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札记

2017-03-21 19:07刘诚龙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通奸西门庆金瓶梅

刘诚龙

逸 笔

薛嫂是与王婆一样角色,干的也是贪贿说风情那般茧子事,职业归属于三姑六婆类;她与王婆自也有区别,王婆开了一家茶馆,算是建立地下情交通站,她做坐商;薛嫂做的是行商,走村入户卖翠花,推想来,薛嫂这职业恐是掩护,她实际干的估计是拉皮条:进了这家,进了那家,这家娘子色态如何,那家娘子心态如何,一一掌握在心,转身便替浪荡汉子说风情去了,从中赚些信息费与媒婆钱。

西门庆在世,潘金莲便与陈敬济勾搭上了,两人偷偷摸摸来过几回。在道德观上,潘金莲与西门庆再如何乱来,那也是人家夫妻间隐私,旁人说不得,诸位旁人不也有那些有甚于画眉者?潘与陈,却可有让我们嚼舌的,从辈分来说,陈敬济是西门庆女婿,潘金莲便是陈氏丈母娘,他俩滚作一块,违反道德,情节是蛮严重的。

西门庆贪欲身亡,想来两人之间没隔着另一位男人,行事起来更方便了吧。错了。西门过后,其家皆是女流之辈,陈敬济进岳家难度更大。潘金莲是一日没过被窝生活,便一日过不了的。西门庆一过,陈敬济进不了,潘金莲坐想行思,相思得茶饭不思,病态恹恹,星眸失神,长发凌乱,如何来向陈敬济传达此中意?

一处闲情,两处相思,陈敬济曾食髓知味,一下子人罕见,情干旱,他也老过不得,欲火中烧。陈女婿便去找薛嫂帮忙,替他鸿雁传书,传情达意,这茧子事如何开得了口?一者,陈敬济实在耐不住了——本来他也是没廉耻人;二者薛嫂这般人物,啥事没见过?除非是付足快递费。还好,与王婆比,薛嫂也干拐卖妇女勾当,不过呢,她身上好像没命案,不比王婆,为赚皮条费,三人合伙毒杀武大郎。

陈敬济来薛嫂家,也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他真耐不住了,直截了当,向薛嫂叙述他与潘金莲那些事,央求薛嫂帮忙。不知薛嫂是见怪还怪,还是要趁机要价,眼睛睁得老大,一脸夸张惊讶色:“谁家女婿戏岳母,世间哪有这等事?”满脸貌似都是道德义愤——薛嫂这类人物,道德感是十分稀薄的,更浓的是小市井趣味:“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探人隐私,获取人家色情故事,那兴趣浓得化不开。

格非先生论《金瓶梅》,说这部小说是去道德化的,作家对道德审判蛮厌恶,凡是牵涉估衡道德价值的,作家一概不理,其语其句一概删除,因为不以道德作指导思想,所以《金瓶梅》的写作便呈现生活原生态,机趣活泼,一派天然。薛嫂逗出陈敬济裤裆里那些事后,收了一两银子,便莲花碎步,赶往西门府去。

薛嫂是走江湖之人,她进西门府,目的性是非常强的,但她并不直往潘金莲房间跑,而是先去与月娘拉呱一晌,“坐了一回,又到玉楼房中”,礼数多周到?避开强烈功利性嘛,礼数做足,再拐进潘氏房间,喝些酒来,把信送达,说几句闲话,便告辞。这些情节之前,还有个插曲,薛嫂进门,但见台阶上,两條狗剪不断理还乱,棒子打不散鸳鸯,按我老家说法是,狗公狗妇在亲甜。

薛嫂把信已然交给了“加西亚”,俩狗那事与主体故事情节有甚相干?作家引读者目光转到俩狗这来,按作文法子,当算是闲笔了,笔锋旁逸斜出。闲笔者,好比是连续剧里广告时间,让读者闭目一下,或厕所一下的。薛嫂快递送达之后,如何见了俩狗这勾当?此处写作,是自然主义呈现,还是现实主义表现?自然主义是纯写实的,现实主义是带有批判任务的。这情节,到底可归哪呢?

薛嫂见了这俩狗,见潘金莲与春梅站在那里,先是“与潘金莲道了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望着那一对快乐无伦之狗,忽然蹦出一句妙话来:“你们家好祥瑞。”潘金莲与春梅听了,不做声,只是干笑——好尴尬吧?贾家大府,还有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西门府上,你说还有什么是干净的?薛嫂这话,话里含话,舌子底下夹草。你说,薛嫂这话是漫评西门府呢?还是有具体讽评对象呢?是虚指,还是实指?想呢,兼而有之吧;实指色彩尤浓,薛嫂不刚刚从陈敬济那里听了岳母娘与女婿那些勾当事嘛。

祥瑞俩字,下语妙极。好一个堂皇大词,用在此处,呈现出极强的语言张力,这词是在叙事,还是在评论?语句如芒,直戳在潘金莲背上。这里看来,薛嫂者流,不也是基本是非观与道德感吗?其对不齿于人类那些事,好坏也是有些与众同的(最少心底里是存在的)。然则,薛嫂这类人,若是有太强的道德义愤,那她不是自砸饭碗,她哪里弄饭谋食去?祥瑞俩字,既是打趣,更含机锋,机锋太过,是要掉饭碗的,紧接一句,薛嫂降低批判调子:“你娘儿看着怎不解闷?”把机锋语瞬间转为打趣话——吃这碗饭的人,口齿厉害死了。

薛嫂这类角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伶牙俐嘴,非靠心灵吃饭的,是靠嘴灵谋食的,她与潘金莲拉呱一阵后,又给金莲与春梅说风情了,叫她俩放开胆子,加快步子,进一步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怕甚怕?“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这话薛嫂嘴里说出,把她那句“祥瑞”讽评,冲刷得一干二净——嗯,这才是薛嫂。

闲笔不闲,逸笔寄意,闲笔与逸笔处,犹见作家功底。有些情节或语句,看上去,像枝枝叶叶,貌似游离主题外者,读者别轻易放过,编者莫轻易删除,那是作家用心良苦之得意处。

潘金莲的告密观

西门庆商而优(准确说来,是坏而尤)则仕,当上了清河县提刑官(先副后转正),不免人模狗样起来,时不时公门归来,会把机关人事,拿回家跟妻妾们说笑一回,一让妻妾们长长见识,二呢显示西门他有些能耐。

《金瓶梅》第七十六回,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正搞家庭文艺活动,“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众人停乐,向西门老爹请安,西门庆也没答礼,凑过脸去,专与潘金莲说衙门,“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徇私枉法,颠倒黑白,刑讯逼供,滥施刑罚,我们听来纵毛骨不悚然,至少也是头皮发紧,西门庆却是轻松说来,无半点心理障碍——他每天都这么干的,习以为常,无足为怪了。

这案子没甚稀奇,撩不起阁下兴趣是吧。西门庆接下来说的案子,估计阁下脸色潮红,兴致勃勃了:“又有一起奸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养老不归家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告首官,今日取了供抬,都一日送去了。”

生活作风案,由西门庆来审,已是人间一奇。西门乃天下第一淫棍,世界浪子班头,其夺人妻,谋人财(如李瓶儿);其夺人妻,杀人夫(如潘金莲);其淫人妻,使唤人老公当其伙计(如王六儿),还有如出入有夫之妇家,还有出入秦楼楚馆(嫖娼于商人,法未禁,政府可收税;而公门法规,官人是不许的),“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色上事,西门庆哪样坏事没干?

张竹坡评《金瓶梅》人物,谓“西门是混賬恶人”,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不过细读来,西门貌似没干过“丈母养女婿”事。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好像是“石头缝里克出来的人”,他有爹叫西门达,在小说里有个名,不曾露脸;其娘呢,貌似无一句话涉及,亲娘未见,后娘也无。娶了五六房妻妾,也没见有甚外戚(出场的单有吴月娘兄弟吴大舅),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孙雪娥、李娇儿等等,都没见其娘来西门家走动,亲娘没见,后娘也没见。西门庆乱浪之事,多不可数;乱伦之事,貌似真无(喊他“爹”的女下人,不能算)。

物伤其类,人怜其情。照理,宋得与丈母勾当事,西门庆当网开一面才对,宋得之丈母,非亲丈母,说来不过是名义上的,年纪相仿,还是丈人已死去,其两相合,不碍外人。尤其是,西门庆是色上人,对此当生同情(还有同情结噢)之理解,西门庆却在审案中,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模样(宋得上面没人吧,也没送钱呐),将两人捆将起来,整理材料,往上面送案卷了(今日取了供抬,都一日送去了);这案情报上去,会是甚结果?“这一送到东昌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

不说西门庆说稀奇,单说潘金莲听了这个案情通报,潘氏反应相当激烈,她没追问案情细节:怎么勾搭上的,有如何风情,宋得甚人材,丈母甚姿色,这些涉及风月的撩人秘事,潘金莲一句话都没问,她突然激愤起来,对这事发表评论:“要着我,把学舌奴才打得乱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差不多。他穿青衣抱黑住,一句话把主子弄了。”

今人视潘金莲,多有高赞之者,夸其是思想解放“先驱”,为女权运动“先妪”,此或是谬托知己,潘金莲除了搞身体开放,还有甚思想解放?好像是没有的。要说呢,潘金莲最具有现代观的,便是这一段话。潘氏其论,目前虽没怎么与农民接轨,没怎么与小市民接轨,也或没怎么与工人与官人接轨,却是与士人声气相通的。

这案子里,有三个人物,其中一对奸者,一位使女。奸者是违法者,使女是告密人。潘金莲对犯奸作科者,无甚评论;对告密者却是十分激愤,“要着我,把学舌奴才打得乱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差不多”。在潘金莲眼里,犯法的犯罪的,不是事,她最讨厌最痛恨的最想食其肉寝其皮的,是那些告密者。

这里还要说开一句,通奸于现代,归属道德了,而往事越百年(不用越百年,越几十年),却是刑法管辖,罪刑是蛮重的——“两个都是绞罪”,并非西门庆滥法,而是大宋大元至大明大清,刑法都是这么入罪的。西门庆将这案子如实上报,非其枉法,是其执法——虽然现在看来,将通奸入罪,更入死罪,是恶法。

这里便牵涉一个问题,通奸是违法的,告密是缺德的。违法与缺德,在人类价值表上,如何排表?若都是缺德,都归属道德范畴,那么定告密为大,或无异议,比如甲乙两人在扯白话,扯了头儿一些事,转过身,甲便把乙说的领导坏话,告与领导,此甲真让人拍案,“要着我,把这学舌奴才打得乱糟糟的”;而设若甲与乙一起,乙在干违法事,如贩毒、如密谋杀人放火,那么甲将其告发,这事又如何排价值表?是违法事大,缺德事小,还是缺德事大,违法事小?在潘金莲眼里,丈母与女婿通奸事,是小于奴才告密主子的,违法者不算事,当放过,对那些告密人当打得他皮开肉绽,乱糟糟的,问他个死罪。

具体到这个案件,潘金莲或认为,这个使女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把人心搞坏了。在潘金莲看来,世界最大的问题,不是法规败了,而是人心坏了——潘金莲素以法治著论,论及告密,便转心治论者了。潘金莲陈此高义,说来也是挟了些私的。这案里,谁告密谁?是奴才告发主子,这还了得?若说人心坏了,怕是主子坏在前,宋得与丈母对待奴才,或是不当人的,不曾顾及使女尊严,使女告密官家,源自“后因责使女”,使女才把那些勾当悄悄附耳邻居。邻居非士人,乃市民,没把告密摆在犯法前头,单把违法置于缺德之上,乃将两人捆将来,送了官府。

没有犯法,哪来告密?犯法与告密孰大?在官家层面,西门庆执法,这回是将法置德之上的,而其私心里,却如潘金莲,对告密者痛恨如仇敌,一边将丈母与女婿案,呈报东昌府去,一边厢喝了公堂两边哼哈,将告密者暴打一顿,“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个小节不完,丧了两条人命。”拶,大概是钉竹签吧,西门庆对此使用恶刑酷刑,也足见其对告密者之咬牙切齿——虽然,这里未必出于道德义愤,也未必是出于生命至上,或是出于维护主奴伦理。

潘金莲对犯法的丈母养女婿,放置一边,不予一评;却对缺德的奴才告主子,拿来说事,怒气冲冲。这其中还有关窍否?“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为下文金莲售色,以后至出门等情,总提一线也。”潘金莲对告密反应那大,未必是她具有多强的现代人文理念,更多的,是对自己预先构筑理论吧。潘金莲比宋得丈母说来更坏些,她在西门庆尚没暴亡之前,便与女婿陈敬济暗渡陈仓,有过偷鸡摸狗事。潘亦非陈之亲丈母,也是后母与姨娘角色,两人先是勾勾搭搭,后来更是明铺暗盖,翻版一曲宋得与丈母故事;而犹如复印者,潘陈事发,也是其使女秋菊告的密;秋菊何以要告密?潘金莲有两奴仆,一为春梅,一为秋菊,潘氏待春梅如姊妹,好得不行;待秋菊如猫狗,时打时罚,没把秋菊当过人,秋菊发现其与女婿奸情,便告发月娘。潘金莲虽没死于官府之“两个都是绞罪”,却死于月娘将她赶出家门后,武松拿其祭兄。

潘金莲是死于他人告密,还是死于自个不法?

普法运动在《金瓶梅》

王六儿堪比潘金莲,贞操观是蛮稀薄的。众人以为西门庆死于潘金莲,说来不确,应该说是死于王六儿与潘金莲两人。王六儿床头放荡无忌,甚或比潘金莲还放得开,让西门庆着迷,西门庆与潘金莲纵欲暴亡那夜之前,与王六儿已来过,把身子掏空了。潘王两人合伙取西门精神,也便合伙取西门性命了。

王六儿在男女关系上,算是无底线生活。她与其小叔子“二捣鬼”常自乱捣一气。三十六回里,王六儿与二捣鬼扰乱伦理,华灯初上未几,便乱开了。邻居们先打发一个小把戏藏在其家捉飞蛾玩,待叔嫂干得正在兴头,小把戏忽地把院门打开,邻居们汹涌而进,把叔嫂吓得不轻。王六儿想找裤子捂住尊严,早被邻居里的“牛鬼蛇神”把裤子给没收了。

接下来,更是触目景观:街坊将二捣鬼与王六儿两人捆将起来,牵往街头,游行示众,织者忘其织,牌者忘其牌,爭相来窥视这对“狗男女”。这些邻居是不是太过分了?说来也不是。在邻居那里,自然是难得的“光明正大”的偷窥,也是正义无比的“道德捉奸”,还是代官家履职的“群众执法”。明朝法律对通奸罪,有律条曰“无夫奸杖八十,有夫奸杖九十。”这一条外,还有一条羞辱女性的“特别法”,通奸中的女主角须“去衣受杖”。邻居将王六儿游街,是变通之“受杖”,官法是支持的,最少是默许的;而街坊将王六儿裤子脱掉,却是“合法”的。

在王六儿与二捣鬼游街中,有一位姓陶的老汉,兴致勃勃,满脸泛红,红成猪肝色,追过一条又一条街,当一名“忠实看客”。陶老汉不仅是一位看客,还是一名法律评论员(看客):“可伤。原来小叔子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陶老汉是引车贩浆者流,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说来还算是文盲,然则,他对法律条文的熟悉,让人吃惊。

有人说,《金瓶梅》里呈现出一种法律信仰之态。西门庆与人做生意,第一想到的是要签个合同,“借款有借票,雇佣有契据,合伙有合同,盐引有堪合,买丫头有文契,就连投靠亲友居然也要有‘投靠文书。”(格非《雪隐》);“秋菊”遭遇不平,第一反应是要去告官;造反头领武松,哥哥被嫂子潘金莲及其奸夫西门庆毒杀,武松先前想到的,也是“法庭见”。

《金瓶梅》作者狡猾,小说呈现的是明朝社会,而其所假托的是宋朝世界。这就是说,小说展现的情景,得眼放明朝,才算得路。若说宋朝是,凡有井水饮处,便能歌柳词,那么到了大明则是,凡有井水饮处,都能知法律。西门庆做生意的,固然要钻营律条;陶老汉那般市井小民,法律于我何有哉?却也是很懂法的,“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王六儿与二捣鬼那档子事,陶老汉不仅懂得其犯法性质是通奸,更懂得的是,他知道其罪与罚是死刑。

陶老汉其知法,所来何自?这便是朱元璋普法运动之效了。老朱当皇帝后,热衷于立法,更痴心于普法,《大明律》里,专设立了“讲读律令”;还颁行了《大诰》和《教民榜文》等,老朱对普法几乎是全方位的,读书人不仅要读《大明律》《大诰》以及《教民榜文》等,而且科举考试也会考到相关法律;在井水饮处的乡间与街头饭店人情酒礼上,都先要宣读一段“元璋语录”与“大明条律”,才准“举杯”;老朱定期举办法律宣讲团,每到一处,叫里甲长吹哨子打铜锣,把村民市民喊拢,宣讲皇帝的“六条”圣谕和相关法律。

朱元璋普法效果如何?市民普法考试能打多少分?老朱普法,大概是没搞考试的,一,村民市民,文化底子差,估计认得字的,不多,考不了;二,帝国官僚文化水平高,能考,只是这些人去考法律,放肆抄袭,甚或是先有人做好了答案,监考人员将答案宣读,这般考试,都打一百分有甚用?朱元璋组织群众来听法规宣讲外,还规定一条,犯罪嫌疑人犯法,若能背出一条几条律文,或家里能找出一本《大明律》来,罪减一等。故而,群众学法积极性应还可以。从《金瓶梅》里的陶老汉来看,效果还不差。

有明一朝,普法是蛮不错的,然则其能算法治社会么?差得远呐。陶老汉,甚或王六儿,他与她或许都知法,都守法吗?这位精通律条的陶老汉,他高调当看客,高调当法律评论员,对王六儿与二捣鬼通奸发表了相当到位的评论:“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话刚落腔,便有人笑问他一句:叔嫂通奸是绞罪,您老扒了三个媳妇的灰,又当何罪?还好,还好,陶老汉还是蛮羞愧的,没我们评论家声调高,腔儿大,揎拳捋袖要约架。陶老汉“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

王六儿或不知道“叔嫂通奸是绞罪”,二捣鬼当是晓得的;陶老汉知道“扒灰”是“凌迟”,他却知法犯法,与三个媳妇都有一腿;西门庆当企业家与商业家,一房又一房妓女娶进房来,政策或宽松,而其商而优则仕后,一次又一次出入红灯区,按《大明律》,该当何罪?西门庆一次又一次与人家有夫之妇通奸不少,“有夫奸杖九十”,他被杖一次没?

有明一代,从上到下,从朝到野,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朝廷命官到贩夫走卒,或皆知法,有几个守法?知法不守法,源自不执法;被执法了的呢?有好事者数了数,《金瓶梅》多起官司,却无一件是公正执法的。医生蒋竹山(李瓶儿x任老公)被西门庆唆人告官,他本有理,结果人财两空;武松告西门庆毒杀大哥,法律给了甚说法?他最后是私了了事,以江湖手段代替官家执法,居然显得更公正;《金瓶梅》里有很多告官,讨不到公正,当事人不得已启动“私法”程序,才得以稍张正义。

普法或是基础,执法才是关键;有普法而无执法,有执法而无公正,谁守法?可怜朱元璋,举全国之力,花老大力气,来搞普法运动,却因无公正执法,算是白费力了。

《金瓶梅》里寻情记

您是红学家,张竹坡是“金学家”(叫“梅学家”,是否更有辨识度?),张老先生带着老花镜,手上持着一把显微镜,桌上还摆着一柄望远镜,于百万言中,苦寻一个字:好;苦寻两个字:好人。寻到了吗?“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金瓶梅》人物众多,朝野、男女、老少、士僧及工农兵学商,觅尽天下诸色,张老先生寻到一位好人没?老先生众里寻他千百度,寻了一位,此人即孟玉楼,小说第二十九回,作者借吴神仙之口,高置孟玉楼曰:“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繁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因玉楼“无奔无竞”,与人为善,故其结局是最好的。张老先生猛赞,“固知玉楼,作者之喻也。”以之为作家本人现身小说中。

张老先生称孟玉楼是“乖人”,是吗?另一位“梅学家”文龙则以为张老先生眼花了,玉楼是“乖人”?她是“险人”。孟玉楼常与潘金莲一唱一和,不是攻击吴月娘,便是算计李瓶儿;她常在背后怂恿潘金莲行恶,让潘当她打手,文龙说:“玉楼岂是安分妇人?其不满月娘处,随便带出,其意总以为不做老大为恨也。又不自己出头,却来调唆金莲,险人哉。”《金瓶梅》对世界是非常悲观的,悲观得近乎绝望,作者眼里,这社会已是全方位溃败,没给世界留一寸净土,腐烂已然全覆盖了。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去里面戴眼镜找,看能否找出一个好人来。

张老先生在找一个字,找“好”字,在找一个人,找“好人”;鄙人无事,也在《金瓶梅》里找一个字,找“情”字;也在找一个人,找“情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百度,千百度,谁能从《金瓶梅》里检索出一个情字来?小说里写了很多关系,父子、夫妻、兄弟、姐妹、邻里、上下级、老板与伙计……却是,情字比好字难找,情人比好人难觅。西门庆与其妻妾,有甚情?与《红楼梦》比,《金瓶梅》里,有“热结十兄弟”,西门庆与应伯爵之流,歃血为誓,义结金兰,却是狐朋狗友,酒肉之徒。算情的,是武大与武松的兄弟情,稍稍暖人心,只是武大与武松相处不多,深情貌似也不足吧。若说《红楼梦》里,有“木石前盟”,有“金玉良缘”,其所写的是“情满楼”,是情世界,那么《金瓶梅》里,多的是“热结兄弟”,多的是“买欢通房”,其所写的是“欲满瓶”,是欲社会。

寻不到一处真情,一份深情?也是有的,那就是韩爱姐。第九十八回,回目是《陈敬济临清逢旧识,韩爱姐翠馆遇情郎》,这爱情来得甚突兀。韩爱姐是《金瓶梅》里“淫二号”王六儿之女,长得韶华俊秀,曾嫁京都高官翟谦为妾,好日子没过几年,翟谦倒台,韩爱姐生活无着,逃回老家,逃到临清一家“河下酒楼”里,遇了陈敬济,两人没多话,一个报了官人青春二十六,一个也报了美女年华“也是二十六”,便郎情妾意了。见其谈得入港,韩爱姐之爹之娘“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走出去了”,爱姐便将陈敬济引入楼上,“奴与你是前世的姻缘,仿朝相遇,愿谐枕席之欢,共効于飞之乐。”

你可说这是一夕之欢,你也可说这是一见钟情,韩爱姐却蛮当回事了。后来情节,有传书,有上坟,有守贞,有遁庙,一节比一节写之“加倍”,一情比一情叙事“添重”。陈敬济与庞春梅偷情,被张胜杀死,韩爱姐新坟祭奠,在坟前哭倒,“两人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黏痰才苏醒,尚哽咽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

这“两人”便是庞春梅与葛翠屏,三人都与陈氏有勾搭,而葛是陈之老婆。知了这层关系,韩爱姐又作非常举动,要死要活跟葛氏回家,去替陈敬济守贞,她娘生拉死扯,都扯不动,非得去陈家。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姐妹称呼。”其情比原配尤深,多年后,“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

世事如棋,人间生变,“金人抢了东京卞梁”,战乱延及,韩爱姐在陈家待不下去了,往湖州老家逃难。到家才晓得,其娘嫁了二叔二捣鬼,韩二一心想把爱姐嫁出去,“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爱姐生得聪明标致,都来请亲”,为让媒婆不登门,男人不谋算,“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配他人。”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至死在敲木鱼念贞经——用情深深,谁深如许?

韩爱姐或是《金瓶梅》里绝然异数,梅杏桃李,荷莲苹梨,无论是水做的女人,还是泥糊的男人,《金瓶梅》里的人,都在欲望的下水道与下水沟里翻腾打滚,哪个一身干凈?《金瓶梅》里的溃败是全方位的溃败,《金瓶梅》里的腐烂是全覆盖的腐烂,所有人都跳进了欲望之粪坑。而小说结尾,却出现了一个暖色调的纯情人。是不是作者觉得整部小说过于灰暗,而特地设置“阳光结局”,振起读者对世界的信心与希望?

不晓得作家有无“大团圆”的“结局之好”。只是读到爱姐之贞洁情节,无法让人起敬,也无法让人感觉“阳光”。韩爱姐所爱是甚人?乃刁徒恶少,属浮浪子弟,其人其事,难堪无比。陈敬济这厮,在小说里算坏人,很坏很坏的人,论其滥欲,甚比其丈西门庆,或更无底线。他勾搭“岳母”潘金莲,他与庞春梅乱作一团;少丈西门一死,他生生逼西门大姐上吊自尽;其他种种都不太算人类的。韩爱姐生生死死爱的是这个混账东西,不值呐。

是爱姐谬托知己,还是作家所托非人?想来作者想找个好结尾,他没找到,他是找不到。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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