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梨树

2017-03-17 19:32王念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猪粪梨子梨树

王念平

我至今怀念老屋门前那棵梨树。

梨树离老屋很近,跨出老屋的门槛,走几步,下一个低矮的台阶,再走三步,就可以跟梨树拥抱了。

梨树从哪里来?说法不一。母亲说是小鸟吃了梨核没有消化,拉屎落在这里,因为土壤好,梨核就生成了梨树。父亲说是自然的恩赐,因为周围方圆几里根本找不到这样的梨树品种。父亲说,盖老屋的时候,这棵梨树已经碗口粗,本来是要砍掉的,因为它生长得太不是地方了,几乎正对着老屋的门,枝叶会遮挡门前的光线,许多人说不吉利。父亲也曾几次对着梨树扬起了斧头,但终于没有落下去。父亲不忍对这棵梨树下手,主要看重的是它未来的经济价值。当然,父亲也是从心里喜爱这棵梨树,它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结疤,每条枝干都是那么精神,每个叶片都绿得那么惹眼,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注定了它会有个“寿终正寝”的好结局。

老屋盖起来的那年的春天,梨树开出一树惊天动地的白,寂寞的院落,因为这白的陪衬,顿时焕发了生机。成群的蜂儿、蝶儿,赶趟儿似的围着梨树翩翩起舞,院子里充满香雪海的意境。父亲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看着一树繁花,心里开始有了期盼,他在盘算这棵梨树今后会给家里带来怎样的意外惊喜。一开始,父亲就认定了它是一棵宝树,它也没有辜负父亲的眼光,几乎是发疯一样生长,枝丫也始终是错落有致的,不像那些生长在果园里的梨树,如果不修剪就会杂乱无章。

秋天到了,梨树真的开始报恩了,结了一树又大又甜的梨子。还记得那年中秋节,我们家除了买月饼,拜月的水果就数这梨子最显诚意了。梨子多,一时吃不完,但卖又不划算,父亲就把梨子藏在装麦子的大柜里,锁上锁,害得我们每天放学都要多看柜子几眼。父亲看着我们的馋相,隔几天会打开柜子,给我和弟妹每人一个梨子打牙祭。

每逢冬天,父亲都要在梨树的根部挖一圈土沟,从猪圈挑来熏人的粪水,沿着土沟倒下去,一直看着粪水渗透了,才小心翼翼地覆土填埋。父亲给梨树施肥的虔诚态度值得夸贊,可是那猪粪味儿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母亲每每闻到那种臭味就要“骂”父亲一次,父亲总是咧着嘴笑。不过,那笑中分明隐藏着一种得意与智慧。有一次母亲骂得时间久些,父亲就狡辩:“看把你娇贵的,一个农民,还怕猪粪臭?臭你几天又怕啥?等着吧,到了秋天这梨树给你结一树的梨子,到那时看你说不说梨子臭。这就叫小人只顾眼前,君子目光长远。”这话,自然又引来母亲一顿骂,父亲知道母亲的骂不过是牢骚话,也就任由母亲骂去。

转眼又是秋天,这棵梨树果然争气,黄澄澄地结了一树的果,连树梢都被果子压弯了。父亲又兴奋又心疼,找来木杆,钉几个大大的“丁”字架,把压弯的树枝支撑起来,为它们减轻一些负担。待到梨子成熟的时候,父亲郑重地对我们说:“今年这梨子,谁也不许乱动,我要挑到县城去卖的。”父亲还说,树上有多少个梨子,他心里有数,少一个就拿我们是问。父亲的话就是命令,我们每天看着那一树梨子,馋得直咽口水,只盼着能下一场大白雨,或者刮一场大风,让梨子多掉下来一些。因为被风雨打下来的梨子,外表已经破损,即便拿到集市上也无人问津,自然就是我们的口中餐了。记得是梨树回报父亲的第五个年头的中秋节,这棵梨树使父亲的荷包进账二百多元。那天从集市回到家,父亲一放下扁担,就喜笑颜开地拿出几个烧饼分给我们,然后又从布包抓出一大堆毛票子给母亲看。父亲边数钱边说:“看看,我就说,这梨树是通人性的,你怎么待它,它就怎么待你。”母亲也很高兴,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去年冬天骂父亲给梨树施猪粪使得鼻子遭受的那份痛苦。

我曾建议父亲给梨树施化肥,因为化肥劲大,还不会有臭味。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用那玩意怎么行?化肥是什么东西?化学合成物啊!凡是化学合成的东西,对树肯定有不好的作用,哪里像农家肥,温和,滋润,还有后劲。再说,用化肥的话,结出的果子肯定不甜,卖不上好价钱,得不偿失。”父亲是老顽固,每年冬天照样给梨树根部灌猪粪,我们的鼻子每年冬天都要经历半个月痛苦的折磨。

我读初三的那年中秋节前,父亲也许是心血来潮,竟然摘了两筐梨子让我去县城卖。父亲说,我即将长大成人,应该去锻炼一下,体验做人的艰辛,最不济也要敢于出去见见人。我承认我性格内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父亲让我卖梨子,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改变我的性格,他是在为我的将来担忧呢。我本来不愿意去,但经不住父亲的激将法,就壮着胆子,挑着两筐沉甸甸梨子上街了。到集市上,我刚放下担子,还没坐稳,就有许多顾客光顾了。我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慌得连秤杆也拿不稳,有买梨子的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嫩”,就问可不可以先尝后买,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点头。这个头一开,顿时局面便失控了,来买梨子的都有样学样,纷纷拿起梨子品尝起来。有个好心的大娘看不过去,就提醒我说:“娃娃,卖梨子咋能让人品尝呢?会亏死的!”我这才对买梨子的顾客语无伦次地说:“不能尝了,不让尝了。”因为给顾客称梨子时手忙脚乱,有顾客私自抓起梨子品尝,我根本没有时间去阻止,可想而知,两筐梨子虽然很快卖完了,然而到手的只有十多块钱。回到家,我把经过给父母亲一说,父亲又气又笑,说我被人家坑死了,两筐梨子少说也得卖七八十块钱。还说我不是做买卖的料。此后,父亲再也不让我去卖东西锻炼了。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忘不了父亲那奚落而失望的眼神。我知道,作为世俗的父亲,他的用心可谓良苦,他是打心里想让我改变我的不好性格。我也曾经努力想改变自己的性格,但终究是辜负了父亲的期待。

话题再回到那棵梨树上。是的,那棵梨树,于我也算是一个恩人了。我读大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汇来的生活费里就有它的功劳。父亲识不得几个字,没有多大能耐,除了做豆腐换几个辛苦钱养家糊口外,他在房前屋后栽种的那些核桃树、柿子树,加上那棵梨树,每年的收成也会给他减轻不少负担。因此,对于那棵梨树,我应该是心怀感激的。

父亲五十岁时,那棵梨树也如父亲一样累得弯下了腰,它几乎不再结果了,它是被一年年沉甸甸的奉献压垮的。

就在那年入冬前,梨树死了,死得很彻底,根本看不到有一丝“枯木逢春犹再发”的迹象。那个冬天,父亲每次走到梨树下,都会抿紧嘴巴,用手拍一拍它的躯干,似乎是在唤醒一个沉睡的人。然后,父亲仰起头,透过梨树干枯的枝丫,望着湛蓝的天空,久久沉默。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祭拜他的一个逝去的老朋友!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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