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奥利维亚

2017-03-21 19:03凯伦·罗舒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娜娜

凯伦·罗舒(Karen Russell,1981-)是美国年轻一代著名的女作家,尤以短篇小说闻名。她出生于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尝试写作,曾被誉为“美国新生代的早慧天才”。她的主要作品有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狼女之家》(St. Lucy's Home for Girls Raised by Wolves,2006)、第一部长篇小说《鳄鱼女孩》(Swamplandia!,2011)和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柠檬园里的吸血鬼》(Vampires in the Lemon Grove,2013)。她的作品多以佛罗里达州的海岸线和沼泽地为背景,想象丰富,奇特怪异,独具一格。罗舒曾被《纽约客》杂志列为“二十位四十岁以下最杰出作家”,《格兰塔》杂志列为“最优秀年轻小说家”,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列为“五位三十五岁以下最优秀作家”。《游魂奥利维亚》(Haunting Olivia)是罗舒的处女作,最初于二○○五年刊登在《纽约客》上,二○○六年收入到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狼女之家》,本刊特邀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丁立群翻译。

哥哥瓦洛绕甘农废船场游荡一个多小时了,窘迫至极却又不愿承认自己连个鬼影都没看到,他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海浪,感觉自己也被抛弃一般。通气管中传出他骂骂咧咧的脏话。他还得不时地停下来调整那副可恶的潜水镜。

这副可恶的潜水镜本是小女孩用的,粉红色,防刮镜片,带子可调节,旁边还有带花纹的通气管。瓦洛说用这副潜水镜可以找到我们死去的妹妹,奥利维亚。

整个夏天我和哥哥半夜都到甘农废船场搜寻一番。这是一片水上垃圾场,人们一般会把旧船扔到这儿。负责人加农,头发花白,刺有纹身,会把这些破船拖到他的码头:破破烂烂的帆船,歪歪斜斜的小艇,名字傻里傻气的游艇,什么“打结号”,什么“人生号”,船名上的油漆都脱落了。随着数量的逐渐增加,这些船会慢慢沉入水中,锈迹斑斑,布满藤壶,只剩下桅杆横七竖八地露出水面。这个废船场是露天的,很容易打劫。我们先顺着岩墙骑一段自行车,再悄悄滑下甘农的铁皮小屋,跳到这个破舊的码头,然后爬下梯子,跳上最近的船,就开始打劫了。

有没有战利品可不一定。多数情况下,我们找到的都是些没有转售价值的废物:湿漉漉的照明弹和超高频的无线接收器,还有在小艇上号叫的独眼猫。潜水镜是第一个战利品,我们是在“卡拉维拉”——一艘沉没的“拉戈”纵帆船的船舱底找到的,当时它正漂浮在一个活饵舱里。我们从船头的小洞挤进去,舱内臭烘烘的,到处是水,已没有什么活饵,仅有这副潜水镜和颜色就像根汁汽水似的泡沫液体。我怂恿瓦洛戴上潜水镜,把头紧卡在里面,我可没指望他能找到什么,就是想看他戴着这粉色的潜水镜,咬碰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嘲笑他一番。但当他浮出水面,扯下潜水镜,他说看到可怕的橙色鱼鬼光。事实上,那是几条,应是一群可怕的鲻鱼。

“弟,它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饵料鱼,”瓦洛说,“只是死的。”我告诉哥哥我清楚什么是鬼,要知道我可不信这一套。

现在哥哥正戴着潜水镜试试在舱外视力如何。我坐在码头边缘来回晃动着双腿,半是期待有什么东西能抓住我把我拉下水去。“瓦洛!你看到幽灵了吗?”

“没,”通过通气管他闷闷不乐地说,“啥也没看到。”

这一点儿也不意外,这片水域太过浑浊,倒是瓦洛的独臂狗刨泳姿让我印象深刻。

瓦洛本不该游泳的。上周四,他踩到格兰娜娜乱扔在屋外的香蕉皮滑倒了,这我知道。而且也就在卡通中才有这样的场景:现在他的右胳膊绑着石膏绷带,为了入水他只得把这只胳膊举过头顶,样子就像是在骑水上独轮车。但他那种轻松自在真是出人意料,在地面上,瓦洛可是个粗野笨拙的孩子,任何挡他路的他都通通推倒,管他是婴儿车,鳏夫,还是我。

虽说是兄弟,瓦洛和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像爸爸,金发碧眼,体形瘦长。奥利维亚也一样,具有哈特兰德家的特点,而且她的脸颊似红苹果,牙齿异常洁白。但瓦洛却不一样,他生来牙就不好,一笑就露出龇牙,像头疣猪,而且油乎乎的飞机头,后面的头发厚得像皮毛。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开玩笑说,瓦洛一定是妈妈和人身牛头怪兽所生。

瓦洛其实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是瓦尔多·斯瓦洛(英语的发音与燕子相同),我的是提摩斯·斯潘洛(麻雀),奥利维亚过去是,现在仍是奥利维亚·拉克(百灵)。我的父母曾经是鸟类爱好者。他们是这样相遇的:在一次湿地观鸟之旅中爸爸发现了妈妈,在他的十倍双筒望远镜下妈妈的美丽更是大放异彩。爸爸说,当时他调低了望远镜,可一直在观察的琵鹭走开了,不过就在那一刻,他坠入了爱河。我和瓦洛还小时,他们经常带我们一起参加恐怖的观鸟旅行,乘皮划艇沿岛屿运河而下,暗中观察蓝鹭、白冠鸡等。最近,他们不再热衷于这些动物了,不管是有没有羽毛的。他们把我们留给格兰娜娜,一待就是数月。

奥利维亚死后不久,我的父母开始定期去第三世界的国家旅行,从不带孩子。格拉娜娜住在岛的另一边,今年她八十四岁了,我十二岁,瓦洛十四岁,所以还真不好说到底谁照顾谁呢。这个特别的夏天,我的父母正在圣保罗。他们给我们寄明信片,图片是弹孔累累的贫民窟和如山丘般燃烧的垃圾堆,上面还写着:“很庆幸你们不在这里!亲亲抱抱,‘出租人”。我猜想用意是所有的苦难反而使他们的婚姻问题看似微不足道、无关紧要了。

“嗨!”瓦洛就在我的脚下,抓着梯子的栏杆,“让开点。”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码头,身上滴落的水珠在他周围形成一个个的水洼。他还带着那副可恶的潜水镜,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看到了吗?”

瓦洛咕哝了几句。“给!”他从脸上扯下那个女士潜水镜朝我扔过来,“戴着这个面罩我没法游,他妈的,我脑门太大,这也太小了,你试试!”

我叹了口气,脱掉睡衣,在他面前跳动了几下。潜水镜的橡皮带死死地卡住我的后脑勺。不知怎的,戴着潜水镜反而让我更觉得赤身裸体了,我的小鸡鸡在海风中蜷缩着,就像一个粉色的小蜗牛。瓦洛指着取笑我。

“你真不想再试一试?”我问他。码头的边缘,大海看起来黑暗而陌生,像某种流动的阴影实在可怕。“瓦洛,再试一次。也许你的眼睛一会儿就适应了——”

瓦洛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又指了指我身后。船在风中吱嘎作响,海浪拍打着木桩,然后我也听到远处传来靴子踩在木板上的咚咚声。有人正朝码头走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点燃的烟头悬浮在黑暗中,还听到一个男人吭吭的咳嗽声。

“小伙子们,寻宝藏呢?”加农笑着问道,一边径直朝我们走来,“你们清楚,不管是地上还是海上,法院都视此为擅自闯入。”然后他认出了瓦洛。他打了声低沉、惋惜的口哨,岛上的成年人现在认出我们都爱这么打口哨。

“哦,孩子,别说你们在这儿找——”

“我死去的妹妹?”瓦洛反问道,语气兴奋得让人可怕,“猜得不错!”

“在我的码头上你们是找不到她的,小伙子们。”

黑暗中,加农块头硕大,像块钢板,鼻子里喷出缕缕烟圈。长时间的静默,静得能听到心跳。瓦洛盯着他,表情严肃,然后加农耸了耸肩,踩灭烟头,慢慢地踱回岸上。

“弟,没事了,”瓦洛说,“去吧。”他扶着我的胳膊肘,安慰着我慢慢前行,那种温柔让我突然很是害怕,但越慢越难受,终归是要跳水的,我跑起来纵身一跃跳下码头——

“哎——咦——”

跳水。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我的脚趾离地起飞,紧接着身体起飞。决定是做了,但迎接我的仍是脚下黑漆漆中泛着的点点微光,我太急于想见自己的倒影了——嗨!

很快情形就不那么妙了,脏兮兮的焦油水没到我的眼睛,潜水镜里也满是海水,眼睛刺痛,而且,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当我慢慢地开始看清东西,我看到一束乳白色的柔光在海底迅速移动,我首先想到这是水中的月光。只是今晚没有月亮。

奥利维亚消失在新月的夜晚,正好是两年前,或者说二十四个新月前。瓦洛说今晚是奥利维亚的忌日。奇怪的是我们的悲伤也是周期性的,与月亮的周期同步,随着月缺悲伤渐渐远去,但在新月的夜晚,又随着潮汐而至。

即使在失去妹妹之前,空中无月也让我感到不安,天空的那一角,就像空空的保险箱漆黑一片。不管奥利维亚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她至少还可以看到日落后天空中残留的月亮,我实在不忍去想夜幕降临后她独自一人在此的情景。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奥利维亚是在黄昏。一整天我们都沿着海滩玩蟹橇游戏,这是岛上孩子冬季最喜欢的运动。你爬到一只倒置的巨蟹外壳里,然后欢呼着沿着粉末状的沙丘滑下,你滑得速度越快,带起的沙子越多,细细的沙流会从蟹橇两边喷出,嗖嗖地掠你而过,当划到水面,你浑身都是沙子了,嘴里、眼里,连头皮上都是。

蟹橇是赫伯做的——他抠出螃蟹的内脏,用吹管去掉眼柄,边上涂上小赛车似的条纹,然后在二号码头出租,一小时两美元,一天十二美元。我们三个一下午都沿着海滩比赛。我们顶着烈日,忍饥挨饿,还被各种海洋生物搞得一团糟。瓦洛踩到了海胆,而且不止一只,根本没法再滑沙。我需要点基菲爆米花和芦荟汁,瓦洛想要处方止痛药,还想看色情片。我们投票决定谁去格拉娜娜的海边小屋,因为她有杜冷丁,还私自安装了有线电视盒。

奥利维亚大发脾气:“但我们还可再玩半个小时才到点呢!”她眼睛一亮,很明显的小孩子的把戏,“要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根本不必跟我来的。”

按照法律,我们必须得跟着的。根据赫伯蟹橇的正式规定,十二岁以下必须有监护人陪伴——奥利维亚死后这一规定赫伯更是严加执行。但我和瓦洛都不愿陪着了,毕竟奥利维亚八岁半,快接近十二了。“只待在岛的边上,”瓦洛对她说,“日落前还回蟹橇,否则滞纳金从你的零用钱里出。”

“是,是。”她爬进雪橇,向我们保证。此时太阳已西沉。“只再滑最后一次。”

我们帮助奥利维亚把蟹橇拖上白色的沙丘,她盘腿坐在蟹壳中央,胡乱地哼着歌,最后我们用力一推,她顺着斜坡滑行而下。我们看着她飞过岩石,飞进了满是泡沫的海水中。当我们收拾好毛巾,转身要走时,奥利维亚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了,但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退潮是如此迅速。

大多数人认为,潮汐纯粹是由月亮引起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每月一次,太阳和月亮同在地球的一侧,这时大西洋就得屈从于它们巨大的引力了。这是地球与天空的竞争。

在新月的夜晚,天空是赢家。大潮汹涌异常,威力强大,比起一般的弦月小潮,它能把船拉得更远。人们最终在去古巴的途中发现了奥利维亚的蟹橇,但却空空如也。

“弟,你看到啥了?” “哦,没啥。”我咳了一下。在水下我又重新细看,一束强烈的北极光近在咫尺。“大概只是浮游生物。”

我浮上来擦拭潜水镜,此时已很难看清瓦洛了。在孤独的橘黄色夜灯的映衬下,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他正从码头上看着我。水从我的鼻子、耳朵渗出,也顺着镜片的边缘流下。我把潜水镜往上一推,用拳头揉搓眼睛,可情形反而更糟了。我踢腾着以免下沉,通气管插到我的脸颊,我朝哥哥挥手,可瓦洛没有回应。

我不想告诉瓦洛,但我也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尽管我确信肯定有些令人不快的蹩脚解释。我告诉自己,这只是蓝藻,或从比米尼胶厂排出的有光泽的污染物。不管怎样,我不想再看一次了。我听着通气管中自己的喘息声,任凭海水在我肩头风干,我在水中瑟瑟发抖。我幻想着毛巾,但瓦洛依旧看着我,我只能看到他椭圆的脸型。我用力拉下潜水镜,低头再次搜寻。

我一下子咬住了通气管的接嘴以免尖叫出声。潜水镜,起作用了。海洋的角角落落都闹起鬼来:鬼鱼在我周围游来游去,我的手能穿过它们扁平的身体;幽灵蟹从沉锚的后面朝我晃动着它们的爪子;章鱼翻滚而过,留下绚丽的红色足迹;一群小鱼正好从我的肚脐游过。死的,我想着,他们都是死的。

“嗯,瓦洛?”通過通气管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觉得我办不到。”

“你当然能行的。”

瓦洛蹲在梯子的上方,肩如巨石,像个滴水嘴怪兽一直监视着。我不得不又回到水下。

适应水中幽灵就像适应海水的温度。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身体变得麻木,又几次和轻柔光亮的鬼鱼亲密接触后我的心跳趋于平缓。一旦意识到鬼鱼无法伤害我,我放松下来,要不是我失去了亲人,那种感觉该称为快乐。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假装在找奥利维亚。我尾随海牛幽灵,它们的背上还留有摩托艇螺旋桨的星状疤痕;我在黄貂鱼中间翻筋斗;北梭鱼像失声的女妖在我周围摇曳;我知道如何透过指缝编织死珊瑚礁的毛茸茸的蓝色光束。我几乎成功地驱除了找奥利维亚的念头,一群小虾幽灵突然出现在我的潜水镜前,像在显影盘里冲洗照片,这些小虾扭曲成了一个个发光的字母,有的卷曲,有的扁平,虾尾与虾须如烟圈相连,然后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它们环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词:“萤-火-虫-洞-穴”。

我们一直以为萤火虫洞穴无非是奥利维亚虚构的地方。奥利维亚可是个绘制虚幻世界的能手,她会用蜡笔精细地绘制消逝的城堡和沉没的城市。萤火虫洞穴只是她绘画集的一部分,绘画集里还有华夫卷筒山呢,所以很难把这当真。

我爱奥利维亚,但这并不表明我否认她是个奇怪的小孩。她常常在自己的卧室里忍受阵阵强烈的思乡之痛。很小的时候,她会醒来,撕扯着床单尖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当然让我们所有人都备感苦恼,因为她在家里啊。

不仅如此,要说奥利维亚是来自其他星球的孩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曾穿着瓦洛的黄色橡胶蹼乘公共汽车,然后像只迷失方向的野鸭绕着学校礼堂蹒跚而行。她還拿着扫帚一边清扫海滩上发光的死水母一边跳“豪斯”舞。她的眼睛蔚蓝色,且有条纹,明亮得不像常人。爸爸曾对奥利维亚说,她这双眼睛是人鱼工匠用从亚特兰蒂斯取来的海玻璃片制成的。

瓦洛保存了她所有的图画。标有萤火虫洞穴的那张是一张暗红色的洞穴草图,图上奥利维亚手拿一根小棍正游向洞口。另一张图显示的是洞顶,看起来像是涡旋形的星空,上面满是黄色的斑点。

“当你仰面漂浮时你就能看到,” 奥利维亚曾一边用灰色的蜡笔头用力涂色,一边告诉我们说,“萤火虫洞穴看起来就像夜空。”

“真不错。”我和瓦洛互使眼色说道,我们两个从不知道沿着海岸有什么洞穴。我猜想它定是奥利维亚的另一个乌托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瓦洛认为这是奥利维亚对甘农废船场的古怪解释。

“也许那生锈的船库在她看来就像山洞的入口。”他会这么说。也许吧。如果你也是八岁,又是近视眼,而且对你从未去过的地方思之切切。

但是,如果萤火虫洞穴果真存在,一切可截然不同了。奥利维亚的幽灵现在可能就在那儿,抽搐着鼻子,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生着气——“我给你们留下地图了啊!”或许在纳闷我们怎么这么久还没去找她呢。

当我浮出水面,星星已经消失了,云彩的周边也渐渐有了红晕,我能听见瓦洛在码头上的鼾声。我光着身子,扑通一声倒在温暖的木板上,感觉身上的盐层一下子被剥落而获得了新生。我吐出通气管,未过滤的空气有些刺鼻怪异。萤火虫洞穴。我希望我没必要告诉瓦洛。我希望我们从未发现这副讨厌的潜水镜。有些事,我不想看到。

我们回到格拉娜娜的住处,她的小屋拉着百叶窗,漆黑一片。大大的雨滴,热带地区的冰柱,挂在屋檐上。我们可以听到她在隔壁房间看“福音宾果”游戏。

“启示录20:13!”她大笑一声,“中了!”

桌上是我们的早餐:香蕉薄饼,配香蕉布丁。厨房到处是棕色的香蕉皮和粘糊糊的糖浆。格拉娜娜的牙齿早已全部掉光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赖以为生的几乎就是香蕉,或以香蕉为主的菜肴,或其他牙龈能咬的食物,所以她放的屁都闻着怪怪的。另外她的小腿常常疲乏无力,所以我和瓦洛在夏天经常出去吃饭。

瓦洛找出奥利维亚以前的萤火虫洞穴的图画。我们把它摊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张“螃蟹小屋”的菜单,因为菜单上有这个小岛的卡通地图。瓦洛忙着标出崎岖的海岸线,圈出可能有山洞的地方。这时,格拉娜娜拖着脚慢吞吞地走进厨房。“这都是什么呢?” 她从我身后盯着看。“天啊,” 她说,“还在为那旧事发呆呢?”

格拉娜娜可不明白这是大事一桩。在奥利维亚的葬礼上她没有哭,我怀疑她是否还记得奥利维亚的名字。格拉娜娜就好像在分娩时失去过九千二百万个孩子。她所有的兄弟都死于战争。在经济大萧条中她偷过邻居家的萝卜,捕过榆树上的鸽子,这才活了下来。爸爸喜欢用严肃的口吻来说这件事,仿佛这就能解释她的偏激无情:“孩子们,你们的祖母可是吃过鸽子的。”

“她没再画画,是吧?”格拉娜娜问道,手轻拍着图画上手拿小棍的奥利维亚,“也没再游泳。”

瓦洛显然生气了。那刻我很是担心瓦洛会朝格拉娜娜满是垂肉的脖子打上一拳。然后她扬了扬那描上的眉毛,说道:“你们是要看那个——裸洞,你爷爷曾带我去那儿裸泳。”

我和瓦洛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两粒桃仁漂浮在玻璃杯里的画面。

“格拉娜娜,你是说你认得这个地方?”

“并非是因为这个小记号!”她指着图片角上的一个橙色圆点,标记很小我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但看看她画夕阳的地方,动动脑子,这应是在岛屿西侧的某处小海湾里,具体我不记得在哪里了。”

“那屋顶上的星星是怎么回事?”

格拉娜娜扑哧一声笑了:“虫屎!”

“啊?”

“虫屎,”她重复了一遍,“你们没听说过萤火虫,斯特雷特先生——一个科学家?萤火虫的屎在夜里会发光,小海湾上到处都是。”

我们没能找到奥利维亚的尸体。她失踪后的第三天,热带风暴维塔来袭,一切陷入混乱,广播中断,搜寻也被迫取消。这太危险了,海岸巡逻队队长说。他长得胖胖的,表情严肃认真,小小的黑眼睛就像在他粉红色的脸上按了两粒西瓜籽。

“当海上逆风,”他语气平淡得有些怪异,“海浪涨得很快。”

“比利·莎士比亚,谢谢了。”父亲愤愤地低语道。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对爸爸的打击最大——比奥利维亚的死亡本身打击要大,因为事实是我们没有什么可埋葬的。

奥利维亚有可能已经被冲到了骨白色的科希马尔海滩,或被卷入了加勒比渔夫的网内,更有可能她的肺里满是黑乎乎的污水已沉入水底。但我不愿那么想,我更愿想象她变成神仙鱼畅游,或已变成漂浮的云朵。

爸爸说最有可能的是突如其来的巨浪把她抛出蟹橇,而海浪冲击蟹橇的速度要比她游泳快得多。噩梦中,我看到海浪变成一只戴着手套的大手从海中伸出去抓她。有一次我把这个噩梦告诉瓦洛,希望能激起些兄弟间的感同身受,可瓦洛只是嘲笑我。

“你开玩笑吧?弟,这就是你的噩梦?从海里伸出什么愚蠢的米奇手套?”他撅起嘴,但语气中却带有些嫉妒,“我只看到自己的手,明白吗?推她下山的。”

当天傍晚,我和瓦洛去了赫伯蟹橇租赁处。赫伯正在门廊抽烟,他身穿发黄的拳击裤,头戴破旧的圣诞帽,无论天气好坏他都戴着这顶帽子。过去我们是常客,瓦洛总是嘲笑他的装束。

“呵呵呵,”赫伯机械地说道,“圣诞快乐。雪橇铃声响起,你听。”他随意地摇了摇一只满是硬币的袜子,“等等,淘气猫,没有知情同意书不能玩蟹橇的。”

这全是因为《奥利维亚法案》,新的立法要求岛上儿童必须先上十四个小时的海上安全课才可以玩蟹橇,他们还必须要戴头盔,穿救生衣,并签署多项豁免书。赫伯在我们面前晃了晃同意书。瓦洛接过同意书很友好地说了句“谢谢,赫伯!”然后狠狠地把它揉作一团。

“可是,等一……”赫伯挠了挠耳朵,“我,啊,我没认出是你们。抱歉,但你们知道我不能租给你们,毕竟天快黑了,况且你们谁也没有批准。”

瓦洛走到一只蟹橇旁,没戴头盔,也没穿救生衣,就把它推进水里。蟹壳的一半在水里浮动着。这只蟹橇很坚固,有双座,颜色是螃蟹完全煮熟了的那种红色。他拿了一副桨,这样在激流中我们也可以滑行。他虎视眈眈地瞪着赫伯。

“今晚我们打算用蟹橇,还有明晚,我父母回来前每晚都用,找不到奥利维亚我们会一直用。”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会付给你三百七十六美元现金。”巧合的是,格拉娜娜的社会保障金正好是这个数额。

赫伯什么也没说,他拿过那沓现金,舔了一下手指迅速点了点,然后塞到了圣诞帽下。等我们都进了蟹橇,他才开口。

“小伙子们,”他说,“你们得在黎明前还回蟹橇,否则,我就通知海岸巡逻队。”

每天晚上,我们都走远一点。在這里,你可以看到许多的流星雨,一群一群的,眨着眼睛愉快地陨落。这让我想到百战小旅鼠,一个个冲向星际悬崖。

绕岛搜寻我们有自己的路线,甘农废船场是我们的原点。我沿着海滩游泳前行,瓦洛乘蟹橇跟随,并标志我们在地图上已圈出的海岸线,用“X”标志奥利维亚不在的地方。整个进展很慢,我可不是游泳健将,每十五分钟我就不得不回到瓦洛的蟹橇上。

“要是我们找到她该怎么办?”我想知道。这是我们搜索的第三个夜晚。我们已搜寻了小岛的一半,现在灯光闪烁的“保乐百得酒店”附近的沙洲上。瓦洛的脸由于灯塔的光束瞬间被照亮了。光束在水面上形成弧线,薄薄的镰刀似的光影使海洋的其他部分看起来更加可怕。“瓦洛,我们究竟该怎么对她呢?”

近来这个问题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而且越来越沉重了。假设,为了便于讨论,有一个萤火虫洞穴,而且奥利维亚的鬼魂一直在那儿游荡,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用捉鬼瓶捉住她?在周末陪她?一想到每个周六晚上在山洞里踩着冷水,对奥利维亚的鬼魂哼唱摇篮曲,我就不寒而栗。

“你这是什么意思?”瓦洛皱着眉头问道,“我们会救她,我们会保护她,呃,你知道的,她的记忆。”

“那你打算我们具体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弟!” 瓦洛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激动不安,能看得出他根本没有想得那么远,他只想找到奥利维亚,“我们就——我们就把她放进鱼缸。”

“鱼缸?” 现在轮到我嘲笑他了,“然后呢?你打算给她建个小泳池?”

在我看来,没人会问这么难的问题。例如,要是幽灵奥利维亚没了眼睛呢?或者没了鼻子呢?要是鳗鱼已在她的头骨里定居,那每次它发光都得通过奥维利亚的七窍才发射那可怕的电吗?

瓦洛恶狠狠地盯着我:“弟,你胡说八道呢?她是你的妹妹,上帝啊,你是说你害怕自己的妹妹?别担心我们怎么对待她,弟,我们得先找到她。”

我没再说什么。但我一直在想:已经两年了,要是有关奥利维亚的一切已经从她的体内渗出并已蒸发成紫蓝色飞扬的云朵了呢?蒸发,变成雨落下,再蒸发,再成雨落下,那样奥利维亚就装扮着世界上所有的河流、树木和脏兮兮的城市。所以,现在仅剩下的也就是泥沙以及我们愚蠢的用盐水冲淡的渴望,而我们的妹妹已无迹可寻了。

在搜索的第四个夜晚,我看见一群乱哄哄的鬼孩子。他们缠在一起,径直向我游来,看到那些腿、脚,还有头发,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我迅速踢蹬着游向水面,心怦怦直跳。

“瓦洛!”我尖叫着,用力游向蟹橇,“我刚看到——我刚——我再也不干了,哥,不干了。你把脸贴到死孩子身上试试。让奥利维亚来找我们。”

“冷静一下,”瓦洛用浆轻轻拨动着海面,“这只是垃圾。”他捞出一些脏兮兮的尿片,鸡脆骨,还有带须的红色海藻,所有这些都缠在一个六罐装的箱子的塑料环上,“看到了吧?”

我蜷缩在蟹橇的角落,呆呆地盯着茫茫的水面。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潜水镜现在看来与其说像是一种超能,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神的惩罚,那种你在希腊神话中读到的特别发明的酷刑。时不时地,我想着如果潜水镜能赋予不同的幻象,一切就更简单、更令人愉快了,比如我要是能认出用乌贼墨写的信息,或能够看透巴西女孩穿的比基尼。但瓦洛打断了我的这些思绪,他想把我按到水里。一次又一次地。

“继续找!”他咆哮着,水珠从他脸上滴下。

在我们搜索的第五个夜晚,我看到一条蛇颈龙。这是个庞然巨兽,青铜和蓝白色相间,像一颗蛰伏的彗星划过海底。看着它,我有种原始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看着一个梦回到自己的身体。它像鸟儿优雅地慢慢向我飞来,长脖子弯曲得如S形曲线;如蜥蜴般的身体有格拉娜娜的车库那么大;它的每一个鬼脚蹼都转着彩色光。我试图游出它的路径,但它太大,根本无法避免。那大海怪的鳍,正好颤动着穿过我,这变成我肚子里的光,既冷漠又熟悉。我一下想到了学校的某一片段,某一诗行或某本科学书,但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个了:

有些史前动物灭绝后依然畅游。

一道闪电,我猛地从精疲力竭的瞌睡中醒来。我刚才一定是在蟹橇里睡着了。奇异的光线穿过可怕的蓝色云层翻滚而去。

瓦洛站在蟹橇的前端,每道闪电都能看到他露出的牙齿,凹陷的双眼,就像是有人在那里正在进行悲伤的X光检查,一遍又一遍。

“我只想对她说,对不起。”瓦洛轻声说。他不知道我醒了。他自言自语着,或许在对大海诉说,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显然,尽管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位好哥哥,而此时瓦洛作为哥哥表现得更优秀。

我们几乎划遍了整个小岛,再一刻钟,我们就会回到甘农的废船场。感谢仁慈的上帝。我们的父母明天回来,我可以回去玩电子游戏,天天干干爽爽的,也不用再被责备了。

当时灯塔的光束再次扫过,正好照射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我们第一次远征时竟没有注意到。水面上突然出现白色的亮光。

“你看到了吗?那儿!”瓦洛激动地喊道,“该是那儿!”

“哦,太好了。”

我们朝那边划去,一路沉默。我就像个死囚划着蟹橇。水流不断地把我们向后推,但我们还是静静地一点点前行。我不停地祈祷那个峭壁只是一团低矮的堆积云,要不就只是一块没有裂缝的大石头。然而,能够看出那儿密密麻麻布满了几十个洞孔。但很快我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就连瘦小的奥利维亚也不能游进这么狭窄的洞口。瓦洛迅速急切地四处张望。

“一定有入口的,”他喃喃自语,“看!”

果然,从被海水蚀化的突出岩石的末端发出一束柔光,就像光从门下发出。

“我可没办法进去。”我大口喘着粗气,其实立即知道我可以的,只是这蟹橇进不去而已。这意味着我将独自面对她。

如果这光,我在想,是奥利维亚呢?

“弟,这只是虫子。”瓦洛说,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的脸上却有种莫名的悲伤。他模糊的双眼吞噬了所有的光,但却仍是茫然一片。

我回头张望。我们离岸边不到半英里,打个水漂石头就能蹦到红树林小岛,而犹如一个胖子游泳时可怕的幻象,陆地却在后退,远得难以想象。

“准备好了吗?”他抓着我的颈背,要推我下水,“跳?”

“没有!”我盯着漆黑的峭壁,吓得喘不上气来。我摸索着从臉上摘下潜水镜,“自己做你的侦探工作去!”我把潜水镜挂在蟹橇的边缘,“我不干了。”

瓦洛一个箭步上前把我顶在蟹橇的一边,试图用他那只好胳膊把我掀下水,但我在他打着绷带的胳膊下不停扭动。

“提摩斯,别这样!”他警告道,但为时已晚。

“就是你那可恶的潜水镜!”我号啕着,扯起潜水镜举过头顶,用上我小胳膊所有的力量,把它摔在蟹橇的底板上。

可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当然,潜水镜完好无损,没有丝毫的裂缝。讨厌的防刮镜片。

最糟糕的是,瓦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打着绷带的胳膊高举在空中,好似耐心地等待着向宇宙发问。他用脚轻轻地把潜水镜推向我。

“闹完了吧?”

“沃利!”我哭着,做最后的请求,“这真是疯了,如果在里面发生什么事,而你又进不来,怎么办?我们回去吧。”

“什么?” 瓦洛吼道,满是厌恶,“让奥利维亚死在这儿?这是你想要的吗?”

“对了!”那正是我想的,也许格拉娜娜谈及食物金字塔时她有些偏颇,但她能正确地看待死亡。我希望我的父母不再到处航行,拍摄什么苏丹麻风病人隔离区的图片;我希望瓦洛划回岸上,好好睡上一整夜;我希望在这个讨厌的家里每个人都不要再谈奥利维亚,就让她永远待在这儿。

但我哥哥在,他努力抑制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个昆虫学家刚刚发现了令人讨厌的甲虫新品种,“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去。”我咕哝着,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在蟹橇的边缘站好,“我这就去。”然后我就跳了下去。我宁愿溺死在奥利维亚的鬼魂里,也不想让他用那种眼神看我。

要想进入洞穴,你必须仰面滑进去,像一封信通过投递口。进去时有什么东西刮伤了我的尾椎。今晚这儿的水寒冷刺骨,外界的光线怎么也无法蜿蜒进来的。

但是,洞穴穹顶上果真磷光点点闪烁,就像是由萤火虫屎构成的一个发光的棋盘。你无需费力去想这是记忆中的什么图片——真是太整齐划一了,你也不会再去想那是随意无序的星群,萤火虫洞穴根本不像夜空,这里的星星都是一样的明亮,且分布均匀,更像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宇宙。

“奥利维亚?”

洞穴里混有盐、血和蝙蝠屎的气味,墙上的阴影如蜘蛛网,尽管我努力游也没有到达洞底。

“奥利维亚——?”

她的名字在洞穴里回荡。过了一会儿,仅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和似锣的回响声。再过十分钟,我想着。我可以在这儿玩十分钟的水,然后此事就此了结。我甚至可以摘下潜水镜,也可以不再看水下而就此离开,而瓦洛永远也不会知道。

“奥利——”

我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

在我身下,小鱼正从珊瑚的金色圆筒里游出,这看起来就像海底的蒸汽风琴,你能看到音乐正在弹奏,但却听不到声音。一条鱼径直游上来,轻拍我的防刮镜片。这是一条普通的蓝鱼,实实在在活着的。它拍了又拍,根本不在意这厚厚的镜片。我瞪起双眼,努力盯着它。

鱼儿伴着某种水下音乐的节拍游动。这儿的一切都在跳舞——萤火虫的绿光,起伏的墙壁和带豹点的珊瑚虫。一切。而跟随着这条鱼就像试图逆向工作,先有舞蹈再有音乐。尽管我听不到,也不记得一个音符,但它让我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忧伤。

我紧跟着这条鱼,穿着橡胶脚蹼被困在这个笨拙的身体里,既感到热血沸腾又有些滑稽可笑。自己就像个骗子,一个有缺陷的怪物。

我在找我的妹妹,但希望渺茫。潜水镜也起雾了,每条鱼都如灯笼发着亮光,我分不清哪条是死去的,哪条是还活着的。这一切都只是模糊的光线,模糊得像是所有的岩石、暗礁和沉没的垃圾上都涂抹了某种天神的指纹。奥利维亚可能无处不在。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娜娜
Briefly Talking About Methods Of Infiltrating Mental Health Education In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Teaching
输钱也快乐
考试之后
娜娜的蘑菇面包房子
说瞎话
给猫猫一个温暖的家
假如遇到了假犯罪嫌疑人
范冰冰不拘小节
欧阳娜娜的十五岁
亲爱的,我在排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