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 岁 月 里 的温暖

2017-03-23 08:15迟子建
文苑 2017年6期
关键词:灶房老五豆子

文 / 迟子建

落在 岁 月 里 的温暖

文 / 迟子建

001

风把屋檐下已经干枯了的艾蒿吹下来了。这艾蒿是端午节时妈妈插上去的,说是辟邪。想必这屋子已无邪气了,所以像一个兴完风雨的巫婆一样走了。

姐姐在灶上做饭,我蹲在灶前用炉钩调理火,像个小小的司火女神。弟弟则在后屋逗着笼中的鸟。

灶房的门开着,我在听风声。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天色也暗淡得厉害了。突然,灶房骤然亮了一下,这短暂而巨大的明亮使屋子仿佛颤动了一下,闪电出现了。跟着雷声轰隆隆地炸响,门被震得咣当咣当地叫,看来雨要来了。

“要下雨了,快去关窗户。”姐姐吩咐我。

我撇下炉钩跑到院子里时,雨点已经东一颗西一颗地坠下来了,我飞快地去关窗。

饭菜做妥了,姐姐正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往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摆。灶膛里是一汪金灿灿的火炭,它们明媚晶莹,散发着颤动的热气。这懒洋洋的火多半用来温水。爸爸妈妈回家后总要洗上一把脸的。温水除了供他们洗漱,还用来刷碗。

关了窗,又关了灶房的门,雨就大起来了。玻璃窗上流下一波一波的雨水,使窗外的景致变得模糊。

到了吃饭的时辰,可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饭桌上的晚饭同以往一样,一大盆金黄色的苞米面粥,一盘炒土豆丝,一碗黄酱和一把青葱。此外,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杏黄色卜留克咸菜。

弟弟从后屋来到前屋,他瞥了一眼饭桌,嘟囔了一句:“又是这些破饭?”然后他把目光放到窗外,骂道,“他妈的下雨了!”

002

弟弟十岁,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岁。也许是他小的缘故,什么都看不惯还淘气。他的蓝布衫是双排扣的,其中有一排扣只剩下了一颗,其余的扣都被他玩丢了。衣领从来没有板正过,领尖总是打着卷。他眼睛不大,厚眼皮,一说话就爱撇嘴,老是气冲冲的样子。他喜欢在外面跑,接触风和阳光的时候多,所以他的脸很黑,妈妈叫他“黑印度”。

黑印度说:“今天这雨他妈的真大,我得把五彩线放了。”

五彩线是端午节时妈妈给我们姐弟三人拴在手腕上的,由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白色五种颜色组成。据说系了五彩线的孩子,上山不会招虫蛇的叮咬,也不会被夜晚游走的小鬼附了体。一般来说,五彩线要等到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来临时,用剪刀剪断,放到雨中,据说这样它就能成龙。我嫌它绑在手腕上难受,所以未等有雨的日子,就在河边把它拽断,让它随波逐流了。黑印度则嫌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太小,就将其留了下来。如今这雨气势宏大,他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了。

等他放完五彩线回来,已是个落汤鸡了。他把湿衣服脱下来,蹲在灶前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打喷嚏。火炭的热气就像鞭子一样,把他衣服里的癞皮狗似的汗腥气驱赶出来,姐姐从里屋将头探向灶房数落他:“别烤了,难闻死了!”说完,她从立柜里面为他找出一件干净衣裳。他换上干净衣裳问姐姐:“你不把五彩线给放了?”

姐姐垂头斜着眼看了一下左手腕上戴着的五彩线,带着凄怨的语气说:“我哪有那个福气!过些天山货下来了,我还得进山去采,我要是把五彩线剪断了,到时碰到长虫来咬我怎么办?”作为长女,她比我和弟弟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活:喂鸡、做饭、挑水、拾掇屋子。此外,野生的浆果和蘑菇下来时,她还得进山采摘。我对家务活并不是袖手旁观,但由于天性懒惰,专拣那些轻巧活去做;黑印度除了经管那一笼鸟之外,家务活是不闻不问的。

003

雨渐渐小了,天空也微微露出亮色。姐姐先前还对着桌子上的饭皱眉头,担心雨如果不停会耽误爸爸妈妈回家,晚饭会被推迟,那样她得把已经端上桌的饭重新拿到灶房热了。

黑印度从后屋里把高帽子拿了过来。这帽子是用报纸糊的,下宽上窄,呈圆锥形。他把它扔到炕上,对姐姐说:“鸟儿把屎拉在这上面了,你擦擦吧。”

姐姐嘟囔一句:“谁让你把鸟笼挂在帽子上呢。这帽子要是弄脏了,他们再让妈妈游街时,还不得罚她多走几条街呀?”

“这破帽子弄点鸟屎有什么?我看它比报纸上的那些黑字还要好看呢!再说了,游街又不累,多走几条街有什么!”黑印度“呸”了一口,不以为然地说。

“等我把你那笼子里的鸟都给放了,我让它们拉屎!”我威胁黑印度说。我知道这纸帽子不能有污点,否则批斗妈妈的人会说她认罪态度不好。

“你个二豁子整天净编反辫子,有那工夫你学学梳头得了,少管闲事!”黑印度不屑一顾地嘲讽我。

我排行老二,又是个大豁牙,黑印度就叫我二豁子。他一这么叫,我就哭,这回当然也不例外。姐姐素来把流泪的一方看作受欺凌者,她呵斥黑印度:“少在屋惹事,打把伞出去接接爸爸妈妈!”

爸爸半个月前到县城的粮库当装卸工去了。他骑着自行车上班,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早出晚归。爸爸以前在我们小镇学校当校长,因为不满意工宣队进驻学校,让学生老是上劳动课不学文化,便与工宣队的队长吵了起来。结果爸爸被告到县教育局,教育局又把他的“恶劣”言论上报到县委,他被撤职,发配到县城粮库当工人去了。

爸爸的倒霉在我看来势在必然。因为妈妈先他之前被判为“苏修”特务,戴着高帽子开始了游街经历。一个校长的老婆是特务,这校长起码也该是个情报员。杨菲菲与我斗嘴时就这么骂,我也毫不客气地回敬杨菲菲,我俩扭打在一起。

黑印度正要打伞出门,妈妈回来了,她被雨淋得精湿,手中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菜也被雨洗得一派青绿。

妈妈见院子里没有自行车,就问黑印度:“你爸还没回来?”

“没有!”黑印度很干脆地说。

“他也该回来了。”妈妈嘀咕了一句。

“天下雨了,他没穿雨衣,说不定半路上躲到哪棵树下避雨了呢。”黑印度说,“他要是在树下逮只兔子,还不得在那儿笼堆火烤兔子吃呀!”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对黑印度说:“你爸他哪有那份儿闲心!”

黑印度一撇嘴说:“他是没碰到野味,碰到他就有闲心了!”

“刚才那雷那么响,他会不会被——”妈妈忧戚地说。

“他又没做缺德事,不会被天打五雷轰!”黑印度说,“雷劈的人都是坏蛋!”

妈妈听了黑印度的话,这才有些心安地进屋换上一套干爽衣服。我把纸帽子捧给她看,我控诉黑印度把鸟笼挂在帽子上,屎都落在那上面了。

“没事儿,他们看不清楚的。”妈妈温和地说。她把那帽子放在茶柜上,就像放暖水瓶一样小心翼翼。

黑印度见天基本晴了,就把鸟笼提到了院子里。我呢,因为妈妈没有责备黑印度而有些悻悻然,故意碰翻了窗台上的花瓶。姐姐扶起花瓶嗔怪我:“就剩一只花瓶了,你还想把它打碎了不是?”以往我打碎过两只花瓶,一只是圆肚形的,褐色;另一只与我碰倒的这只一模一样,是蓝色的鱼形,它们是一对。据说这对花瓶是爸爸妈妈结婚时,他们的朋友凑钱买的。

“我看这花瓶碍眼。”我说,“你们也不想想看啊,鱼嘴里天天插着满满当当的花,它怎么喘气啊?我一看这花瓶就憋得慌。”

妈妈正打算出门,她听了我的话又折回身来,她把花瓶拿起,放到窗台的角落,对我笑笑说:“以后再养花,就不用这鱼瓶了,用空罐头瓶吧,省得你憋得慌。”

姐姐把花瓶流淌出的脏水用抹布擦了,又将那些已不精神的花扔进垃圾桶。她显然对妈妈纵容我有些不满,她嘟囔道:“又不是真的鱼嘴,你跟着气闷什么。”

妈妈微妙地笑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姐姐,说:“什么时候我再采一把花回来养,你们喜欢什么样的?”

“百合。”姐姐说。

“紫马莲。”我说,“要是有芍药花就更好了。”

“芍药都开过了。”姐姐说。

“没准也有一枝两枝没落的,赶巧被我采到呢!”妈妈说这话时,语气和面部表情都呈现着一股天真的情态。她对我们说,她要出去迎迎爸爸,让我们不要乱走。

004

雨停了。天色愈来愈昏暗了。八仙桌子上的饭菜渐渐凉了。黑印度又把鸟笼子提回后屋了。姐姐擦干净了窗台,唤我给灶膛点把火,她想把粥热一下。

我刚点起柴火,爸爸就进来了,披着件橘黄色雨衣,看上去很鲜艳。他把自行车停好,先问候了一下鸡架里的鸡,他爱给鸡喂食,所以他走在院子里的时候,总有一群鸡像士兵保护着将军一样簇拥着他。

“你妈还没回来?”他进了里屋后问姐姐。

“回来了,找你去了。”姐姐说。

姐姐正在拟写一份与父母的决裂书,这是班主任老师授意她写的,说是如果她不与他们划清界限,就加入不了红卫兵。她正有几个字不会写,打算问爸爸,可是爸爸听说妈妈不在,就急着出门了。

黑印度对姐姐说:“你问他,还不如问字典!字典比他能耐,问啥有啥!”

黑印度这一段不管爸爸叫“爸爸”,而是称呼“他”。姐姐呵斥他说:“以后别‘他他’的,那不是爸爸嘛!”

“不叫‘爸爸’怎么了?”黑印度说,“他不过是个臭老九!”

姐姐说:“你滚!”

“你不也写决裂书要和他划清界限吗?”黑印度说。

“可他去粮库接受‘革命再教育’去了,他被改造好了还是个好同志!”姐姐说。

黑印度不吭声了。我已经把苞米面粥温了一下。等粥出锅后,我把粥从锅里端回饭桌,打算再热热土豆丝。

“等爸爸妈妈进屋了再热。”姐姐制止我热土豆丝,她说这菜不禁热,热一回就不脆生了。

“我都饿了。”黑印度瞟了一眼饭桌,说,“他们是不是互相找到外国去了?”

“印度!”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报复黑印度。

“男人黑点我看不错,像是有种的样子!”黑印度回敬我说。

“驴脸也黑!”我说。

“对,它还是个豁牙子呢,一叫唤那嘴就漏风!”黑印度恶毒地说。

我正要去灶房抓一块劈柴打黑印度,妈妈回来了。她满面焦急的样子,一进屋就问我们:“你爸爸还没回来呀?”

我说:“回来了啊!”

“那他人呢?”

“找你去了!”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妈妈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问我们:“他是不是被雨浇透了?他没把湿衣服换下就找我去了?”

“没挨着浇。他穿了一件跟橘子皮一样色儿的雨衣,可漂亮呢。”我说。

“那雨衣呢?”妈妈的眼睛跳了一下,问。

“在水缸盖上呢!”我跑到灶房,飞快地把雨衣取来。

那雨衣还湿着,就像夕阳映照下的一片湖水,看上去鲜润明媚。可妈妈却用凄怨的眼神看它,仿佛是她心爱的女孩子出去学坏了一样令她伤感,有气无力地问:“谁给你爸爸披了这么漂亮的雨衣?”

“肯定是个女的!”黑印度提着鸟笼回屋,他接过话茬儿说,“男子汉谁用这么鲜艳的雨衣?”

妈妈的眼神更加愁苦了。她用手抚弄了一下衣襟,飞快地走进屋子,打开立柜,把属于她的那包衣服抱到炕上。

妈妈解开包袱,她的那摞衣裳就一层一层地呈现了。它们绝大多数颜色深重、老旧,不是黑色、蓝色的,就是紫色和咖啡色的。只有一件是洋红色的,那是她年轻丰满的时候穿的,现在她老了,瘦了,这衣裳就有几年不穿了。妈妈抽出这件衣裳,犹豫了一番,还是把它换在身上了。

黑印度见妈妈穿上了这件洋红色的衣服,就撇了撇嘴。待妈妈又出门去寻爸爸之后,他才大声地对我和姐姐说:“这个‘苏修’特务穿这么新鲜,是不是要过江投奔她的主子去?”

姐姐骂他“混蛋”,我则被他逗笑了。

005

天慢慢黑了下来 ,姐姐拉亮了灯,接着写她的决裂书。她趴在炕沿上写,弓着后背,脑袋和手中的笔左摇右晃着,看上去思路不畅。黑印度在后屋逗完鸟以后,就搬着字典过来给姐姐当“援兵”。

姐姐吩咐我去灶房看看火,不要让它灭了,否则热菜时还得点火。

灶房没有开灯,但它并不黑暗。它的亮多半是借了里屋的灯光,另一些亮儿是因为火的缘故。它的光是暖红的,极像妈妈换上的那件衣裳。横在火炭上缓缓燃烧的两块劈柴,散发出淡淡的木香气。我正出神地蹲在灶前看火,爸爸回来了。他一进来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问我:“你妈还没回来?”

“回来了,又走了。”我说,“找你去了。”

“她上哪儿找我去了?”爸爸进了里屋。

“那谁知道!”黑印度抢着说。

我跟着爸爸进了里屋。我说:“妈妈没找着你,回来后换上了红色的衣裳。她说是去找你的,可我看她穿得那么漂亮,不像是要去找人的。”

“你懂个屁!”黑印度抢白我说,“她穿得新鲜是要给臭老九看的!”他胆大包天地把“爸爸”一词用“臭老九”代替了。

爸爸皱起了眉头。他走向茶柜,盯着那顶高高的纸帽子问我们:“你妈今天又游街去了?”

“去了。”姐姐放下笔,转过身来对爸爸说,“是上午去的,下午她就上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回来时还摘了一篮子菜。”

“游街时没人打她吧?”爸爸问完话,又打了一个喷嚏。

“跟过去一样,没人打她。她戴着高帽子走,好事的人跟着看看。除了杨菲菲往她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别人谁也没碰妈妈一个手指头。”姐姐说。

“杨菲菲扔臭鸡蛋,还不是因为她把人家得罪了!”黑印度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他这次没叫我“二豁子”。

我说:“谁让她骂爸爸妈妈了?她骂,我就揍她,我看是骂疼呢,还是挨打疼!工人阶级的后代不都是铁打的吗,还那么不抗揍,一揍就哭,真没劲!”

“女孩子是不应该学会打人的。”爸爸说。

“哼,杨菲菲家的鸡一定是天天刨厕所的蛆吃,不然怎么下出来的是臭蛋!”我嘟囔道。

黑印度首先“嘿嘿”乐了,跟着爸爸也笑了。笑得最矜持的是姐姐,她努着嘴对我说:“你满脑子都是怪念头,快烧你的火去吧。”

一提起烧火,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唤我到灶房取只碗来。只见他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怕生人进来似的望了望门口,很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要认错一样拘谨。他让我擎着碗,然后两手左右开弓地从两个裤兜里往外掏黄豆。黑印度凑过来,惊讶地看着那只不断有黄豆流入的碗,“哇哇”地叫着。很快,爸爸掏空了裤兜,碗里的黄豆也快平碗了。爸爸拍了拍裤兜,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我们说:“你们把这豆子炒了,当零嘴吃吧。”

黑印度看着豆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两颗大的黑豆在瞪着一群小豆子。他说:“你不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还偷?!”

“不是偷。”爸爸虚弱地说,“是落在地上的豆子,我一颗一颗捡起来的。”他不擅长撒谎,脸红了。

“哼,这黄豆上一点灰都没有,干净得就像新剥出来的,我就不信你是把它们从地上捡起来的!”黑印度咄咄逼人地说。

爸爸的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工人们心好,听说我有三个孩子,非要我抓点豆子回来给你们吃不可。”

“小偷!”黑印度仍旧坚持他的判断。

我才不管这豆子是怎么来的呢,我喜滋滋地把那碗黄豆捧到灶房,打算立刻把它炒了吃。

006

爸爸又出门寻妈妈去了。黑印度溜到灶房,殷勤地帮我淘锅里的水,他说:“我看这豆子要赶快炒了吃了,不然别人看见,就会把爸爸当作小偷给抓起来。”

“那咱们就快动手吧。”我与黑印度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怕看不清豆子身上颜色的变化而把它给炒糊了,黑印度拉亮了灶房的灯。爸妈都觉得,一个做饭的地方,有些微的光亮就可以了,所以灶房的灯是昏蒙蒙的,而且由于油烟和苍蝇的侵蚀,那上面沾满油垢和蝇屎,使原本不亮的光大打折扣。黑印度抬头望了一下灯,骂了一句,然后他朝姐姐申请使用手电筒。手电筒我们称为“电棒”,在家里,它属于贵重物品,不是谁想使就使得了的,姐姐掌管着使用它的权力。一般来说,只有走夜路时,而那晚上又没有月亮,姐姐才会派它出马。

黑印度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见我已把豆子扔进锅里,就抓起铲子炒了起来。

姐姐继续写她的决裂书,我和黑印度交替着炒豆子。等豆子出了锅,黑印度把豆子端到院子里,想让它尽快凉下来,我则添水刷锅,准备把饭再温一遍。

妈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她进来没有和黑印度说话,也没有搭理我,径直进了里屋。我跟了过去。她拿过小板凳,坐在饭桌前,呆呆地望着那碟鲜润明媚的咸菜,似乎它把她给深深得罪了。那件已不合体的洋红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无精打采的样子。

“爸爸刚才回来了,他见你不在,又出去找了。”姐姐说。

妈妈抬起了头,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眼蒙眬。她说:“你们知道你爸爸上哪找我去了?他上梁老五家!他以为我和梁老五怎样了,真是冤枉我!他一个校长落得这下场,我怕他想不开走了绝路,见梁老五实在、耿直,我就求梁老五平时劝着点你爸。人家梁老五瞧得起咱家,从关里带回桶香油,也想着给咱分一点儿!”她声泪俱下地说着,仿佛在痛说革命家史。

我明白了,爸爸是循着咸菜里香油的气息,以为妈妈去梁老五家找他去了。梁老五最近常来我家,讲他年轻时有多么苦。他一讲这辛苦,爸爸就觉得他当装卸工简直太有福气了,工人们都很照顾他。梁老五的老家在关里,他春季探家回来时,把带回的香油分了一小瓶给我家,我们只有拌咸菜时才舍得放一点儿。我实在不知道香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是不是碰到梁老五的老婆了,她骂了你?”姐姐问。

“是啊,我到菜园去找你爸,以为他去那里找我去了。路过梁老五家,正赶上他老婆出来泼水,她一见我就骂,她还故意把水泼到我脚下。”妈妈说完,像个受到伤害的小女孩一样,嘤嘤哭个不休。

爸爸这个大傻瓜,干吗去他家找妈妈,让妈妈平白无故受这冤屈呢?

“你别去找他了,他不回来活该!我们先吃饭吧。”我对妈妈说。

“一家人不全,吃的什么饭呢?”妈妈平静下来了,她看上去不那么忧戚和脆弱了。

姐姐说:“妈,你别生爸的气。爸去他家找你,肯定以为你去那里找他去了,他不会往坏处想你的。”

“那梁老五的老婆凭什么骂我?”妈妈一梗脖子,很天真地问。

“因为她怕你把她的老爷们发展成‘苏修’特务,到时就没人给她挑水吃了。”我说,“再就是你比她长得好看,她看着眼气。”

妈妈含着泪笑了。她笑得很好看。她说:“这么说不能怪你爸爸了?”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评判说:“不怪!”

黑印度捧着铁盆进来了。他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豆子,满嘴流香。

“这豆子哪里来的?”妈妈问。

“出去找你的人从粮库偷来的!”黑印度说完,去后屋喂他的那笼鸟去了。

妈妈的心情已然明朗了许多。姐姐又不失时机地告诉她,爸爸很惦念她,向我们打听她上午游街时受没受委屈。这个“苏修”特务听到这番话后,眼睛里就泛出温柔的亮色了。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嘟囔一句:“这么晚了,他别是因为上老梁家遭了白眼,想不开了,我得出去找他。”

姐姐这次主动把电棒拿出来,派给妈妈用。

妈妈消失在夜色中。姐姐望着已经凉透了的饭,嘱咐我不要让柴火烧落架,说不准妈妈一出去就碰见爸爸呢。

007

炕沿儿上放着好几个纸团,那是被姐姐揉皱了的决裂书。也许是让爸爸妈妈这没完没了的互相寻找给打扰了,她写得很不顺畅。

我捧着被黑印度吃得所剩无几的豆子盆回到灶房,感到又气愤又饥饿,灶膛的火微微熏炙着我,使人昏昏欲睡。正在似睡非睡之时,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爸爸推门而入。

“你妈还没回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见他焦急的声音。

“回来了,又找你去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怎么不知道在家等我?”爸爸抱怨道。

“那你回来了怎不知道在家等她?”我反问。

“她是个女人,我不放心她黑天时一个人在外面,我不去找她行吗?”爸爸跟我喊道。

“那她怕你想不开了出个事,在家能坐得住凳子吗?”我抢白爸爸。

爸爸没答话,进了里屋问姐姐:“你妈没说去哪里啊?”

“没有。”姐姐说,“你不用太担心,我把电棒给她了。”

“她要是上野地遇见了狼,拿着电棒有什么用!”爸爸说。

“怎么不管用?”姐姐说,“狼怕光,用电棒一晃它的眼睛,它就会被吓跑的。”

爸爸见窗台上的野花没了,就问它们还没开败,怎么就给扔了。在爱花的问题上,爸爸更像个女人,极具怜惜之情。他清晨起来的惯常动作是,先奔到窗台去闻闻野花的香气。他从粮库回来,骑着自行车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只要天气好,又碰到了姹紫嫣红的野花,他总要停下车子采上一束。所以他回家的时候,车把上常常别着一束花。镇子里的一些人见了会啐口痰说:“臭老九就爱瞎浪漫!”

姐姐简短地把妈妈遭梁老五老婆羞辱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更加着急了,他说:“我得赶快去找她,她哭完了出去,别再出点什么事。”

爸爸像旋风一样来去匆匆。夜晚伸着一条长舌头,把他又卷入黑暗之中。黑印度打着口哨从后屋出来,他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问:“刚才我听见门响,谁回来了?”

“爸。”我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他又走了啊?”黑印度感慨地问。

“哦。”我依然简短地应答着。

“我看他们今晚这么找下去,非要找到天亮不可。”黑印度十分肯定地说,“他们这叫找‘相住’了!”

我添了两块小的劈柴,然后回到里屋。姐姐已经不写决裂书了,那些皱皱巴巴的纸团被弃在墙角,看上去像是几个糯米团子。

黑印度看来是真的饿了,他望着苞米面粥的神色是那么羡慕、贪馋,就像猫见着鱼。姐姐有些不忍心了:“你要是实在太饿,就让你二姐给你先盛一碗热着喝了。”

“我才不呢!”我激烈地反驳道,“这一盆粥都凝得像皮冻了,给他先盛一碗,等于是挖了个洞,爸爸妈妈回来一看多不高兴呀。再说了,一碗粥怎么热呀!”

黑印度说:“一勺粥我都能热,别说是一碗了!”

姐姐见我们又要吵起来,连忙制止说:“算了,再等一会儿,全家一块儿吃吧。”

黑印度拍了拍饭桌,耷拉下眼皮默许了。

008

钟摆左摇一下,右摇一下,时间就让它给这么不经意地摇走了。半个小时过去了,院子里还没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小时过去了,黑印度开始伏在饭桌一角打盹,我和姐姐有些提心吊胆了,爸爸妈妈是否真的去死了?他们是不是抛下我们不管了?我们的议论被黑印度听到了,他也没心思睡了,他抬起头,用男子汉的口吻安慰我们说:“你们不用担心,大人不会说死就死的。”

“对,他们不会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姐姐说。

“可他们要是真死了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那我就找他们算账去!”黑印度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还不得也跟着死呀,要不阎王爷能让你见他们吗?”我说。

黑印度打了一个寒战,姐姐瞪了我一眼。

我们一旦把事情往坏处想了,就魂不守舍了,觉得他们已经死了。我先哭了起来,姐姐忍了一会儿,也跟着落下眼泪。黑印度开始憋着嘴一动不动,后来也按捺不住地哭了,他很可怜地说:“爸爸妈妈要是死了,谁养活我啊?”

我们此起彼伏地哭着,把夜给哭深了。后来打算求助邻居帮助寻找尸体,正当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脚步声,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奔向门口,爸爸妈妈回来了!

他们进了里屋,一身夜露的气息,裤脚都被露水给打湿了。爸爸和颜悦色地提着手电筒,妈妈则娇羞地抱着一束花。那花紫白红黄都有,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盛开着,有的则还打着骨朵,还有一些快谢了。妈妈抱着它们经过饭桌的时候,许多花瓣就落进了粥盆。那苞米面粥是金黄色的,被那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花瓣一点缀,美艳得就像瓷盘里的一幅风景油画。

我赶紧去灶房当我的司火女神,把那盆落着花瓣的饭给重新热了。当我端着粥盆回到里屋时,正赶上妈妈把那束花往一个大罐子里插,她一摇晃那花,好家伙,又有一批花瓣落在饭上,其中就有我喜欢的芍药的微粉的大花瓣,这盆粥真正是香气蓬勃了。

妈妈把花插上,注入水,将它摆在八仙桌中央。我们全家团聚在桌子旁,吃起了花瓣饭。谁也没舍得把那花瓣挑出来扔了,我们把它们全吃了。那是我们家吃得最晚最晚的一顿饭,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顿饭。

黑印度最先吃完,他回后屋去了。我们猜他困极去睡了。然而几分钟后,屋子里突然传来鸟鸣声,只见一只只小鸟扑棱棱地飞了进来。我望见黑印度站在门口,双手高举着鸟笼,笼门悠悠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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