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究竟是如何失去记忆的

2017-03-17 12:39张贤根
美与时代·城市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城市化经验

摘 要:作为现代城市一种难以逆转的趋势,城市化不仅关联到城市自身规模的不断扩大,还与日常居住、社会生活和可持续性密切相关。当代全球城市化运动将城市扩展推向了一种极致,同时带来了不少的生活、社会与文化问题。应当说,技术及其座架本性在使城市的扩张成为可能的同时,又以技术及其所规定的非历史性特质,使城市丧失了文化特质及其历史性沉淀。而且,技术及其座架本性在使城市失去记忆的同时,也使人们迷失在城市的失忆之中,进而导致了人的生活意义的匮乏与失却。在这里,技术决定论与技术主义是亟待克服的形而上学,以回归到对历史记忆与生活方式遗存的保护上。在对技术主义加以反思的基础上,建构起充满记忆的城市生活与审美经验,才能让人们经验城市及其存在的意义与旨趣,并诗意地居住在富有历史感与文化记忆的城市之中。

关键词:城市化;技术主义; 失忆; 经验;诗意居住

作为现代城市一种难以逆转的趋势,城市化不仅关联到城市自身规模的不断扩大,还与日常居住、社会生活和可持续性密切相关。应当引起注意的是,当代全球城市化运动将城市扩展推向了一种极致,同时也因此带来了不少的生活、社会与文化问题。在当代城市化运动之中,技术及其座架本性在使城市的扩张成为可能的同时,又以技术及其所规定的非历史性特质,使城市丧失了文化特质及其历史性沉淀。由于失去了诸多关于历史与文化的记忆经验,城市往往呈现出当下奇异与怪诞的面貌。然而,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难免给社会文化与生活意义带来问题与困惑。在这里,技术究竟是如何导致城市失去记忆的,无疑是当代城市规划、设计与建设应当关注与研究的重要问题。

一、 技术作为城市化运动的基础

作为一种集聚地,城市是人们生存与日常生活发生的场所,它总是与一定人口密度的、非农业的从业者分不开,因此城市在现代生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与作用。与此同时,城市还是不少政治、历史与文化事件的发生之地,它也是人类文明与文化的一种重要的记忆样式。在这里,城市化一般指一个地区的人口在城镇和城市相对集中的过程,它原初与由农业为主的传统乡村社会向以工业、服务业为主的城市社会的转型相关。毫无疑问,城市化可以改善人们的生存环境与生活条件,进而为人们舒适与优雅的现代生活奠定坚实的基础,促使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聚落形态向着文明递进。虽然说,皮特把技术定义为“人类在工作”,但该定义因流于一般而没有揭示技术的内在本性。应当看到,城市变化与改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科技带来的,它尤其离不开各种技术的规定与深刻的社会和文化影响。

作为一种拓展与扩张方式,城市化也往往被称为城镇化、都市化,实际上,城市化还包括一系列不同层级的过程与不同规模的样式,每一较低层级都把向更高层级的递进作为旨归。比如说,乡村的城镇化、小城市的中城市化、中城市的大城市化,以及大城市的国际大都市化等。还可以说,城市化的社会实现本身表现为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之所以如此,这乃是因为,“当工业化在欧洲传播开来,城市化的步伐也加快了。城市中更高的工資、更好的机会吸引了大量农村工人流入”[1] 。但是,城市化不仅导致了许多荒野与乡村的消失,还使城市的区域日趋扩大甚至越来越大,以至于难以遏制其最终的规模范围。由于人口的激增与城市的扩张,人们在城市内的交往又会因交通堵塞而变得不畅。波斯曼把那些只看到新技术之所能,而想不到新技术不良后果的人称为技术爱慕者。

在本性上,城市化乃是关于城市的一种发展与扩张运动。由于相对于传统的乡村社会,城市为人们提供了更为便捷的生活服务,以及教育、文化与交往等方面的优良条件与氛围。因此,城市已成为人们所向往的居住地,人们甚至背井离乡来到城市工作与生活。作为一种文明生成物,城市当然也应该是更具有文化旨趣的生活场所,它为人们的各种活动与休养生息提供了诸多的可能。另外,城市自身的发展也需要扩展自己的规模与场所,从而为人们的生产与生活提供更多的空间。实际上,这些考虑都成为了城市化巨大而持续的驱动力。但当越来越多的人们拥挤到城市,为其提供空间、场所与住房的压力也随之加大,由此导致的各种城市问题正在成为各国亟待解决的问题。为了更多地吸引人们入住城市,城市的扩张就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而且,城市的这种扩张不仅率先发生在欧美发达国家,还迅速蔓延到第三世界国家乃至世界各地。大量高耸与林立的建筑物的出现,既是城市化得以可能的基础与前提,更是城市化的一种符码与象征性表征。显然,技术在城市的规划与建设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莫斯认为:“这样一来研究建筑可以在提供防护和舒适的技术背景中进行——而不是在人口地理学或者一般文明史中,如果暂时不考虑这些研究的价值”[2] 。应当可以说,正是这种技术基础及其本性规定,成为了现代城市生活所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且还在根本意义上规定着城市的扩展方式,从而让城市化成为了一种由技术所规定的扩张运动。根据海德格尔所言,在现代技术之中,自然甚至人本身都被纳入资源储备之中。对城市及其支撑技术问题的研究与探讨,也是与现代文明及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分不开的。

应当看到,城市的扩张与城市化的实现,无疑需要更多的土地修建住房供人们居住。与此同时,为了满足工业、服务业与各种新兴行业的需要,也不得不占用大量的土地与空间。但是,土地与空间资源总是有限的,这也表明了那些原初的荒野与绿地,再也不可能以其原初的形态而继续存在,而是可能被征用来修建房屋与城市公共设施。伊尼斯揭示了新技术是如何摧毁传统知识垄断的,但他又看到了新技术这种新的知识垄断。在城市化的过程中,这些代价与牺牲显然是巨大而无可挽回的。技术思维与各种建造技术的介入与应用,使得大量土地被征用于城市开发以满足人们不断扩大的欲求,大地甚至成为了人们任意处置与侵蚀的可用质料,而不再是富有原生性特质与生物多样性的大地本身。海德格尔重新思考了亚里士多德四所说的原初含义,发现了技术的祛人性化本性并感到了极大的不安。

在技术主义思维的支配下,大规模地征用各种土地甚至湿地与原野,就成为了城市化运动及其实现的前提,而技术为这一前提奠定了可靠性的基础。作为技术的一种极端的理论执态,技术主义无疑是城市化形而上学的基础。但与此同时,技术主义也为人们的城市生活带来了诸多的问题。在这里,“技术的可能性和后果是如此无所不及,一切事物如今是如此地打上了技术的烙印……”[3] 而且,一致性、齐一律与同质化,正在取代城市间差异而成为一种普适的外观样式。正是由于在城市化运动中,技术起着极其重要的规定性与支配性作用,而城市化也可能带来诸多与技术相关的困境与问题。正因为如此,对城市化运动的反思显然离不开对技术主义基础的批判,而对现代技术及其座架本性的揭示与探究,就成为了城市化运动反思不可或缺的课题与思想任务。

二、技术规定与城市化的非历史性

城市的发展不仅依赖于人们的各种需求,也即人们对城市生活的普遍诉求与渴望,而且,这种城市化运动的实现,也刺激着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与渴求。但无论是城市的一般规划,还是未来发展的构想与设计,其实都离不开技术及其根本的规定性。甚至可以说,技术规定是城市化运动所不可或缺的,它在根本意义上规定了城市化的进程与路径,并使得城市化烙上了现代技术的痕迹与影响。芒福德把城市看成是一个具有集体统一性的审美符号,但这种所谓的统一性不应以艺术与文化多样性的消失为代价。但正是技术的本性与规定性,使得城市呈现出一种割裂历史的崭新面貌,城市外观甚至还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正指向技术所规定的方向。譬如说,各种新奇事物的突兀出现与旧城的大规模甚至毁灭式的改造,导致了人们曾经熟悉的古旧建筑消失在城市化过程中。

在这里,城市化的技术基础首先表征为,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技术为城市化及其实现提供了基本的保证。然而,技术的齐一性却使各个城市越来越同质化,甚至变成难以识别的千城一面,当然更斩断了历史的痕迹与视觉和心理上的连贯性。但由此而来的问题无疑是极其严重的,因为“由于现实就在于可规划的计算的千篇一律状态,所以,就连人也必须进入单调一式状态之中,才能应付现实事物”[4] 。 人自身的异化也由此变得在所难免,人的感觉与体验的丰富性受到了宰制。对西美尔来说,城市人是一个碎片化的主体性。技术所规定的一致性诉求,导致了不同城市差异性的式微甚至消失,城市的这种扩张无疑还危及人自身的存在,因为各种技术性思维嵌入了人们的认知与思想之中。在遭遇与顺应技术规定的情形下,人的生活与城市的文化意味也不得不发生难以逆转的祛记忆化。

其实,技术的规定与影响无处不在,这尤其体现在城市扩张的规划制定方面。当然,一个城市的规模定位,以及城市的各种区域及其功能划分,都难以摆脱这种基于技术的、使定向的思维模式。技术及其规定所诉求的整齐与一致,正在使城市规划与建筑风格趋于单一与贫乏。城市原来曾有的历史感与文化记忆,正在迅速地消失在技术及其规定性之中。佩茨沃德强调的是,多元文化主义意味着不同文化在同一社会里的共生共存。但在现代技术的规定下,许多城市丧失了特定的历史性语境,陷入了整齐划一的同质化困境而难以自拔。人们曾经拥有的那些独特生活感悟与记忆,无疑也随之消弭在城市快速扩张的运动中。尤其是,处于巨变中的城市还往往使得人们无所适从,失去了在家感及社会和文化的认同。也就是说,无家可归甚至成为了当今世界性的社会与文化症候。

在城市化的规划、建设与实施之中,技术不仅起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它还在根本意义上规定了城市化的性质,并使之带上技术化的风格与形而上学特征。但是,技术对城市化的影响却并不只是手段性的,也不是外在性的,而是关乎并出于技术自身的本性。根据海德格尔所说:“现代技术不是目的的单纯手段,而是本身参与到自然、现实和世界的构造中[5]。” 也就是说,现代技术并不是可以随心任意取舍的工具,它在本性上规定着人的存在本身。而且,传统的手段–目的的二分法,显然并不能用于揭示技术的本性、力量与影响,因为技术及其对万物的强制自身成为了目的,而这种目的又与原初预设的目的本身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技术已在本性层面上融入了城市以及建筑与文化之中,并使一切社会、历史与文化受制于技术的限定与控制。

在技术对城市化运动的规定与影响之中,不可忽视甚至是根本性的问题与困境在于,技术的座架本性及其所彰显出来的非历史性特征。即技术以其对当下的极端强调,从而忽视了过去的意义与历史性旨趣,以及由此导致的对历史连续性的割裂与中断。在斯蒂格勒看来,工业化使人们丧失了对某一共同体的归属感。现代技术及其对城市的介入与渗透,使城市的面貌与先前的样式似乎没有什么历史性的关联。其实,这也是技术及其产物对历史自身的遮蔽与遗忘,这乃是因为以不断的求新与所谓的空前进步,技术也使城市呈现出文化与记忆的非历史性状态,这尤其典型地表现在城市面貌的所谓日新月异上。正因为如此,人自身的历史性特质也会由于其所生活的城市的变化而失去根据,人们也难以从其所生活的城市的历史痕迹里发现人自身的历史感。

在这里,现代技术凭借与借助其座架本性,使得城市化运动及其所扩张的城市,都成为了技术本性规定下的当下持存者,城市也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失去记忆、没有历史性的城市。一种非历史性的建筑与城市景观,加剧了艺术、审美与文化传承性的断裂。还要看到,历史学也同样涉及对自身形而上学的批判。应当看到,“所有历史学的东西,所有以历史学方式被表象和被确定的东西,都是历史性的,也即都建立在发生之命运中”[6] 。而且,一切历史与历史学的东西,其实都应建立在历史性之上,但它们却往往遮蔽了这种历史性特质。在这里,历史性不仅表明为某种变化本身,它更让事物以一定方式在不同的阶段沉淀下来,并保存为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记忆样式。但是,技术还以城市表象的不断变化,遮蔽了城市存在的历史性本身,从而导致城市失去了历史感与文化语境。

三、技術健忘何以导致城市的失忆

在促成城市化的实现过程之中,技术及其作用为之提供了可靠的基础,并使城市的扩张有了切实的支持与保障。但与此同时,技术及其规定的遮蔽又导致了城市失去记忆,这乃是因为技术的变革与求新不仅切断了自身的历史性,还让它所实施的对象与城市的文化特质被遮蔽。因为,城市化所凭借的许多技术方式与手段,都在不断地改变着城市历史与文化的记忆状态。然而,在技术及其本性那里,历史性的东西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技术对时新的诉求或许才是根本性的,技术主义者并不在乎悠久而富有历史性的东西。至于城市的历史与文化记忆,在崭新的生活经验里变得模糊甚至消失。当这种健忘性被强调到某种极致时,关于城市的历史性记忆与印象将不复存在。针对人的生存的技术化问题,马尔库塞等所创立的社会批判理论与思想,指向了理性、工业文明与现代社会对人的压制。

应当说,健忘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发生,乃是因为技术的座架本性的规定及其后果。然而,城市的扩张尤其是城市化的当代进程,正是建立在技术这一非历史性的本性的基础之上的。虽然说,时间与生成性变化可能解构技术这一形而上学样式,但技术却又让一切历史遗迹失去了时间性关联。应当可以说,“记忆在摆脱遗传记录的基础上继续自己的解放进程,同时也留下了裂变的烙印,这些烙印留在石块、墙壁、书本、机器、玉石等一切形式的载体之上”[7] 。就城市而言,记忆往往存在于各种历史遗迹之中,而这些遗迹甚至成为了一种文化性的遗传及其叙事。这些历史遗迹虽然是文化传承的基础与前提,但它们又面临着技术的严峻挑战与致命威胁。因为,这些残存的记忆碎片与遗迹,也同样面临着难以保存甚至被毁灭的危险,进而可能导致人类文化与历史传承失却根基。

还要注意到,技术的座架本性表征为一种变型与定向的力量,而成为维护万物成为自身的一种威胁。技术的这种作用总是以其特定的方式,选择与采用时新的生产与行为模式,对技术的关涉物加以规约、限定甚至严格控制,并让这些关涉物按照技术的规定与支配,成为一种新的、被架构化了的事物。在当代城市化运动中,无论是大小不同的城市,还是乡村都已经沦为这种技术化的建构物。比如说,当代城市难免失去自身的历史与文化特色。这样一来,人们见到的只是外在的当下视觉表象,难以从技术的不断更新中看到城市的历史记忆,给人们形成了城市总在流变与日新的陌生感,而且,这些陌生感并非什么新颖与别致的,而是不适切的、怪诞的与突兀的。在伊德看来,技术是我们经验世界的方式的中介。因此,对技术的凭借与反思总是密切相关的。

在此可以说,技术的座架本性总是强调当下与传统的区分,来实现技术关涉物的变化与更新,并以某种分裂的方式去承认当下对传统、过去的解构。而且,技术往往不是让过去成为过去,而是将过去及其时间性特质遮蔽在当下的印象里。然而,技术及其所支配的时间表象关注的只是当下,而且,“海德格尔在阐明这种时间的本质性丧失——即时间的根本性空缺这种时间借以显现的唯一形式——的同时,描述了在当即或实时事件的名义下对过去存在的逃避”[8] 。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新建筑的出现,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或缓解了城市生活的需求,但它们又是以替代与淘汰那些古老建筑为代价的。还要注意到,城市的土地与场所总是有限的,当它又要尽可能多地去接纳新居民时,尤其是,当缺乏对历史遗迹保护规划之时,城市古旧建筑的保护与历史健忘症的克服就成为了问题。

尽管说,机械式与电子式的记忆装置,无不具有一定的记载功能,但这种记忆仍然是停留在表象上,其实也是对历史记忆的一种特定的遮蔽与掩盖。在技术及其规定的支配下,历史时间的到时与历史记忆不再连续下去,现在与过去、未来的严重断裂就变得难以避免,甚至给城市的造访者对历史的联想带来了困难。同样,今天的技术到了明天,仍然会成为过时的,并为将来的、更新的技术所替代。技术以牺牲记忆与历史性传承为代价,将城市的变化与更新作为根本性诉求。甚至可以说,将来与现在、现在与过去的连续与关联,其实并不是技术所特别关注的重要问题。在技术泛滥与滥用的同时,城市遗存的历史与叙事难以为继。由技术将及其本性所规定的时间,已与存在失去了本真的关切,尤其是缺乏文化及其所关联的历史性语境。

那么,导致技术健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可以说技术之所以健忘,乃是由于技术自身的本性所决定的。技术本性所规定与蕴含的当下性,以及对历时性的忽视甚至轻率切断,造成的正是城市失去记忆这种严重后果。在技术主义的规定下,那些难以辨识的城市不再激起人们往日的记忆。人的生存与在世存在的现实生活方式,仍然摆脱不了技术本性及其压抑与宰制。在城市化运动中,“新的城市景观把旧有的一切捣碎了,如同残忍的小孩毁掉蜗牛和毛毛虫一样,作家如此描述”[9] 。技术健忘及其对历史性的割裂与中断,在城市化运动之中往往表征为,城市不再具有完整的历史性记忆,而总是以似乎越新越好的姿态拔地而起,野蛮地矗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人们面前,让人们在城市的快速变化里难以获得审美与文化上的适应性,更为严重的是,人们的身心和谐与生活意义也迷失在这种城市化之中。

四、失忆的城市与意义迷失的生活

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除了具有认知与理性的特质之外,还有心理、文化与符号的需求,尤其是具有对文化记忆的强烈诉求,并以文化作为自己生命与生活意义发现的基础,而且,人的这种文化诉求又是以记忆的方式传承的。不仅如此,人们的生活意义也是与其记忆相关联的,不少意义甚至是存在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的。在本雅明看来,游荡使得人们熟悉了城市生活的经验。在为人们提供居住之外,城市主要的社会与文化职能之一,就是帮助人们保持与恢复历史性的记忆,这种记忆是人自身完整性不可或缺的构成。但在城市化过程中,技术及其座架本性在使城市失去记忆的同时,也使人们迷失在城市的失忆之中,进而导致了人的生活意义的匮乏与失却。因为,人们的文化记忆是人生意义的重要构成,它甚至渗透在人们的全部生存与日常生活里。

值得注意的是,在工业化后期出现的现代主义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被直接与简单地移植到西方的城市化之中,而那些徒具西方现代主义风格表象的非西方城市,失去了与它们自身的艺术和文化传统的勾连。在工业化的影响下,城市得到了迅速的扩展,“劳动分工,连同现代通信和交通方式,已经创造了由相互依赖的组合体构成的物质统一体城市,产业的规模和复杂性消除了传统的归属感”[10]。 在这里,生活与文化的归属感常常又是以记忆为基础的,它们难免迷失在毫无历史感的崭新印象里。而且,传统的、先前的记忆的失却,将不可避免地導致人的归属感的缺失,人因此失去了让安身立命得以可能的精神与文化旨归。人们的城市生活也就失去了历史与文化的语境,既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更难以明了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说,文化与历史的记忆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城市却是这种记忆实现的重要方式,比如说,重要的历史与文化建筑、古老的街道、巷弄等,它们无疑都是城市重大事件的见证者与记载者。随着这些城市文化遗迹的破坏甚至消失,许多相关的记忆与对历史叙事的记载将不复存在,更不可能将各个不同时期的文化记忆传之后世。在阿伦特看来,我们不能相信传统与历史的连续性。更为严重的是,未来的人们也可能会以同样的方式,来继续破坏城市的建设者今天留下的新记忆。如此反复,以致无穷,任何可唤起记忆的历史遗存都可能消失。作为权宜之计,城市所特有的历史记忆与文化特质,不得不仅仅以纸质或电子的方式存在了。其实还应当看到,人们的居住与家园感,不仅相关于建筑及其功能,还与城市的历史和文化遗迹分不开。

实际上,人的生存与生活意义的生成与建构,以及人的自我及其文化认同,往往都是经由生活的记忆来生成的,无论是对自己生活场所的印象,还是对周围文化与环境的识别,无疑都是这种记忆的生成与传承的重要方面。那些毫无必要的拆毁与重建都应加以提防与阻止。对于许多历史遗迹来说,“拆掉复重建的残酷循环,当然也摧毁了回忆……[11] ”人们甚至只生存在徒具功能性的建筑空间里,被限定与宰制在由技术所规定的鸽子笼般的高楼里,根本就没有一种家园与文化的归属感。难以理喻的是,这些破坏并非是某种自然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引起的,它往往还是由政府官员对所谓政绩的追求所导致的。因此,失去了文化的记忆与归属感,人的生活就会彰显出无聊与虚无之感,即使再繁华与时髦的城市设施与景观,也都不可能弥补这些记忆缺失所带来的莫大遗憾。

在那些失忆的城市中,人们也容易出现对以往印象与记忆的遗忘,既不知道城市先前发生的许多事情,更不明了城市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历史。而城市未来的变化与发展,不可能从过去得到借鉴与启示。因为,那些曾经记载着城市过去的历史遗迹,都消隐在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之中。在当代城市化运动中,不少历史性建筑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使许多鲜活的文化记忆已经不复存在。而且,随着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见证人的去逝,这种失忆及其后果将会显得更加严重甚至不可修复,尤其是对那些后来人、外来人来说,根本不会相信这些城市曾经有着如此悠久的文化,就更不可能经验业已消失了的历史与文化遗迹了。当各种建筑与实体性记载方式被破坏后,这些业已消失了的历史与文化遗迹,或许只能在故事与书本里留有粗浅的印象了。

对功能的过度强调而罔顾其他,往往成为了许多现代设计的一个重要特征。可以说,城市设计的功能主义往往与行政权力的行使与强调相关,这又是与现代性及其对一致性的诉求分不开。在一味地满足人们各种物质欲望的城市,艺术、审美与文化的多样性就难免受到挤压。对于功能主义的问题,“德塞都断言,功能主义风格的城市设计只允许我们走一条路,而不给我们任何选择余地。它要我们屈从于生活过程中种种刻板僵化的秩序”[12] 。在这里,对功能的极端看重既限定了人们的感性与想象力的生成,同时又将使人们的审美情趣更加贫乏与单一。芒福德强调,城市规划的主导思想应考虑与重视各种人文因素。因为如果人们只是生活在徒具功能性的建筑里,生活的无聊与无意义感则是不可避免的。这样一来就好像人们生活在城市里,只是为了简单地寻求某种实用功能性与膨胀的欲望的满足而已。

五、 重建城市记忆与经验城市存在

针对技术的座架本性及其对城市化运动的规定与支配,以及由此带来的城市的失忆等社会与文化问题,亟待重建这些关于历史与文化记忆的当代城市经验。关于城市的记忆与审美经验及其记载与历史传承,为人们城市生活的意义及其生成作出了奠基。为此,对城市化的技术本质及基础的反思与批评,是重建城市记忆的根本性的理论前提与思想基础。一个城市要留存与传承自己的文化记忆,就必须让城市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在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织中出现,并在城市的建筑里得到完好地保存,而不是把这些历史事件仅仅当成是过时的东西予以抛弃。在这个技术时代,人们更感觉到某种无家可归的乡愁与惆怅,但这里的无家可归并不只是局限在居无定所上,更是指失去精神与文化家园后的无奈与空虚。尽管说,埃吕尔把技术规定为自主性的,但这并不能推卸人类应负的根本责任。

对技术及其座架本性的反思,以及克服技术在城市化运动中带来的问题与困境,是重建当代城市的历史与文化记忆的必要前提。但技术其实并不是如人们所设想的那样,可以由人们任意取舍,更非随心所欲地把控,因为技术在敞开事物的时候,又给事物的存在带来了更多的遮蔽,而且让万物按技术本性的规定去定向、变形。斯蒂格勒把重新记忆称为第二记忆,他认为,“它之所以能被重新激活,是因为它被体验过。不同于所有图像意识的是,这个回忆建立在原初印象的基础上”[13] 。但当今的一切文化与生活记忆,仍然难免受制于技术与机器的规定。人生在世是人与自然、城市打交道的重要方式,而城市的各种历史性建筑与设施,则成为了人们历史与记忆发生的场所。人类的生存与在世存在难以摆脱技术及其本性的支配,技术甚至成为了人们经验世界与城市的根本性方式。

在城市设计方面,后功能主义以“拼贴”的方式介入其中。在城市里,人与自然、文化应处于彼此呵护与生成中,而不是相互之间的隔绝、分裂与敌对。但对技术的反思与批判并不是说,人类应当完全摆脱与抛弃一切技术及其手段,而是要去深思技术的座架本性,尽可能减少技术地支配与武断干预,进而限定技术及其应用的边界,将技术作为技术来把握与处置,阻止技术在城市扩张中的无端滥用。同时,还要限定技术对城市生活经验与历史记忆的肆意干预,推动人类选择适当的与可持续的技术与手段。技术的人性化诉求在此表明,不仅要使技术更加符合人性与人伦诉求,更应该促成技术接受存在及其经验的规定,让人们在城市里的生活舒适、安详与自由自在。针对技术及其对时间连续性的割裂问题,以及技术健忘症所导致的城市失忆的困境,对技术决定论的观念與思维的批判显然是不可或缺的。

而且,技术决定论与技术主义是亟待克服的形而上学,以回归到对历史记忆与生活方式遗存的保护上。即使在这个技术与新媒体层出不穷的时代,图像、仿真与拟像也都不可能代替实物性的记载方式。建筑所隐藏的记忆经验显得特别重要,因为,“建筑自身能够负载关于过去建筑的文化记忆,当需要赋予一座建筑某种得体感或权威性的时候,西方文化中最常用的一个方法就是建造这样的房屋,即它们在某些方面能够让人回想起过去的建筑——常常是古代的建筑”[14]。 当然,现代人可以建造自己时代风格的建筑,但这绝不能以破坏古老建筑与文化为代价。城市历史遗存既是多元的,它们又处于不同文化经验的交织与互文之中,并将现在与过去、未来密切地关联在一起。人类还要克服技术及其健忘症所带来的虚无主义,发现与重建城市生活的意义与旨趣,以及这种意义所关联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语境。

在城市的规划与建设中,切忌不记后果地运用技术对加以过度的改造与粉饰,否则就会彻底丧失城市的历史性与厚重文化感,尤其是这些记忆经验的原初性存在及其意义。此外,还要充分保护好各个时代根本性的、沉淀下来的,而且又颇具代表性的历史建筑、城市景观与文化记忆,以及那些富有传统生活趣味的设施与不同时代的场所。城市的这些历史与文化遗迹,正是城市记忆得以保存的不可或缺的方式,也是人们存在经验与生活意义的发生的地方。真正人性化的城市,并不仅仅取决于高新技术的大量使用与无限扩张,以及修建了多少高楼大厦与宽敞的道路和广场,而是对文化记忆的切实保护与生活意义的不断生成。城市不仅是人类当代生存的聚落与生活场所,它更应当成为深刻文化记忆的发生与传承的地方,并以之作为人类重要的、可供诗意居住的生活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建筑的场所其实也就是生活与行为发生的语境,它为人们的居住与生活提供了历史性的基础。在力图恢复某种记忆与发现生活意义方面,一切城市的公共艺术与设施都应有其存在的价值。在建筑现象学的语境里,场所精神无疑是人类文化记忆传承与生活意义重构的内在诉求。与此同时,“在场所精神的发展过程中保存了生活的真实性,虽然它不曾被如此命名过。艺术家和作家都在场所特性里找到了灵感,将日常生活的现象诠释为属于地景和都市环境的艺术”[15] 。正是这种场所精神及其所彰显的意义与在场感,为城市的艺术、历史与文化作了根本性奠基。或许只有如此,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才能建构起充满记忆的城市生活与审美经验。这种经验的本性恰恰在于,能够让人们经验城市及其存在的意义与旨趣,并诗意地居住在富有历史感与文化记忆的城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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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贤根(1962,06–),武汉纺织大学时尚与美学研究中心教授、主任,湖北省美学学会副会长、秘书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欧洲美学学会会员,主要从事西方美学、艺术理论与时尚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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