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的“外人”

2017-03-22 00:14侯如绮
南方文坛 2017年1期
关键词:眷村外人海军

侯如绮

1949年国民政府撤退来台,随同政府的大批官员、军人、眷属,浩浩荡荡的自中国大陆退守到这曾长期被日本统治的岛屿。因为和原居住民(本省人)有别,因此他们被冠上“外省人”的称号。这原是区分你/我的说法,但日久他乡即故乡,数十年过去了,此一说法成为台湾内部区分族群类别的一种习惯性称呼,也已经不具当初所有的判别意义。

台湾原本人口六百多万,土地仅有三万五千平方公里,这批来台人士的人数虽然说法不一,但经人口学家估计,约莫是一百二十万人之谱。这样庞大的人口进入台湾,首先所要面对的就是居住问题。由于当时的房舍有限,现有的庙宇、学校、工厂、仓库、防空洞、日人遗留的居所等等空间,都成为这批离散者的居住之地,又或者是另行搭棚,因陋就简,只求遮蔽,居住条件相当艰苦。长期下来,无法勉强地去解决居住问题,自然要有更进一步的规划。所以国民政府自20世纪50年代便针对军眷及其眷属开始建设军眷、兴建眷村,至1967年为止,平房式眷宅已共兴建十期,分布台湾各县市,总计共三万八千一百栋,这便是台湾眷区的由来。

眷村的居民都是大陆来台军人及其眷属,他们依照军种、兵种和阶级被安置在眷区。由于这特殊的历史聚合,因此也生产出独特的文化。眷村的人们来自于中国的各个省份,五湖四海,各有不同的故乡与地方文化,本不是一个群体,但是战争的推进,使他们因缘际会地聚拢在一起。由于相近的意识形态、相同的职业身份,甚至彼此之间就是同事,相对本省人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加上离散来台的相同际遇和历史经验,使他们成为同舟共济的群体,拥有共同的生活圈、生活形态以及独特的感觉结构;而如此亦使得他们不被“圈圈外”的人所体会,和一般“老百姓”有一定程度的隔膜。

眷村的特殊性在台湾的文化场域已经被谈得很多。70年代中期,先有朱天心《长干行》与孙玮芒的短篇小说《斫》书写眷村,尔后便方兴未艾,80到90年代,眷村文学的书写浪潮达到高峰。与此同时,也有许多非文坛作家的眷村人,共同书写散文以记眷村点滴。电影、舞台剧亦搬演眷村与其相关的故事,如《小毕的故事》《老莫的第二个春天》《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黑暗之光》《我妹妹》等。

直至2000年之后,各地方政府重视历史资产的保存,出现许多口述历史、田野调查、回忆录、照片、杂文等等,眷村故事开始在电视媒体上搬演,如纪录片、单元剧,到中视《光阴的故事》成为畅销连续剧,之后引起一连串的效应,例如舞台剧《宝岛一村》的演出、《光阴的故事》续集、眷村菜的流行等等,眷村以“怀旧”“通俗”的姿态再度被广泛认识与接受,成功投合观众脾胃,获致良好的票房。

从严肃文学的领域来说,眷村小说的创作动机不无焦虑,此焦虑一是来自眷村的改建,势必毀坏原有的生存形态;二是来自眷村子弟的成长和必然的远离;三是来自族群记忆消失的恐惧,其中更不乏对于本土派成为主流,造成文化排挤效应的戒心。文学领域中眷村作品的大量出现,比后来通俗性的电视电影作品出现来得早上许多,经过通俗戏剧的传播,眷村相对于以往已经没有那么的陌生与神秘。所以,2011年当张耀升以报道文学的方式来书写眷村,那么该用何种和以往有别的形式来写作眷村?这其中又包含何种期盼和文化能量呢?

《告别的年代:再见!左营眷村》(以下简称《左营眷村》)以左营海军眷村为主体,其中十个眷村人的故事,也是本书最触动人心之处。眷村女儿徐誉庭温暖善良的母亲、赵广文勇敢迈向偏乡绿岛的付出奉献、凭着眷村人相互帮助而成长的独居儿童张力、李静君苛刻但又疼爱女儿的父亲、因保家卫国而忘记家的模样的军人徐忠国、失聪仍努力不懈而成为人生导师的作家吉广舆、在保守封闭的社会里跳上世界舞台的舞蹈家吴义芳等等,他们的故事或是关于家庭纠葛、或是在颠簸中寻觅方向的奋斗人生、或是坚持不懈终究成功的励志故事、或是群体间的友爱扶持……这十个眷村故事间并不相连,每一个故事都是深情的人生速写。眷村是人生的重要场所,是故事的起点,也是深深影响生命前进的力量。本书整体以正面态度来看待眷村,所采访的人物都是用正面角度陈述眷村对于他们的意义。

张耀升的小说《缝》与《彼岸的女人》风格冷峻魔幻、诡谲黑暗,全然不是《告别的年代》中朴实的写真笔调。在《告别的年代》中他收起小说家张耀升的样貌,而让所采访的人物说他们自己的故事。但这并不代表张耀升在写作上不具备鲜明的意识,张耀升在序中自道,由于执行清境农场的垦荒老兵口述历史的过程中,他发现我们对于族群的刻板印象常影响我们对于他人的深刻理解。尤其并非是每个人都有沟通以及书写的能力或位置,像是弱势者或者无法用他人能理解的方式沟通等,都会造成无法沟通的误会。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生命、有着独立的个性,因此他選择用“故事”的方式,让非眷村人来理解眷村人。张耀升不是高雄人,亦非眷村人,他清楚地将自己站在“外人”的立场:“我们需要故事,而且最好是由不同族群的人来写对方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不只是给予我们同样的人看,更重要的是,给予我们不同的人看”。(《左营眷村》第23页)他预设的读者是和他一样的,所以他将自序命名为“给予我一样的外人”,表示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沟通者的位置,而这也形成他写作本书的一种角度和方式。

因为本书站在一个沟通的位置上,也因此书中会出现“对话”或是“提醒”的语言,以引导有刻板印象的读者重新思考对外省人或眷村人的认识。另一方面,对于选举而诉诸族群动员的状况相当警醒,而连带回溯过往外省人和本省人的相处情况。例如描述眷村居民心系家乡,冒着“通匪”罪名的危险也要寄信、转信时,连带叙述“许多人指责眷村居民老是想着故乡,而不认同台湾,这样的说法是狭隘不公的……怀乡思乡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一个失却的,无法回去的家园。当初非自愿的离开,一隔便是五十年,五十年间对于家乡的感情变化比外人所以为的还要复杂”(《左营眷村》第70页);或是叙述眷村经济状况时:“在那个年代,眷村居民的境遇并没有比较好,除了穷苦普遍存在于台湾各族群,眷村家庭还有不为人知的问题必须面对”(《左营眷村》第59页);描述张力求学时的状况时:“小学生眼中并没有实际的省籍观念,反而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人都少有接触住家以外的环境的机会,籍贯与自己不同的同学反而给来一种异地的向往,使人更想与之亲近”(《左营眷村》第124页);又有受访者赵广文说道:“所谓的外省,并不是一个省份,而是五湖四海东南西北各个省份……对于某个族群的刻板印象一旦存留在内心,在对待与来往上便蒙上一层颜色,无法客观看待。”(《左营眷村》第182页)如此表示作者有预设的读者对象与时空环境──非外省人、并且很可能对于外省人有“不爱台湾”的省籍偏见、把外省人视为无个体意识与歧异的一个整体。尤其是在台湾频繁的选举,反复的动员、操作下,“外省人”身份似成为选举胜负的筹码,抑或是不断被提醒压迫/被压迫、族群生死存亡等等的关系,使得族群关系变得紧张,而因此作者不惮于殷殷叮咛。

当然,如此的预设也有着落入另一种刻板印象的危机,但我认为作者在态度上是善意、正面的,他有更大的期望主宰着此一视角——而此期盼正来自于作者对台湾本土的热爱,奠基点在于台湾内部的爱、包容、了解与和谐的期盼。我们自作者苦心经营的章节安排方式即可看出。

本书的结构虽以左营眷村为核心,但是章节的订定乃是自“认识左营”开始。接着每一章节都是以与左营眷村关系紧密的学校单位展开:水手服学校、孪生学校、前高雄市立一中、台湾豫剧团、海军军官学校。在每一章中再夹以各海军眷村叙述,如励志新村、明德新村、建业新村等等。住在眷村的人们和这几所学校都有密切的连系,从学校历史的考察出发,再进入个人的生命历史,接着又转进各别眷村的文化叙述,是本书的主要结构。

如此的结构与叙述方法,表示每一个眷村个体是含纳在台湾之中;而每一段学校由简陋破败,到师生们胼手胝足的建设校园,直至到今日的模样,也都是台湾社会变迁的过程。本书第一章先是简单的由明郑时期左营开始叙述,才进入左营海军眷村的说明,到以下几章也是维持这样的基调,这与只是怀旧式的用大环境来衬托眷村故事,最后进入眷村叙事主体而忽略大环境很是不同。

海军眷村的地理位置、屋房构造、建筑格局以及和左邻右舍团结密切的人际关系,形成特殊的文化环境;加上左营海军眷村之中有八个眷村都在军区内,住户之间沒有设置竹篱笆,只有军区最外围设有围墙隔绝一般民众,入口处设有检查站,须有军人身份证、居住证或军眷证明才能进入(《左营眷村》第36页),所以左营眷村除了内部关系紧密外,另一方面之于外界也应有高度的封闭性。然而眷村对外界的隔阂与封闭性却不为本书所强调,反而本书会着重于左营眷村与左營眷村外的互动以及沟通、影响的层面,联系眷村与非眷村间的关系。

即如叙述徐誉庭的母亲和原住民妈妈做生意,他们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但从笑容中理解对方的意思,徐妈妈用衣服和原住民妈妈换菜,善良地去理解对方的需求,表现了“早年的台湾民间到处都有”的人情味(《左营眷村》第58页)。描述家庭破碎的张力读小学时曾受到本省籍孙老师的照应,孙老师帮他补习、借口陪他看电影;到就读高雄市立二中时,张力则曾带着同学进入左营眷村,同学们稀奇到像是出国一样兴奋。省籍或身份,从来不会阻碍他们相互帮忙、友爱、交朋友,陌生感与差异反而是一种交友的新鲜感与动力。

除了这样实际个体间的交往互动之外,书中还有另外一种更深层的沟通和影响,突出在左营眷村此一海军眷村的精神价值上。正如书中所说:“本书并非以个别的海军眷村为单位陈述过往历史,而是以过去各海军眷村所呈现的不同文化与教育特色为主,探讨海军眷村中的人情故事,希望能从中找到某种海军眷村的价值。”(《左营眷村》第38页)所以第二个眷村故事“流浪到绿岛”中的赵广文,能本着“不断往外闯荡”“具有开放的心胸”的海军特质,在毕业之后毅然的到偏远绿岛当正式老师,投入偏乡教育;书中也强调海军子弟的豪迈和爽朗影响左营高中的校风,使得其他学生就算不是来自左营眷村也深受影响,如第六个眷村故事“在左营苏醒”的吉广舆。他原住在陆军眷村,到左营中学就读。早期左营高中多海军眷村子弟就读,在军风影响下,校风豪迈乐观坦然,使得因失聪而封锁自我的他改变了个性与人生态度,拋弃自卑、融入群体,日后成为老师开导无数迷惘困惑的学生。

张耀升在本书把左营眷村放进整个台湾来看,也因此眷村并不是一个自外台湾本土的异质与封闭空间,它对台湾的文化影响的层面亦是广泛而深层的。书中的第六、七、八、九个眷村故事,主角已经不是出自左营眷村的身份。像是云门舞集的顶尖舞者吴义芳,目前为“风之舞形”的舞团团长,青年时即受到左营高中熏陶、培育,日后不仅成就自我,也替台湾的舞蹈文化开疆辟土。而书中提到早期隶属于海军陆战队,现仍隐藏在左营眷村中的台湾豫剧团,随着台湾政治社会的发展几度起落,80年代后已经和在地结合,至90年代后更吸纳西方元素,成为根植于台湾的“新豫剧”。张耀升肯定左营眷村本身所产生的正面能量,而此正面的能量展现出独特的精神价值,它已经成为台湾文化的一部分,并不局限于左营眷村之中,所以它也不会因为左营眷村拆除而消失。

张耀升以“外人”的视角叙述了眷村人事物的特色,也突出了属于左营海军眷村的精神价值,并将之置于台湾社会,阐发出左营眷村此一生活圈之外,交融一体的互动关系。张耀升以多元文化的包容态度,尊重并认同左营眷村精彩深刻的文化,然在结构与内容上又是以“多元一体”的观点报道书写深化台湾的文化土壤。也因此在写及自助新村时,张耀升人文批判的劲道强烈;他批判两名海青工商学生在自助新村执行圆梦计划,只是以俗丽、粗糙的外来流行元素妆点眷村吸引观光客,其“作品”不尊重原眷村居民,也完全失去眷村精神,眷村的“再造”反而伤害了眷村,如何活化眷村此一问题值得深思。因此在本书中我们不只看到一位企图留存文化记忆的诚恳报道者,也看到一个站在沟通角色、介入现实、具批判意识的作者形象。

从“外人”的位置告别左营眷村,挥一挥手,并非是一种轻松的姿态,而是对过去的珍惜、未来的盼望。即使左营海军眷村即将拆除,但我们对于眷村的理解,不应该将其视为铲之而后快的威权时代陈迹,或是只停留在一种消费或麻痹式的怀旧,而是深刻地理解并尊重他与我们之间的关系,进而想象并实践如何活化眷村的各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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