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人的生活支撑

2017-03-21 20:17丁大同
世界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世人哲学家

丁大同

现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被人们称为“哲学家中的哲学家”。这位出生于德国麦氏教堂镇的哲学家,他所思考和讨论的主题是“存在”,还有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诗意”,由此完整地确立了他的存在哲学。关于存在的“诗意”,这一思想主要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中提出和给予了论证。

摆脱“烦恼的在世”之途何在

据传记学者的研究,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是海德格尔所独爱的研究课题之一。作为先辈,诗人荷尔德林是海德格尔的同乡。这位诗人与享誉世界的德国大哲学家谢林和黑格尔是好朋友,他们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和思考中来阐述对人和世界的看法。在荷尔德林的诗作中,经常吟诵的是关于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质这类哲学的主题。在诗作中,浮显出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抽象的诗意世界,而这成了这位德国诗人的特色。在海德格尔关于诗人荷尔德林的讲稿中,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也许诗人荷尔德林,注定要成为一位思想者的有决定性意义的赠品。”

海德格尔从荷尔德林这个“赠品”中首先选取了“诗与存在”这一话题,用以说明诗是如何揭示人的存在的。

海德格尔说:诗的活动领域是语言。因此,诗的本质必得从语言的本质那里获得理解。然后,我们清晰地看到: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的本质的创建性命名——决不是任意的道说,而是那种首先让万物进入敞开域的道说,我们进而就在日常语言中谈论和处理所有这些事物。所以,诗从来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反过来要从诗的本质那里来理解语言的本质。

人类此在的根基,是作为语言的本真发生的对话。而原语言就是作为存在的创建的诗。可是,语言却是“最危险的财富”。所以,诗是最危险的活动——同时又是 “最清白无邪的事业”。实际上,只有当我们把这两个规定合为一体来思考之际,我们才理解了诗的全部本质。

但是,诗真的是最危险的活动吗·在启程作最后一次去法国漫游前不久,荷尔德林在致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朋友,世界展现在我眼前,其明亮和庄严胜于无常!无论它怎样发生我都乐意,哪怕我在夏日,古老的神圣天父用镇静的手从红云中撼动赐福的雷霆。因为,在我从神那里看到的一切中,这个标志最合我意。从前我能欢呼关于我们周身遭际的一个新真理,一个好观点;现在我却担心,我最终不能胜任,就像古老的坦塔罗斯(古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而被罚永世站在水中,水深及下巴,上有果树,想喝水时水即退,想吃果子时果树即升高,是谓“坦塔罗斯的痛苦”,意即指对某物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他从诸神那里获得的,远远超过了他能消化的。”

诗人遭受到神的闪现。荷尔德林有一首诗歌道说了这一点。我们把这首诗歌视为关于诗的本质的最纯粹的诗。它的开头是:

如当节日的时候,一个行走的农夫

望着早晨的田野……

诗的最后一节写道:

而我们诗人,当以裸赤的头颅,

迎承神的狂暴雷霆,

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的光芒,

抓住天父本身,把民众庇护

在歌中,让他们享获天国的赠礼。

一年后,当荷尔德林因患精神病回到母亲家里时,他写信给同一个朋友,回忆他在法国逗留期间的情景:“强大的元素,天国之火和人类的宁静,人类在自然中的生命,以及他们的局限和自足,始终占领了我的心灵;而且,就像人们喜欢跟从英雄,也许我可以说,阿波罗征服了我……”太大的光亮把诗人置入黑暗中了。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说明诗人的创造是最危险的“事业”吗·这位诗人最本己的命运道出了一切。荷尔德林在《恩培多克勒斯之死》中的一个诗句,在此听来宛若一种先知先觉:

……作为神灵的传达者,

他必定早早离去。

然而,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荷尔德林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不光是为了顾惜母亲,而是因为他知道,這一无害的外观属于诗的本质,就像山谷属于山脉;因为,如果诗人不是“被抛出”日常习惯并且用其事业的无危害性外表来防止这种日常习惯的话,诗人又如何去从事和保持这一最危险的活动呢·

诗看起来就像一种游戏,实则不然。游戏虽然把人们带到一起,但在其中,每个人恰恰都把自身忘记了。相反地,在诗中,人被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基上。人在其中达乎安宁;当然不是达乎无所作为、空无心思的假宁静,而是达乎那种无限的安宁,在这种安宁中,一切力量和关联都是活跃的。

诗人揭示了什么

海德格尔为了说明诗的本质和诗人的本质,实际上是将它们摆放在了如何揭示人的本质这一哲学根本问题上来。

那么,诗的本质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作诗呢?海德格尔解释说,荷尔德林在1799年1月致母亲的一封信中提到,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为什么说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呢·作诗显现于游戏的朴素形态之中。作诗自由地创造它的形象世界,并且沉湎于想象领域。这种游戏因此脱离于决断的严肃性;而在任何时候,决断总是要犯这样或那样的过错。所以,作诗是完全无害的。同时,作诗也是无作用的;因为它不过是一种道说和谈话而已。作诗压根儿不是那种直接参与现实并改变现实的活动。诗宛若一个梦,而不是任何现实,是一种词语游,而不是什么严肃行为。诗是无害的,无作用的。还有什么比单纯的语言更无危险的呢·诚然,通过把诗理解为“最清白无邪的事业”,我们还没有把握到诗的本质。但或许我们借此获得了一个暗示,它指示我们必须到何处去求索诗的本质。诗是在语言领域中并且用语言“材料”来创造它的作品。

海德格尔

什么人才可以被称为“诗人”?他以诗的言说向世人说了什么呢?海德格尔告诉人们说:诗是一种创建,这种创建通过词语并在词语中实现。如此这般被创建的是什么呢·是持存者。但持存者能被创建出来吗?难道它不总是已经现存的东西吗·绝非如此。恰恰这个持存者必须被带向恒定,才不至于消失;简朴之物必须从混乱中争得,尺度必须对无度之物先行设置起来。承诺并且统摄着存在者整体的东西必须进入敞开域中。存在必须被开启出来,以便存在者得到显现。但这个持存者恰恰是短暂易逝的。“因此一切天神飞快消逝;但并非徒劳。”而使一切天神持存,“乃是诗人的忧心和天职”。诗人命名诸神,命名一切在其所是中的事物。这种命名并不在于仅仅给一个事先已经熟知的东西装配上一个名字,而是由于诗人说出本质性的词语,存在者才通过这种命名而被指说为它所是的东西。这样,存在者就作为存在者而被知晓。诗乃是存在的词语性创建。所以,持存的东西决不是从消逝之物中取得的。简朴之物决不能直接从混乱物中抓取出来。尺度并不在无度之物中。我们决不是在深渊中寻找基础的。存在从来不是某个存在者。而由于存在和物的本质决不能被计算出来,并且也不能从现存事物那里推演出来,所以,物的存在和本质必须自由地被创造、设立和捐赠出来。这样一种自由的捐赠就是创建。

然而,由于诸神受到命名,物的本质得以被词语所表达,而物借此才得以闪亮,由于这样一回事发生出来,人的此在才被带入一种固定的关联之中,才被设置到一个基础。诗人的道说,不仅是在自由捐赠意义上的创建,而且同时也是建基意义上的创建,即把人类此在牢固地建立在其基础。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一诗的本质,理解了诗乃是存在的词语性创建,那么,我们就多少能够猜度到荷尔德林那个诗句的真理了;而诗人说出这个诗句时,早已被卷入精神错乱的夜幕中了。

而这正是“诗人的本质”所在。

“诗意地栖居”是可能的

在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著作中,有大量的篇幅论说了人作为一种存在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因而这个存世的人的生活,就主要地被不自由的无法自主决定的处境所困,充满了无限多的烦恼,成为一种烦恼的存在——“烦在”。那么,人能走出这种不自由的在世境况吗?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中告诉我们,他从诗人荷尔德林那里找到了答案。

在一首诗中,荷尔德林写道: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海德格尔解释说:人的所作所为,是人自己劳神费力的成果和报偿。“然而”——荷尔德林以坚定的对立语调说到——所有这些都没有触着人在这片大地上的栖居的本质,所有这些都没有探入人类此在的根基。人类此在在其根基上就是“诗意的”。但现在,我们所理解的诗是对诸神和物的本质有所创建的命名。“诗意地栖居”意思是说,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并且受到物的本质切近的震颤。此在在其根基上“诗意地”存在——这同时也表示,此在作为被创建(被建基)的此在,绝不是劳绩,而是一种捐赠。

进而,海德格尔又说: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種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因而也不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不是一个 “文化灵魂”的单纯“表达”。我们的此在在根基上是诗意的,这话终究也不可能意味着,此在根本上仅只是一种无害的游戏。但荷尔德林不是在我们最初所引的诗句中把诗称为“最清白无邪的事业”吗·这又如何与我们现在所阐发的诗的本质相合拍呢·我们于是就返回到我们起初置之不理的问题上了。我们现在要来回答这个问题,试图借此也概略地把诗和诗人的本质带到了我们心灵的眼睛面前。

在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心目中,诗和诗人不光是人在此时此地的存在状况的揭示者,更是将人类生存的最高目的——审美的存在——完整地向世人展现出来的不同凡响者。揭示世人可以诗意地栖居,这是诗人的最大功绩!而作为“哲学家中的哲学家”的海德格尔,如果说只是单纯地向世人揭示了人的存在是“此在”,而此在又是处在烦恼中的“烦在”的话,那么他还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完整的思想家;而当他引入了荷尔德林的诗学研究之后,当他借这位诗人之口向世人揭示出人“诗意地栖居”这一命题时,他的“此在”思想才臻于完整,才成为一个有现代意蕴的、闪耀积极向上光芒的哲学思想体系。换言之,海德格尔在通过诗人荷尔德林“诗意地居住”来重拾人们的生活审美趣味,使世人在充满苦难的世界中寻找到自己存活下去的哲学理由。也就是看重生活中存在着的美的价值,这成为足以使世人战胜任何困境和苦难的唯一的生活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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