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参政风云录

2017-03-22 17:18黄严忠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排华参政亚裔

黄严忠

2016年是美国大选年,这一年,一系列针对华人的种族歧视事件惊醒了华人群体,也点燃了他们参政的热情。美国华人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政治觉醒,这也是近200年来华人进入美国社会、不断为自身权利抗争、努力参与社会生活的历史回响

在美国华人参政的历史上,刚刚过去的一年无疑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2016年2月20日,全美40个城市的华人同时举行抗议华裔警察梁彼得案判决不公的游行示威,成为了北美华人最大规模的示威游行。

伴随着华人自身权益觉醒的,是在大选之年展现出的投票、助选热情。华裔不仅自发组织团体为各自拥护的候选人摇旗呐喊,而且踊跃参与投票。据报道,这可能是华人投票率最高的一次大选。

2009年的一个秋日,笔者随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的一个代表团来到天使岛。一个世纪前,这个旧金山市边上的小岛被美国移民局选中,用以羁押和审查经由太平洋进入美国的亚裔移民,其中华人占大多数。

不同于欧洲移民在东海岸埃丽斯岛只需两三个小时就能处理完一件移民申请,华人一般需要在岛上滞留两到三周时间才能入境,有的甚至还要被遣返。站在拘留所遗址前,面对着太平洋的万顷碧波,我想象着先辈们当年忍着饥饿和病痛,面对死亡的威胁,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他们倾注了希望的所在,却在上岸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自由。

透过那些遗留在斑驳墙壁上的诗句,我能看到华人移民初进美国所经历的恐惧、思乡和孤寂,也能看到他们的无助、惆怅和愤懑,以及希望祖国有朝一日强大起来的愿望。至于通过参政、从政争取自身权益,改变自身命运,对于这些身陷囹圄的先辈来说,也许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然而,如今华人在美国的参政热情高涨,越来越多的华人——包括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出马参选联邦、州及地方民选官员,更有华人被提名担任内阁部长。而这一切的发生,距离第一批华人登上美洲大陆差不多已有两个世纪的时间。

早期,在抗争中参政 (1850~1950)

较大规模的华人移民美国始于19世纪50年代。当加州发现金矿的消息传到中国,那些急于摆脱贫困的华人(他们大部分说粤语)蜂拥而至,来到他们所谓的“金山”(现又称“旧金山市”或“三藩市”)追寻发财致富的梦想。

1860年代,随着淘金梦变得暗淡,一些华人开始转向开洗衣店和中餐馆,还有一些去修筑铁路。 对不少早期华人移民而言,虽然背井离乡为朝廷所不容(清廷直到1868年才认可国人的海外移民权利),但他们并不认为美国是他们的家。正如研究海外华人的历史学家王赓武教授所指出的,当时华人移居海外是临时之举。许多人把挣来的钱全寄回中国的家, 更多人则期待攒足了钱衣锦还乡。

这一时期的华人参政主要表现为对祖国政治的介入。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海外华人华侨积极参加了20世纪初中国终结帝制的革命。著名汉学家孔飞力在他的《他者中的华人》一书中说,华人虽然不认为自己是祖籍国的他者(陌生人), 但在面对白人等其他族群时却将自己视为“他者”,而那些比他们更早来到美国的族群也将华人视为“他者”。

如果说最早来美华人的肤色长相、穿着打扮满足了欧洲移民的猎奇心理,而当吃苦耐劳的华工在职场上开始比他们表现得更具竞争力(修筑太平洋铁路的华工报酬只是白人工人的2/3),且在商场上取得更大成功时(1866年旧金山一半的卷烟厂由华人控制),当地族群就开始日益将华人视为经济威胁。

1870年代美国经济低迷,一些欧洲移民将劳工工资大幅下降归咎于华人,针对华裔的暴行屡有发生。由于缺乏对美国政治的有效参与,华人注定要成为当时种族歧视和族群间经济冲突的政治牺牲品。1882年美國国会通过《排华法案》,禁止任何华工入境。该法案以及后续的几个法案和判决,对华人参政的影响远远超过其实际执行期限。

且不说排华法案对华人参政的心理影响,首先是它削弱华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政治影响力。随着来美华人数量的减少和在美华人为了逃避迫害而离开,美国华人男性数目(占全部在美华人的95%)从1890年的103620人减至1900年的85341人。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排华法案》,不仅更多的农业和服务业工作将被华人占据,而且华人移民持续上升,极有可能成为美国第一大少数族裔而改写美国的政治版图。

在排华法案通过后的近15年里,中国移民的孩子成为不被允许接受公立学校教育的唯一族群。虽然如此,华人还是有抗争,并且也取得了一些进展。来自广东台山的伍盘照(美国西海岸第一位华人长老会牧师、当时全美最大的中文报纸 《中西日报》总编)不仅亲自著文发表了不少驳斥排华言行的文章,而且横越美国大陆80余次,到华埠发表演说,同时也到国会演讲甚至面见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力劝政客改变对华裔的政策。

到上世纪中叶,由于一些华人组织和活动人士的大声疾呼,更多华裔子弟能够到无种族隔离的学校学习。大萧条期间,华商也组织起来捍卫自身利益。1933年,纽约市政府规定开洗衣店必须有美国公民身份。华人洗衣店主们立刻组织起来集资雇佣了一名白人律师,成功地将华人排除在该规定适用范围之外。

美国华人为政治诉求组织起来在二战中达到高潮。1938年,华侨装卸工人和海员自发掀起了阻止废铁和军火运往日本的运动。这场运动最终使得国会在1941年授权罗斯福总统停止向日本运送军火和部分原材料。同时,华社发起了“一碗饭”运动,在美国民众和华侨中募集捐款,支援中国抗战。八年抗战中,华人华侨共捐赠了2500万美元,平均每个美国华人捐出300美元,而当时许多华人一周才挣5~6美元。

具有悲情意味的是,华社在中国抗战时期的空前团结反而加深了美国社会对华人政治忠诚的刻板认识。而实际上,大约1.5万~2万名华人在美军服役,相当于每五个在美华人中就有一人参军,这个数字比美国服役人口比例(8.6%)高出很多。

排华法案废除,华人参政生态变迁 (1950~1980)

1943年12月颁布的《麦诺森法案》正式废除了所有排华法案,给予已经在美居住的华人归化为美国公民的权利。1946年,来自广东的邓悦宁参选亚利桑那州众议员获胜,成为第一个非美国出生而当选为美国州议员的华人。邓的参选成功,有华裔地位改善的原因,更与他个人经历相关。

早在中学时期,邓悦宁就利用为州长夫妇当管家的机会学习英文,与州长讨论政治问题,熟悉政治常识及辩论方法。在一开始竞选众议员失利后,他认识到只有精通法律,才有资格去参政议政,所以又花了三年时间攻读法律学位, 成为当时全美仅有的八位华裔律师之一。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和学历,他才能成功当选,并在任上推动修改移民法案,使得美国移民局在1952年取消了华侨入境时必须接受禁闭审查的不人道的移民手续,并准许华人申请携配偶入境。

对于很多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人而言,二战时期的从军经历使他们走出唐人街,促进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并对被父母灌输的价值观提出质疑,从而在心理上完成了从“中国人”到“华裔美国人”的转变。这种转变使他们参政从政时少有传统历史文化的包袱。如1959年当选第一位华裔联邦参议员的邝友良就曾在美国陆军航空队担任少校军法官。他在任内推动各项民权法案,保障少数族裔的投票权,使亚裔享有和其他族裔同等的移民配额。

二战后的国际政治变化进一步促成了这种认同上的转变。由于中国内战、朝鲜战争以及东西方冷战所带来的美中交恶,在美国出生的华人(ABC)发现去祖籍国谋生已不再具有可行性,“同化”变成了一个更有吸引力的选择。1949年的塔霍湖华人青年夏季会议参会者敦促年轻一代不仅离开唐人街,而且彻底放弃中国传统。

相比这些土生土长的华裔,1940年代来到美国的近5000名中国留学生则面临着去留的抉择。其中,超过1000人响应号召回去建设新中国,后来则有很多人在“文革”中受到迫害,有的甚至家破人亡。但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人至少一开始也并不幸运多少。著名美籍华裔政治学家邹谠(中山大学第一任校长国民党元老邹鲁之子)1951年拿到政治学博士学位后,有四年时间找不到正式工作。用他的话说,后来是因为运气好才回到芝加哥大学任教。

其实,在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何止中国留学生,所有华人社区都因为华人“看上去”像外国人以及他们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可能联系而受到怀疑和监控。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氛围下,许多华人都只顾埋头从事经济、文化和科技事务,不愿过问政治。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华人政治上的分裂取代了二战时的团结。国共内战使得华人社区分裂为亲国民党(台湾)与亲共产党(中国大陆)两个阵营,这种分裂影响深远。在类似白色恐怖的政治氛围下,唐人街的营业收入锐减、商铺关门,开始走向衰落,年轻一代也开始离开老旧的唐人街到郊区的白人社区居住。

受美国民权运动和越战的影响,新一代“ABC”们开始重新关注华人社区,特别是针对ABC和新移民的歧视问题。1968年在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就读的亚裔学生罢课,不仅促成了全美第一间少数族裔研究学院的诞生,也标志着亚裔美国人政治运动的开始。还有一部分ABC不仅关注华人问题,而且脚踏实地走上更广泛的政治舞台。加州政坛常青树、第二代华裔江月桂女士就是这样一位典范。1974年她以压倒性的300多万票当选为加州州务卿,不但是加州史上第一位华裔州务卿,更是第一位女性州务卿。

整个六七十年代,随着大批台湾留学生的到来,在美国的唐人街华人间的文化冲突进一步扩大。

1965年,约翰逊总统签署《哈特-塞勒法案》,规定未来的移民政策不再有种族歧视,而以技术和家庭团聚为根本。这一法案对华人社区规模的扩张影响甚巨。台湾当时来的留学生中差不多有3/4留在美国。美国华人数量与1960年的24萬相比,增长了近两倍。由于当时的国民党当局通过特务渗透校园监视台湾留学生, 甚至以金钱收买学生去收集其他学生的活动报告,大部分留学生都不敢从事政治活动。

少有的一个例外是1970年开始的带有鲜明爱国主义色彩的保钓运动。普林斯顿大学的台湾留学生率先打破沉默,发表声明谴责美日相互勾结图谋侵占中国领土钓鱼岛,号召中国人团结起来,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美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纷纷响应,在不到一年内,建立了数十个“保卫钓鱼岛行动委员会”,出版了大量保钓刊物,并在全美组织了几次上千人参加的大规模游行示威。

保钓运动的一个结果是,台湾留学生中渐渐形成亲北京的左派阵营和倾向台北的右派阵营。还有一些人既不选择共产党、更失望于国民党,属于中间派。左派人士中,据报道有80多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取得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持中国护照到联合国担任翻译。其中的花俊雄,自1993年后长期担任纽约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会长,领导组织了不少反独促统的游行示威。

华人参政的多元化时代 (1980~2000)

伴随着上世纪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风起云涌,华人的就业环境到了1980年代已显著改善。更多的华人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在美国的身份从最初的“三把刀”(菜刀、剪刀、理发刀),转变为“三师”(律师、医师、工程师),并开始有更多人成为企业家、科学家。他们对美国梦的期望也水涨船高。

然而,在职场上妨碍华裔取得进一步成功的天花板仍未打破。在其他族裔眼中,虽然华人聪明勤劳,但对政治权力和担任管理职务缺乏兴趣。针对华人的种族歧视虽然大幅减少,但并未消失。

1982年的一项研究发现,亚裔学生要比白人学生学术才能测验(SAT)平均成绩高出112分才能被哈佛录取。一旦美国经济低迷,华人往往成为种族仇恨的目标。1982年,正当日本人抢走美国就业机会的言论甚嚣尘上之时,年仅27岁的陈果仁在底特律被两名白人工人误认为日本人殴打致死。两凶手虽然被捕起诉,但被定轻罪,并且很快被释放。华人通过这件事认识到只要他们看上去像亚裔,他们也可能有同样的遭遇。这件惨案引起了美国全面的泛亚裔运动,来自不同国家的亚裔移民,首次联合起来推动亚裔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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