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河新闻

2017-03-17 18:27王良庆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王良庆

崭新的天际线

哑河,大名严家河,原为长江支流华容河东南支的一支,源于治河渡镇上高桥,弯弯曲曲、粗粗细细、轻轻松松向东延伸至丫杈河,忽作临盆孕妇屈膝状,分别注入华容河南支与北支,再流经层山、罐头尖……仿若久未回家的野孩子欢快地一头扎入烟波浩渺的东洞庭……

眼前倏忽浮现另一画面——

一位朴素、腼腆、窈窕、胸脯微凸的水乡少女,在穿射依依杨柳的丝丝日光中,摇曳着乌黑发亮的长辫,沿河徐步。这辫子自圆润光洁的后脑勺发端,不远处均匀地分成了两绺,末梢正翻飞着红绸条扎成的蝴蝶结……就是这条如秀发飘逸的普通河流,自从源水华容河变“哑”后,也不复“说话”了。

哑河上中游北牵学惠,南引登瀛,两村父老乡亲祖祖辈辈日夜坚守眼前这条母亲河,秋割稻草,冬制土砖,砌墙盖屋,春播夏收,养家糊口,年复一年。沿河两岸好长时期难觅一栋像模像样的红砖瓦房。

改革开放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風吹暖江南,落户故乡。我家这一异常贫穷的农户代表也住上了半边瓦屋,也就是说,只有三间前檐盖着红平瓦,依然用切得齐齐整整金黄的稻草扎捆呈一线串珠式煞脊,一家老小还是乐滋滋的。后来,小河南北又钻出了一栋又一栋两层甚而三层的楼房,有的极似叠加的火柴盒,有的照旧架檩盖瓦,悉如雨后不断涌现的春笋抑或蘑菇。

世代在此定居的乡亲们于食足衣丰的喜悦中,酝酿着另一枕美梦。

华容“美丽乡村”建设嘹亮的号音萦绕在哑河上空,久久不去。始终把改造“窝巢(房屋)”作为第一要务的农民兄弟,从电视、广播、报纸及微信、红网等媒体获悉异地规范建房的新闻后,心里痒痒的,决意不再留恋普通的砖砌瓦盖与简易楼房。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中老年在家种稻植棉、栽菜养猪,都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日夜累死累活地积金攒银,一静下心来就放肆想象新居的舒适美好。两三年过去了,星星点点的别墅终于现身两岸,好多旧楼老房亦如“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更显气质与华贵。从镜头中望去,南北两岸或橘红或深蓝的天际线极似受热的汞柱,渐行渐远……

真正令人切身感受民居之变的是我亲临长兄家那日。早闻大哥做了一栋颇为漂亮的新屋,可我唯有的记忆链接是,土砌瓦盖,外倾的后墙一年四季用五六根水杉条赌气似的斜撑着,落地处还钉着一根尺余高的木桩。

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偕妻挈子来到了儿时生活的严家河中游的何家渡。北岸我们家的老屋台子,竟坐落着一栋红砖砌墙、瓷砖贴面、铝合金窗、双合钢门、蓝水泥瓦止漏隔热,明三(间)暗五(间)颇具风度的新房。一向舍不得多说半句的大嫂俨然热心称职的导游,引我仨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参观了两遍,并滔滔不绝地介绍,末了还说:“你看,人家的屋都做得那么好看……几个在外打工的伢儿年年都带哒蛮多钱回来哒,我和你老大假如再不做个新屋,儿子媳妇、姑儿女婿回来好冒面子,你们下来哒也玩不舒服……”大嫂一言一行简单朴实,却让我十分感动。素日喜欢说笑话的大哥望着我妻补了一句“老弟媳妇,这还算栋准别墅吧”。显然,这户普通的农家知足了。你看,自来水、太阳能热水器、水冲式厕所、浴室、液化气灶、高低床、皮沙发、洗衣机、空调、电视、电脑、座机、手机等现代设施一应俱全。

酒醉饭饱已是太阳偏西,一家人乘兴走一走,看一看,与乡亲聊一聊,感慨良多。河上河下,屋前屋后,堤路硬化,河渠清亮;室内窗明几净,户外干净整洁;树木花草十分茂盛,庄稼蔬菜长势喜人……通城中巴(班车)、卡车、轿车、三轮车、摩托等不时东来西往……偶尔听得一阵阵悠扬悦耳的雀鸣猫叫和三两声清脆温馨的犬吠……

我不禁生出一缕诗情,便现场打油四句:

沿河公路穿天轴,

疑似姮娥舞长绸。

日暮群楼灯花放,

呼月入伙樟下游。

尚未回过神来,住在哑河对岸的家门小弟及弟媳过桥拢来不无自豪地热情邀请,老兄何时也到我们那边去玩一玩,包你全家同样住得舒舒服服,吃得开开心心……

牛爹的新“粉丝”

入夜,哑河两岸,曾经一片黑灯瞎火。

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同左邻右舍一样,急急忙忙扒完两三碗晚饭,收碗拾筷,唤鸡喂猪、洗脸洗脚或抹汗洗澡,吹灭煤油灯或自制的柴油灯,上床,呼呼大睡,打鼾,说梦话,半夜鸡叫时惊醒,偶尔小解,然后困至天亮,起床,蹲茅厕,洗脸漱口,挑拣农具,出门重复昨日的故事……

每遇盛夏,乡村才冒出一些“活气”与生动。

洞庭湖区的落日总是有些晃晃悠悠,依依不舍,活像一个硕大火红的气球正被一只无形之手往怀里缓缓收线。吃住在河畔的人大多亲水,收工回家的中年男人几乎全裸在哑河里使劲地擦洗,从头到脚,还七拉八扯几句少儿不宜的荤话;年轻女人薄衣短裤,亦于浅水中抹脸洗发,哼哼唧唧,胆大的还会跟男子汉们打情骂俏一阵;有的少妇和大姑娘抓紧在自家水码头的石板上,或在架于岸边、伸向河面的木板上洗衣,木槌的阵阵声响水淋淋的,清亮亮的,此起彼伏,余音袅袅;我们这群顽童更是肆无忌惮地脱光衣裤,鹅鸭般贪婪地扑向晚霞染红的哑河,扎猛子、打水仗、摸蚌壳、打水漂儿,有时还仰卧碧波,赛“小鸡鸡”射程的高远……

打打华容夹叶点子,敲敲三棒鼓,猜谜儿,讲笑话甚或说痞话,闹新房逗新娘,看做斋,听丧鼓,观牛赏鸡争风吃醋,偶或看场电影,望酷似鼠标的小渡船来来往往,有时围观婆婆妈妈相骂打架……自然是当年最最快乐共享的“文化”项目。

当城里广场舞跳得发“疯”发“痴”的时候,乡里人大多还看不习惯,笑人家“真是吃饱了饭‘油胀”。日月轮转,冬去春来,这世道突然一夜间改头换面了。抽水机、耕整机、电动或机械打谷机、脱粒机、手扶拖拉机相继出现,大大减轻了沿河两岸男女老少的劳动强度。父老乡亲慢慢意识到夜生活与农闲时节的枯燥、单调,以及与城里人精神文化生活的落差。

真正让农民兄弟圆满画上“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一历史句号的,是渐次开进他们视野与田野的收割机、插秧机。祖辈传真的经典劳动动作这下即将休止了,让他们的生存生活委实大不习惯,只得再三思忖如何好好打发一早一晚与平日富余的光阴。

这里不得不提到老家真有些牛气的牛爹。

牛爹,40多岁,高个,长脸,油黑,结实,粗嗓门,喜欢抽烟,喝点小酒,直爽、乐观、开朗,哑河两岸一位人人熟悉的新式农民。牛爹并非牛姓,乃家门长辈,上有五姊,他的呱呱坠地,令其父母喜极而泣,且连连叩首高呼“天家爹爹(天老爷)终归打开了眼睛”,于是依乡俗取了个贱名“牛婆”,說是易养成人。这个小伙子在当地族内是个典型的骆驼背(辈行较高),年纪轻轻时便人称“牛爹”了。久而久之,“牛爹”便成了昵称,除长辈外,一律“牛爹”前“牛爹”后地喊,他听惯了,大名使用频率少之又少。

牛爹不知从哪里受到深刻启发,花钱买了台专门收割稻谷的机器。别看牛爹书读得不太多,当年坐在我的教室里时成绩也一般,但他后来智商、情商均不亚于那些高才生。就单说他帮人收割稻谷吧,答应某日某时去,从不提前推后,价格适中,有时还主动搭把手。这样讲信誉、重服务、求质量的牛爹不光赚了些人民币,还赚了一大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粉丝”呢。

某日,牛爹抽了一支精白沙,喝了两杯烧酒,跟老婆商量:“……还是河上河下、隔壁左右种谷的看得人起,让我们赚了几个钱……就置几件简单的音响设备,买几张碟子,教大家也像城里人那样唱唱歌、跳跳舞吧……”一连几夜他在坝桥上走去跑来,跟姑娘婆婆们反复灌输唱歌跳广场舞的好处,但游说效果宛然瞎子点灯——白费蜡,哪个敢第一个“吃螃蟹”呢?牛爹并不气馁,也不再空口说白话。后几日,晚饭还在口里嚼,牛爹便弯腰躬背扫净禾场,将100W的白炽灯挂在一楼大门顶上,摆好组合设备,接通电源,调大声音,拉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老婆观碟模仿,昂头、挺胸、甩臂、扭腰、摆臀、移步、亮相……一连数个晴夜未曾间断。哑河两岸邻近的男男女女终于坐不住了,困不着了,有的离开牌桌,有的不再扯是扯非,一个接一个悄悄地钻进了蹦蹦跳跳的队伍。牛爹高兴得咧嘴大笑,带头鼓掌喝彩,免费提供茶水,收场时还向抽烟的递上一支鼓励性白沙,并一再叮嘱“明日晚上goodbye”。

如今晚饭后,牛爹的新“粉丝”们一听到音响打开喉咙,满身的青春细胞便上蹦下跳……

“哑”了半辈子的严家河,谁能料到还有耳复聪目再亮的这天。每当太阳老人闭户歇息,她便开始灌录父老乡亲嘹亮的歌声、爽朗的笑声与惊天惊地的掌声;拍摄春夏秋冬摇曳的灯影、起舞的身影与时隐时现的月影……这撩人的录音摄像在人们的梦中反反复复回放……

猴年挂清明族人小聚时,提及广场舞,叔辈牛爹很有些成就感与获得感。他猛喝了一口小瓶装洋河,亮开嗓门且有些得意地跟我说:“跟你这个文化局长汇个报吧,我已有三四十个基本固定的文化‘粉丝了。”与我碰了一下杯后,牛爹还爆出一条新闻——村里又冒出了两支广场舞队。不过,他皱了皱眉头,“我真的为领舞水平不太高和设备有些简单而急哩……”

牛爹,晚辈真的该为您这个热心的文化志愿者点赞啊——“出彩中国人”!

仲春,星期日,华灯初上,与妻散步,于人民南路邂逅平素思想有些守旧已为人之祖的二嫂。她说,若不是要起早摸黑陪我二哥一道上街打工,赚点小钱,她也会成为牛爹忠实的“粉丝”的。言语间流露出一丝遗憾与羡慕。后来,不少亲友纷纷证实,牛爹自费打造的“快乐大本营”确实让他们这些乡里人活得更有滋味了,牛爹的广场舞队也更庞大了,牛爹收割机的生意也更好做了……

我忽生灵感,写了一首题为《乡村婆婆的新姿势》的短诗,就录两三句吧:“唱唱歌,不仅仅是城里人的特长/跳跳舞,不仅仅是城里人的专利/……/禾场、亮灯、音响、话筒……/速写乡村几十个老太婆的夜生活……”

哦,魂牵梦萦的严家河,沉默了多少年的母亲河,您终于微笑着开口说话了……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