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世界的构型

2017-03-21 20:33郑文浩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制度文化童真

郑文浩

摘 要:沈从文的长篇小说《边城》和《长河》分别体现出了其不同的叙事构型。《长河》一向被认为是更近于现实的小说,观念层面的伦理忧虑,落笔却体现为对社会权力关系的揭示,而从整体则可见出制度文化土壤的缺失所带来的想象限制。《边城》则是一个典型的筑造世界的小说,在一个假定性条件之下,以一种直接从人生中分化出来的“生命哲学”为基础,以对“普遍生命”及自然图景的呈现为前提,建构了这样一个以诗性人性和人生为核心的象征世界。

关键词:象征世界 制度文化 童真 生命哲学 自然图景 二元美学

在沈从文的小说世界中,《边城》和《长河》这两个长篇可谓是一对“双子星座”。从诸多因素来看,它们都可以作为一种具有内在相关性的作品对照解读。首先,它们的背景都在众所周知的湘西,具体来说是沅水、辰河一带。两个作品从空间来讲,作为一个文化共同体的相关性是毫无疑问的。其次,主要人物也具有相关性。《边城》的翠翠和《长河》的夭夭正面临相似的年龄境遇,她们都代表了沈从文小说世界中美丽的少女形象。另外,从小说的人物谱系来看,两部作品都聚焦于典型的“湘西人物”。两部作品,高度相关,但是最终的世界构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正是值得我们耐心品味和思考之处。正是在这种相关与相异之中,我们对其象征世界的构型——尤其是最能代表沈从文独特想象力和审美世界生成力的《边城》作为一个象征世界、一个“边”“城”的构型,能有更为透彻、更为清醒的理解。

《边城》、《长河》具有完全不同的深层结构。《边城》的内在结构具有一种古典的圆融,它的核心美学是融自然和生命于一体,风格是在自然映衬之下的生活的抒情诗。这种圆融意味着,人生通过某种方式内在化了,没有任何真正足以撕裂生命的因素出现。以悲剧性而论,西方的悲剧是和严厉的命运相关的,个人的理想和热情被无法理解、不能察觉的命运之手阻断。沈从文“美丽的总令人忧伤”式的悲剧,则远没有如此严厉不可抗的命运之手的影响和操弄,《边城》的悲剧性或者是生命的流序,或者是“美丽”的误会。前者如爷爷的去世,后者如翠翠和天保、傩送之间的感情纠葛。所有悲剧性因素,本身就是自然生命节奏的一部分,它们终将在生命中和解,终将被生命吸收、内化为有机的经验、整体的经验。因此爷爷去世后的风景并不是凄厉的,而更像是万物敞开了大门,一种自然节序的颂歌:

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会,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呀……一颗流星使翠翠轻轻的喊了一声。

接着南方又是一颗流星划空而下。对溪有貓头鹰叫。[1]

而翠翠和傩送的感情,显然并没有莎士比亚式的为命运悲叹的因素,在小说结尾也必然保留着开放式的希望。总之,《边城》的世界,是一个圆融和谐的、所有伤害都可以被自我修复、所有体验都可以被内在化的世界。《长河》的世界构型则是截然不同的。和《边城》不同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异己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中,且构成人物生命的一种基本张力。这种异己力量是无法克服、无法被生命经验内在化的。人们不仅生活在一个随时可能被借故“在脚踝骨上打一百个洛阳棒再说”的时代,甚至被当做“反动分子”被枪毙的时代,而且这个时代有了一个以保安队长为代表的具象的人格化对应体。保安队长对他们来说是某种无名邪恶的力量,他们讹诈钱财,觊觎夭夭,这种基于强力的凶恶随时可以将长顺一家表面不乏田园风味的生活打得粉碎。尽管沈从文也试图多少展现一些抒情诗的成分,正如夭夭在观看远方的火烧时的感受,“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但这样一种异己力量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造成的损伤是无法被克服、被修复的,腾长顺在得罪了保安队长之后不得不多方转圜,而夭夭有随时遭遇不测的危险。

和《长河》题记里沈从文念念不忘的伦理视角不同的是,保安队长恰恰与此无关。沈从文原本所担忧的似乎是现代性的负面,“‘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烟纸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以自来水笔、大黑墨镜、白金手表、扑克、手电筒等物象所表征的一种行为方式,及其背后所隐含的道德堕落的危险。有论者提到,作品意在表现“地区权力关系与道德秩序的冲突与危机”,[2]而实际上奇怪的是,一旦付诸于笔端,真正的危险却和他原本所担忧的伦理风险无关。保安队长的作为和个人品性甚少关联,他所代表的是那一类“地方要人”的共同作为,他们寄生于那个制度、那个经济和政治体系,伴随着湘地边民对某个中枢伟大人物的不牢靠的想象。以此为基础,沈从文似乎也可以展开一场关于文化、制度的启蒙式思辨,但这恰恰并不在其视野之类。整个三、四十年代,沈从文不仅保持着和左翼风潮的疏离,似乎任何现代性的制度、文化设想都不在其考量之类,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恰恰是在那样一个社会正面临急剧转型可能性的时代大背景之中,京派作家将他们的希望寄予一个永恒的人性、生活理想。他们的理想不可谓不高远,也不可谓不具有超然的价值,然而就其当下现实的迫切性来说,似乎也存在某种缺憾。何以形成这样一种视野?何以在以保安队长为典型所掌控的底层现实生态中,而倾心于一种超然的价值、一种超远的人性理想?要理解这种态度,中国文化传统中制度文化的极度薄弱可能是一个关键。这使得沈从文们对制度在社会体系中的位置所知甚少,因此也就难以展开对制度可能性的基本想象了。现代学者早已特别强调,决定一个社会基本路径和方向的,关键于在于两大因素:文化和制度。包括沈从文在内的京派作家,对文化的理解更深,考虑更多,对制度的认知则付阙如,直接的原因就是这个制度文化的土壤缺失的问题。

沈从文这种文化保守性的态度在面对现实的时候呈现出明显的矛盾性。尤其是在《长河》的最后一节《社戏》中,他一方面试图召唤某种民间文化出场,以此来写照和定义湘西人民的精神形式的一些面向;而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意识到即使在这些场合,也依然为森严的秩序、权力、利益所渗透。在“与民同乐”的氛围下,保安队长、税局主任等“地方要人”俨然仍是翻云覆雨的主角,小民们一顿忙乎,劳民伤财,中心议题首先仍是讨得这些要人们的满意和欢心。如此,仅从历史的延续、文化的共同场域来整合过去与未来的努力,不能说毫无价值(相反,在某种前提具备的条件下它极为重要),但却不得不考虑文化和其他社会诸种力量的平衡。

与《长河》相比,《边城》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筑造世界的小说。人物和时空都经过纯粹精神的净化,创造出来一个新的世界。“边城”本身就是一种隐喻,隐喻着一个在主流世界之外的独立之城。首先,可以说《边城》和童话一样,含有隐含的假定性条件。这一假定性条件就是它对社会结构的弱化处理。任何一个真正社会所必然具有的社会结构分层,在《边城》中被有意无意地稀释抹平了。这个结构正是内在于“身份社会”的那些要素,在经济、政治上的地位分布、话语分布、权力分布。这样的话,就使得老船夫、老水兵、船总顺顺等人所代表的社会关系,都被架空于这一假定性条件之下。不管我们如何强调“边城”这一封闭性地域所可能具有的特殊性,这一假定性条件都是我们在整体理解思考这一作品时不应忽视的。其次,“边城”这一名称明确隐含着一种文化关系、社会秩序的隐喻。何为“边城”?它当然意味着地理上的边远、偏僻、远离中心。而更重要的,则是由此而来的它与主流文化中心所保持的疏离。这种疏离可能恰恰是沈从文所赞赏的,意味着因此而得到的一种独立性,一种因此而使得德性得以延续的一个小型文化、社会共同体。从这个意义上讲,沈从文基于它的感同身受,基于他的“乡村/城市”的二元体验,他的某种文化保守主义立场是明确的。

奠定这一假定性社会空间的内在基础的,是以放大的童真为基础的“生命哲学”,它支撑着整体小说的精神空间。这种生命哲学,从废名、沈从文到汪曾祺,一直贯穿下来了。这和基督教文化中的生命哲学取向是非常不同的,因为它的形而上学意味是直接从生命本身中分离出来的。在一个社会空间里搭建一种生命形态,不能凭空而立,它需要一些真实的人性基础。这一人性基础的实质不能是假定性,它或许在表现上有所放大,但那应更像是一种自身性质的自然延伸。否则,这个象征模式就会因为缺陷而无法自洽。汉语思想因为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传统,它也就不能从人神的相对关系中去展开对人性的理解和期待。比如在基督教中,尘世的美,人性的光辉,都是来自彼岸神性的反射。汉语思想一样期待超越性,期待人性的超越性,但这种期待就不可能从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人神关系中取得了。儒家树立了圣人理想,这一理想与任何超越的神无关,它被认为植根于心中,来自心中的纯粹至善对自我的净化、超越。因此,以儒家为代表的汉语思想,在人性之至善理想中,常有这样一种明确的此岸性。实则沈从文、废名、汪曾祺、萧红,乃至鲁迅,他们的想法虽与此传统同轨,而仍有他们自身的特点。“纯粹至善”毕竟是抽象的,在小说中无由体现,于是这些作家们不约而同赋予了这种理想一个可以具象化的形式,即人的童真、童年。这是一种可以找到人类学渊源的“纯粹至善”。还可以从何处去建立人性的光辉呢?我们對人性的想象和理想期待,还可以在哪些地方去寻求这善的基础和渊源呢?结论就是这一童真、童年。因此,这一童真并没有被局限于某一段具体的记忆,而是被本体化、形上化,具有了哲学意蕴。这就是笔者在此称之为“生命哲学”的概念基础。也就是说,童真的纯粹和美,被作为一种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标杆来呈现,我们对最高价值的期待,结果就是一种回溯,体现为对一种人人都曾具有的价值和意义的回溯。如同废名曾树立了那令汪曾祺激赏不已、不可超越的童真世界,萧红在《呼兰河传》的后花园中展示了那异乎寻常的对生命的本真的呼唤,鲁迅在《故乡》那“深蓝的天空下”、在《社戏》那“缥缈的歌声”中也将唯一的诗情寄予纯粹的童真,而汪曾祺在《受戒》中同样塑造了一个明澈难忘的童真世界,沈从文也在《边城》中贡献了翠翠这一不可磨灭的文学形象。尽管爱情已进入她的生命,某种意义上翠翠实则一直未成年。也就是说,小说一直延伸着那个自然的、诗意的、童真的生命感受,没有将她带向一个真实的成年女性的世界。

作为这样一个象征世界的构型,另外一个重要基础就是自然的呈现。自然图景在作品中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从表层意义上讲,其中的关系是人性摹仿自然。从深层意义上讲,自然是人性的一个艺术化的意象。描写自然,实际上是捕捉和呈现抽象人性的具象形式。在此,特别值得探究的是“自然”在审美本体层面的位置。对自然的重视在儒道思想、古典诗学中显然是极为突出的。可以说,这是其思想、美学中关键的一环,没有这一个层面的存在,儒道美学、古典诗学也就无从谈起了。作为现代新儒家生命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的方东美,其颇具代表性的美学思想可以概括为“彼是相因,交融互摄,旁通统贯,广大和谐,共同创进,一体俱化,浩然同流”。其思想的核心在于他所提出的“普遍生命”这一具有本体意义的概念,美的产生即在于个体生命把自己投入此“普遍生命”的共同创进。这个“普遍生命”中,“自然”当然是重要的一部分。笔者曾对此“生命美学”作批评式解析,并申言一种“二元美学”立场。简单来说,美首先是生命直观,这一直观本质是生命“被抛入”一不对称世界时本然的惊异感、喜悦感或痛感,是生命的生死冲击在每一个形式感里被唤醒并暗涵于其中。这一直观被赋予形式即是艺术化、作品化的过程。这就是所谓“二元美学”的基本立场,关键在于廓清审美生发的场域,基于此来界定美之本体,回答“美是什么”的历史难题。《边城》在小说前面那一段对沅水、白河流域的风景人家诗歌图画一般的著名描写,从美学本体上理解,可谓生命直观与自然本身形式特点的一种呼应——通过深潭、白石、游鱼、细竹、桃花、黑瓦等意象的光影声色和线条造型的形式感来呼应对生命的妙慧直观。而不得不提的是历来为论者所重视的对翠翠的这一段极具特点的描写: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3]

在此,对人物的构型、对自然的观照已进入一个新的层次,庶几可称之为“元二元美学”,即对自然已不再诉诸于个别化的形式标准,而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直写生命,一种本“元”意义上的象喻关系。

从《长河》到《边城》,沈从文完成了一种特殊的象征世界的构型,它作为一个文学案例、一个美学案例来说都具有标志性意义。从“二元美学”立场,我们才得以深刻理解这种世界构型的方式及其本质。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九)[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78.

[2] 陈彦.《边城》及其之后:现代性转变中的伦理图景[J].上海:文艺理论研究,2012(6):134.

[3] 沈从文.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一)[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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