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格非“江南三部曲”中存在的宿命意识

2017-03-21 10:24陈英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1期
关键词:格非桃源宿命

陈英

自2011年《春尽江南》出版后,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终于完成。这三部作品以优雅、诗意的文字书写了近百年来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历程,既有执着追梦后的破灭,也有历史轮回的宿命,让人读罢之后产生阵阵沉思。无论是三部作品中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类人还是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的最后结局,都是那么的相像。在历史的更迭中,每个人物演绎出了自己生命的精彩,但同时也难逃命运的轮回,一种宿命意识萦绕其中。

在《人面桃花》这部书中,开篇便写了作为一位落寞的知识分子、被人视为疯子的陆秀米的父亲离家出走。陆秀米的父亲陆侃罢官赋闲在家,偶然得到韩昌黎的《桃源图》,便一心认为普济就是曾经的桃花源,从此异想天开,更想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想让人们免除日晒雨淋之苦,因此常被人误认为是疯子。就是这样一位充满奇思幻想的知识分子,决定离家出走,走向他不知道的地方。当他的女儿秀米问他去哪里,他说很远,同时也说了一句让人不得不深思的一句谶语:“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然而“秀米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1]这里的父亲仿佛扮演着先知一类的角色,他知道了普济不是他所想的桃花源,因此他要去寻找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他仿佛也勘破了天机,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普济将要经历大雨冲刷万物的劫难。而另一位知识分子张季元,同样也充满了幻想,构建着自己想象中的大同世界。张季元原本是一位革命党,为了“养病”而在普济的陆秀米家住下。张季元虽然是一位知识分子、革命家,但他的品行却并不好,他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很荒谬,在这个大同世界中,女子不用嫁人、生孩子,如果男的看中了女孩就可以和她成亲,不用和父母商量,如果父母不同意,就将他们杀了,如果女孩不同意,也照杀;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甚至可以和自己的亲妹妹结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思想奇诡的知识分子、革命家却死于一场斗争中。无论是陆侃还是张季元,他们所构想的理想世界并未实现。

而“江南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山河入梦》将时代背景划定在中国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主人公谭功达是陆秀米的次子,在《山河入梦》这部书中,他也难以逃脱宿命的纠缠,始终抱着“桃源梦”,想要在梅城建立一个理想中的桃花源。作为梅城县县长,他起草“梅城规划图”,但由于一次危机处理不当,他被革职下台。他同上一代人一样也在追求着桃花源,同时他也清醒的认识到有可能走上母亲陆秀米的老路,终生追求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直到他后来到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工作,他才知道真的有他理想中的桃源。在那里每个人整齐划一的工作,不用监督,每个人因为能工作而感到骄傲;统一样式的房屋,很发达的硬件设备。但后来他又发现,那里的人们并不开心,自己认识的一位开朗的姑娘竟然想自杀,并且还存在一个让人恐惧的机构“101”,他才知道仍然没有完美的“桃花源”。之后因为包庇作为杀人犯的姚佩佩而被抓。当他在狱中时,还持续不断的给上级政府写信,附着自己所描绘的“梅城规划图”。早在关于《山河入梦》的访谈中格非就明确地说过:“是的,我是一个宿命论者。其实我们每个人地内心都是一个预言家,对未来,我们早就心知肚明,可是有些人装作看不到,自我麻痹,时间久了就是真的麻木了。”他同时又为自己辩解说:“我常说,悲观就是乐观……悲观是乐观地前提,要有勇气看到悲观地东西,并且有能力去承受。”[2]谭功达虽然时时刻刻担忧着自己会走上老一辈人的路,但他确实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宿命,他的祖父、他的母亲都为一个“桃源梦”而奔走一生,谭功达又何尝不是呢?

第三部《春尽江南》发生的时代是二十一世纪,主人公谭端午是张金芳和谭功达的儿子,同时也是一个诗人。他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每天过着他妻子庞家玉所说地慢慢腐烂地生活,他既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也不考虑家里的事情。他喜欢玩弄古典子音乐,在生活中作风也不好,喜欢和单位的史小姐以及朋友的侄女绿珠搞暧昧;他忽视妻子和母亲常常搞得剑拔弩张的关系;他也刻意忽视妻子为逼儿子学习所爆发的各种极端的情绪。他想与妻子离婚,但又总想让妻子先提出。作为当代知识分子代表的谭端午,他发出的声音是无力的。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曾在《艺术的法则》中给出自己的思考,“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技术权威越来越强大的控制的结果。技术权威通过传媒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化生产地空间中。技术权威的权力,即认识论权威的权力。大部分公民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将授权无条件的授予了国家上层精英。”[3]皮埃尔是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的,一方面可以说是知识分子不愿意介入社会,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们的听众在不断的减少,因此知识分子处在了一种称之为无根的状态因而造成他们的声音无力。确实,谭端午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介入社会,就连要回自己被霸占的房子他都没有勇气,当他知道妻子去找曾经与其有过婚约的警察来处理这件事时,他的态度也是漠然的。看似有点避世的谭端午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没有逃离他们家族所笼罩的宿命,虽然前几代人所追求的桃源梦、承载美好理想的花家舍在这里成了高级会所,谭端午也同样在追求理想中的“桃源世界”,他因为看不惯社会形形色色的丑陋现象便选择避世。

可以说一家四代知识分子,虽然都命运有些坎坷,但在不同的年代里,都追求着他们心目中的桃源梦,历史的轮回不停的转动,不仅在这些知识分子身上上演着同样的故事,同样在这三本书中塑造的女性身上也依然进行着。

在《人面桃花》中,陆秀米既拥有前面所提到的知识分子身上所具有的弱点,如对革命的目标根本就不清楚,只是抱着张季元所提到的大同社会的构想所努力着,但在她身上更突出的是一种女性的宿命悲剧。起初张季元到她家时,她对其怀着敌意,也不懂张季元所说的革命,战争,大同世界。随着她在嫁入途中被绑匪绑到花家舍时,她的命运发生了转变。在花家舍,她得知了这个地方,在外人看来它是由总揽把王观澄所建造的想要人人称羡的世外桃源,幻想着着人人都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后来终究成为了盗匪的聚集地。在这个地方,秀米看到了父亲陆侃所构想的风雨长廊,但这一场桃源梦最终被一片大火烧尽。之后她又去了日本,学习了革命的知识,带着和父亲、张季元一样的愿望,要建立美好的社会而回到普济村,建立医院、学堂等等,整日为了革命奔波,甚至忽视了自己的孩子小东西,但秀米的革命同样失败了,小东西也死在了她的面前。虽然秀米看似冷酷、淡漠亲情,但其实她对自己孩子的爱是很深的,她知道革命的道路凶险,想让孩子远离她,远离危险,但没想到最终还是因为秀米,因为革命而死。之后秀米从监狱出来,对自己下了禁语,或许是在惩罚自己没有关心好自己的孩子,又或者是在惩罚自己革命的失败,对此,我们只能做些猜测。但作为一个女性,她追求革命、追求理想的魄力不亚于男性,她为此放弃了亲情、爱情,但命运似乎也和她开了一个玩笑,梦始终是梦,尽管历经一生,但最终得到的都是虛无。

在《山河入梦》中,女主人公姚佩佩也走上了类似宿命轮回之路:如她和谭功达曾出差,被人询问“界牌”这个地方,当时他们都不知道,但当姚佩佩走上逃亡之路后,竟然路过了这个地方;例如在她身边总是出现的被阴影覆盖的紫云英花;又如自从与谭功达相遇,她自己的命运仿佛就和谭功达有了关联,由一个澡堂卖票的姑娘变为政府职员,又在看到谭功达写自己的名字和经常写的一串数字之后明白了谭功达对自己的爱。当她杀了侮辱自己的金玉之后便走上了逃亡之路,却仍冒着危险与谭功达通信。姚佩佩没有秀米的沉着与冷静,但在她身上更多表现了的是活力与朝气,还有对爱的执着。虽然她担心自己写信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也担心谭功达会出卖自己,但对未来、对爱的追求让她更加冲动的去写信,虽然她的处境很糟,但她仍然想尽办法去写信。“文学作为一种生存能力,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4]姚佩佩写信,或许暴露了自己,成为被抓捕的根本原因,但正是因为写信这一行为,才体现出了姚佩佩对谭功达的深沉的爱,体现出了她存在的“重”。在小说结尾处,用类似呓语的方式写出了姚佩佩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社会: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化,就连遍地的紫云英,也不再凋谢,同时也没有烦恼。这段呓语,不仅是谭功达及上辈人所追求的社会,同样也是姚佩佩所追求的,在这样的社会里,她追求自己的爱,没有烦恼,但最终这只是一段呓语,亦或者只是幻想罢了。姚佩佩的最终结局是死亡,是无人认领尸体后被送到医院解剖制成的标本。可叹正值青葱的姚佩佩,冥冥之中走上了类似秀米之路,是宿命,也是轮回。

而在《春尽江南》中的女主人公庞家玉,似乎也难逃宿命。她原名叫秀蓉,但在她十九岁与谭端午在招隐寺发生一夜情,并被抛弃之后的一年零六个月里,改了名字,找到了一个她认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在一次与端午的偶然相遇中,她勾起了之前的回忆,并不顾一切的回到端午身边与他结婚。虽然这样的故事看起来有些荒谬,因为在那空白的一年零六个月内,两人的各自生活是如何的均不得而知,而一见面却能让家玉忘掉被抛弃的耻辱,放弃对自己百般呵护的未婚夫,但作者如此设计却更显得似乎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宿命,再如何逃离也是惘然。庞家玉给人的形象是典型的现代女强人形象,她原本学船舶设计,但后来经高人指点自学法律当了律师,她凭借自己的能力买房买车;她能在儿子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的情况下将儿子送进最好的学校;她在丈夫弄丢房产证,房子被人霸占的情况下自己想办法解决。而她的改名也似乎映衬了她后来的变化,她之前叫秀蓉,这个名字温文儒雅,而那时的她因为诗歌与谭端午结缘,并抱着献祭般的心态与其发生一夜情。而之后改名为家玉,不仅是为了与过去的人生告别,更是为了新的人生,“玉”与“欲”谐音,即欲望、欲念,确实,家玉充满了更多的欲望。她为了能挣更多的钱而转行做律师;为了能让孩子上好学校满足虚荣心,作出了可能是陪睡的牺牲,总之为达目的,家玉可以不择手段。然而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的命运也是痛苦的,她和端午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而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她决定离婚去做自己曾经没有做到的事情,第三次去西藏。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和她开了玩笑,在前两次想去西藏未果的情况下,第三次仍然没能去成,而之后她再也去不了了。她的丈夫终于想要吐露对家玉的爱时,家玉却已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家玉的离世仿佛如书名一样“春尽江南”,曾经那个风景秀美,到处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如今也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变得面目全非,正如这个坚强、骄傲的家玉,最终也难抵宿命轮回。

这三个女性在追逐事业和爱情的过程中,尽管过程各异,但却殊途同归。“作为男性的幻想结果,作为美好事物的具体表达,柔弱而坚强的女性对应的是爱情的主题。格非想象女性就是为了引出爱情这个古老的书写主题。”[5]这显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江南三部曲”中,有比爱情更为深远的主题。一代代人,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其中的女性人物,他们在追寻的不论是理想还是爱情,兜兜转转,似乎永远摆脱不了宿命的轮回或者是早已框定好的道路。

从《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到《春尽江南》,格非在其中所塑造的各种知识分子和女性形象还很多,这些人物一方面承載着作家对于历史、未来甚至是桃花源似的社会的幻想,同时也承载着作家对于人物对于宿命这一命题的该如何应对的思考。

参考文献:

[1]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9.

[2]格非,王小王.用文学地方式纪录人类地心灵史—与格非谈他地长篇新作《山河入梦》[J].作家,2007 ,2 .

[3]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401.

[4][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8.

[5]余中华.雨季-梦境、女性——格非小说的三个关键词[J].小说评论,2008(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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