话音刚落,一个冷冷的声音便破空传来:“是吗?本王倒觉得,不配的那人是你。”

重重黑雾仿若一层轻纱,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慢慢拨开,走出一个俊美挺拔的锦衣公子,正是我之前唤他救命的北海龙王陛下。

鲵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冷冷地望向腾宬:“你来得倒快!”

我听不懂鲵奴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高兴见到腾宬这恶龙王,恨不得马上扑到他怀里打个滚。但刚一动,我就被鲵奴捏住了尾巴,重又抛回碧水大床上。

鲵奴抬手捏了个诀,一块足有两个我大小的黑色晶石便随着他的动作迎头盖面地朝我砸了下来,压得我差点当场吐出一口心血,香消玉殒。流萤般星星点点的光芒从石头中飘出,直飞入我眉心,就像有千万只蚂蚁钻进了我的脑中,令我头痛欲裂。

腾宬双眼死死盯着压在我身上的黑石,神色巨变:“炼魂石……”

他猛地拔出随身宝剑指向鲵奴,厉声道:“你疯了吗?璇儿才刚刚苏醒,以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炼魂石的力量。你强行炼化,会让她魂飞魄散的!”

鲵奴扭头看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凄楚的笑容。下一刻,他便化作一条黑气笼罩的黑色巨龙,凌空傲视腾宬:

“就算如此,我也要一试。”

腾宬也化回白龙原形,迎上前去,目色森然:“既如此,本王今日定要你形神俱灭!”

我似乎又跌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在梦里,我不再是什么北海龙宫龟丞相的女儿,而只是一只自幼被父母遗弃在北荒之地的小龟精。我每天无所事事,除了下河捉鱼,就是修炼灵力。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刻苦修炼是为了什么,但这似乎是我唯一能为之努力的事了。

之后有一天,我在河边捕鱼的时候捡到了一条小黑龙。龙族,以白色为尊,黑色则视为不祥。想必,他同我一样,是被至亲遗弃了。

自此,我便多了一个名为鲵奴的弟弟,照顾他也成了我比修炼更重要的事。

数百年来,我俩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直到,腾宬带着他父亲腾霄的遗命找到我们。

初次见到腾宬的那一天,我在河边为鲵奴浣衣,却被水里的一只七彩鲤鱼精吸引,拿手逗弄她的时候,衣服都随水漂了出去还恍然未觉。等我高兴地把那鲤鱼精举起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流水溅玉般的声音:“小乌龟,这可是你的衣裳?”

我回头,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锦衣公子站在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手里拿着鲵奴的一件黑色长袍,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那一刻,风停了,云住了,我看着他,也有些痴了。连原本被我抓在手里的鲤鱼精什么时候挣脱出去,化成了一个柔娆妩媚的俏娘子,我都没有发现。

当久久不见我归家的鲵奴找来的时候,我正红着脸听腾宬告诉我,我是北海龙宫龟丞相数百年前流落在外的小女儿,也是北海老龙王临终前为他定下的未婚妻,他此行,便是要来接我回北海的。

是的,当年腾霄的遗旨,其实是命腾宬娶我为妻,而不是叫我继承北海丞相之位。

腾宬,他骗了我。

那一日,鲵奴看着腾宬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叫了他一声三哥。腾宬却没有理会他,只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腾宬之所以会在此出现,不过是为了寻之前被我戏弄的那条鲤鱼精——他最宠爱的情人,柔儿。只看着这个仿若天降馅饼一般的未婚夫,我迷失了心智,不顾鲵奴难过的眼神,挥别他随腾宬回了北海。

此去,便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刚回北海的那段日子,腾宬一直对我很客气,虽处处照顾妥帖,却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成婚之事更是没再提起。

我渐渐从宫人口中得知,原来腾宬早有了心仪的情人柔儿,根本无意娶我,却也不敢违抗老龙王遗命,所以迟迟未给柔儿一个名分,终是惹得她不滿,离宫出走。未料到,腾宬为了寻柔儿回宫,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他原本下落不明的未婚妻,也就是我这只讨人嫌的小龟精。

原本找不到我也就罢了,现在找到了,自然只能迎我回宫。但就算迎了回来,他还是不愿意理我的。莫名其妙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本仙龟真是……冤枉!

无辜被迁怒的日子过了数十年,我备受冷落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期间,柔儿曾数次上门挑衅,却每次都被我修理得灰头土脸。没办法,谁让她灵力不如我呢。

时间一久,她也不敢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腾宬忽然又对我好了起来。据宫里的传言,似乎是某一日他从我的院子外头过,恰好看到我在跳以前北荒的一只雀精教我的羽衣舞,瞬间惊为天人。

那时的我多傻啊,这么可笑的谎言,甚至都不是从那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但我竟然那么轻易就信了。龙本多情,腾宬身为龙族尊贵的王者,多的是风流手段。

他会为我以千年白玉修建美轮美奂的璇玑别宫,会带我到海之角坐看落日余晖、到天之涯徒手摘星辰,甚至,因为我不喜龙宫中规矩繁多、日子沉闷,明明刚刚继位庶务繁杂,却仍丢下政事带我离海四处游玩。

那时候,我真是被他宠坏了,连腾云都不愿意,最喜欢化成原形缩在他的本命荷包里,被纯正的龙气温养着,让他揣着四处去。那紫铸剑仙作为腾宬的挚友,便是在那时见过我。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柔情缱绻。腾宬望着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温柔,让我真的以为,他爱上我了。可惜,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阴谋。

游历四方,也终有回宫的一日。

但就在腾宬准备带我回北海的前一天,我们在坊市看到一只小狐妖卖身葬母,见那小妖可怜,我一时心软便央着腾宬把他买了下来。

孰料,那却是一只伪装成妖的魔族细作,为了救我,腾宬受了重伤。随行护卫护送我们回到北海后,腾宬一直昏迷不醒,情况危殆。这时,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柔儿找到了在腾宬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的我,说有要事要同我商谈。

一阵子不见,柔儿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即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她脸色的憔悴。她看着我,也不多言,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身负玄武血脉,又拥有千年难得一见的纯阴之体,只要我愿意献出元神替腾宬疗伤,他就有救。

能救腾宬,莫说让我祭出元神为他治疗,就算要我死,我也是愿意的。当天夜里,我便迫不及待地为腾宬举行了祭魂仪式。

仪式结束的第二天,从昏迷中醒来的腾宬抱着因为献祭而虚弱不堪的我,在我耳边柔声道:“璇儿,等我们一养好伤,便成婚吧。”

……

黑色的巨石越缩越小,最后,就那般消失在了空气里。我化成人形,自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身前正与鲵奴对阵的腾宬,哀莫大于心死。

我知道,就算鲵奴这些年来甘愿自堕成魔,只为吸取力量同腾宬抗衡,但他依然不是他这个天赋异禀的三哥的对手。百年前,鲵奴已经为我沦为魔族,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他为我牺牲了。

“住手!”我运起灵力看着腾宬,冷冷地道,“你若敢动鲵奴,我便自爆当场。”

腾宬果然依言停下,又化成了人形。他看着我,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璇儿,你都想起来了?”

见他如此,我不期然地想起了百年前我们大婚前夜,已经几近油尽灯枯的柔儿找到我,一脸怨毒地告诉我,腾宬从未爱过我,他对我做这么多,包括之前重伤濒死的戏码,都不过是为了骗我献魂。

柔儿天生便带有不足之症,早被医仙断定活不过五百岁,当初她之所以出走,也并不是为了老龙王的遗旨同腾宬怄气,而是自知命不久矣,不愿爱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但或许是始神怜悯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就是那一次,他们竟意外找到了纯阴体质的玄武遗脉,也就是我。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救柔儿的人,只要将我们的元神置换,她便可以活下去,顶着我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同騰宬白头偕老。

为了爱人,腾宬堂堂北海龙王才不惜屈尊降贵,对我百般讨好。

那时柔儿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刮在我的身上,将我凌迟。但我仍不死心地选择相信腾宬,安静地等待第二日的大婚,想要证明柔儿的话都是骗我的。

孰知等来等去,却只等到鲵奴浑身浴血地闯进龙宫,拼死带我逃了出去。

鲵奴说,他已知晓一切,不会再让腾宬伤害我。鲵奴还说,他已经杀了柔儿,现在来带我走。可惜,我们根本就走不了。

最心爱的女人死在了我们的手上,骄傲偏执的北海龙王怎么可能就此罢休,不过短短一日,腾宬便在北荒之地找到了我和鲵奴。

那里本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家园,却因为他们的一场大战成了片片焦土。最后,我挡在鲵奴身前,为他承受了腾宬的致命一击,原以为,一切恩怨会就此了结。孰料,我却没有死。

腾宬将重伤的我带回北海,以北海圣莲将我温养,并将柔儿的元神一同藏在莲心里,只等百年后我伤愈,便依然能同柔儿换魂,救回他心爱的女人。

鲵奴为了救我,不惜沦为魔族。日前,他得知我苏醒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找我,却发现我竟忘记了一切。为了唤回我的记忆,他重演了当初腾宬对我使的那一场骗局,失败后,又察觉腾宬找来,他便孤注一掷,以炼魂石为我重铸记忆。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同腾宬对视一会儿,我忽然出其不意地使了个咒法制住了鲵奴,扭头看向腾宬,凄然一笑:“你能不能放过鲵奴?”

腾宬点点头,语气有些无奈:“我从未想过要他死。”

“很好,”我看着他,语气淡然,“既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腾宬眸色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想出手止住我,但已经太迟了。

元神自爆,等同魂飞魄散,自此后,天地悠悠,再无那个痴痴爱着腾宬的傻乌龟璇歌,生生死死,永不复见。腾宬扑身上来,却只来得及接住我软软倒下去的身躯。这一具他百余年来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身体,终是得到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是这么傻,哪怕已被这个男人骗得遍体鳞伤,依然舍不得他伤心,宁愿成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旷世深情。

这么想着,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永远沉入了黑暗里。

后记

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

转眼,千年光阴又逝。如今北海依旧繁华安乐,只是他们尊贵的王上,却已失了龙筋仙骨,永世再修不成上仙。尽管失去了仙身,但龙族的寿命依旧漫长,几乎能与天地同寿,如此一来,腾宬倒是能够日日夜夜专心思恋着那个他已经永远失去的姑娘。

那年北荒之地相遇,其实并不是腾宬第一次见到璇歌。

璇歌是北海龟丞相之女,又是身负玄武血脉的纯阴之体,与北海圣莲相辅相成,身份尊贵非凡,她出生后没多久,老龙王便定下了她同腾宬的亲事。腾宬早在璇歌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自己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妻子了。

如无意外,他二人本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后成婚生子,成为北海至尊至贵的一对夫妻。但当年那一场由恶蛟引起的动乱,却让璇歌失去了踪影,也令北海灵力枯竭。

恶蛟被诛后,老龙王亦力竭而逝,临终前留下遗命,让腾宬一定要寻回璇歌。因为唯有她,才能令圣莲复苏,拯救北海的万千生灵。其后,腾宬寻寻觅觅了好多年,却始终没有璇歌的消息,就快绝望之际,竟意外地找到了她。彼时他的小乌龟已经长大了,尽管粗布麻衣,简单到有些不修边幅的打扮,却足够让他怦然心动。

带她回去,是顺理成章非做不可的事,就算腾宬隐隐感到璇歌似乎不是那么愿意跟他走。

在他们分别的百年时光里,璇歌竟然已经忘记了他。她长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身边多了他那被父亲放逐的弟弟的陪伴。

腾宬不敢想,百年来的日夜相对,是否已经让璇歌对鲵奴生了情?

所以,刚回北海的那段日子,他一直不敢见璇歌,怕控制不住自己。

唤醒璇歌血脉的方法,腾宬是在北海的一本古籍里找到的。

原来,只有璇歌自愿献出元神才能唤醒玄武血脉,其后,再以她的躯壳温养圣莲百年,便能令圣莲重生,拯救北海。这个消息让腾宬欣喜万分,但他想,以璇歌的性子,若要让她自愿被困圣莲百年,恐怕不易。他也并非不能使些强逼的法子,但他却不愿璇歌恨他。苦思几日后,他终于想出了一条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苦肉計。

因为璇歌的任性,他们身陷险境,他为救她“生死垂危”,之后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柔儿竟背着他对璇歌做了那些事。他忽略了女子的嫉妒心,所以,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猝不及防。

就在他同璇歌大婚当日,鲵奴偷入北海杀了柔儿,带走了璇歌。他不清楚缘由,只当璇歌果然是对鲵奴生了情。震怒之下,他只想杀了鲵奴,带回璇歌。可璇歌却对鲵奴舍身相护。

那次鲵奴逃走后,腾宬将重伤的璇歌放入圣莲,借助圣莲灵气修复她的元神,也让她,唤醒圣莲的生机。

待到百年之后,璇歌伤愈苏醒,再次忘却了过往种种,腾宬还以为,那是上苍给了他们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孰料,这次他忽略的,却是鲵奴对璇歌的执着。而这一次的疏忽,终是让他悔恨终生。璇歌死后,鲵奴带走了她的遗体,腾宬没有拦他。尽管自璇歌去后,北海圣莲又开始出现倾颓之象,他也没想过再将她放回莲心里。

那一百年璇歌已经受够了,她那般活泼的性子,又怎能容忍千秋万世长长久久被困在冰冷孤寂的水莲里?作为代价,腾宬抽出了自己的龙筋仙骨,换得圣莲重生。

躺在北海之滨的礁石上,日头暖暖地照在身上,腾宬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年,他的小乌龟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眼中晕着一层醉人的雾气:

“敢问,美人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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