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苏记

2017-03-21 18:48于坚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苏轼

在中国历史上,每个世纪都会出现大诗人。《诗经》时代,杰出的诗人多如牛毛,匿名的大诗人可以采诸野。“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艺文志》“孟春之月,羣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於天子。”《汉书·食货志上》心有灵犀的孔子一选,就得到一部《诗经》。《诗经》是匿名时代的集大成者。人类文明有各种各样的开端,从一部诗写成的经书开始,仅中国独有。“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许慎《说文解字序》)在我看来,文的出现,就是诗的具形,文是先验之诗的升华。如果从言简意赅这种诗最基本的特性出发,那么每个汉字都是一首诗,或者说,汉字的诞生本身就是汉语先民对诗的觉悟。“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除了汉语,没有哪一种文明有过这样的记载,文的诞生,就像神的诞生一样,一个神秘事件。黑暗时代封闭于各个地方的诗意通过文从此可以流布大地,文明开始了。

文明,以文照亮。通过语言觉悟。这种起源导致伟大的诗人在这个民族中层出不穷,世所罕见。汉是一个高潮,唐是一个高潮,宋是另一个高潮。宋以后的一千年中,这种以文为文明最高标准的趋势逐步式微,到一八四〇年以后,几近消失。压抑了近四千年的商族(黄河流域的古老的部落,首领叫契,契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受封,封地为商)的文化日益发扬光大,最终席卷中国。但是,诗主导的文明已经不可逆转。历经五千年来最大的变局,文明完成了一个伟大的悖论,商人也不得不通过比商族更古老的文来申明他们的“契”。

今日,现代主义在中国建造一个全新的空间,传统中国的空间世界荡然无存。但是,文继续着,人们依然在用五千年前(在殷墟发掘的甲骨并不能视为文诞生的年代)甚至更早就出现的文命名现代。依然是先知孔子启示的真理:“不学诗,无以言。”

中国最后一位伟大的文人出现在宋。“阴阳割昏晓”(杜甫),苏轼就像但丁,站在文明史的阴阳线上。不同的是,但丁站在黑暗的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间。而苏轼却面对着诗的黄金时代的垂暮,黑暗即将降临。他意识到这一趋势,力挽狂澜,终其一生。

暮色苍茫,一只乌鸦越过灰色的云层朝向就要沉下地平线的落日。

这是一〇九七年宋朝的京城开封。那个时代此地还没有摩天大楼,在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也可以看见落日和乌鸦。南宋作家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记录过这个城市:“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大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相互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天长日久的太平,人们都聚集到城市里来。扎着小辫的儿童应合着鼓点跳舞;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来没有见过武器。各种各样的节日,丰富多彩,各不相同。华灯照耀的夜晚、月亮将至的黄昏,下雪的日子,开花的时节,人们或沿着小路登高望远,或流连于公园池边。大街两旁都是青楼画阁、绣着图案的丝绸窗帘、垂着镶珍珠的帘子,雕刻着花鸟走兽的马车在街道中央走着,阳光下的屋顶和树木闪着光,满街行人身上用绫罗绸缎缝制的衣服散发着香味,阵阵笑声从花园里传来,茶馆酒楼则有一支支乐队在演奏。”“郊区也很热闹,往往人们就在芳香的树下,或者园林中,摆开酒杯盘子,饮酒划拳,年轻人唱歌跳舞,直到黄昏才回家去。)

天空、大地、人生,其乐融融。在世,生活,生活是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创造已达极至。此后的中国生活,都将以此为榜样了。

“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每一坊巷口……多设小影观棚子,以防本坊游人小兒相失,以引聚之。诸营班院(首都的卫队)于法不得夜游,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近高低,若飞星然。阡陌纵横,城砾不禁。另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飏,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宝骑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朱彻,市人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科头圆子、拍头焦半……卖鹌鹑骨饳儿、圆子、半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银杏、盐豉、汤鸡、段金橘、橄榄、龙眼、荔枝……”《东京梦华录》

“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东京梦华录》

“自宣德东去东角楼,乃皇城东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头街北去,从纱行至东华门街、晨晖门、宝箓宫,直至旧酸枣门,最是铺席耍闹。宣和间展夹城牙道矣。东去乃潘楼街,街南曰“鹰店”,只下贩鹰鹘客,馀皆真珠匹帛香药铺席。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向晚卖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东去则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馀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东京梦华录》

这城市几乎没有闲人,生活的细节如此丰富,每个细节都是一条谋生之道。

“终日居此,不觉抵暮。”《东京梦华录》

生活就是艺术、生活就是文化。人们认为天堂就在当下、此时。生活不是对孤立观念的亦步亦趋,削足适履,而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形而上就在形而下中,生活世界就是教堂。“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这些西方世界晚近才发现觉悟的真理,在宋代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实践。宋代哲人中曾经阐释过在中国文化中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推本而言,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又问,礼莫是天地之序,乐莫是天地之和?曰:固是。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置两只椅子,才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程颢、程颐)“其高极乎太极无极之妙,而其实不离乎日用之间;其幽探乎阴阳五行之,而其实不离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朱熹)钱穆说:中国的艺术文学,在其本质上,就可以替代宗教功用。宋以后的文学艺术,都已平民化了,每一个平民家庭的厅堂墙壁上,总会挂有几幅字画,上面写着几句诗,或画上几根竹子,几只小鸟之类,幽雅淡泊。当你去沉默欣赏的时候,你心中自然会感觉到轻松愉快。这时候,一切富贵功名,都像化为乌有,也就没有所谓人生苦痛和不得意。甚至家庭日常使用的一只茶杯或一把茶壶,一边总有几笔画,另一边总有几句诗。甚至你晚上卧床的枕头上,也往往会绣有诗画。令人日常接触到的,尽是艺术,尽是文学,而尽已平民化了。单纯、淡泊、和平、安静,让你沉默体味,教你怡然自得。再说到房屋建筑,只要经济上稍稍过得去的家庭,他们在院子里,往往留有一块空地,栽几根竹子,凿一个小池,池里栽几株荷花,或者养几条金鱼。这种设置,看来极平常,但使你身处其间,可以自遣自适。”其实,不仅仅是画画、写诗,天人合一,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就是文化的,“以言行化物,故曰文明。”《东坡易传》这种艺术化将在场的实用和精神的寄托结合得天衣无缝。生活世界就是教堂,生活世界就是一部诗经。

那只乌鸦来自开封的御史台,这个地方是宋代的监察机构,由于御史台里种着许多柏树,乌鸦在树间筑巢,因此叫做乌台。一〇七九年八月十八日,苏轼被关进这里的监狱,乌台这个本来就有些不祥的名字第一次与诗联系起来。苏轼的被捕,在中国历史上叫做“乌台诗案”。在一首诗里,苏轼描写了他被关押在乌台的情况:“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乌台之祸,苏轼的文章诗词被大量毁掉。诗人被捕,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秦朝焚书坑儒,许多书就是诗集,许多被捕埋掉的儒生也是诗人。“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即使从幸存的少数作品看,苏轼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一千年后,人们还在阅读苏轼的文章和诗篇。二〇〇〇年,法国《世界报》举办了一次评选全世界“千年英雄”的活动,在东西方最近一千年产生的伟人中评出了十二人,苏轼名列其中。二〇一四年出版的《初中语文》,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灿然在目:“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那些一放学就从口袋里拔出苹果或三星手机看微信的中学生,穿过被汽车拥堵的大街走回家去,乘电梯登楼,回到他们已经西化的房间里,在电视机、抽水马桶、煤气灶、沙发、铝合金窗子……之间,开始背诵这八十五个汉字。藉此,他们才能找回与那个一千年前的中国世界的联系。

一〇五六年八月,二十一岁的苏轼在开封府的景德寺参加举人考试,揭榜,苏轼名列第二。当时的皇帝宋仁宗在读到苏轼兄弟的考卷后,说:我为后代得到了两个宰相。苏轼就此开始了颇为辉煌的仕途生涯。在一首诗里,苏轼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没有提到开封。在他关于开封的极少几首诗里,他提到的是开封城的生活世界:“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包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於粽里得杨梅。”《皇太后阁六首》

我在他逝世九百年后来到开封。乌台已经重新沦为尘土,原址无法查证。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元佑党人的石碑的遗照赫然在目(元祐党人碑,宋崇宁四年(1105年),宰相蔡京主张将宋元祐年间反对王安石新法的大臣列为“元祐奸党”,宋徽宗赵佶批准。“皇帝书而刊之,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后来又下令将碑文刻石传布全国,“以示后世”)。碑上刻有三百零九人的名字,第一名就是苏轼。开封城正在拆迁,一个全新的开封城在施工,新起的大部分是西式的楼房和小区。开封城在历史上曾经多次毁于战乱,但总是被依据经验和记忆重建。依据古代诗词和绘画中的证据推断,至少在宋以降的九百年间,开封地区的建筑物大同小异,格局、材料、样式、做工、标准一直被传承,一代比一代更精致耐用。在晚清,已经流行某种巴洛克式的风格,繁琐,装饰性,富于隐喻,但依然是苏轼诗歌写到的那种格局“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的世界。在出租车里,经常看见废墟,断墙残壁,如果不明就里,还以为这是战后。一栋栋新楼,与苏轼诗歌中的世界毫不相干,仿佛为外星人所建。大规模的拆迁拆掉的不仅是一群老房子,也拆掉了开封古老的生活氛围。虽然人们也依据古代文献,试图部分重建这个城市,但是材料、空间格局、所有制完全不同。苏轼时代的开封是土木结构的,为手工打造。道法自然、日积月累的结果,建筑有自然形成的部分,也有规划的部分,私房,各家家底参差不齐,显摆露富、独占鳌头为人不齿,出头的檐子先烂。所以城市高低错落,宽窄、建制既要符合礼的秩序,也不一律抹平尊卑贵贱,更随生活之便。水井、寺庙是社区的核心,既要恪守三纲五常,尊卑有序、尊重君臣父子,也要惜老怜幼,为三百六十行、三教九流留出空间。以德为邻,互相照顾,温良恭谦让,亲和无间。“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谓如香铺裹香人,即顶帽披背;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街市行人,便认得是何色目。加之人情高谊,若见外方人为都人凌欺,眾必救护之。或见军铺收领到斗争公事,横身劝救,有陪酒食檐官方救之者,亦无惮也。或有从外新来,邻左居住,则相借莉动使,献遣汤茶,指引买卖之类。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邻里互相支茶,相问动静。凡百吉凶之家,人皆盈门。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东京梦华录》

就是皇室,也融入到这个生活世界中:“十六日车驾不出,自进早膳讫,登门乐作,卷帘,御座临轩,宣万姓。先到门下者,犹得瞻见天表,小帽红袍,独卓子。左右近侍,帘外伞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两朵楼相对:左楼相对,郓王以次彩棚幕次;右楼相对,蔡太师以次执政戚里幕次。时复自楼上有金凤飞下诸幕次,宣赐不辍。”《东京梦华录》

新城整齐划一,切出来的豆腐块似的,以商业政治为中心,宽阔空荡,适合汽车显要富人。过客、本地居民倒显得只是摆设了。我住的旅馆附近,就是新建的“清明上河园”,模仿着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画栋雕梁。只是失去了原图的随意、自然、彬彬有礼,终是过于坚硬、夸张、冷漠、缺乏人气。这个地方没有炊烟,没有“在灯下纳鞋的娘”,月亮也不会转朱阁,照无眠。旅游点,上班时间,许多旅游团打着旗子在里面走来走去,一下班,职工就锁门走人。只是在老城区的某些地段,残余的部分,还可以感受到昔日的生活氛围。有家包子店里面挤满了人,都在吃套餐,这个套餐包括灌汤包子、鲤鱼焙面、藕片、花生糕和紫菜蛋花羹。我坐定,要了一份,某种记忆袭来,这种味道似乎存在于古老的时光,来自外祖母的锅。虽然是在开封,但仿佛回到童年时期的昆明。我记得有时候父母会带我去武城路的一家天津包子店吃狗不理,那家馆子永远被挤个水泄不通,食客甚至站在包子店外面的人行道上品尝。大家狼吞虎咽,被包子溢出的热汤烫得直是咂舌。开封是古都,在两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中,它对中国生活的影响已经成为某种口味,民以食为天,在中国,食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或者营养学的精确配伍,味道中一直保持着最原始的不确定性、神秘主义。人们即使不爱智,也能从对味道的品味中觉悟道。吃是活着,味道则是生活。开封幸存的也许只剩下味道了,味道比仿古建筑更令人接近古老的开封。建筑可以拆迁,风景可以改造,但是通过一只只灶秘传下来的口味是无法拆迁的。人们也许在最严峻的时代三缄其口,但禁制永远无法管辖到遗传、调味、火候、手艺,无法规范大米、麦面、盐巴、胡椒……的配方。许多古老的美味传布他乡,已经模糊,改头换面,面目全非,但只要来到开封,立即觉悟,这才是那美味源头。开封的口味不像今日许多名菜那样过度烹调,刁钻古怪地美化,只为着面子的光鲜亮丽,排场的奢豪讲究,也不是野怪黑乱草草了事。开封的口味有一种中正素朴典雅而又平易近人的市井风格。古典时代的意识形态早已烟消云散,只有那些能够生生、止于至善者“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成为日常生活世界的庸常风俗。市井一词,在我们时代暗含贬义,生活就是庸俗,甚至罪行。二十世纪,故乡批判盛行,“生活在别处”是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思想的主流,在文革达到极端。在中国,否定天必然否定人,观念的革命必然导致生活的颠覆,否定文化必然摧毁生活世界。天人合一就是一,不是天是天,人是人。不像它种文明,形而上、观念与形而下、生活世界是分开的。二十世纪流行的故乡批判的后果我们已经看到,中国有形的故乡已经成为抽象的乡愁。在苏轼时代,市井却是生活的天堂,后世总结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杭,就是中国最伟大的市井。孟元老如此描写开封的市井:“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疱厨。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如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之类。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不相笑励。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东京梦华录》

相国寺还在,一位三轮车夫拉着我去。这里依然是一个精神世界的实用去处。香客们不是来旅游,参观文物古迹,只是来上香,有一种古老的气氛。一位和尚在为新殿集资,办法是香客交给寺院一百元,就将他的名字刻在一片瓦上,日后这片瓦就可以安装在大殿的屋顶。有位香客捐了一百元,他一定要刻字的和尚当着他的面马上将名字刻上去,他担心和尚只是收钱,不留名。他相信菩萨,但不相信和尚。在阴沉的天空下,寺院显得肥大空寂,庄严而犹豫,有几个方头大脸的和尚走过。孟元老说:从前“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诞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圖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寺三门阁上并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佛牙等,凡有斋供,皆取旨方开三门。左右有两瓶琉璃塔,寺内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东西塔院,乃出角院舍,各有住持僧官,每遇斋会,凡饮食茶果,动使器皿,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大殿两廊,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莫非精妙。”

开封铁塔是幸存不多的宋代遗物,始建于公元一〇四九年。建塔十年后,苏轼从四川眉山来到开封。据日本僧人成寻在《参天台五台山记》记载,塔落成于宋神宗熙宁年间的后期(一〇七三年至一〇七七年之间)。我听说这是一座铁塔,走到跟前,才发现它并非铸铁之塔,乃是砖砌的,外面覆盖着铁色的琉璃雕砖,铸铁般地沉稳厚重。这里还看得见落日,正对着铁塔滑落下去。就是在黑暗中,这个塔也很醒目,它比黑暗更深。黑塔上空,星光灿烂。我想象着这个景象,但没看见几颗星子,空气太浓。

洛阳也在拆迁。老街的后面,推土机示威般地举着黄色的钢臂。只有文字,依然是苏轼使用过的那种文字,超现实般地出现在最新潮的电子广告上。洛阳博物馆正在展出商周青铜器的专题展。难得一见的青铜祭器“何尊”出现在一个玻璃柜里。这是公元前一〇五五至前一〇二一年西周成王时期制作的。考古专家说,这是“中国”这两个字第一次组合出现在古代的铭文中,铭文有“余宅兹中国”,意思大约是,我的家(成周这个地方)就是中国(这里的中国是中心的意思。)。铭文中也有文这个字,出现了两次,都是与王一起使用“克逨文王”(追随文王)“文王受慈命”(文王受天命)。文王是一种什么王?古往今来,世界之王浩荡滚滚,文王仅中国独有。文王,文在前,王在后,这是一个深刻的顺序。王如果意味着权力的话,也是在文的指引、领导下。“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经)“《记》曰:‘文王以文理。则文之用大矣哉!”(白居易)苏轼说:“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文这个字诞生以来一直在汉语中被频繁地使用。文明,以文照亮。作为名词,文是文教、文章、文明、文化、文人、文豪、文庙、文物、文笔、文雅……作为动词,文可以文身、文体、文人、文无、文物、文艺、文治、文德、文誉、文练、文王、文笔……也可以文过饰非。文质彬彬是文的最高境界。文这个字甚至被用于神名,文昌星、文魁星。

在苏轼故乡眉山县的连鳌山中,有一块棕红色砂岩的巨大石块躺在山岗上,就像苏格兰荒野巨石阵中的一块。石面上写着“连鳌山”三个字,“连”字长三米一五,宽三米二;“鳌”字长三米五,宽三米二;“山”字长三米二,宽三米,每个字的深度约零点一米。孤零零的三个巨字,没有落名,仿佛陨石自天而降。三个大字为石头文身,令这石头遗世独立,超越于这个地区。不知是谁凿的,字体有苏轼的风格,乡人坚持认为就是苏东坡写的。巨石为大地的花朵所环绕,花朵由松树、橙子、枣树、山芋、柑橘……等组成,就像是陵墓。意味深长,只有文字陪伴着大地,其它无影无踪。

“惟文字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故决意为之”。(苏轼)

十九岁时,我第一次读苏轼的文章《前赤壁赋》。这是中国经典《古文观止》中的一篇。从前,这本书每个知识分子不仅要读,而且要背得滚瓜烂熟。我至今依然记得《前赤壁赋》给我的那种洗礼般的感受。那是一九七五年,文革的末期,我亲眼目睹图书馆在燃烧,我的语文教师被红卫兵带走。记得小学五年级第一天上课,我的教科书只剩下一本: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那是个喧嚣的时代,大街上到处是高音喇叭。时代号召破旧立新,改天换地,传统中国“道法自然”的思想声名狼藉、沦入黑暗。某一天,一篇古文,越过千年,深入到我的内心,永远地改变了我的世界观。这篇文章如此安静,就像远古的河流,明澈、朴素而深邃,坚定,自信,彰显着那些古老的真理。真是一个荒诞的时刻,我竟然通过秘密的地下渠道,得到苏轼的《赤壁赋》。当我翻开这中国圣经之一的时候,我的窗外的围墙上,贴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标语。“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时代的理直气壮、目空一切即刻在这位一千年前的作者的汉语面前轰然倒塌。不用知道作者是谁,你立即被这圣经式的不容置疑的朴素语词、行云流水般的语感、大地般的充实自在,被它穿越时空的真理性所感动、慑服。这就是圣经。如果人们迷惘于自己时代的各种异端邪说的话,那么一旦读到这文章,他们就会幡然觉悟。当我读完这篇文章后,我青年时代摇摆不定的世界观清晰了,确定了,永远不可动摇了。

我大略浏览了一千年来关于苏轼的文章、传记、轶事等等,历史试图塑造一部苏轼传奇,流放者、直谏之臣、坚贞不二的丈夫、慈祥的兄长……等等,我则对苏轼如何作为中国中世纪的最后一位文人更感兴趣。自从苏轼以后,文人的声誉一落千丈。顾炎武曾经说“士当以器识为先,一为文人,无足观矣”。到今天,文人已成贬义词。“文,错画也。象交文。今字作纹。”《说文》。文字,中国独有,它也许来自萨满时代的纹身、占卜、记事符号,“文者物象之本”。文字是音、象、意义三者合一的符号,与拼音完全不同。文不仅是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周监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孔子)。与它民族的“神明”不同,中国是文明,文明,就是用文来启蒙、照亮黑暗。身是黑暗的,通过文身,人才进入“仁者人也”(孔子)。人之初先验的仁心,只有在文诞生后才能确立、彰显。文章为天地立心,文是一种立。就像宗教那样,文赋予世界说法,意义,解释、秩序、标记……文为身定位,创造世界,在身和世界之间建构着有无相生、知白守黑,阴阳变化,迕物无伤,审美的、超越性的在世、在场的关系,这种关系导致对世界的不同解释、不同价值观、不同图腾、不同立场之间的彼此尊重、和而不同的自由主义秩序。文不是关于世界的观念,文一直保持着文身这个原始姿势,文是明,照明,文明。

在中国,人皆可以为尧舜。作为动词的文,为一切众生敞开了超凡入圣的大道。“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在中国,是一种宗教式的生活方式,生活尺度。那些不朽的文章就是文教的圣经。通过文,超凡成圣就不是教堂里的有限位子,而是敞开在每个肉体凡胎面前的康庄大道。文人是文身这个动作的实施者,文人在远古时代就是萨满、巫师。“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司马迁《屈原列传》)“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

后代人研究苏轼,常常会发现,他正是一个经典的文人。作家林语堂评论他说:“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生命就是一篇文章。文在苏轼这里,是贯穿其整个生命的动词,以生命为世界文身,无所不文。苏轼的传记不会是《水浒传》那样的传奇,却具有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式的庸常性,虽然他的一生有过大起大落的遭遇,但这个生命的真正意义却来自那些关于日常生活的尺牍、以文为诗的诗篇、来自这样的世界观:“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惟无常形,是以迕物而无伤。”(万物都有固定的形状,只有水没有……因为没固定的形状,所以侵入事物却不会伤害它。)苏轼是中国文明的黄金时代产生的最伟大、最经典的文人之一。也是最后的文人。对于他,文不是观念,而是一个动词,一生的行动,事件,文章。宋以降,文人这种源自巫君合一时代的、诗性的“通”的传统开始走向没落。文人不再是为世界文身的通才,文分裂成各种独立的专业,诗人、小说家、书法家、散文等等,再未出现过可以与苏轼比肩的文人。

千年后,乌台诗案的受难者已经成为一位中国圣人。其实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视为圣人了。他的朋友黄庭坚在他的一幅作品后面写道“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有一个伟大的故事: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流放到惠州,与在中原的家人音信隔绝。住在苏州的儿子苏迈忧愁焦虑,苏轼的朋友,苏州定慧院学佛者契顺对苏迈说,“子何忧之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当为子将书问之。”绍圣三年三月二日,契顺步行半年,“涉江度岭,徒行露宿,僵仆瘴雾,黧面茧足以至惠州”。得到苏轼的家信后,就要返回。苏轼要答谢他,契顺说:“契顺惟无所求,而后来惠州。若有所求,当走都下(京都)矣。”苏轼再三说要谢他。契顺说:“从前蔡明远只是鄱阳的一个校官,颜真卿被困在江淮,没有粮食吃,蔡明远背着米去周济颜真卿。颜真卿很感激,就写了一幅字给他,“天下至今知有明远也”。“今契顺虽无米与公,然区区万里之勤,倘可以援明远例,得数字乎?”苏轼“欣然许之,独愧名节之重,字画之好,不逮鲁公。故为书渊明《归去来词》以遗之,庶几契顺托此文以不朽也。”契顺,像一位前往拉萨朝圣的苦行僧一步一叩那样,“涉江度岭,徒行露宿,僵仆瘴雾,黧面茧足”,只是为了见到苏轼一面,得到他的几个字。

四十多年来,朝拜苏轼的故乡一直是我的宿愿。我父亲也一再敦促我,回四川老家的时候,要去江油,要去眉山,要去杜甫草堂。他出生在四川省的资阳,是中国浩瀚如繁星的古典诗词爱好者和作者中的一员。是的,有一天得去看看。二〇一四年的秋天,当我前往苏轼家乡眉山的时候,我的心情与一个即将前往拉萨的香客无异。

说到朝圣,人们不由自主会仰望茫茫太空,似乎圣贤们是来自那里,某个不可见、无法企及的高处。人们备感惊讶,朝圣之路,一方面已经高度抽象,成为文明的精神遗产,不朽的经典、在图书馆束之高阁;甚至匿名,成为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箴言、教条、在大教堂的拱顶下被信徒们不明其义地念诵、在寺院、祠堂成为有名无实的牌位,供人们顶礼膜拜的塑像,而另一方面,朝圣的道路总是结结实实地蜿蜒在大地上,无论那是耶路撒冷、麦加、梵蒂冈、瓦拉纳西还是曲阜、秭归、江油……人们必须越过河流、山岗、树木、村庄、果园、集镇、城市、最后抵达某个地址。圣人不是从天而降的超凡绝世的不可见者,只可想象虚构的无形者,大地上总是可以找到一条路,直抵圣人出处。后代人总是要前往那些圣贤的故乡,眺望天空,嗅索土地,望着某棵古树发呆,饮用某口老井中的清水,抚摸某些石头、梁子、什物、甚至品尝某些食物,一探究竟,这些超凡入圣者是怎么达到的,是什么东西孕育了他们。他们固然迷信天启,但也相信出处。天机不可泄露,但出处是可以抵达的。后代总是能根据大地重返某位先贤的源头、故乡、地点。也许那个圣地在无数时间之后,面目全非,原址随风而散,但那块地还在,天空还在,盐巴还在;某种诞生过圣者的气象、氛围、土色、味道、日光、星光 ……还在,马厩还在、苹果树还在、葡萄园还在;菩提树、大象、沙子、河流还在;“明月夜,短松岗”还在;“春江水暖鸭先知”还在;“缺月挂疏桐”还在“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木叶尽脱,人影在地”还在……是的,哪怕只是一片废墟,还是可以看见某粒种子即将发芽,一切都结束了,而诞生这件事远未完结。生生之谓易,无论何等地伟大神圣,都来自一粒大地上的种子。地方,令后代永远心存侥幸:既生瑜,必生亮。

在苏轼的家乡,四川省的眉山县,有人指着一条河流边上的浅滩告诉我,这就是岷江。看哪,这就是那位作者从前渡河的岸!我立即卷起裤脚,准备涉水而过。她惊叫道,水深!二〇一四年八月的一天,这条河依然像苏轼时代那样流着,并没有什么异常,还是河流经过坝区丘陵那种平缓迟钝却深蕴玄机的样子。带我来到岷江边的是眉山县旅游局的小徐,她以与苏轼同乡而自豪。她告诉我,她舅舅也热爱苏轼,擅长作曲,已经花了几年的时间将苏轼的全部词都谱成了曲,自己刻制成CD。此时,岷江的浅滩边正停着一艘灰色渡轮,几位坐在船舱里的渡客看见我们过来,以为也要过江,就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空位。

秋天,刚刚下过一场雨,万物湿漉漉的,玉米地、南瓜、柑橘、牵牛花、稻田、河滩上的鹅卵石以及这艘铁皮打造的用柴油发动机驱动的渡轮都湿漉漉的。岷江也是湿漉漉的,它自然是水,秋天雨水再次淋湿了它。我没有过江,不用过去,“天寒尚有沙痕在”,世界还是苏轼写过的那种经验:“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〇三七年一月八日,苏轼诞生在眉山的一块地上,“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眉山位于四川盆地成都平原西南部,岷江的中游。古称眉州,两宋期间,共有八百八十六人考取进士,史称“八百进士”,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进士之乡”。这是一块好地啊!秋天再次登场,地面凉下来,“山川胡望阔,气候带霜清”。如果忽略大地上那些局部的变化的话,眉山的初秋,还是可以感受到苏轼的父亲苏洵诗句中的那种远古的氛围。依然是河流在大地中间,两岸展开着平野、丘陵、树林、乡村,鹭鸶揚腿飞过芦苇。稻草又在田野上堆起来了,农民在乡场上掼谷子,唱歌般地高举着稻穗。却也令人惆怅,这秋天已失去从前那个轰轰烈烈,排山倒海、一望无际的黄金大地。大地正在被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圈地运动蚕食着。大地的经济化席卷中国,眉山地面也大面积地种植了能够迅速致富的反季作物。稻田萎缩,看不见一头牛,传统的秋天已经支离破碎,苏轼诗歌中的大地只能在想象中去连缀、修补。

在苏轼的时代,中国是个巨大的乡村,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婴儿一样,苏轼生于乡间。他和亲爱的弟弟经常在大地上漫游,苏辙曾回忆道:“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苏轼第一次读到庄子的书,“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他先在大地文章中感悟到庄子的真谛,然后才读到庄子的文章。有一本诗集《庆历圣德诗》流传到他的家乡,苏轼读后,就问老师书里的作者韩愈、杜甫等人的情况。老师很奇怪,苏轼说:我很想认识他们啊!宋史说:苏轼“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

二〇一五年的眉山城,苏东坡无所不在,各种各样的东坡酒店、东坡饭店、东坡客栈……招牌上,广告中,墙上、出租汽车上到处可见苏东坡三字。我住的宾馆里,从前为政要手迹所占据的大堂正壁上,迎面扑来的是苏东坡手迹的复制品:《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苏轼一家后来搬到城里,“公年十一,僦(租赁)居纱縠行宅。读书于南轩。”

纱縠行南街的苏轼故居现在是三苏祠眉山的三苏祠是中国文明的圣地之一,这个祠堂供奉着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他们都是出生在眉山的伟大作者。在明朝选家茅坤的一个著名选本《古文观止》中,苏轼父子三人的文章都被选入,苏洵两篇,苏轼七篇,苏辙三篇,这个选本至今是中国的经典之一。从前,苏轼家也是寻常百姓,由于这家父子三人文章千古,因此超凡入圣,纱縠行南街的老宅成了圣地,一直被人们顶礼膜拜。史料说,苏宅在元代改为祠堂。此后各代一直在保持、维修,重修。明洪武二十九年重修三苏祠。明嘉靖九年,扩建三苏祠。清康熙五十四年,眉州知州黄元煐重修三苏祠。嘉庆十一年,三苏祠复置三苏父子像龛三座。嘉庆十八年,知州赵来震对三苏祠大修。咸丰三年,增修快雨亭。书法家何绍基任四川学政使,来眉山监考举子。到三苏祠拜谒,遇雨,遂命亭为快雨亭,手书匾额。同治九年,增修三苏祠大门、耳房。光绪元年,四川督学使张之洞使建云屿楼、抱月亭、绿洲亭。光绪二十四年,眉山人将披风榭重建于三苏祠。民国八年,眉山驻军旅长陈国栋筹资对三苏祠大修。民国十七年,眉山地方官绅集议拓建三苏祠,增修南大门、百坡亭、式苏轩、半潭秋水一房山、船坞、彩画舫等,并修甬道、小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为“三苏公园”题匾。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四川省善后督办刘为立“保护三苏祠布告碑”。七月,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立“保护三苏祠布告碑”。八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签署“保护三苏祠布告碑”立于三苏祠。二〇〇六年,三苏祠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保护单位。二〇一四年,眉山市政府拨款八千万,再次重修三苏祠。

三苏父子的灵位前,日日供着高香、红烛、果蔬。维修三苏祠的工人正在回廊下拍打麻筋。混入棉花、麻线、石粉、糯米等等,经过长时间的捶打,成为一种粘合剂,用来粘合砖瓦缝,“为什么不用水泥呢,啊呀,这是苏东坡的祠堂哪,以前都是这么做的。”“比水泥还牢呢”,工人用苏轼的乡音说。历朝历代修复或重建苏祠,人们总是依据原样,以同样的土木结构、砖瓦、麻筋、同样的雕梁画栋,各时代或许风格稍变,但基本的东西从未改变。故国神游,人们很难想象苏东坡的家不是土木结构的,不是画栋雕梁的、不是鸟语花香的,很难想象他家没有中堂、厢房、没有太师椅、没有文房四宝、没有假山奇石、没有茂林修竹、流觞曲水,丝竹管弦……走进苏祠,瞬间就会感到,此地与外面眉州市的水泥建筑群完全不同,世界变了,一种古老的美重新归来。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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