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高等教育改革:从计划教育到思想市场

2017-03-17 08:00王建华
大学教育科学 2016年6期

王建华

摘要: “计划性”仍是当前我国高等教育体制的基本特征。高等教育改革由政府主导,改革的目标似乎就是不断强化政府对于大学的控制而不是驱动整个高等教育向真正好的制度去转型。实践中一旦某个计划取得了成效,就会被管理者作为经验迅速推广到相关或不相关的领域。其结果,计划性与功利性相互叠加,越计划越功利,越功利越计划。重塑高等教育改革必须直面体制问题,而要解决体制问题就要以自由思想来纾解计划思维。真正伟大的科学发现从来不是计划好的,真正伟大的大学也从来不是靠人多或论文多取胜,甚至也不是简单的金钱付出与回报。对高等教育改革而言,自由的思想市场至关重要,真正的高等教育改革应是大学“自由地改革”而不是“被改革”。

关键词:计划教育;思想市场;自由思想;计划思维;高等教育改革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16)06-0017-07

当前是一个口号和标签盛行的时代,高等教育领域也不例外。伴随教育口号的不断推陈出新,有价值的教育思想逐渐被稀释。当前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经常被各种口号所左右,在政治或经济口号的引领下,高等教育改革者鲜有自己的思想。从“中国特色”到“现代化”,从“新常态”到“供给侧”,高等教育改革领域经常充斥着政治正确和经济正确的口号。“以所谓新词来冒充深刻奥义。似乎精神是呈现于重新命名中一样。人们往往立刻被惊人的语言所抓住,直到滥用这一语言或者被揭穿假面具为止。为了在教育的混乱中寻找到一种形式,语言的还原也需竭尽全力才能办到。这样,今天的教育现象或是充满任何词的不可理解的、淡而无味的谈话,或是以语言性取代现实性”[1](P24)。三十多年来,我国高等教育改革一直在不断地“推进”“深化”,也一直在强调“全面”“综合”,每隔几年也总会有新的改革举措推出,但直到今天我國高等教育体制的根本问题依然如故。要实现“到本世纪中叶,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的数量和实力进入世界前列,基本建成高等教育强国”的战略目标,必须从根本的体制问题切入,牢牢抓住改革的窗口期,重塑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

一、计划教育:高教改革的难言之隐

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既是我国改革开放取得成功的原因,其本身也是最重要的成果,但改革开放30多年来,“计划性”仍是我国高等教育体制的基本特征。目前,社会各领域没有哪个领域比教育领域的计划色彩更浓厚。在现代教育史上,拿计划经济的观点和办法,应用到教育上面,以形成所谓“计划教育”,尚属少见[2](P1)。因为“一件人所共知的事实是,政府‘计划得越多,个人计划就变得越困难”[3](P98-99)。作为培养高级人才的专门活动,高等教育的整齐划一是灾难性的,它即便不会摧毁高等教育也会使教育本身失去活力。在我国基于教育体制与国家体制的一致性,计划教育已成为政治体制的有机组成部分。政府相信,在一个有计划的社会通过有计划的教育能够把某些特定的价值观灌输到受教育者的头脑中,从而实现长治久安。表面上,政府通过选择教育内容和考试方法,设计教育制度和组织架构似乎可以控制受教育者的思想,使其服从权力的安排,但实质上代价巨大。“要计划一个家庭的经济生活未必有多少困难,计划一个小社区生活的也较少。但是,随着计划规模的增大,对各目标的优先顺序的意见一致程度即趋于减少,而仰仗强力和强迫的必要性则随之增大”[3](P234)。就历史来看,的确曾有某些国家在某个时段通过计划教育有效控制过国民的思想,但思想的本质是自由流动,不可能永久被钳制,控制得越严、累积的压力越大就会越危险。明智的做法是在思想市场上,让观念自由地流动。就像商品的自由流动会增加社会的净福利一样,思想的竞争也会自然淘汰那些危险的想法。

在计划教育的体制下,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特别强调“计划”。对于“计划思想”的痴迷反映了我们的一种“罐头思维”,即依靠语言的习惯来逃避思考的痛苦[4](P67)。人类社会在思想领域很难整齐划一,为了统一思想而强行制定的计划往往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一个城邦一旦完全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整齐划一便不再是一个城邦了,这是很显然的。因为城邦的本性就是多样化,若以倾向于整齐划一为度,那么,家庭将变得比城邦更加一致,而个人又要变得比家庭更加一致。因为作为‘一来说,家庭比城邦为甚,个人比家庭为甚。所以,即使我们能够达到这种一致性也不应当这样去做,因为这正是使城邦毁灭的原因”[5](P55)。城邦如此,大学就更是如此。如果先计划然后改革,改革的结果也就是计划的结果,改革本身会失去意义。

根源上,我国高等教育领域计划盛行源于集权的管理体制。权力本不是坏事,但过度的集权就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权力的集中不仅意味着权力的转移,而且会改变权力自身的性质。“把从前许多人独立行使的权力集中在某个单个集团的手里,会使权力膨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其影响极为深广”[3](P161)。绝对的权力之所以会绝对地导致腐败,既是因为人性使然,更是因为权力的本性使然。任何一个组织或个人都需要权力,但权力的配置最好是分散的,以便通过权力制衡权力。与计划经济相比,市场经济的优点就是通过竞争制度把权力分散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人对人的直接支配[3](P162)。市场竞争虽不是高等教育的核心制度,但如果没有竞争性的制度安排,高等教育领域无论如何改革都将缺乏活力。“教育绝不能按人为控制的计划加以实行。教育计划的范围是很狭窄的,如果超越了这些界限,那接踵而来或者是训练,或者是杂乱无章的知识堆集,而这些恰好与人受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1](P24)。在我国,由于政治和行政权力的主导,计划教育在本质上是反竞争的,但同时由于某种制度性原因,在计划教育体制下,畸形的竞争又十分激烈。这些竞争不是高等教育或大学的自发秩序使然而是政府的某种指挥棒在起作用,是为计划而竞争,竞争的结果只会强化政府对于计划本身的偏好而非促使政府废除教育中的种种计划。“用增加竞争的方法来促长学术或思想创作可以有好的效果,但如果那竞争的准则选择得不对,例如算文章数量与学报排名,加上墨守成规的评审制度,则会导致悲剧性的发展”[6](P76)。当前由于计划体制的束缚,很多由行政权力人为制造的竞争,由于竞争准则的选择不当,正在将我国高等教育改革和发展带入危险境地。比如,当前的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中为了争取有利地位,各省市和各大学对于大学和学科排行的竞争趋于狂热。但事实上,无论大学排行榜还是学科排行榜都主要是市场导向的而非学术导向的。大多数排行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通过排行来吸引公众的眼球,进而在市场上获得收益,而非为大学和学科的发展提供专业性的建议。

在西方,一流大学的兴起通常与思想或理念的创新密不可分,一流的大学大多会在大学的思想史上留下独特的印记。反观我国,计划思维和集权体制阻碍了思想市场的发育和成熟;大学的好坏通常由权力资源的集中度高低决定,与办学思想的相关性较低。改革开放30多年来,我国高等教育改革虽然一直倡导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但因为没有新思想、新观念的涌现,所谓的解放思想和转变观念只能沦为口号。“从历史上看,人们总是在有教育改革的实际可能之前,先已经感觉到教育出了问题,因此需要改变。但是,在替代性的理念或可能性出现之前,教育改革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当今中国的教育也面临着这样一个局面,一方面是感觉到它必须改变,但怎么改变,什么是替代的模式,甚至是否应该寻找替代模式,都还是意念模糊,悬而未决的问题”[5](P127)。在我国,政府的文件一直主导着高等教育的办学思想,大学校长很少能有自己独立的办学理念。改革实践中大学校长办学思想的重要性被忽视,对于政府种种计划的服从被放在第一位。伴随着党和国家重要政治文件的出台,一些政治话语被径直移植到高等教育领域,成为高教改革的指导思想。比如,当国家在政治上提“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时,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就会要求建立“中国特色高等教育思想体系”;当经济改革中提“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稍后高等教育改革就要求“完善中国特色现代大学制度”;政府这边一提“深水区”“新常态”“供给侧改革”,高等教育领域也会积极跟进。这种状况的反复出现反映了我国高教体制的某种困境。具体来说,在计划教育体制下,由于原创性的改革思想缺乏生存空间,牵强附会的语言创新便会成为遮羞布。为了掩饰高等教育改革思想的贫乏,当前大学里各种新名词、新口号层出不穷,但灼见贫乏。“从基本的意识出发,为了在一个时代里立足,人们把这一时代作为一个新的世界,在其中旧的一切再也不够用了,因此,人們为了使新的东西发挥效用,非常乐意地为新东西命名,如新的思想、新的生命感、新体育、新的客观性、新的经济领导等等,似乎一加上新的字样,就具有良好的价值判断,而不是新的则只配有贬低的价值”[1](P118)。当然,反对高等教育改革简单的移植或模仿政治话语,并不意味着政府的文件或领导人的思想绝对不能用来指导大学的改革,而是必须有个限度。现有制度环境下,对于校长而言,放弃个人思考,服从政府的计划安排,紧跟政府的意图,成为高等教育改革中的“理性”选择。最终,每一位校长的理性选择导致了集体的非理性,高等教育的改革在计划教育的泥淖中积重难返。

二、思想市场:重启改革的必由之路

20世纪80年代由于思想解放的缘故,我国高等教育改革一度取得较大进展,涌现出了一批杰出的大学校长。但进入90年代后,随着各种计划和工程的反复推进,高等教育改革愈来愈缺乏想象力。近年,为了掩饰观念上的落伍和思想上的贫乏,对语言的精心改造或包装成为高等教育界时髦的行当。比如,为了和“大学理念”相对应,我们发明了“大学制度”,然后比照“现代企业制度”又推出了“现代大学制度”,稍后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又提出了“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但事实上,“大学”(university)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制度”,“大学制度”的说法在语用学的意义上已稍显多余,而“现代大学制度”作为一个概念如果脱离了中国的语境,即便是高等教育研究的同行也会不知所云,而“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本身可能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修辞。所谓“现代”在价值上通常会追求一种“普遍性”,而“中国特色”则强调“特殊性”,“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也就意味一种既普遍又特殊的大学制度。再比如,为了对应我国特有的行业性大学和单科性大学,我们发明了“综合性大学”,为了拉近与研究型大学的距离,我们又发明了“教学研究型大学”和“研究教学型大学”,为了追赶世界一流大学,我们又提出了“世界知名的高水平大学”和“有世界影响的高水平大学”等不同说法。这些用语看似新颖,实际上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没有清晰的含义。概念的混乱反映了实践的混乱,实践的混乱也就意味着改革内涵的空洞化。“随着这种过程的继续演进,全部语言的意义逐渐被剥夺而文字则变成了空壳,失去了任何具体的内容;它们既可以表示一件事物的正面,又可以表示它的反面,它们之所以被使用仅仅是因为仍然附着在它们身上的感情联系”[3](P175)。当前在我国由于缺乏深刻的教育思想作为改革的指导,高等教育的改革有逐渐沦为口号式改革的危险。空洞的口号只是改革的伪装,对于高等教育实践很难发生作用。“就像黄鼠狼能吸空鸡蛋而不留任何痕迹一样,这些词也可以使它们所限定的任何词失去含义,而表面看上去却丝毫未损”[7]。为了改革或宣传的需要,我们可以发明概念,也可以更新口号,但如果不能改变大学的现实,口号终将是口号。更可怕的是,教育口号喊多了,我们会自我麻痹,把美丽的语言当成形势一片大好。事实上,“重复可以把最崇高的用语变为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把最杰出的作品变为索然无味的老生常谈”[8]。改革的口号或许可以暂时满足人的想象,但口号本身绝对无法自动成为现实。只要我们在思想上没有创新,只要我们仍基于错误的主张改造大学,大学就只能像惯例一样存在,而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变革。大学的本质在于追求真理和育人。为了追求真理和育人,大学的研究必须侧重基础,且强调研究本身的教育性。“大学教育是通过参与大学的精神生活,培养学生深具内涵的自由。大学的第一个原则是研究和教学的统一,第二原则是教育与培养过程的统一。从事研究和学习专业知识不但具有增长智能的功用,而且可以激发学生对整体的意识,以及发展科学研究的态度”[1](P167)。对于大学而言,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是为了发现自然的规律,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则是为了传世的思想或理论。大学的天职是追求真理,责任是解释现象而非解决问题,大学可以为政府提供政策性建议,但政策性建议必须基于科学的研究,而不能以大学的身份为政府的政策“背书”。政府对高等教育的改革必须超越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必须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而不是眼前利益的角度进行思考。“一个社会如果没有一小撮在思想创作上有成就的人,社会的经济发展会走进一个死胡同,早晚会受到严重的局限约束”[6](P38)。当前在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的决策多着眼于局部的、眼前的利益,短期的计划性和目标导向性较为明显。按这种模式运行下去,我国大学短期内也许就可以在世界大学排行榜和学科排行榜上取得不俗的成绩,但若没有自由的思想市场,没有足以传世的思想可以融入人类的文明体系,就不可能诞生真正伟大的大学。

我们知道,无论理论上还是实践中,政府对于思想的控制都有现实合理性。“在一个缺少灌溉系统无法生存的社会里,任何政体都不得不确保灌溉系统的完好无损。任何政体都必须动用武力保存自己而不至于被颠覆”[9]。但需要注意的是,真要建成世界一流的大学,成为高等教育强国,必须积极通过制度建设来鼓励思想市场的竞争。当前由于自由思想市场的缺位,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缺乏想象力。改革过程中为了维护现有制度的合理性,人们选择将危险往后推。为了维持暂时的稳定,高等教育领域的很多改革都以不改变现有制度安排作为前提。我们改革的目标是不断强化政府对于大学的控制而不是驱动整个高等教育向真正好的制度去转型。在思想市场上,评价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制度是不是好的制度,不是说在这种制度下,大学科研论文的产出率或高被引率,而是对于人性的培养。有时候一种不好的高等教育制度也可以导致较高的论文产出率,但归根结底,一种好的高等教育制度除了要有发表效率之外,还要符合制度伦理的考量。就像好的国家制度要有利于实现人的尊严一样,如果一种高等教育制度强迫或诱使学者生活在恐惧和顺从之中,无论发表论文的效率有多么高都不是一种好的制度。“大学改革的实质是为了能够系统完整地体现其目标,因此,对我们的大学目标只作一些调整、修饰或变更最终会是一场空欢喜,除非大学自身已开始明确无误地、坚决果断地、名副其实地重新认识其使命”[10]。当前有人认为,我国高等教育改革正从浅水区走向深水区,但事实上由于改革本身完全由外部目标所驱动,不涉及高等教育的体制问题,实质上更像是“以发展代替改革”。比如,当前的“双一流”建设尝试在我国大学和学科发展中引入国际视野,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绝对必要,但在竞争准则的选择上对于世界大学排行榜和学科排名的过度“迷信”必须警惕。排行榜意义上的“一流”绝不是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真正含義,作为全面深化高等教育综合改革的重要举措,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需要明确,经过建设我国高等教育在制度与理念、在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等方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首先要回答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世界一流大学,什么样的世界一流学科。毫无疑问,我们需要的绝不只是排名的一流,而是大学和学科发展水平的提升,是学科和大学对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实质性贡献,尤其是对于人类文明的应有贡献。如果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只讲结果,不问原因,只有成败,没有是非,那么即便在短时间内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大学和学科排名迅速上升,这种局面也终将是表面的、暂时的,不具有可持续性。通过巨额的资金投入和海外人才引进,加之各学校对论文发表的重奖,我国的某些大学和某些学科极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世界大学排行榜和学科排行榜上进入世界一流的行列,甚至是前列,但如果我们的大学理念与制度没有更新,如果我们的高等教育体制问题没有解决,这种排名的提升将很快会遭遇瓶颈。经济学上对于国家的发展有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的说法,大学的发展同样也有“中等水平陷阱”,即如果体制的问题不能解决,自由的思想市场无法形成,大学自身无论如何努力,国家的高等教育水平都将无法持续提升至顶尖。具体而言:高等教育改革中硬件条件的改善、经费投入的增加和体制改革的进程将共同决定我国大学最后可能达到的高度。如果体制改革没有跟上,即便有再多的经费投入,我国大学的水平也不可能持续上升,而很有可能进入平台期或落入“中等水平陷阱”。一流的大学需要自由的社会和民主的政府。真正的高等教育改革应是大学“自由地改革”而不是“被改革”。如果政府自身不改革,仅仅试图通过重新设计高等教育改革来实现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目标是不可能的。“教育机制从来就是政体的一部分,这不是说,所有的教育体制都是由国家政府权力所控制,而是说,教育机制的存在形态——能否独立,独立到什么程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违背国家政府权力意志——是由政体所制约的”[5](P201)。如果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始终是计划取向的,缺乏思想市场的自由竞争,那么“到本世纪中叶,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的数量和实力进入世界前列,基本建成高等教育强国”的战略目标将面临严峻挑战。

三、改革再出发:以自由思想纾解计划思维

对于高等教育改革而言,思想自由至关重要。除非能够自由思想,否则不可能进行有效思维[4](P250);而除非有效思维,不然不可能采取正确的行动。当然,对于重塑高等教育改革,自由的思想市场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在任何社会,任何国家,都绝非给予了思想的自由,就必然会产生自由的思想市场,亦绝非有了自由的思想市场就一定可以保障高等教育改革取得成功。思想的自由仅仅在于保障那些可能传世的思想不被人为的扼杀,自由的思想市场也只是防止极端的计划体制可能引发人对人的直接控制。当前由于功利主义哲学盛行,在政府和大学的价值序列上,实际的利益总是优先于思想的自由。现有制度框架下,大学习惯于被政府计划好的改革所推进,有限的自由经常被肆意挥霍,甚至滋生腐败。当然,人类生活中完全排除计划也是不可能的。计划原本就是人类理性的一部分。关键是要明白什么事能够计划,什么事不能计划。需要计划的事若不计划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害。同样,不可计划的事若强行计划也会造成不必要的灾难。“按照理智的判断,我们可以分辨出两种计划:一种是在特定情况下不可缺少的细节安排,另一种是对一个无法达到的整体进行全盘计划,后一种计划是会造成灾害的。与此相应,我们也可以分辨出两种活动,一种是在人类能力范围内的自由施展,另一种则是在虚构的空间肆意妄为”[1](P22)。近代以降,受启蒙运动的影响,科学主义逐渐主宰人类的生活世界。理性力量的扩张导致了传统的祛魅,计划的思维开始渗透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各种各样的科学被建构出来以便为那些不可计划的计划寻找科学的依据。计划的盛行,除了理性主义之外,还和权力的过度集中密切相关。计划的制定和实施所需要的不仅是理性和科学,更重要的还是权力。因此,计划的思维与集权的体制总是分不开的。在集权管理体制下,计划具有不可避免性。在我国高等教育改革过程中,“理性的自负”和“权力的集中”使政府制定出的教育计划大大超过了应有的边界和限度。由于计划体制极为复杂的利弊已经完全湮没在精心设计的程序中,计划的危机被一种自称为科学的计划方法(规划或战略规划)所掩盖。尤其严重的是,由于政府的兜底和既得利益者的支持,整个社会对于高等教育改革中由于计划思维可能引发的种种危险视而不见,似乎忘记了除计划以外我们的高等教育改革还有其他可以选择的行动方式。

当前计划的烙印体现在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的方方面面。表面上,似乎大家千方百计要把高等教育办好,但实质上,不过是通过权力自以为是地为高等教育的发展规定好了时间表、路线图和目的地。“不间断地制定计划对我们人类来说,是完全必要的,这里并不反对做计划,而是反对指导制定计划的错误意识倾向,以及反对那种想把不可知的一切拉入计划之中的做法”[1](P29)。同样,我们反对计划教育也并不意味着反对一切教育计划,更不意味着支持高等教育中的无政府主义,而只是意味着对于高等教育领域哪些可以计划,哪些不可以计划要有清晰的认识。“好的制度是竞争出来的,没有什么圣贤或理论家可以预先制定出‘好的制度”[11]。遗憾的是,高等教育改革中往往是该计划的没有计划,而不该计划的则事无巨细地加以计划。而一旦实践中某个教育计划取得了些许成效,就会被管理者作为经验迅速推广到相关或不相关的领域。其结果,计划性与功利性相互叠加,越计划越功利,越功利越计划。“可以加以计划的方面,所取得的一项项成果终使人们看不到对整体精神培养的迫切性,首先是在这种教育观念指引下,即对将来生活有用与未来职业作准备的知识才是有用的,因此,就不断地在课程中塞进更多的材料,增加专业,直到学校分裂成许多专业学校,这些学校都是以将来生活职业的不同任务为宗旨的。在这种情况下,整体精神的传授、对教育团体的信仰都越来越不起作用。到处都是为争夺学生数目而在各专业之间展开了激战,以及为满足专业精细化而降低原来作为人的教育的总体要求”[1](P32)。高等教育改革的目的原本在于唤醒人的自由精神,张扬人的天性,丰富人类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为了高等教育的整体性不被计划分割,我们应以自由的精神去领导所有的计划或为竞争而计划而不能以计划去控制人的思想自由,去避免必要的思想市场的竞争。

由于计划体制的束缚,当前我国高等教育改革回避了根本性的体制问题,而将希望寄托于政府的种种宏伟“计划”上。期待在根本体制不变的前提下,通过有计划的改革促使杰出人才和优秀成果大量涌现,从而极大地提高我国高等教育的办学水平,实现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宏伟目标。这种计划思维存在极大问题。我国高等教育改革如果不触及根本性的体制问题,如果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由的思想市场,英明的校长和杰出的科学家即便会有,也极可能是偶然现象。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中曾透彻分析了极权主义体制下为什么总是“恶人”执政。“能够诱使那些按我们的标准看来算是好人的人们去追求极权主义机构中领导地位的东西很少,而阻止他们去那样做的东西却又很多,对那些残酷无情、寡廉鲜耻的人们来说,仍然存在着这样做的特别机会。他们要做的一些工作,其恶劣性是没有人会怀疑的,但是为了某种更高的目的,这些工作是必须要做的,而且还必须做得同任何其他工作一样熟练,一样有效率。由于有些需要做的工作本身就是坏事,是所有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因而愿意做坏事就成为升官得势的门径”[3](P167)。现有教育体制下,官本位和行政化主导大学的逻辑,无论校长还是学者很难以学术为本,以育人为本。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当现有的制度安排将资源倾斜于行政权力,那么学术和育人的重要性自然会下降,追逐权力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理性”选择。大学原本是一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对于思想和自由的追求理应成为居于主导地位的价值观,但由于计划体制对于集权的偏好,在强制-服从模式下,为了安全而放弃自由,为了利益而牺牲思想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选择。随着知识分子价值偏好的改变,加之制度同型性,大学的生态会迅速改变。“制度结构一旦相似,参与者个性中的精神结构(psychic structures)或者规律(regularities)就呈现共性,在学校或者其他工作场所中,如果个体的时间在制度中度过,并且这些制度控制着有效的奖赏和惩罚时,个体的精神结构或者规律就更加相似”[12](P91)。受制于既定的行政隶属关系,我国的大学和政府无论在制度还是观念层面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或相似性。在政府的眼中,大学校长是其任命的官员,需要听政府的话,并对政府负责。而大学校长为了方便开展工作,也多会继续沿用官本位的逻辑,以利益吸引那些一心追逐利益的人,以級别诱惑那些希望得到行政级别的人。其结果,坚守大学精神的知识分子会逐渐地远离大学的核心地带,没有坚强信念的“利禄之徒”会逐渐控制了大学的要害部门。在升官发财与思想传世的博弈中绝大多数人不可避免地意志薄弱。

为了摆脱体制的困境,首先要解放思想。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只要思想是自由的。“在社会演化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使其不可避免的是思想”[3](P72)。重塑高等教育改革必须直面体制问题,而要解决体制问题就要以自由思想来纾解计划思维。“言论自由,学术思想自由,是人类自由的最后堡垒。只有靠着此一堡垒,才可以为人类留下无限生机,才可以使人性保持其无限的可能性。现代的政治家,多半根据教育原理去谈教育方针,而不轻于根据一时的政府要求去规定一种所谓‘计划教育”[2](P2)。建国60多年来,我国高等教育集权管理体制依然没变,高校根据政府的文件办学,在政府的精心设计下进行改革,几乎成为一种惯例。改革开放30多年来,虽然在经济领域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已经不可逆转,但教育领域,尤其是高等教育领域,计划教育的体制依然根深蒂固。一般来说,高等教育制度安排比其他制度更要倚重更广泛的制度环境,即政治体制。一个国家的制度环境中如果缺乏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的传统,要创建一所优秀的大学、培养出杰出的人才就会举步维艰,而大的制度环境中一旦建构出符合大学传统的制度安排,一流大学的创建和杰出人才的培养就会容易得多[12](P180)。实践表明,在自治与自由的制度环境下,人的天赋才能兑现,而在封闭应试的制度环境下,即便是天纵之才也会夭折。当前我国的制度环境中,符合大学传统的高等教育制度安排尚未形成,大学及其学科领域的划分、学术工作的程序、学者的社会角色等都还极其特殊。政府对于大学的支持更多出于功利主义的考虑。由于政府垄断着资源和权力,政府的计划性导致大学改革的被计划,大学的改革完全被政府所计划。“什么地方计划和知识独行武断,对精神价值大张挞伐,那么这些计划和知识就必然变成自身目的,教育就将变成训练机器人,而人也变成单功能的计算之人,在仅仅维持生命力的状况中人可能会萎缩而无法看见超越之境”[1](P35-36)。近年,随着政府对于高等教育财政投入的大幅增加,计划思维更是“无孔不入”。政府的每一笔投入每一次改革都伴随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为了能在政府主导的种种计划中分得一杯羹,高校内部又会采取目标倒推,提前计划,四处攻关;与此同时,上行下效,高校也会模仿政府推出各种各样的配套计划。其结果,计划像密不透风的墙一样,严重伤害了大学的自治和学术的自由。各种各样的计划,让大学和学者自顾不暇。一个个宏大的计划既为我们绘制了宏伟的蓝图,也扼杀了高等教育改革的“可能世界”。对于大学而言,改革的前提首先是对于高等教育本质的追问,但当前在资源的诱惑和权力的强制下,大学自身逐渐丧失了反思的能力,就范于政府的种种改革计划。大学的成长或学术的发展有客观的规律,期待过高,改革过急,无异于拔苗助长。学术不同于体育运动。大学也不是奥林匹克的竞技场。以计划为核心的举国体制也许可以用来奥运会夺金,但可能不大适合用来推动高等教育的改革。真正伟大的科学发现从来不是计划好的,真正伟大的大学也从来不靠人多或论文多取胜,甚至也不是简单的金钱付出与回报。高等教育的繁荣需要的是自由的思想市场而不是种种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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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