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2017-03-23 20:25阿微木依萝
美文 2017年5期
关键词:母亲

阿微木依萝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在小镇的两座桥之间走来走去。有人给我推销一块五一碗的凉粉,有人让我买她新摘的青菜,我没有答应。

那天我看见嫂子在一家杂货店门口抹眼泪。当然我是走近了才看见她确实是在抹眼泪。

眼泪有时会摧毁一切,但那天我坚固如一座堡垒。我没有想要安慰她的心情。大概我在桥上走得太久,或者刚刚从桥上过来,那儿的河风把我吹得昏头涨脑,感官迟钝。

我硬邦邦地说,嫂嫂,你在哭什么?

这个人少找我五块钱。她指着那位杂货店老板。

她的语气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今天她在流泪,声音听上去多了一丝虚弱。

我和嫂子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说话了。几年前我刚学会骑摩托车,她也嫁给我哥哥不久,就是这样的一天,她来镇上买东西,我们相遇了。她非要我载她回去。我只好载她回去。我的车骑得歪歪扭扭,然而嫂子认为凡是技术好的人骑车都是这个样子。只有老天知道我是靠运气骑车。

那天我们的车子行到一个村庄门口的窄路上,遇见一头拦路的小牛。我慌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嫂子稳坐如山,她相信我的技术没有丝毫问题。如果你们知道我说的这个村子,轧死一只老鼠也会有人出来找你索赔,说那只老鼠是他们家猫刚刚娶进门的新娘,你就不会吃惊我的反应。我老表就在这个村庄吃了大亏。他驮着一口新买的锅在这儿遇见一位老人,那天下雨,车轮子在稀泥路上滑来滑去,滑到那位老人身边,摔倒了。他们摔得比较热闹,那位老人只是沾了一点稀泥,但是她喊头晕,并且坐在了泥地上直到送去住院。于是,那段时间我老表像一个孝顺儿子,在医院出出进进,操心到体瘦如柴,将老人身上所有老毛病治好了才请出院。结账时,他回家和婆娘干了一架,在女人的哭声中拿了存折,付完款抱个“0”回去了。

我想到这些舒了一口气。起码没有人找我干架,还有,我没有存折。虽然这可能是最糟糕的处境。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如果今天碰倒这头小牛,我和嫂子其中一人得去小镇街边蹲着,挂一块牌子,上书:卖身赔牛。对于两个穷光蛋来说,卖身赔牛是最好的办法。我父母和哥哥谁也赔不起这头天牛——天价牛。

我的焦虑半点没有引起嫂子的注意。在我的车头就要撞上牛头的时候,她甚至连下车的意思都没有。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腰杆硬邦邦的——比她今天站在我面前说话的样子硬气多啦——支撑在座位上,像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那样身子往后仰着,双手抓着我的肩膀。

就因为她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连老天爷也帮不了我啦。条件反射,来了个急刹车,车头一扭,我俩就滚到地上去了。牛也跳开了。我们逃过一劫。在众人指指点点的哄笑中,我嫂子脸红红的站在那儿。她想生气。因为那时候她还很漂亮,还没有从她公婆那里接手繁重的农活,还没有生孩子,她的腰杆不像今天这样,有点儿弯。

你真是!

……

——那时候她还会冲人发火。

现在为了五块钱,她竟然像个叫花子,守在人家门口抹眼泪。

杂货店老板斜着眼睛不看我们。但我知道他在看。

我感觉我们像是那头小牛。当然,是一头白菜价的小牛。人与人不能比,牛与牛也不能比。

可是,我也不能确定这五块钱是怎么回事,毕竟没有亲眼看到。杂货店老板斜着眼睛,一脸愤怒又委屈的模样。他在跟别的顾客谈生意,同时又要跟围在门口越来越多的路人解释五块钱的原因。

“我确实找了钱。”他说。

“你确实找了钱她不会哭的。”我指着嫂子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我到这儿开始,一直没有间断地落泪。

“他就是少找我五块钱了。”嫂子向着路人说。

这下让我们为难了。作为路人中的一员,我很能体会和任何一位围观者都经受的相同的烦恼。我看见他们脸上也露出操心的神色。然而杂货店老板最害怕我们这样的神色。可能任何一位处于杂货店老板位置的人都会害怕我们这样的路人。对于他来说,我们每个相貌不扬的人都抱着一番高端理论,因为人在旁观者的角度,口才往往和上帝差不多,这些理论一旦针对他,其结果和“卖身赔牛”一样糟糕。

看得出来,他渴望围观者站在他那一方。可是他大概也知道,我嫂子的眼泪会让他的希望土崩瓦解。就这样,他干脆一言不发,站在那儿等待路人的审判和裁決。

有人说,不过是五块钱而已,你找给她吧,谁会为了五块钱落眼泪呢?

杂货店老板僵持了一会儿子,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

“拿去吧,老天爷知道我找没找。”他说。

“你说得对,老天爷知道你找没找。”嫂子接过钱。她把钱卷成一团裹在灰手绢中。

人群散了。我和嫂子走到小镇桥边,她可能哭累了,在那儿买了一碗凉粉吃,用她刚刚讨回的五元钱付账。

“你还不想回家吗?你还要逛到老吗?“她说。

我笑着不回答。

现在我成了流浪汉,不能骑车载她,也就无从知道她的腰杆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硬邦邦撑在后座上了。

我又回到两座桥之间闲逛,我可以确信,目前我的腰杆肯定比嫂子好,在我靠着桥墩休息的时候,那些疙疙瘩瘩的石沙子没有硌痛我,我几乎像是躺在一张太师椅上,也像刚刚撞完钟的和尚,心情大好。

阳光有点火热,我和丈夫在一家餐馆门口遇到以前的朋友,这之前我们几乎没有联系了。确切地说,不知怎么,他就不和我们联系了。

如今狭路相逢,要不要打个招呼呢?

也许应该打个招呼。在这所小镇,我们可以交往的朋友屈指可数。

然而,我和丈夫谁也没有开口。眼前这位青年,即便顶着啤酒肚看上去也相当时髦,而我的丈夫,他刚刚从工厂下班,来不及换掉工衣就被我拉出来吃饭。他也习惯穿着工作服四处晃荡。但此刻,我们突然感到有点儿自卑,这样一种装束似乎泄露了平常生活的窘迫。

正当我鼓起勇气想打招呼的时候,却忘记了这位朋友的名字。我丈夫肯定也不记得,他茫然地站在那儿。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突然间无法确定从前的友谊,彼此的身份变得可疑了。

胖子——暂且就叫他“胖子”吧——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他的眼睛只瞟着餐桌上的菜单。我们选在角落里坐着。这样封闭连电风扇都吹不到的角落,我想只有老鼠和自闭症才会选择。当然现在我们并不是自闭症,就算是,也是轻度的,起码现在我们想跟谁说话的时候,不用痛苦得长时间甚至几月之前开始准备腹稿。我们确定,被逼上讨生活这条路的那天开始,自闭症就像感冒病毒,偶尔会复发,但大部分时间它会潜藏,不至于造成伤害。

现在要去跟一个可能是旧友的人打招呼,应该是稀松平常的事。只要我们在脸上摆出笑容,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那位朋友已经点了好几道菜,他要了一杯红酒,点燃了一根香烟。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眼神像云彩一样飘在别的地方。

“他不会给你香烟了。”我敲着桌子,跟丈夫愚蠢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想起很久以前,也许就在上个月的某天,那位朋友遇见我们,非常热情地给我丈夫递了一根香烟。那时候他还很瘦,腋窝里没有汗水,不用选在有风扇的地方撩起上半截衣服。现在他撩起衣服,抬高胳膊,把腋窝晾出来。

“嗨,你还记得我们吗?”我又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是这句话并不适合打招呼。它过于自卑,同时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更何况我们为什么要让他记得呢?很多人生来就是用来遗忘的。就在先前,我们相遇的时候,这个结果已经展示出来了。

可是我们太想知道他的状况。他过得好或者不好。他过得好不好其实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从前,他和我丈夫一样,在一家厂子上班,灰头土脸,连喘气都是一股灰尘的味道,那时候我们有很多话说,那时候我们还是朋友,那时候他过得好不好与我们多少有点儿关系,我们也愿意操心。现在他在一家气派的公司上班,坐在一个差不多的职位上,因为坐在那样一个位置,他的衣服不再是脏兮兮的蓝布衫,鞋底不用拖一块沉重的钢板,这样也就提升了他的自信,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年轻得势的老板。

他又要了一点红酒。是的,现在他改喝红酒了。

我可能开始嫌弃他了,我感觉自己的眉头紧皱。作为现在被抛弃的从前的朋友(如果从前我们是朋友的话),我们有很多情绪要宣泄,然而,因为无法在这样一个封闭的角落得到及时的宣泄,导致我们喝下许多闷酒,醉了。

我们大概半眯着眼,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晃晃悠悠。“你怎么坐得这么歪?”我丈夫想笑。

真搞笑,干吗要为一个忘记我们的人操心呢?现在好了,我们坐在餐馆的角落越来越像两只老鼠。所有人似乎都在望着这儿。那位朋友好像也注意到我们了。“两只酒鬼。”他的声音闪了几道弯——不太像他的声音——大概现在他比从前肥,声音经过肉肉的肥脖子的挤压,有点儿变形了。

他确实看到我们了。但他没有认出我们。他在无聊地观察而且不受影响地认真品尝那杯红酒。

“这不是我们的朋友。”我说。

我猜他很想改变从前的生活习惯,这从他的装束可以瞧出来。他竟然系了一条看上去像花花公子那样风骚的领带——如果他把撩起的白衬衣放下来的话,那条领带会像一条完整的舌头夸张地垂在面前。大概那是一条冲他过去生活做鬼脸的舌头——而我们正对着这条舌头。

“骚包。”我好像听见谁这样说——很可能是我自己。

可是,如果让我去喝那杯红酒,味道肯定和他喝到的一样。很愉快。

外面阳光小下去了,那位朋友酒足饭饱,准备离去。他放下撩起的白衬衣,拍拍屁股,掏钱付款,扬长而去。

我从中巴车上下来就遇见了我的母亲。她在桥头等了好一会儿,手指间燃着的香烟只剩一小节。

我特意等她掐灭烟蒂才走上去跟她说话。

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起,近视眼的缘故,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我舅舅。

“你舅舅给你扛来一只猪脚,你爱吃的。”母亲跟我说。

舅舅放下肩上的蛇皮口袋。他抬起头,一脸的黑斑,咧嘴一笑便露出他的假牙。

他快五十岁了吧?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对年龄有一种失忆性的迟钝:村边有位去世不久的老太太,她活了很长时间,大概八十岁的样子,在听到她前不久去世的消息,我还有些诧异,我以为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舅舅在我印象中,总是年轻高瘦的模样,以至于多少年来,我认为他还比较年轻。然而他刚才抬起头来,真是……

“不到家中坐坐吗?”舅舅说。

我摇头。

我不知道是在对这句话摇头还是对他的变化。一个人活了一把年纪之后,缩水了。他矮趴趴站在那儿,手指间燃着一节廉价香烟,头发越来越薄,亮出一面不宽的额头。他和我母亲拉了几句家常,便转身走向灰扑扑的桥那边修路去了。他在修桥墩。

我望着他的背影,望着很多个像我舅舅那样的人,蹲在灰尘里铺路,撬开那些比他们大多倍的石头,号子从喉管涌出,有如穿梭于芦苇的茫茫苍苍的秋风味道,汇进了脚下的河水。那一刻我有点儿伤心和感动。

我立于桥上。这是我从前驻足的小镇,我时常在小镇的两座桥上走来走去,有人为此替我操心,因为在很久以前,正是涨水季节,一个醉鬼爬到桥边栏杆外的墩子上站着,他在那兒大笑几声,先甩下喝空的酒瓶,再把他自己甩下去——干脆利落,毫不含糊。他永远地去了,打捞不及。他下去之前喊了一句震山响的大口号:某某人万万岁。这个某某人当然是他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说不好当初为什么有暴风雨般离开小镇的愿望。现在想来,可能是我没有勇气修桥,也不能像那个醉鬼,来一场英雄般豪迈悲壮的投河。我只是带着几分流浪者的孤寂,漠然地离开这个小镇,到别的小镇生活。

我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打败了。

也许舅舅和母亲,他们也有到别的小镇生活的愿望吧。我看见那指间夹着的无聊的香烟,掐灭了再点燃,点燃了再掐灭。

可我无法告诉谁,一只蟋蟀在别的小镇,会时常忘记歌唱。

邮局窗口站着我的舅娘,十多年不见,想不到她又瘦又黑,又显老。头发像一把火草。

“你帮我签名,我不会写字。”她转头跟我说。

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知道她不会写字,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她嫁给我舅舅,好像不需要另外知道她的姓名,我们也就一直不去打听。

我好像也不会写字了,手心冒汗,因激动而心跳加快。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激动。

她把单据拿过去看也不看,直接递进窗口。反正她也看不懂。

“你取多少?”窗口传来询问。

“全取。”她说。她搓着手上的茧疤。然后,我看见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非常旧,大概用了十多年,她将帕子摆在窗口的角落,将窗口递出来的小票——5角1角的,甚至有分币——全都叠起来裹进手帕。她背对着我,弯着腰(可能是背驼了),这样一看,她就像一把废弃的弓箭别在那儿了。

“你表妹考上了高中。”母亲在邮局门口跟我说。她难掩得意之色,因为她娘家那边总算出了个高中生,也许还会考上大学。

我舅娘把她的全部家产取出来了,准备给她的高中生女儿缴学费。10元以上面额的装在另外一只口袋。

“带你们去吃饭。”舅娘指着街边的馆子。

我们选了桥头那家饭馆。那是母亲从前打工的地方。我不太愿意去那儿吃东西。

可是她俩几步就把我领到饭馆门口了。表妹考上了高中,舅娘和母亲像两位大功臣,逢人就是一张笑脸,恨不能人人都知道我表妹上高中的事。

我突然感到失落。

从前我母亲也这样高兴过,那是我考上中学的时候。为此她还特意请人给我算命,问是否可以考上大学,将来做什么工作。那人严肃地说,你姑娘会是个秀才。

那人说得很对。多年以后我果然像个秀才,背几本破书四处流浪。

然而那时候我母亲不相信我只是个秀才。她找草药背到镇上卖钱,给我攒学费,又去当店小二,洗碗,端菜,打扫卫生。还去县城摆摊卖橘子,最后跨省去云南某工地挑水泥浆。她要尽她所能帮我改变秀才的命运。当我说,算了吧,我的梦想只是到山外逛逛,她就恨恨地望着我:你逛什么?你以为你是“逛大爷”(我那流浪汉干爹的绰号)?

我数学相当差,有一阵子她忙完庄稼天天教我打算盘,甚至有几个晚上差点打到通宵——我打算盘,她打我。我总是学不会。她教的那些七上八下的口诀我很难将它们正确演算。

“吃屎也要人教的吗?”她愤怒到口不择言。

她认为一把算盘就可以改善我数学不好的局面,或者说,我因为学会了打算盘就可以改变一辈子作为秀才的命运。

我想起有一天我和母亲走在街上,我要买一件红色有帽子的外套。衣服要35元,她只有15块。她说,算了吧,钱不够。我赖着不走,站在那件衣服面前,眼睛直直地望著。她那天的样子简直像欠了一屁股债的穷鬼,轻飘飘地缩在一边,向我保证等她挣到钱一定给我买那件衣服。

我不接受她的保证。之后,我和母亲走在街上,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路上我板着脸不和她说话。她感到难受,也许想哭,我偷偷看见她的脸色灰灰的。为了让我相信她除了15块钱再没有多的,她掏出手帕——是的,和我舅娘一样,她也喜欢用手帕装钱,乡下很多女人都喜欢用手帕装钱——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清点那一小扎零票。

你们猜我得到那件衣服了吗?当然!我母亲在熟人那里借了20元。我最终得到了那件衣服。

我忘了说,买那件衣服的时候,我已经辍学。不久之后我便穿着它稳稳地当我的秀才,四处流浪去了。

我想说的是,母亲们总是像欠了一屁股债的穷鬼,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我们想要什么,她必须去想办法。

舅娘站在邮局窗口前的样子就和我母亲当年一样窘迫。虽然她在取钱,但是她一张一张数零票装进手帕的场景,使我想到秋天月光下独自收麦秆的妇人,披着秋风和清贫,弯腰驼背,她所有的付出都像在还债。

表妹考上了高中,我看得出来母亲并不十分开心。也许她开心的时候一想到我,就不开心了,想到曾经的付出——我们一起打算盘的日子。如果她再使一把劲,也许可以借到比20元更多的钱,那样我就不用辍学。

后来她相信了命运。所谓命运,就是当年算命先生告诉她的,我将是个秀才。为了证明我当秀才也不会比状元差,我回家总是一副打胜仗的样子,并且主动转移他们提到的关于辍学的话题。

事实上我也并不因为辍学而感到不开心。只是后来,频繁地在我的长梦中,总是梦到坐在小学教室里读书,又突然在梦中惊觉自己已经30多岁,一切毫无意义,然后醒来,然后惆怅。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如果可以,要忘记它们。但有很多细节是需要记住的,比如,我的舅娘,她请我们吃完饭,掏出刚刚从邮局取来的零票付账,那位店老板开玩笑说,哟,好碎的钱。我舅娘哈哈大笑,底气十足但什么也说不上来。

我们从馆子里出来,舅娘骑上她的摩托车走了。听说一旦有什么山货要卖,她就骑着车子奔跑在那条灰马路上,扬尘而来,绝尘而去。她不识字,但算术奇好。

小梅把头发烫煳了,跑来跟我说,有什么可救?

小梅刚从农村出来,对这儿的一切都抱着新鲜感。那日看见一卷发女郎,觉得再没有比卷发更美的发型。于是她去了理发店。

那位美发师肯定是新手,或者,从前是烙饼的。

她不仅做了卷发,还将头发染成黄色,真是再糟糕不过了,这“大饼”煎的还是两面黄。

我表示无计可施,又不想让她伤心死,提议将头发染回黑色。她接受了我的意见。

她回来的时候头发变黑了,也直了。眼也直了。理发店的师傅们一张甜嘴(主要是长得帅),她被说得心情愉悦,忘了自己是去讨说法,是去挽救头发。她又付了第二次钱。回来的路上才隐约觉着上了闷当。

我刚认识小梅的时候,她还梳着两条辫子,穿一件蓝花格子衬衣,像个高中生。

她确实是高中生,进厂想当品管,却被划到普工队列。在农村,高中生家长介绍自己的孩子都抬起头颅:我儿是高中生。然而在城市,高中生要和初中生一样,保持低调,坐在流水线上也要和初中生一样,手脚麻利。在城市很难听到谁的家长介绍他的高中生孩子,即便要介绍,也相当简洁:我儿。

我们就是在流水线上认识的。那時候她还单身,我们经常去凤鸣公园打牌,晒太阳,逗流浪狗,听瞎子算命。之后她有了男朋友,两个,一个在身边,一个不在身边。

我告诫她,脚踩两只船会翻。她说不会。

不久之后她的船翻了,很悲壮地剪了头发,说要从头再来。

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跟她借钱,10到100元不等。虽然她爱烫头发或者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经济头脑的缘故,她的工资总是比我能撑到月底。我从来不知道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大概她也看出来了,我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所以时不时地,她会邀我去时代广场上面的小巷子吃面,大碗牛肉拉面,或者大碗排骨拉面。吃完面条我们就去凤鸣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消化,那儿有帅哥们在荷塘边谈篮球,可恨的,他们也谈女朋友。竟然是有女朋友的。

她重新把头发染黑后,坐在地铺上,愤愤地端着镜子骂,将那些烫煳了的头发掖到最底。她的手机响了,我听见她母亲的声音,问要钱给弟弟上学。原来她辍学是为了给弟弟挣学费。

她烫煳的头发又钻出来了,乱糟糟的,被煎成两面黄的。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就会薄薄地洒在床底的箱子上,这时候我就会想到母亲,早年请人算命,那人翻开三世书指着批语对她说:有衣裳一箱。

之后她果然有了一口箱子,漆成朱红,挂一把小锁。那时还住在窝棚,大风时常光顾,把小锁吹得摇晃。

箱子已经20多年,旧得像古董,母亲偶尔打开它,从里边找出她的新衣服摊开给我们看。

那是一些年轻的衣服:绣了蝴蝶的牛仔裤、闪着光片的衬衣、口袋上挂着一些小玩意的七分裤。尽是一些时尚女郎们的淘汰品。

现在我已经30多岁,已过了喜欢花衣裳的年纪。我对箱子里的衣服不感兴趣了。可是我母亲喜欢它们。那是一种追溯式的喜欢,她将它们锁进箱子,并不穿在身上,就像广寒仙子抛下的月光,是对故乡的可怜的思念,是无可奈何的忧愁;衣服在母亲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她的前半生光阴,那些年轻却艰苦的岁月。

前半生她的箱子闹灾荒,等我们长大成人,有了闲钱寄给她的时候,她可能突然很想为自己活一回了,尽力做着一些挽救似的弥补,箱子里填满衣裳,三世书说的“有衣裳一箱”才得到实现。可是她无法真正穿得了它们。它们实在太年轻:花哨,张扬。

“有老鼠在箱底磨牙!”

为了去除鼠味,衣裳时常要到太阳底下见光。一根铁丝穿着它们。母亲守在闪着光片的衣服底下,像稻草人,像数星星的孩子。

“你的衣服真漂亮。”“你真会选衣裳呀。”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诚心的赞美,反正她听得很高兴。

她近年在买衣服上变得非常豪爽。“像暴发户。”我指的是她对于价格的不在乎。其实她不过是有几个零花钱而已,一百二百,三百五百,绝不会多到堪称“富豪”的地步。但是她买衣服的时候,你很难将她归为手里紧巴巴的乡下妇女。她喝醉了一样沉迷于偏贵的衣裳,喊价二百,她给一百八,或者一百八十六。186这个数字会让她相当开心,“要发了”。

穷了大半辈子,终于“要发了”。

她刚刚产下一女,躺在病床上忍受产后宫缩的疼痛。我们的床紧挨着,像一对战友,讨论刚刚打下的胜仗。

然而现在她最大的难题不是讨论功绩,而是如何解决产后尿不出来的问题。医生发下狠话,再过两小时还尿不出,就要帮她的忙。

她放下帘子,很快从帘子背后传来嘘嘘声——那种专门给小孩把尿的哨子。

我独躺在床上,听哨子从那边传来,哨声软弱无力,如果不是刚刚睡了一觉,我会被这虚弱的哨声引出困意。

她丈夫像懒蛇一样盘腿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非常年轻。因为年轻,对妻子所遇的困难爱莫能助。他给婴儿床里的女儿拍照,可能要将这个喜讯传给他网络上的朋友。现在还能保持一点高兴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

他们的家人在一小时之前来过。那些人掀开婴儿包被看了一眼,确定家族之中又多了一个女娃,很快就散去了,像风一样快的速度。他们来的时候也很快,床柜弄得山响。

我听见她的叹气声。“哎,糟了。”她说。

现在谁也救不了她了。这种尴尬的局面我们刚刚在产床上才经历过,对疼痛还有很深的记忆和恐惧。然而我们现在下了产床,要面对新的问题了。

对于她来说,新的问题还不止撒不出尿。就在她的婆婆和小姑子们一哄而散后,她的问题就多起来了。我看见她突然之间像掉入泥潭的复杂表情,望着丈夫的眼睛有点儿躲闪。但是她也经历过热情包围的时候,虽然那热情明显只是好奇者想知道她肚中孩子的性别而做出来。那时候我和丈夫在走廊边坐着,比起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显得冷冷清清,我曾羡慕她。

可是现在我不羡慕她了。她在那儿因为某些问题神情沮丧。她的女儿在哭。她还没有奶水。总之这个倒霉的女人正在经历一场身体的大干旱。

那些关心孩子性别的人永远不会想到给她倒一杯水再走。她没有水喝,却准备在一只便盆上拉尿。

她最终还是靠护士帮忙才尿出来。之后她取掉黑边框眼镜,靠在床头不说话。她的女儿哭得更大声了。如果她生的是儿子,那些人应该会狂奔去买一罐奶粉,可是她生了女儿,桌子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我说错了,其实是有一罐奶粉,一罐不知道什么地方买的杂牌假奶粉,有许多颗粒用水也泡不开,像结石,像那些人堵在心中的怨恨。孩子的哭声总算引起了椅子上懒蛇的注意。他知道她饿了,可是没有立刻出去买奶粉,也许他没有带钱。他拿着一只空奶瓶站在那儿的样子囧极了:“老乡,借一点奶粉给我好吗?”

我们成了他的老乡。

那个喝着我女儿奶粉的孩子总算止了哭声。

夜间我听见她一个人轻声哄孩子,陪产的丈夫呼呼大睡。次日又来借一次奶粉,说半夜给孩子喝了一顿假奶粉。我很想一脚将他踢到楼下去。第一次借奶粉的时候我们就让他不要慌着还回来,留着用到买了新奶粉为止。我的孩子已经开始吃母乳,不需要奶粉了。他没听。

快到中午,她婆婆来了。大概经过一夜思量,最终熬了一碗粥送来。

她爬下床去厕所,我看见病号服背面尽是血迹。她竟然不顾月子期间,赌气似的在厕所用冷水清洗脚上的血渍,之后回到床边干坐着,无力与我说话,像吃了败仗的小兵。

可能他特别想说自己这次挣了很多钱,所以那长方形钱包从裤兜里露出一大半,故意给我们看。作为他的亲姐姐,我应该为他高兴。然而这件荣耀的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年。十年后的现在,他已近而立之年,裤兜里的钱包早已不知去向。他的女儿也两岁有余。正是用钱之际,他竟不去挣钱了。

十年前他是个勤快的少年,13岁的时候他就显露出挣钱能手的潜质,会挖炮眼,并且四处宣传自己会挖炮眼。作为一个贫困家庭的独子,我父母看到他的表现是充满希望的。

如今他身体发胖,“像一只肥猪,”肚子是个天然的发酵桶,里边装着不少啤酒和老白干,可能也装着山风和灰尘,心情大好的时候拍着它自嘲。

我母亲不肯承认她的儿子是条懒蛇。可能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会这么说。“他其实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她只能用这样的话敷衍我们。

哎呀坏了,他根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13岁挖炮眼也改变不了什么。难道我要这样跟母亲说,去戳穿她的苦心吗?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十几年来他干的活没有一样是轻松的,甚至还带有危险性。

也许他有自卑感。一个小学没有读完的人,常年给人刷墙或者流落于建筑工地这样脏累的地方,肯定很难获得更多的关怀和理解。他永远像个灰太阳,发出蒙蒙的光,站在哪儿都像一个坏天气。如果他不注意像山鸡一样抖一抖身子,灰尘就会呛倒别人。

我相信没有人真正说什么难听话,但是,一个不经意的嫌弃的眼神会比难听话更令人绝望。

他除了喝酒的时候话多,其余时间不爱说话,有时我们在路上相遇,竟然像陌生人那样冷冰冰地走过去了。大概人在清醒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也或者我们作为亲人,就像地牯牛,总是在那个墙角下的灰堆里藏着,偶尔出来透透气,难道还要互相暴露身份吗?我们需要遗忘点儿什么,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们喜欢无牵无挂,连长方形钱包都不用摆出来给谁看。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河边烧鸡吃,河水哗哗流淌,黑黝黝的山林吹来清风,星辰明亮,夜虫唧唧。我们各自选了一块石头当坐凳,玩水,堆沙子,有想回到童年的忧伤。

那天晚上他喝得有點儿高了,拍着啤酒肚用彝话跟他的朋友说:我们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想法了,家庭又穷,能干什么呢?(指着火炭上的鸡肉)时不时来这儿打打牙祭就不错了。

那晚我有点儿诗兴大发,遗憾不会写诗,憋了半天整出一句煽情的散文句子:今天晚上风很清凉,星星不错。

我故意装作不听见他的话。他也不看我。

谁也说不准究竟是像他那样在家当懒蛇好还是像我这样当流浪汉好。既然怎么生活都不一定对,那就只能随便怎么生活了。人说到底就和蚂蚁搬家一样,扛着些什么走啊走,跟着长长的队伍,踏着别人的足迹(虽然不肯承认),喊着懒绵绵的口号,走到消失为止。

他可能暂时什么也不想扛了,像一只奔波的蚂蚁,脱队在哪个草地上四仰八叉睡懒觉、喝酒、骂人、看星星或者吹风。

那样懒散的日子我也想过。我也想脱队到哪儿做一场大梦。但是那晚星星确实不错,它似乎可以激发人心底的抱负和希望,让人对流浪的日子又怀着美好的心情和勇气。更难得的是,在那夜色当中,星辰明亮但并不能真正照见什么,既看不到高高冒出裤兜的钱包,也看不到谁尴尬的扁口袋;我们只听见河水响,听见鸟虫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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