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亲,我的堤

2017-03-17 21:47王建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乡亲们洪水

王建生

也许是七月的洪水撞疼了情感的堤防,摊开稿纸,我的笔下麻利地流出了——我的乡亲,我的堤——这呼唤,如同久别的游子跪向白发苍苍的母亲,一声“妈”过后,便是嘤嘤的抽泣。

一幅硕大的图画无数次地占据了我思绪的屏幕:汪洋恣肆的浑水,浸泡着东倒西歪的绿树,浸泡着白墻黑瓦的村庄,猪儿被冲上了房顶搁在瓦缝动弹不得,牛群挤在小岛样的高地惊慌失措,几只白鹭在水面不停地飞舞……

我扔掉了手中的笔,大声地对白鹭说:“这里可不是自然湿地,而是凶恶的洪水毁灭了我的家乡。”

图画中的那条河叫举水河,是长江的重要支流,起源于鄂豫交界处的凤包裂山,奔流于大别山南麓,沿途揽山溪细流入怀,日日成长壮大,进入下游,便有了“河宽水阔,气笛声声”的好模样。我出生时,我的祖先从江西迁来河的东岸,已在此生活了十五代。打我会走路会说话开始,当农民的母亲就带我踏上河边瘦弱的长堤。母亲说得最多的话是:“大河有灵性,在这里过日子的人离不开这条河。”

母亲的话非常灵验,我们一天也没有离开大河。春天,爬在长满“绊里根”的河滩上数着牛羊和白鹭;夏天,钻进水里“打鼓泅”;秋天,骑在牛背上看云彩。我们最喜欢的是放暑假,河岸旁一线深潭,水碧草青,是光屁股孩子们的伊甸园。偶尔在水草里摸出几尾小鱼,捉住几只虾鳖,编织若干年后的笑话。孩子们喜欢暑期,还因为大人们也在河里,他们打几声“呵喝”,垒起一条草坝,横腰截断河床,引河水穿过剅闸,浇灌圩内干渴的田地,那蔫耷耷的庄稼喝上几口清水便来了精神,在太阳下高昂着头,粉红色的花朵开了这枝绽那枝,大人们说这朵花是我们碗里的粥饭,那朵花是冬天的棉衣。我们最不情愿过的是冬天,北风溢满了河堤,噎得人不敢张口说话。我记得,我们湾子里年年冬天修堤,我很小就是劳动力,扛得动铁锹就挖土,长到了箢箕高就挑土上堤,那哪是挑,是连挑带拖,一担箢箕用不了几天就拖垮了底。唉!那个寒假可真长,就像女孩子手中的橡皮筋,翻来覆去没有尽头。那个堤身也真是高,比对面的山还难爬,挑一担土到堤顶,累得喘粗气。不过,每登一次堤顶,就有一次快乐,望着快要断流的河床,心想,这堤够雄壮了!可是夏天洪水一到,堤就矮了下来,甚至变成了一个懦夫,汹涌的波浪一拍打,堤身又是颤抖,又是呻吟,湾子里的父老兄弟们用树枝稻草扎成滚龙,为它防风抵浪,还用草包袋子码成土箭,为它撑腰壮胆。堤,仍然让人失望,三年两头地被洪水冲破。我没见过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只听说淹倒了当裁缝的爷爷所做的土砖瓦屋。前些年流行一首歌《我热恋的故乡》,第一句就说我的家乡并不美,我感觉那歌词作者来过我的家乡,看过我们的举水河。我们少不更事,大唱特唱,还自作聪明地改编歌词:“我的家乡并不美,丑就丑在这条河。一年干渴大半年,七月八月发大水……”

我们村所在的镇子叫辛冲镇,农民辛辛苦苦地劳作了大半年,一场洪水全冲没了。这个注释有点牵强附会,但也符合客观实际。

辛冲镇地理条件差,东北面参差不齐的山岗连着大别山的衣袂,西南边紧挨着长江北岸的弯湾子,那出山的洪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狂冲乱突,冲出了举水河,还冲出了沙河,两河汇合处,便是六万人口的大镇——辛冲。

沙河源于皖鄂交界的大别山腹地,在上游麻城市境内雅号“夫子河”,传说是两千年前,孔夫子周游列国时来过,故而得名。上世纪70年代,山洪暴发,沙河两岸数个村庄被冲毁。洪灾后,痛定思痛的当家人下决心引沙河改道,挨着东边的丘陵走,并将沙河西堤定为国家三级堤防。如此重新安排,沙河西堤至今四十年无溃口。可是,原来的主河道成了水袋子,足有十公里长,下雨就是河。于是,一生二,二生三,辛冲镇不得不再修一条“万米石渠”,在举水东、沙河东已有若干个民垸之后,又添上长达十余公里的民河。

请看来自镇水利站的数据:辛冲镇防汛堤防长达92.6公里,其中,国堤加在一起才21.3公里,民堤占七成还出头。

近几年,民堤没有国家一分钱的扶持和补助。

辛冲镇的名字符合实际,还在于一个“冲”字,“冲”者,作名词,山区的平地,如众所周知的韶山冲;作动词,以水撞击,又如,冲垮了堤坊。辛冲八十平方公里版图上三河多岗,全镇四十个村,有十多个位居山岗,诸如四岗村、龙岗村、戢岗村、虎山村、绿山村,还有一个更夸张的“火烧朱家岗”;十多个村居于河边湖区,叫什么湖什么圩,还有几个村半湖半岗。一年四季,乡亲们不是淋着暴雨防汛,便是顶着烈日抗旱。上世纪一位颇有才气的镇委书记作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晴也抽雨也抽抽出抽进总在抽,下联是:多不得少不得不多不少真难得。这副对联方言韵口,工整贴切,晴天抗旱水往高处抽,雨天排渍水往大河抽,难得有不多不少的年景。如今这副对联成了家喻户晓的民谣,就是横联四字难求。

我的一位蔡姓同学,高中毕业回村当支书,他们蔡垸村地处岗尾湖头,每年都是先防汛后抗旱。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说:“人家的祖人‘抠(方言,与苕反义,聪明的意思),当年从江西搬来哈,晓得到大汉口落脚,我家的祖人‘苕,搬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在场的人听了哄堂大笑,笑着笑着,牢骚就没了踪影,反倒相互安慰:“莫怨祖宗,算了,认命,‘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若干时间后,一传十,十传百,这句话成了当地名人名言,奉劝生活在困难里的人不怨天不怨地,吃苦耐劳往前奔。

今年的梅雨踩着二十五年前那场灾害的足迹,如期而至,一样的急,一样的骤,那哪是下雨,简直就是泼水,乡亲们的话说:“天啦!瓢泼桶倒,哪里有天,即使有,也是破天,是女娲当年没补好,还是孙悟空捅了个窟窿,不然怎么就雨量出奇的大。”翻六月的那三四天,天天一百毫米以上,又出奇的集中,盯着大别山南边浇,上游麻城市的夫子河福田河流域山洪暴发,大小水库的溢洪道狂泄,下游举水河、沙河的水位直往上蹿,一天之内,超过设防水位,超过警戒水位,超过保证水位。大河的灵性不会忘记,七月第一天临近半夜,举水河柳子港水位达33.58米,乖乖,超历史纪录半米。此时,上游西堤漫了,东堤溃了,下游的浏湖堤多处撕开,十几个村庄浸泡在水中……

与此同时,沙河支流——土河决堤了,上游九十九条冲的来水冲向了绿油油的田畈和乡亲们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

还是此时,沙河东面大别山脚下的数个小圩子漫堤了……

闪电一次次撕裂黑夜,雷声一遍遍地在人们心头滚动,暴雨哗哗,洪水呜呜,灾难就这样从天而降。

中新网发布消息,标题:武汉新洲举水河民堤溃口,受困群众紧急转移。

通栏图片:冲锋舟停靠在被淹村庄前,身着红色救生衣的解放军正在搀扶群众转移。

中新社记者文字说明:

6月30日到7月2日,武汉市新洲区普降大到暴雨,境内举水河超保证水位近半米,全区发生溃口险情5处,其中,举水凤凰镇郑元村陶家河民堤段溃口70米;举水辛冲街刘湖民堤溃口,4个村受淹;沙河四合庄土河河堤溃口危及辛冲14个村;东河三店街涂河闸上游100米处溃口80米左右,危及涂河、董椿、曾寨、七里、施庙5个村。阳逻柴泊湖民堤溃口30米。

另外,还配有一条中新社记者关于举水河凤凰镇民堤溃口的消息。

举水河东的浏湖堤是在7月1日晚8点多溃口的,有三个百十米长的豁口。我听到了电话那头女支书的嚎叫:“下油布、下油布……”嚎叫得声嘶力竭,我的心紧缩得喘不过气来——那可是生我养我的河啊!后来,听乡亲们说:“堤破了,这个女汉子一下子变成了泼妇,瘫坐在决口旁,淋着雨,放声大哭,那哭声又尖又亮,哭得人不知所措。”我信,我完全相信,她怎么能不哭?那满畈田地里下了多少种子、多少肥料?乡亲们流了多少汗水?那里有一千多双眼睛望着她,一千多个梦想等着她……

女支书的嚎哭把我带回了少年,我隐约记得洪水流过的哭声。

那是1969年的那个夏天,第一次直面浏湖堤溃口,我们几个冒得志的少年呆呆地坐在小山坡上,望着那犯浑的河水,漫过我们一湾人挥汗固守了好多天的大堤,几十米宽,像道瀑布,近两米高的水头,盖过一丘丘金黄的田野,盖过一池池荷花飘扬的湖塘,刚刚经历溃口惊吓的男人们,丢下铁锹扁担,背出了澡盆木桶,走进齐腰的稻田,挥动镰刀,在水中抢捞那七八成熟的稻谷。水,一寸一寸地上涨;田,一丘一丘地淹没。父兄们割下谷穗,一盆盆地浮向岸边。顺着队长的手势,我们下田了,将谷穗搬到稻场上。不知是有点饿,还是好奇,我偷偷地将一刁谷穗塞进嘴里,用牙齿剥掉谷壳,叽嚼一点点酥软的米粒,嘴角溢出清香的液浆,就像娘的乳汁……

突然,塆前传来了女人惊愕的嚎叫,那叫聲撕心裂肺,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追回我受惊的魂魄。我飞一样的冲了过去,去看那洪水流过的哭声。此时,洪水漫过了三哥家大门口几个沙袋垒成的小堤坝,分成N条细流,水蛇般的溜进堂屋地坪的低洼处,然后,又溜进了房间,还爬上他们的木床,三嫂坐在门槛的堤坝上失声痛哭,孩子们跟着哭,随即,隔壁家也响起了哭声,洪水流到哪里,哪里就传出哭声。全塆哭成一片,那哭声轰轰,亦如洪水的汹涌,赶跑了树上的鹊鸟,取而代之的是无家可归的大公鸡大母鸡。那哭声呜呜,流出心底的悲伤,跟随我好多天,到过好多地方,甚至爬上了我的餐桌,钻进了我的睡梦,许多许多年以后,每当洪水哗哗,我就能听到那心痛的哭声。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把浏湖村比作一个家,虽不大富大贵,却也能丰衣足食,东北面的山岗层层梯田,西南边的举水河水流四季,堤内还有一抹肥沃的土地,几个湖垱由沟港相连,鱼儿肥莲藕翠,像是一串碧玉项链系在村庄的长脖上。每年桃花盛开,门前冲的梯田春水满沟,那喜好逆水行走的鱼儿,便从低处的湖垱游了上来,可美了我们没打开眼的少年,随手捞一网兜都是活蹦乱跳的鱼。

少年的家乡是快乐的,那里给了我今生今世的童趣。我爱我的浏湖村。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地回到了泡在水中的浏湖,站在举水河堤的决口处,七十岁的老会计抹了一把泪水:“浏湖村的人穷,就穷在这堤上,今年是第15次溃口……”

“我的家乡并不美,丑就丑在这条河”,少年的歌谣又一次涌上心头,举水河并不丑,丑就丑在这条永远也长不大的堤。乡亲们算了一笔账,从1954年到1991年,37年间浏湖堤溃口14次,平均两年多一次。尽管乡亲们天生勤劳,夏季破堤,冬季堵口,箢箕扁担板车齐上阵,男女老少堤上渡冬春,但是,区区一村之力,自修自守,难逃“修了溃,溃了修”的怪圈。老会计说:“这堤亏就亏在是民堤。”

我在百度中灌上词条“国堤与民堤”。百度给民堤下了这样的定义:“在河湖滩围筑标准较低的堤,其特点为民修民守。”浏湖村的乡亲们委屈,几百年的辛冲老街原就是凸在河中的吊脚楼,新中国成立后才慢慢地移到现在的山岗上,直到一九五四年那场大水过后才搬完,浏湖堤就是靠近老街做的。乡亲们知道民堤变国堤的重要,1969年溃口之后,年年据理力争:如果浏湖堤溃口,涉及两个圩,损失四个村,辛冲镇的一条街也要淹没。更重要的是,乡亲们还按相关要求,自觉地裁弯取直,退田还河。省城的管理部门也曾当面点头,可关键时候总有不成其原因的原因,结果一拖再拖,年复一年,搁到了如今。

举水河、沙河两岸的乡亲们,最体现“人心齐”的时候是防汛抢险。

设防水位一到,指挥部一声号令,小队长一场吆喝,长柄的男人不讲年龄,七老八十只要身体好,青头小伙只要手脚全,都自觉地上堤,外省外县打工的也往家里赶。

沙河边的墩上塆、寨上塆、胡家塆、张家塆等四个自然村,160多名青壮年在外打工,110多人回家防汛,无需任何人通知。40多岁的王建坤,做得一手好泥工,正在武汉包工赶活挣钱,根据雨情,分析汛情,他抢在6月30日第一轮暴雨袭击前赶回了家乡,7月1日下午巡堤,发现一处重大险情并及时上报处理,为防洪胜利立下了头功。

洪水就是敌人,抢险就是战斗。面对拍岸的洪水,淋着如注的暴雨,守堤的壮士们一心一意抢着干,保住堤,拦住水。

6月30日那天傍晚,程铁村防守的堤段大面积脱坡,堤上的劳动力已是人困马乏,支部书记急忙回塆里叫人,一个名叫程志的年轻人赶上了这趟好事。

程志生长在并不富裕的农民家庭,早早地走出校门成为农民工的一员。在城区的建筑工地上,一夜的风雨声让他一夜未眠。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想到门前河里的水一定又漫堤了,家里平房屋面肯定又漏得厉害,两鬓斑白的老父亲绝对是奔忙在雨中,昨天才满23岁的他感觉自己又大了一岁,只想快快天亮,快快回家帮帮父亲。

雨太大,搭车难,程志辗转了一个大白天才到家。爱儿子的父母倾其所有,买回了12元钱的猪肉,准备炒两个菜,下一碗面,庆祝儿子的生日。

程志一进家门,雨声中传来村支书焦急的喊声:“男劳力上堤!快!男劳力快上堤!”

程志扔下双肩包,穿上雨衣,跟在书记的身后,冲进了暴雨之中。在堤上,他扛起最重的石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垮堤脱坡的地方……

就在那一刹,不幸的事发生了,堤溃了,滔天的洪流卷走了三个抢险人,他们是程志、熊才发和村支书王汝元。

程志被冲得最远,不知去了哪里,父亲在断堤上呼喊,母亲在漏屋里哭泣,80多名乡亲在风雨里,在洪水中,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筒,寻找了一整夜。

第三天,程志被找回了,他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份证上的照片被翻拍放大,作为遗像立于蜡烛之前。程妈妈认真地煮了一碗瘦肉面条,颤巍巍地被人扶着,来到程志身边:

“程志,我懂事的儿啊……娘给你下了长寿面……吃吧,吃了再走……”

满屋子的亲人,长辈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平辈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左邻右舍。那一刻,每个人都默默无语,泪水无声地流过面庞。大家等着,等着程志吃完那碗面条;大家听着,听着程志妈妈的哭诉。

……

亲爱的朋友,请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描写不了那间屋子悲痛的气氛,描写不了程妈妈那哭声的撕心裂肺,我只能用上省略号。

我们采访得知,在那众多的哭声中,村支书王汝元在一遍又一遍地追悔:“真不晓得啦,不晓得程志不会水……那是最危险的关头,只要他说一声不会水,我不会让他去……”

程志好走,乡亲们哭声当歌,送你上路。

程志放心,政府来人了,来慰藉你的英灵和你刚离开的家。

2016年7月,我的乡亲遭遇了超历史的暴雨袭击,与他们并肩抗洪的日子里,我像魏巍所说的那样,每一天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思想感情的潮水不时地放纵奔流,我曾静下心来分析我波澜的情愫,审视自己是不是心存杂念,是不是爱屋及乌,是不是假公济私。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我的父兄們抗洪的镜头,那一个个扛着百十来斤的大包,面项凸着粗壮的青筋;那一排排站在洪水中,以人作桩,手挽手堵口的人墙……我否认了我的疑虑。我要告诉朋友们,我听到的看到的太多了,我的稿纸太短,容不下那么多笔墨,我的笔头太笨,写不出那么多词藻。我只想说,每个溃口都有心酸而悲壮的经历,每段堤防都有叫人不能忘怀的故事,为抗洪作出贡献的好汉成千上万,有农民,有打工仔,有教书匠,有企业家,有公务员,他们都是我的乡亲。为抗洪献出生命的也不只程志一人,五十多岁的戢良红也是当地报纸宣传的典型,河水记住了他,他是三店街东河村的普通农民,本是下堤吃晚饭,可刚端上饭碗又报险情,他二话不说,饿着肚子再上堤,被溃口之水卷走的时间是2016年7月1日夜晚。

今年的第二轮暴雨袭击是7月6日,万米石渠的河东段五个村的几百劳力已经奋战了数个日夜。次日凌晨三时,河堤终因漫水而溃口,王国才、王庆先、舒明才等五个支部书记分别在不同的场合流过眼泪。担任指挥长的纪委书记王新炎,也是这个圩子里长大的孩子,他像个失败的将军,痛苦得很,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就是不能敞开率性的闸门,憋得在堤上直打转。见到我这个年长者,他勉强地握了握手,说声“您来了”。不等我回音,便坐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衣袖,两只肩臂不停地抽搐。我肯定,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是他溃口后的第一次内心发泄。

亲爱的兄弟,哭吧,哭出声来。我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像守候幼小的孩子,看着他哭,倾听他的小声地呢喃……

二十年前的这个时节,就在对岸,我看了另一个男子汉的哭泣。

沙河东岸有个江宇村,三四公里长的江宇堤如同箭弓围着江宇人赖以生存的田地。此时,乡村瓦屋正冒着晚餐的炊烟,江宇堤已是百孔千疮,防了大半辈子汛的支部书记江治国知道溃口就在今夜。他断然放走防汛队伍,留下两个强壮的村干部做帮手,选择土质坚硬的堤尾,挖开他守卫了十多个日夜的心爱之堤。决口的洪水轰轰地奔向了江宇村,老江瘫坐在决口旁的一捆稻草上,暗自流泪。我是听着老江的哭声赶过去的,多么好的同志,多么有力的决定——这样挖堤溃口小,淤塞田地的沙泥少,便于复堤自救。我握着老江的大手,只说了一句:“为你记功!”转身便走,倒不是因为汛情紧急,而是不想听到老江的哭声。

沙河指挥部传来了指令:迅速清点被困灾民,一个不落。

王新炎抹干眼泪,跳上冲锋舟,冲向受灾的村庄。

事后,他说:“他伤心,带领几百人日夜奋战,还是打了堤,心中有太多的委屈与窝囊。”他还说:“他难过,绝不是难过自家的房子被淹,而是圩子里有五个村,一万多人,他有太大的责任,他没能为父老乡亲挡住洪水。”

他的言行如同一场开示,我悟出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的真谛,何为“伤心”?因为有责任才会有伤心,因为有伤心才该有眼泪。这泪水,算不算是“英雄泪”?

我第一次发现,哭一场,对人原来如此必要,宣泄完脆弱,剩下的就是坚强!

然而,这责任似乎太过重大,让一个男子汉哭了几十年。

此时,我又想到了中新社网站有关长春市、武汉市相关区县民堤溃口的消息,民堤为啥溃口多,因为其特点——民修民守。

民垸内的老百姓实在想不通,哪座民垸都生活着几百上千农民,耕种着几百上千亩基本农田,防洪保安全的大事怎么就成了一个村子一个支书的责任?非要等到溃口了水淹了房子才惊动高层,才动用军队。浏湖村的那位老会计,很无奈:“解放了一个花甲子,四类分子的帽子都摘完了,我们‘民堤民垸的这顶帽子,么时候才能摘啊!”

不怪我的乡亲抱怨,老天爷委实太过厉害,连天泼暴雨,水浑山洪恶,尤其难以应对的是那洪水头子,气象台叫洪峰,白天不通过,偏偏晚上来,而且是半夜,是乡亲们疲惫不堪的时刻。柳子港水文站有记载,7月1日22时33分,浑黄的恶龙昂着两米多高的水头,张着歹毒的血盆大口,挟着电闪雷鸣,裹着倾盆暴雨,在举水河肆意咆哮,两岸堤防先后五处溃口,近三十个村遭受灭顶之灾。此刻,多少妈妈哄孩子入睡,多少爷爷奶奶鼾于梦乡,他们哪里知道,危险正一步步朝他们走来。那一夜,多少家生命攸关,那一夜,多少人以命换命,那一夜,死神与我们擦肩而过,那一夜,智慧和力量把我们导引。

提起那一夜,乡亲们讲述了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瞬间。

——火速转移群众,杜绝一切伤亡。这道指令来不及拟成文字,来不及广播,来不及开会,变成了干部见面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讨论话题。

——“嘡、嘡、嘡”,急促的铜锣声穿越雷雨的轰鸣,覆盖了三店街道东河五个村的湾湾巷巷。

——“三姐,你在哪里?”“快答应我们啦,三姐。”黑夜里的浏湖村,乡亲们正在寻找唯一未归的亲人。

——十二时差几分,顾畈村,聋子五保老人扶上了山。

——三店街上,留守家庭传来害怕的哭声,六十岁的奶奶带着十二岁的孙子正一筹莫展,跑步赶来的侄儿把婆孙俩接到了高处。

……

群众第一,生命第一,第一时间安置乡亲,这个瞬间特别有意义。

说说这个瞬间的新湖村。

新湖村,在举水河、沙河流域,可谓小有名气,一是自然环境差,湖兜子,水袋子,一场大雨一片白,隐隐约约见田埂,乡亲们细称“鸭子扑水”。加之交通不便,上世纪几乎年年闹灾荒,所以,穷,单身汉多。二是民风彪悍,“稻草的烟多,穷人的气多”,又加之王姓村民集中,2800人,王、周、徐、童四个姓,以王姓为主,湾名王伏六。提起王伏六,“塆子大,衖子深,男的爱打架,女的爱扯筋”,方圆十里都不敢惹。7月6日,第二拨暴雨来袭,王伏六圩内已是内渍成灾。尽管如此,全村男女劳力仍在王国成、王求福等五名村干部带领下分两路死守在东面的沙河堤和西面的万米石渠堤上,他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两道堤无论溃口哪一道,圩内的村庄将是灭顶之灾。深夜转钟一点半,万米石渠大堤全线漫水脱坡,救了此处,彼处又有险,防汛进入最艰难的时刻。王国成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全村老幼尚在梦中,那可是千条人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该走下一步的时候了,几个干部一合计,征得指挥长的同意,王国成用手机给全村40多个老干部老党员和群众骨干发出一则短信:

请新湖村的父老乡亲做好灾前准备工作,由于雨水无情,交通不便,请你们提前准备蜡烛,并把手机电充足,以方便与外界联系。如有不到之处请谅解,上面什么时间停电,视情况而定,敬请相互转告。

这是一条十万火急的短信,早一分钟就多一份安全;这是一条牵肠挂肚的短信,尽管文字欠通畅,标点符号也不齐全,但是,接收信息的人读懂了,全读懂了——每个字都是爱,每句话都肩负责任。

顿时,叮叮哐哐的敲门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老党员老干部挨家挨户安排,走得动的自己走,走不动的有人扶,一步一步地移向高处。

与战争中狙击敌人,掩护乡亲们转移的战术一模一样,堤上的劳动力仍顽强地坚守阵地,一个草包一个草包地压实,一根木桩一根木桩地锤进,一次又一次地制服破堤的河水。一小时后,万米石渠童家沙圩段最终溃口了。伤心的村干部,没有回家,他们赶在了洪水前,逐湾逐户敦促乡亲们转移。

那一夜,新湖村280多户房屋进水,没有一人失踪。

毗邻的叶埠、三合、同心、邢榨等受灾村也确保了乡亲们的生命安全。

只有邢榨村支书黄连喜一人受伤,几日几夜的防汛,把这条壮实的汉子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晕倒了,前额撞出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乡亲们含泪把他送往医院。半途中,他醒过来,发了大脾气:“这是什么时候,我能走开吗?”于是,只在卫生室作了简单的消毒缝合,便又回到群众中。当地电视台作专题报道,录像时可为了难,额头上贴块药纱布吧,太扎眼,不好看;不贴吧,又公开一块疤痕……

我的家乡我的政府既要拼最大的本钱防汛,还要下最大的气力转移泡在水里的乡亲们。

领导来了,派来了人民子弟兵,带来了绿色的冲锋舟。

政府来了,派来了一线指挥所,设立了灾民集中安置点。举水河两岸共设六个,幸好学校放暑假,幸好人民教师觉悟高,灾民乡亲又有了温暖的窝。

乡亲们行动了,扎起了自家的木排,升起了自救的炊煙。在灾区,我听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姓肖,二十七岁,家住举水河边的肖家畈。父母早早离去,小肖靠自己打工结识了女朋友,并结婚成为父亲。得知举水河洪峰深夜通过,小肖与妻子煲了一夜电话,等不到天亮就赶往公汽站,几小时辗转,终于到达邾城,得知肖家畈泡在水中,小肖买了三只汽车内胎,灌好气,脖子上套一个,一只手拎一个,租来摩托,冲到了水边。他毫不犹豫扑在轮胎上,两手当桨,拼命地往家里划。洪水淹掉了他家的一楼,大门没法进,妻子和两岁的女儿被困在二楼。听到呼叫,二楼的窗户开了,小夫妻终于见面说上了话。但是,这可不是当年的“窗前月下”,小肖一点也浪漫不起来,因为,他无计可施,划着轮胎直打转。为难之际,军绿色的冲锋舟跟踪而至,在两名解放军的帮助下,小肖将妻儿从二楼窗台接到阰屋顶,再从阰屋顶降落到冲锋舟。一家三人上岸了,小肖搂着妻子孩子,久久不肯松开。

安置好妻儿之后,小肖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在宽阔的水面上,人们看到了三只轮胎的小船,游走在各个村庄之间,哪家传出呼唤,轮胎便往哪里划行。肖家畈的父老乡亲说:“这伢有良心,讲感情,像电影里的故事。”

小肖救小家的故事讲完了,该说说大家,还是坐上冲锋舟,去看看浸泡在水中的新湖村。

这汪水,约有十平方公里。

过去湖区的人安家,通常是先挑土垒起一个高墩,四周挖成一圈沟港,既防淹水又避潮湿,墩子上土砖瓦房成排,住着一二百个村民,俗称自然村。新湖村原有六个这样的土墩,墩外的沟港与小河相连,算得上风光美丽。进入本世纪,人们钢筋水泥建楼房,似乎忘了洪水,又不担心潮湿,还图院子大地基宽,于是建到了平畈上。这次溃口,平畈上的新楼全都进了水。

我们的冲锋舟由支书王国成的两个侄儿担任司机和水手,轻车熟路,一会儿航行在两旁绿树的主干道上,一会儿又穿弄过巷来到农家的大门口。不时有村民撑着木排,划着木盆与我们碰面,也有乡亲伸出头来打招呼。国成告诉我:进水一米左右的楼房,大都有男性村民守家,老的小的还有部分女的800多人全部转移,有的投亲靠友,有点进了安置点,还有的转移到墩子上。

记得溃口后的那天进新湖,村干部饱含深情地好言相劝,不厌其烦地有问必答,换来的是热面挨冷面,村民大多不愿意离开。那趟进塆我们只接出了三位婆婆,年龄分别是八十多、七十多、六十多,六十多的田婆婆(国成亲热地称之为田大姐)被国成的侄子用一只澡盆推出巷子,临近冲锋艇,盆翻了,此处水深,一人加一手还够不着底,说时迟,那时快,国成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我抢起了落水的背包,田婆婆被拽进了艇,只打湿了手机,总算是有惊无险。

我完全理解守家的乡亲们,多年的积蓄才盖成的楼房,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家,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守住这些就能安身立命。

“你们是怎么想通的,愿意出去住?”我同几个准备上船的村民聊了起来。

打赤膊的后生骂骂咧冽:“这狗日的,堤一打了,雨就停,太阳毒得晒死人,又没得电,晚上热得不能睡。”

中年汉子很有礼貌,朝我笑了笑:“昨天不答应走,还不就是不放心房子。”“今天怎么放心了?”“湾子里的几个人像劝寡妇出门一样的坐着不走,现在,我们三家搭伙轮流,一家守两天。”

一对六旬的老年夫妇见我望着他们,婆婆嘴巴快:“还不是书记的鬼窍门,带信叫我三女儿回来,又是吼又是劝,我们还能不出来?”

支书接上话茬:“蛮好!水里有船接,岸上有车坐,出进方便,不放心又回来看一遍。”爹爹婆婆都笑了,“方便,方便,托干部的福!”

嘿,你看这工作,春风化雨,有情有礼又有序。

我们的快艇靠岸了水中的一个高墩,这墩高出水面近两米,斜坡形,是王伏六塆的老屋基。如今,仍是密密的旧房子,前后空间有限,左右的衖子很窄,有的地方只能单人通行。这里的村民大多在下面盖了新楼,老话说:“屋要人撑。”长期没人住的旧房子,屋面破得亮透四穿,山墙垮得缺胳膊少腿,空气中又湿又闷,地下踩得直冒水,完全不能住人,更何况没有电。尽管如此,新房被淹的村民仍回到了旧房,他们白天在自家旧房做饭,看守水中的新房,晚上挤在墩子上人家的楼房里睡觉。村民王新顺新房盖在墩子上,两间两层半的小楼,这次起了大作用,一楼搁三张床,二楼房间开通铺,住了上十人,其中有六七个是水中楼房的看守人。

“难中好试人,灾难来了人心齐。”王国成说,“王伏六的人心思浅,认直理,不会拐弯抹角,一句话冒说好就动拳头。其实,一根筋的人也蛮好,凡事一阵风,风过雨就过,不记隔夜仇。这大水一安(安,方言,淹的意思),你帮我,我帮你,一湾和气,平日的叽叽咯咯全忘了。”说这话时,王国成舒眉翘嘴,一看便知晓,他也热爱自己的乡亲。

话说到这里,大家一定想了解这位村支书,我就来介绍几句:他叫王国成,一米七三的个头,骨骼型,平头,浓密的黑发,五官端正,不好说他的皮肤,七日上午见他还是健康色,三天后就误以为是非洲客人,年龄四十岁左右,肌肉凸现的手臂被太阳烤起了数不清的细泡泡。他们家兄弟多,他排行老八,小名“八糕粑”,也是当地习俗,名字叫越糟越下贱的越好养。八,是排行,“糕粑”,是米粉面粉加上青菜煮熟的糊糊,比喻智力不强的呆子,“八糕粑”的哥就叫“七糕粑”。 王国成读了几年书,在外做了几年工,有见识,也有心为乡亲们办事,当上了村支书。今年抗洪,他干在最前沿,先是守堤处险,后是转移群众,两个侄子哼哈二将不离左右。王求福、王景致几个干部也都带着兄弟子侄打头阵,像个尖刀班,很有战斗力。有这些人做样子,新湖村的年轻人从外面赶回来一大批,或水里安全巡查,或接送生病村民,或投放防疫药物,等等,个个服从安排,全是做义工。我让村干部列个名单,王国成立马写满了一张信笺纸,在此罗列前三排:王应发、周春寿、王应亮、王四林、王国玉、王火伟、王新军、王火成、童六胖、毛七姐、吴媛爱、王新宽。

2016年的7月,四轮劈头盖脸的暴雨,催生了一天陡涨几米的洪峰,我的乡亲,水库悬在头顶,湖泊河流扛在双肩,咬紧了牙关,经受着水与火的洗礼。

一时间,地,不论南北,北国边疆,南国海防,还有欧洲美洲大洋洲,电话一个跟着一个,信邮后件追赶前件,内容就一样:灾情如何?

一時间,人,不分老少,78岁的老水利拄着拐杖巡堤;十几岁的小孩儿也顶起了大人的事。

一时间,性别,不分男女,女书记女主任女劳力立于溃口,晒黑了,累病了,不让须眉。

一时间,战场,不分前方与后方,开船救人,开车送料,安置点洗衣做饭,受灾地消毒防疫,样样都不能怠慢。难怪将军们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百万乡亲用小车推出来的。”

话说举水河东边有条街,长不足300米,名字很好听:龙桂街。街上住着一对婆孙,如今称之为“留守户”。婆婆叫喻六伢,别看名字叫的没文化,但有一颗善良的心,平日善举多,自然有福报,不到六十,孙子黄帅就有12岁,不仅体魄健康,聪明乖巧,还颇有大男人的坚强。黄帅的爷爷和爸妈都在四川打工,这婆孙俩的日子也算是有滋有味。7月1日夜东河堤溃口,通知转移的铜锣急于雨点,响于雷鸣,慈眉善目的喻婆婆受惊吓,被侄儿小华接到了高处。这婆婆可不一般,在侄儿家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早就上街看形势。大街上好多人,都是五更天从水里逃出来的,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带。有一家爹爹婆婆带一个六七岁的孙子,大概跟自己一样,也是留守户,婆婆累了坐在地上,孙子拽着爹爹,哭着吵着要饭吃。喻婆婆看得眼泪流,动了恻隐之心、慈善之意。她一面往家里跑,一面自言自语:“做善事,做好事,做好有好在。”麻利地烧水淘米煮粥,还炒上一脸盆新鲜菜,叫邻居帮忙,送到了大街上,让受灾的人吃。

好是好,就是太少了,多有几家煮就好了。邻居一句话,喻六伢开悟了,是的呀,善事要大家来做,人多力量大。

她连忙出门,左邻右舍地喊叫:“行善积德好机会来了,不烧香不拜佛,自己做菩萨。”又跑到小华家,要侄儿媳妇在网上发求助。这两招果然见效,龙桂街在外打工的宋仁飞第一个响应,龙桂街30多户居民家家不落后,有的捐钱,有的出柴米油盐,捐资榜写满了一张大红纸。与此同时,阳逻的网友来了,前进中学92届毕业生全来了,左家大湾的菜农听说龙桂街上的慈善事,赶紧送来了一车冬瓜。

做善事,有爱心,龙桂街像个大家庭。小黄帅当会计管账,裎端勤主厨,白案红案一起做;胡婆婆、宋婆婆、喻婆婆,平均年龄64岁,一天到晚在厨房,买菜洗菜烧开水打扫卫生样样干,值得一提的是81岁徐婆婆赖着要事做,好说歹说,她就坐在电饭煲旁边,盯着煮饭。就这样,早餐300份,中餐晚餐各500份,按时送到安置点。举水河边的几条大街全是满载抗洪物资的大卡车,夜以继日地待命,巨型条幅明码标价,免费捐赠。

说到送餐的,就太多了。餐馆酒店抢着送餐,负责灾民安置点的人成了香饽饽,电话打爆了,全是请求送盒饭。简朴寨酒店捷足先登,才为一线大堤送了一天饭,便有市民送来了菜油米面,说是他们的心,他们的力,辛苦简朴寨了!简朴寨的小服务员完全没想到,一边搬东西,一边眼泪哗哗流。祝家山庄争到了为沙河堤送盒饭的机会,店主谢友元亲自安排厨房,亲自开车送饭,连送二十天,直到抗洪的防疫的全部撤离。

土河堵口复堤的那天,子弟兵来了,应急分队来了,自愿加入的人越来越多,预订的盒饭少了,镇办公室主任在网上试着发一个求助,不到半小时,盒饭超过八百份。东正木业公司本来因暴雨停产,看到求助网贴,食堂当即复工,承担盒饭400份。这位女主任又喜又惊,激动得赶紧发帖感谢!

区政府办一位副主任负责应急事务,天天跟子弟兵在一起,说起送饭,他眼眶湿润,记不清有多少老百姓要给军队送饭,只要一答应,对方就高兴地连声谢谢,激动得声音都变腔了。他讲了一个小情节:“七月二日上午,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两只箩筐,一头装着一木甑饭,一头装着菜和汤,说是要感谢解放军。政府工作人员解释已经有安排,没让她上船。万万没想到那女的背上箩筐,卷起裤腿,涉水前行……”

够了,我没有听下去了,因为我知道结果:那妇人的饭自然是送到了,中间的故事一定非常非常动人。

我在想,我的乡亲们为什么有了这样的举动?如果说喻婆婆是慈善功德之心,那龙桂街的居民们呢?如果说简朴寨酒店、祝家山庄、东正木业公司是感恩政府、回馈社会,那送米送菜送油到酒店的人们呢?那中年妇人如此用心,如此执着,她与人民子弟兵有什么亲情?

“一个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难的是一群人做好事。一个人做好事可能是偶然,一群人同做一天好事也可能是巧合,但是,我的乡亲们团结起来朝着一个目标,持之以恒地做好事,那就有必然。这必然源于“爱”,爱家、爱家人、爱家乡,唯其如此,在灾害来临的关键时刻,他们才有无私的奉献,他们用行动诠释那古老的文明——仁者爱人,爱人者无敌,用行动演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基本要求,那就是和谐、友善、爱国、文明。

行走在洪水肆虐的地方,无论是原野,还是在村庄,每一步都写着心痛。泥沙裹挟的田地,没有了昔日的阶梯,连农人也分不清上丘与下丘;连根拔起的老树,僵硬地仰卧在村头,那几根随风飘动的胡须,昭示着离去的不甘心;倒塌房屋的残垣,折裂不断的檩廓,还有那半躺不卧的瓦片,正大声呼唤人们的救治……

这就是灾难!

灾难的恐怖不仅在于破坏了事物的表象,更为严重的是刺伤了人们的灵魂。

举水河的一个民垸内,住着一户养猪的农民,当家的乳名叫初伢,今年刚知天命,中等身高,体格偏瘦,勤劳朴实,缺少文化又没有手艺,近几年像不走运的姜子牙,干什么都不顺,喝凉水也塞牙。女的叫三宝,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两个儿子,小的在外打工,大的跟他们一起养猪。

前两年,技术不到位,猪肉价格又偏低,赚钱很少。今年养得多,存栏五百头,盘算着盖楼房娶儿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想到山洪暴发,大堤决口,而且决口处又点在猪圈旁。两米多高的水头子瞬间漫过了猪圈房顶,五百头猪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淹没在漩涡里。这群猪,可是这对中年夫妇的命啊,二十多万的本钱(其中十几万的债务),盖楼房娶媳妇的梦想,全在猪圈里。惊魂未定的夫妻俩不知道自己有生命,只想多活几头猪。他们别无选择,顺着水流,赶着猪群往前跑,或者说是跟着猪群往前淌。

初伢被脚下的死猪绊倒了,又稀里糊凃被一头大猪拱起,一死一生,就在那么两三分钟。

从水里爬起来的他,呆了,苕了,头脑什么都不会想。他看到平房的瓦屋面上有几头猪,有的躺着不出声,有的爬着喘粗气,那头大白猪脚可能是卡在檩廓之间,想动动不了,朝他嗷嗷乱叫,明明是要他想办法。他站得老远,一动不动,像个看热闹的。

第二天一大早,初伢來到堤上,洪峰过后,留下百十米长的两段决口,他仿佛还能听到那哗的一声巨响,那破堤而入的水头子张着大口,猛地吞下了整排猪圈,蹿到了自己跟前,差点就把自己吞了进去,初伢不寒而栗……

妻子来了,初伢又想起了年轻的自己,他是多么爱慕妻子那标致的身材,还有她结婚时就枕在自己头下的乌发。初伢没忘记自己的承诺:要给三宝好日子,他有力气。

可眼前,他有什么?几排猪圈被冲得底朝天,三间平房瓦屋泡在水里。还有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以往,举水河可以游一个来回,这次明显不同,倒在水里差点就爬不起来。什么都没有了,连梦都做不成!怪自己,怪自己当男人没能耐。

初伢上前抱着妻子哇哇大哭,哭着对妻子说:“对不起,你跟着我太不值了,吃了苦,还要担惊受怕……我们没有穿头之日,去买瓶一六○五,一起喝了吧!”

我是寻着这痛彻心扉的声音去的,那是溃口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尽管三点多了,太阳依然是凶狠狠的,气温高达36°。洪水已从初伢家的平瓦房退去,几头猪鸠占凤巢,躺满了本不宽敞的客厅,我原想进屋看看,却被大猪的鼾声拒之门外。初伢三宝夫妻俩正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情况,洪水过后,还剩80头猪,猪生病了,一天死掉一两头。干部们答应明天就请兽医来。我从三宝口里得知,他们把住房让给了劫后余生的猪,三宝说,猪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我问,那人呢?三宝又流眼泪了,乡亲们对他家好,一家三个人住在人家的房子里。

我总算放下心来,尽管我不能断言,初伢已经走出了这灾难的阴影。但是,我可以肯定,有乡亲们的热心,有村干部的善言,有儿子的眼神,有那头大种猪在叫唤,初伢的一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初伢的一家是善良勤劳的普通农民,他们正在通往光明的道路上摸索前行,为了他们的子孙,为了他们的梦想,他们不会停下脚步,哪怕是失去生命。

苦难的历程,磨炼出初伢和三宝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精神,正是中华民族的灵和魂。

有位老人,新四军五师的战士,当年,冒着枪林弹雨的硝烟,足迹踏遍了大别山。从权力的高位退下来后,数年如一日地关心老区。他在外地看到了举水河溃口的电视新闻,吃不好,睡不香,多次电话询问。九十高龄的他,居然顶着近四十度的高温,来到凤凰郑元段的溃口处实地查看,看到溃口复堤了,洪水后退了,乡亲们都安好,他才满意地上车离去。老人说:“老百姓是新四军八路军最亲的人。”

七月底的一天,老人再次问我,乡亲们损失有多大?我如实地说:“无法准确统计。”

老人又问:“现在情况怎样?”

这个,我乐意说,乡亲们正在生产自救。我给老人讲了酷热骄阳下的故事:

首先讲举水河,有开木芯板厂的兄弟俩,哥哥投资90万,与人合办一家木芯板厂;弟弟独资150万,自立门户,也做木芯板,两家厂相距不到300米,都在举水河西堤的郑元段。俗话说:“祸不单行”,巧就巧在这里,东堤几处溃口,两个决口正对着兄弟俩的两个厂。溃堤了,他们才想到救工厂,弟弟和他的工友们匆匆忙忙地将十八台电机卸下,硬扛到居民楼二楼,另将五个配电箱搁到了车间的房顶。满以为安全,哪里想到,洪水来势汹汹,冲翻了车间,又淹没了放电机的二楼,偌大的厂子什么也没救下来,变成了一无所有。这兄弟描述洪水进厂和退却的画面,很生动,很蒙太奇:“山洪进圩,水头凶猛,用摧枯拉朽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堤边成排的大树连根刨起,他的车间整栋整栋地随洪水移动,冲出很远很远。”“洪水退去也那么厉害,他的木材原料,他的木芯板产品又成排成排地从溃口处流向了大河,像是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个个目瞪口呆,神奇极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我造访的时候,洪水刚刚退去,厂址满目疮痍,准确地说是一片平地,完全没有工厂的痕迹。兄弟俩又召回了贵州籍的工人,着手从头再来。老人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我说:“他们不指望政府救济,只希望银行投放贷款。”老人说:“太好了,快,告诉银行。”

在洪水里,还有数个农业龙头企业,绿洲源公司的大棚基地上,近两千亩葡萄正挂果,一串两尺长,单颗亮晶晶。年轻的董事长微信发照片说:“损失几千万……”

宁波人余建棟的玉如意公司,生产绿色豆芽供应武汉城市圈,位于举水河东的几百亩优质桃,白胖胖,红润润,七月正要开园,本来错开季节进超市,可卖个好价钱。突然来了山洪,桃没了,树也死了……

我去他们那里时,他们正请来专家,指导农民工,夜以继日地整理土地,种植秋菜。他们说:“眼泪哭不出果实,怨恨只能伤自己,唯有咬紧牙关向前走。”

老人大手一挥:“说得对,向前走!”

我说:“他们抓得很紧,秋菜出苗了。”

确实,那天,我顺着阳光向前看,炽热的土地上似乎有了点点新绿。

我的文章应该结束了,可我还有许多的故事没有讲。没有讲大干部省市领导亲临决堤口指挥,通宵达旦,直到东方发白连开水也来不及喝一口;没有讲我的父母官区街首脑火线战斗,身先士卒,一声“跟我来”,赢得百姓大拇指;没有讲子弟兵堵决口、救百姓,风里雨里南北转战,危险急难冲在前;没有讲宁波志愿者千里迢迢,自带设备,夜以继日,举水河边排渍水;没有讲远在省城的商会、企业、医院、社团、机关、银行,急灾区所急,解灾民所难,一拨拨解囊相助,还有好心人捐钱捐物的数量,也没有讲……

但是,我必须告诉大家“二〇一六”抗洪的特点:暴雨骤,山洪超历史,为其一;溃口多,淹没面积大,可为其二;尤其告诉大家的是其三,堵口复堤快,生产自救力。例如,举水西堤郑垸段,举水东河堤,沙河支流土河堤等处溃口均在十日内得以修复。八月初,浏湖堤也堵口了,记者朋友给我看了复堤堵口的视频,那最后定格的画面极具冲击力,镜头仰视,大堤巍巍,一群手持铁锹的农民兄弟屹立其上,站在中间的是曾经为溃口而痛哭的女书记。

我的乡亲们,人比堤高,他们就是抗洪的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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