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中午

2017-03-17 17:30庞壮国
小说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尖子柱子知青

肖力波二十一岁那年,从蒲葵城再回到老龙农场,正是残雪将融未融春风欲度未度的时节。农场开始备耕。

所谓备耕,不外乎在场院上架个滚球机,把发酵好了的大粪堆刨开,掺上黑色的森林土和黄黏土,再掺化肥,淋水。滚球机把粪土给滚成大大小小的球蛋,经过筛子,筛子前面的是颗粒肥,筛子后头的碎粒子和细面,再拿去继续滚球。另一伙人则在场院的另一边,用扬场机扬场,选出小麦种子,然后跟六六粉掺乎。颗粒肥和种子最后装上麻袋。春播战役一打响,这些麻袋运到地头,掺乎着装进播种机上的播种箱里,都泼洒到大地上,就等着出苗等着收割了。春天的活计,知青们可以不贪黑不起早,八小时工作制,流水作业,有点大农业的味道。

这个时节,也是知青到各分场流窜,相互探望同学朋友的日子。因为农活不紧不累,大家有闲心。还因为各自刚刚从城市归来,大包小包带回的好吃喝还没造光,同学朋友一聚,就有能力摆上一桌,喝喝龙门白,友谊滚滚来。

肖力波赶上个礼拜天,想出去溜达溜达。农场只有这个季节才给知青休礼拜天,一旦春播,紧接着夏锄,再跟着是打羊草、割小麦、晒小麦扬场,马上就收大田,啥礼拜不礼拜的,一概不休。要休,那是老天爷给假,叫作“雨休”。

六分场的沙柱子老早就叫肖力波去。在学校时沙柱子坐在肖力波前排,一考试肖力波给沙柱子递纸条,一踢球,沙柱子逮着球愿意传给肖力波。肖力波听说沙柱子在六分场那边混得还不错,排长班长他是当不上,可是打架厉害,为人又义气,在排里班里时常领导领导排长班长。

肖力波来了,令沙柱子高兴。不光因为肖力波在学校两人关系不错,他来老龙农场两年多,还没特意去找沙柱子呢。再有,肖力波在场部食堂当班长的时候,沙柱子回蒲葵城或者回六分场,总要在场部一走一过,肖力波管饭自不必提,有时候俩人还挤一张床呢。还有,农场中那些横冲直撞的青年,谁不敬重场部的老胃呀?老胃是场部食堂的管理员,肖力波是他直接领导的炊事班长,俩人铁铁的,肖力波在打架上再沒能耐,冲老胃面子,也得高看肖力波一眼。老胃也是蒲葵城知青,大骨头架子,顶天立地的模样,三角眼,瞪谁一眼,谁都得哆嗦。

沙柱子招呼来他的左膀右臂,其中有蒲葵城知青,有上海知青,有北京知青。八九个小伙围着圈,把大通铺上垫一块塑料布,四个洗脸盆子放在正中。肖力波叫这个为“四大脸盆子酒宴”。

一个盆是从食堂打来的,白菜炖土豆,被上海知青撒上些肉松,再搅和半瓶从场部酱油坊整来的母油,平时最难吃的菜变得好吃了。榨酱油时第一次榨出的酱油被称做母油,极其鲜美。第一榨的酱油才可称为酱油,粘粘的一滴一滴地流淌,第二榨第三榨的酱油不能叫酱油,理当叫酱水。以后的工序是母油与酱水相互勾兑,就变成人们日常做菜的酱油了。

母油太妙了,蘸蘸筷子,一舔,跟舔了味精似的。

第二盆是粉条炖风鸡。风鸡是上海哥们儿大老远带回的。人家上海饮食工业邪门着呢,能把鸡带着毛风干,让那鸡肉特别实成筋道,比现杀现秃撸的活鸡还好吃。

第三盆是满满登登四块大豆腐,撒点葱花和辣椒油。外加从坐地户的大酱缸里舀来的豆腥味足性的农家大酱。

第四盆是茄子干西葫芦干芥菜缨子跟几片猪肉瞎乱炖,北京青年说这些干菜在坐地户房檐下伸手就摘,坐地户们都跟沙柱子处得挺好,弄点干菜算啥呢。

沙柱子闻听,眼睛先立立起来,说道:“操你小舅子的,打我名号乱鸡巴整?从谁家摘的?”

小北京道:“白桦林跟前那个放羊老许家。”

沙柱子说:“红眼边子老许啊,那没说的,上礼拜天我们哥几个还帮他进山砍柈子来着。待会把咱们刚从酒坊接的酒给老许灌两玻璃棒子送去。”

肖力波就笑了说:“沙柱子从小就仁义,现在呢,进步成八路军了,不白拿群众一针一线。”

别人也附和着,这个说:“俺们柱子要是赶上参加八路军,打仗不怕见血,对穷苦乡亲看成父母兄弟,估计得混个连长。”

那个说:“净扯犊子,连长能打住吗,林彪二十出头就当上军团长了,打仗嘛,谁有能耐谁上。我看柱子咋不济也得团长。”

沙柱子把大碗抄起来,说:“我同学肖力波没事就写诗,在场部就混个外号叫‘小李白。 用东北话叫着听不出毛病,用上海话叫着一叫,就成了‘小力巴了。来来,为‘小力巴亲自来六分场检查指导,哥几个干啦。谁不干谁是小狗!”

所谓“小力巴”,原意是指给有手艺的瓦工递砖递瓦的力工,大多为没长几根胡子的稚嫩娃子。因为这样的娃子在劳动中,必有一个阶段处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尴尬境地,被三个字给总结为“小力巴”。 “小力巴”这个词从声音上了追查,弄不好带点俄罗斯血统。人们还把“小力巴”一词继续引申,几乎是给 “二百五”这个词的车厢后面,又挂了个拖车车斗。

肖力波在“文革”期间,十七岁,同一些二十来岁的老高三大哥大姐徒步串联走到北京,早早就被“硬骨头长征队”的队长命名为“小力巴”了。后来到农场,外号也跟着来,只是被他手下的上海知青给重新解释,这里不能说没有一点谄媚的因素。于是在老龙农场爱好打架的青年中,借打架大王老胃的光,张口提肖力波人家不一定知道,说老胃手下有个“小力巴”,谁都知道。

大宿舍,五六十米长的屋子,南边一排大通铺,北边的大通铺是上下层。沙柱子肖力波这一伙在南边大通铺中间呜呜嚎嚎,并不影响别的团伙在屋子各个角落自成圈子,共同的特色是都围着脸盆都盘腿而坐。

正吃着,屋子里正闹哄着,突然寂静下来。门口窜进两三个东北知青,气势汹汹围着一个上海知青不知整什么事。

沙柱子指着其中一个三角眼秃头的青年,对肖力波说:“他就是小尖子,现在贼操蛋。”肖力波想起探家火车上碰见的那伙矮子,横眉瞪眼的,还问肖力波认不认识小尖子,原来小尖子就这么个德行啊。

远处那个叫小尖子的,正揪住小上海的脖领,问:“还有没有?快,交出来。都是他妈哥们儿,你怎么吃独食?”说着,从小上海衣兜里翻出一盒锡纸牡丹,然后噼啪给人家两个耳光,还骂骂咧咧:“你玩我哪,我告诉你探家回来先到我那去,你他妈不去,还得我亲自来。教育教育你吧!”

小尖子手下的两个随从爬上炕,在上海知青的行李里乱翻,翻出一包大白兔奶糖、几块咸鱼干。几个上海知青默默站着,不声响。

肖力波看不过眼,筷子一扔,从铺上站起来,叫道:“小尖子,你他妈别欺人太甚!”

沙柱子也站起来,怕小尖子直接对肖力波起刺儿,也叫道:“跑我这你他妈客气点!”

此刻能举行五十米短跑比赛的大宿舍一派鸦雀无声。只听见靠门口的一扇窗户发出“杀啦杀啦杀啦”呻吟,那是一条溜窗缝的黄纸条郎当下来,被窗缝钻进来的寒风吹拂,发出痛楚的轻声。

小尖子和两个痞子刚要发作,见沙柱子这边十来号人都跳下大铺,有要干的意思,连忙哈哈,说:“谁呀?我操要不敢这么横呢,原来是沙柱子啊!我操我要知道你在这,我再有仨胆,也不敢来瞎搅和啊!”

他又用眼角瞄瞄肖力波,问道:“这个朋友我有点眼生,给咱报个字号呗!”

肖力波说:“我叫肖力波,原先在场部食堂,现在在七分场大田男二排。”

沙柱子身边的哥们儿连忙补充:“他就是场部老胃的哥们儿,小力巴小力巴的,你没听说过吗?”

小尖子说:“行,有种,找个机会咱们会会。”又转头跟随从说:“咱们给沙柱子和小力巴一个面子。”说罢一摆手,他们扬长而去。大白兔奶糖和咸鱼干噼里啪啦又扔还到铺上。但是那盒牡丹烟小尖子没还。

四大脸盆子酒会是彻底地被小尖子一伙给整得败兴。被抢的上海知青过来,送几块切好的油炸咸鱼干,表示感恩。沙柱子气呼呼,坚决说:“我他妈不要,你不拿走我跟你急眼。你把我当成小尖子啦?”那几个上海青年拿回咸鱼干,叽叽咕咕不知说些啥,都出门去了。

沙柱子转身对肖力波说:“我操他妈小尖子,我劝他多少回,别太杨脖别太牛屄,牛屄大发了早晚得摊事儿!”

肖力波说:“不是好饼。他凭啥呀?”

小尖子那帮痞子越闹越没边。开始只是两三个对一个,找准的目标往往是老实巴交的蔫巴上海人,給熊成个熊样也不敢奓毛戗刺。好吃好喝好抽他们逮着好了,队伍愈发扩大,形成十几个人的小集团,见到上海人从长途客车上下来,背包夹卷刚进宿舍,他们就喝五吆六把人家围上,连打带抢,连翻带搜。顺便把已经被他们搜抢过的上海人再来个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大啦呼哧连女上海知青也嘻嘻哈哈给搜刮点炼乳油茶面巧克力啥的。这就万夫所指,犯了众怒。

上海知青们找分场干部告状,干部们都知道滚刀肉小尖子算是没整了,管也不能听,不管也不是,浮皮潦草糊涂庙糊涂神,晚间开一个知青大会,不痛不痒说一说,最后该咋着还咋着。

沙柱子说小尖子早晚摊事,不幸而言中。肖力波离开六分场的第四天,在距离场部四十公里天高皇帝远的那片白桦林分场中,一场大型武斗爆发了!

六分场的上海知青有三百多人,东北知青才二百多人,因为这十来个害群之马瞎整,上海知青恨死了东北知青。六分场上海知青之中有个老高三毕业生,名叫师雷,足智多谋,学问高远,平时不言不语,极少同别人往来。他的行李旁边,三本《资本论》和一本《英汉大词典》,没事人家就捧着大部头研究,六分场上上下下都对他高看一眼。师雷也找过六分场场长,说小尖子一帮人不教育恐怕要影响春耕。六分场场长的脑袋三扁四不圆,眼睛白睖白睖了几下师雷,心想你连个排长都没混上,凭啥跟我舞舞扎扎呢?嘴上不吭不哈,说道“领导自有考虑”就算拉倒。

师雷暗下决心,得自己动手治理小尖子团伙。

就在小尖子等鼠辈胡作乱闹之际,原先一盘散沙的上海知青已经紧密团结在师雷周围。一个夜晚,突突叫唤的柴油机刚刚灭火,手提马灯斜挂在柱子上,昏暗的灯光把师雷的影子放大在天棚上面。在师雷影子的笼罩之下,六七个上海知青埋头蹲坐在大通铺下。一张白纸,一管钢笔,纸面与笔尖之间沙沙响着。师雷低沉说话,朦胧中,策划和布置着重大的事情。他们成立了情报组、工具组、突击组、流动组、后勤组、医疗组,约定了起事的时间,约定了进击路线,约定了最后会师地点。

这个宿舍是纯上海知青居住的宿舍,密谋会议的半小时期间,满宿舍的上海人都自动自觉地站在宿舍外面,靠墙,在寒风中哆嗦,却没有一个人进屋。

两三天之中秘密活动有条不紊。有几个上海人轮番到分场卫生所讨要红药水,卫生员很纳闷,怎么没什么农活的时候,上海人总是手指头弄出伤口了呢?另有几个上海人总是到仓库保管员那里领取镐把,说是积肥大战马上开始了。一大捆一大捆的镐把被他们倒腾到各个宿舍上海人的铺位底下。

东北知青中几个痞子欺负上海知青的小打小闹事件依然连串发生,六分场的头头脑脑顶多也就是开大会嘟囔两句,没有实质性行动。那么你农场当局不管,或者管得不力,人家上海知青就要自己管一管了。

情报组收集事例,写成文字材料,制出表格,关于哪月哪天哪个上海知青被谁谁欺负,抢去什么吃喝,挨了几拳几脚。在表格备注一栏里,由受害人签字,按手印。鲜红的手印意味着这一栏的文字具有敢负法律责任的气概。十六开纸上最多能显示三个表格,就有三个红手印煌煌着血的光芒。师雷把单张表格用胶水联结,折叠成厚厚的像古代万民书一般的文件。

那天在食堂开中午饭的敲钟声里,所有上海知青都没去吃饭。在一个宿舍里,师雷命令两个上海知青把厚厚表格展开。一个上海知青坐在上铺擎着表格第一页,另一个上海知青捧着最后一页从屋地当间几乎退到门边,才算把表格小瀑布一般伸开。上百人聚集在表格周围,看见那些闪闪的红手印,发出压抑的悲怆的呜咽,好似一群团结的狼,把长嘴巴子插进雪堆,种植低沉而疼痛的冤屈。这些表格后来在场部处理大型武斗事件的节骨眼上,发挥了作用。

师雷还让材料组拟定了两个名单,一是东北知青中打人勒索的行为人名单,二是同情和保护过上海知青的东北知青名单。前者是要残酷打击的,后者要予以保护,沙柱子就在第二名单上。

工具组把收集来的镐把、镰刀把、棍子,发放给在场的人们。突击组是膀大腰圆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打击的目标各有分工。后勤组将要占领食堂、水房、座机发电房、有电话的办公室,保证分场的正常生活秩序。流动组负责放哨,并确保师雷总指挥与各个小组的联络。

这时候中午食堂开饭的第二遍钟声当当当敲响。平时食堂只敲一遍钟,总是上海知青最先闻钟而动,跑到食堂卖饭窗口挤着敲盆。这次都是东北知青在卖饭口前,大家比较纳闷,怎么今天上海人罢饭了?

钟声敲得比以往时间要长,长得都使人感到闹心。那敲钟的人也是上海人,依照师雷的嘱托,他要敲第三遍钟。

整个六分场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多少有些心里发毛:“咋啦?要出啥事吧?救火才这样敲钟呢,也没见哪儿冒烟哪!”

二三百名上海知青听到第三遍钟声响起,男子们呼啦一声爆发压抑许久的呐喊,从各个宿舍的大通铺底下,拽出成捆的镐把镰刀把,纷纷武装。女子们则准备好绷带、纱布、脸盆、热水,随时准备接待伤员。

上海男知青开闸放水一般浪花汹涌着呼哨着冲向分场的四面八方。五六个上海知青抡圆镐把,逮着一个小尖子团伙成员,噼哩啪啦不容反抗,先拍成血葫芦再说。一开始他们还是专找虐待自己的痞子们迎头痛击,打到后来,打得眼红,几乎见到东北知青先抡上两棍子三棍子,然后再辨认是不是小尖子团伙成员。再后来,镰刀和钐刀都抡上了,血汁迸溅。

肖力波在蒲葵城“文革”期间,参加炮轰派游行认识一个第八中学才子,手风琴拉得呱呱的,长方白键子和圆粒黑键子能一起动弹,十个手指都不闲着,名叫金威,也下乡到六分场。他就因为跟一个上海男生有过口角,这次被人家趁机报复,一顿镰刀,砍得他满身褴褛,成了大红人。后来肖力波回到蒲葵城当编辑,金威回到母校第八中学当教导主任,俩人在大街上碰见,金威就说:“想当年容易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现在手风琴拉得咋整也不如当年,小拇手指被砍断了筋。”

前后战斗一个多小时结束。傍晚,又二次追查,补打第一次扫荡中漏网的痞子。那天中午小尖子玩命了。一开始他抡着两把菜刀,砍伤四五个追打他的上海大汉。上海人见他果然是不要命的主儿,就有些胆怯。师雷要收拾的第一目标就是小尖子。當时师雷说道:“这个东北佬要是不能打服,今后咱们上海人都滚出六分场吧。”

上海人的血气被师雷的话激发得咚咚撞击着血管。机耕队中的上海青年把二十八马力的大胶轮开来,挂个拖斗,拖斗上站着六七个拎镐把的上海大汉。大胶轮可空场追着小尖子。拖斗上的人们向小尖子扔冻土豆和石头。小尖子左拐右拐,突然左脚也不是右脚不利索,自己的脚绊了自己的脚,啪叽一下摔个实惠。上海人不等车子停稳,马猴子似的跳下,围着趴在地上的肉体,抡圆镐把,一顿抡巴凿巴,直到肉体不动为止。

沙柱子带几个平时跟上海人关系很好的蒲葵城青年及时赶到,把小尖子围起来抬起来。拎着大棒子和镰刀的上海知青还蹦高地要继续下手,沙柱子对师雷说:“看我面子,别往死了整。管咋不济他也是我们蒲葵城的人,我不能看着不管。真整死,你们也摊事。”

师雷过去拍拍沙柱子肩膀,说:“也就是你来。行,你不出头我还瞧不起你呢。”然后对所有上海人说:“沙柱子就是我的亲弟兄,你们今后对他也得像对我一样!”

血洗六分场的事件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老龙农场。各个分场的东北知青群情激昂,跃跃欲试要组织人马驰援六分场。而上海知青则欢欣鼓舞,也准备人马刀枪,前去助阵。场部革命委员会毛了,召开紧急电话会议,要求各分场不准串联,管好自己的知青。场部出动六七个保卫人员,挎着手枪冲锋枪,来到六分场。

这伙人平时颐指气使惯了,拿知青们没当个打狗干粮。气汹汹铁着脸,开着两辆吉普车,沿着那条沙石的战备公路飞驰。车子里,他们把手铐子抖落得哗啦啦响,寻思逮两三个肇事的头子,众人立即会作鸟兽散。

可是一进入六分场,他们的腿肚子就有点转筋了。那个时代所有农场和分场都建立基干民兵,以防苏修美帝侵犯,真枪实弹,刺刀闪闪。这节骨眼,六分场的三十条枪杆子掌握在上海知青手中,那是三十多条半自动步枪啊。吉普车一拐下公路,穿过一片白桦林,场部保卫人员就看见房子上站着十几个持枪的哨兵,房子下整齐排列着抱着大钐刀的队伍。迎着路口的房墙上刚刚粘贴红色大字块——“欢迎上级领导来六分场正确解决问题”、“严惩欺压上海知青的地痞流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严阵以待团结一心”。

场部的头头们焦急地等待六分场那边的消息。当夜,六分场那边来了一辆解放卡车,停在场部那栋庙宇似的红砖平房跟前。卸下一个大箩筐,箩筐里是那伙保卫人员带去的手枪、冲锋枪、手铐、脚镣,只是所有的枪都被卸掉了枪栓,枪栓被六分场的上海知青扣压了。

卡车开走之后,打更老头连夜找领导,领导看见一箩筐铁家伙就有点傻眼。场部头头们连夜紧急围坐,一直紧急围坐到天蒙蒙亮。一二三把手亲自出马,这次谁都没敢带手枪,赶到六分场跟师雷谈判。到天亮的时候,已经达成协议。具体事件容以后详细调查解决,目前对上海知青绝不采取任何过激行动,六分场的生产生活由场部派出的工作组领导,师雷等人要协助场部工作组做好善后工作,所有受伤的东北青年和上海青年立即送往场部医院抢救治疗。

半年之后,老高三师雷被农场推荐为工农兵学员送上了上海的一家大学,六分场上海帮没有了领袖,自然也就消停了许多。小尖子住了半年医院,不再回六分场,在蒲葵城混混,主要业务仍然是动刀子。沙柱子有一次仍叫肖力波再到六分场玩玩,可是肖力波已经带着他的排从七分场开出来,到八分场垦荒建点十分繁忙,没去成。肖力波后来离开龙门二十多年,总想了解了解六分场事件最后到底怎样结论怎样处理的,却没机会再回龙门了。

估计老龙农场在编写场志场史的时候,对此绝对不会提及。尽管这个事情当时震惊全场,甚至惊动了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和国务院知青办。

作者简介:庞壮国,1950年12月出生于齐齐哈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退休前当过知青、小记者、小编辑、文学杂志编辑主编、专业作家。出版过诗集《望月的狐》《庞壮国诗选》,散文随笔《听猎人说》《庞壮国随笔集》,五卷本专业作家典藏版《红手镯》《心大》《梦着梦着》《划痕》《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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