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恋

2017-03-23 20:41张春莹
辽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语文课教室班主任

张春莹

五月过完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学生们一个个脱去了外衣,穿着单衣来上课,老师们都还穿着两件,讲课讲得热起来,当堂脱下衣服搭在讲桌上,这时,就会有胆子大的学生趁着这空跟旁边的人说起话。他的桌上贴着课表,下节课是语文课,他便感到来了些精神,这节数学课全听进去了。下课了,他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听着教室里的杂音,为这吵闹有点烦,可此时他的心也不是安静的,他闭着眼,在课间几分钟里漫游着思想。一会儿,上课铃响了,他坐了起来。

他坐在靠走廊的窗边,他愿意永远坐在这里不换位子,没有人知道他喜欢这里。第二道上课铃打响的时候,前面二班教室走廊那里传来了脚步声,他听到了,很轻微,走得很慢。他听着步子声,猜她今天穿着哪条裙子。轻快的步子声近了,走到了教室门口,他看到了一角蓝色裙子的摆。她走进来时,下面穿着一条窸窣摆动的蓝色百褶裙。

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他们的语文课上了几天就断了,语文老师的儿子生了孩子,儿媳妇和孙子没人照顾,老师请长假去外地照顾家人了。班上空了一个星期的语文课,班主任说学校准备从一所初中调个老师过来,他们听后心里都不服,初中的老师怎么能教高中呢?

班主任把新老师领到班上来时,他们眼前一亮,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看上去还像在读书,还有点学生的样子,班主任介绍她姓白。从上高中起,带他们班的总是些中年老师,再就是临退休的老老师,他们心里一下就改回了意见。

很快,学生们看出来,她上课的水平比不上先前的语文老师,但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该懂的她都懂,就轻易地原谅并接受了她。他们都认为语文是一门不需要费多少心力的学科,不会因为换她教成绩就下降,原先的语文老师也说过,说只要是中国人,语文成绩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开始,他对她没有过多的注意,要说注意,只是因为她年轻,在学校里她大概也算顶年轻的老师了。起先,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因着她的年轻和松坦的课堂氛围,也因为还不熟悉她,都爱上语文课,课上多看她几眼。没多久,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操场旁边的宣传板写上了一组教师活动,公布了参加活动的教师名字,他看到上面有一个名字姓白,学校里姓白的老师只有她一个,于是知道了是她。

学校坐落在县郊,邻着一座加工厂,出了校门,门口是公路,往西是进城的路,东边的路通往加工厂,过了加工厂,再往东走,就是乡下了。学校西边的一栋教学楼,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课疏忽的时候,一转头可以看见远处矗立着两根并立的烟囱,那是加工厂的烟囱。这所学校里,多半学生的父母是加工厂的工人,他的父母就是厂里的职工。他的家在加工厂宿舍院里,紧邻着学校操场的围墙,经常在放假的早晨,他正沉睡着,被旁边学校的早课铃烦恼地打醒。

她只教他们一个班,除了来他们班上课,他很少在学校其他地方看到她。慢慢地,他知道了她为什么不跟其他老师一样中午去学校食堂吃饭。好几次中午放学,他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往西边去了,于是猜她的家在县里,大概不远,如果远,中午就会去食堂了。有一次他中午回学校,老远看见她骑着车子从对面的公路上往学校来,他和同学本来说着话,他就不说了,同学也看到了语文老师,也停了嘴。她骑进校门后,他们看着她骑车的背影,笑了一下。还有一次,早上去学校,走进校门时,身边闪过一辆自行车,带起一股小风,朝前看去,是她的背影,他便感到了些没意料到的微微振奋,借着还未亮干净的天色看着她骑远,在教学楼前停下,停好车子,往办公室走去。

除了在课上,他总是在校门口看见她。放学的时候,学生们蜂拥涌出校门,他想起来,会四下看一看,看人群里有没有她。老实来讲,她算不得多漂亮,在挑剔的人眼里可能算普通的,有时她看上去的确显得普通,只是年轻罢了,而恰恰是这份年轻,赋予了她新鲜的和活力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课堂上的,是从她身上自然体现和发出来的,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感到了吸引。要说女人味,她也不算很有,可在课上她的一举一动、说话、神情,都被他在对她悄悄的关注中发现出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好,这种好,就是适宜、舒服、心里平静、温温的。他也想,她的好是自己加上感情色彩想出来的,但他愿意这样想。现在他能判断自己倾向于哪样的异性了,大概就是她那样的,不格外活泼,也不刻板严肃,他不喜欢过于老实的女生,也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即使她们很漂亮,他也不会喜欢。在注意到她之前,他还没有这么认真地去注意过一个异性,以前,有一两个认为可以的,偷偷注意过一段时间,发觉那个人不是先前想的那么好,就没有兴趣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对教他的老师注意上,这种吸引带来的感觉随时间自然而然加深,自从有意识地去注意她,他就总惦记着她了。

语文课上,到了她要提问的时候,他有时就紧张起来,有时又一点都不怕,反而心里亢奋,希望点到他。有那么一两次,真点到他了,他的心在肚子里乱撞,身体奋奋地站起来,说出来,竟还流利,只是自觉答得不对,她却满意地让他坐下了,他就想她做老师大概还不久,还不习惯教育人。

许是不熟悉上课进度,班上的语文课上得快了点,超过了其他班好几课。晚自习的时候,她就没给他们安排任务,让他们自由学习,自己則看带来的一本书。有的学生把其他科的作业拿出来做,她走下来,看到有人做其他作业,没有说,她布置的语文作业本来很轻很少,也不急着交,他们就更加做起其他事来。教室里很安静,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她出了教室,往办公室去了。教室里开始有了声音,这时,坐在讲桌下第一排的一个女生轻轻伸出手,翻过讲桌上的书,拿下来看,是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她翻了翻,随便看了一点,把书原样放回去了。女生把书名告诉了前后左右的人,一会儿,班上都知道了语文老师看的是一本什么书。她回到教室来,声音戛然停止,她坐下来,继续看起那本书,不知道她的书被学生翻过了。他与同学小声讨论着这个书名,一边朝讲台看去,她埋头看书的样子很认真,下面有讲小话的嗡嗡声也没抬头。他和同学讨论完,再朝讲台看去,她的样子就让他觉得她是他的同学,至少和他们很像,也像一个学生,为着钟爱的东西而投入进去。

她把那本书带来教室看了两个晚自习,他没有再看到那本书了。他记着书名,是個普通的四字成语,留不下什么印象。星期二的,学校图书室开放,他溜进去找,怎么样也没找到,图书室已经几年没有进书了,他认定那是本新书。他不是喜欢看书的人,却觉得可以买这本书,念着这书名,越发觉得这个成语是好的,应该有这本书,要是有了这本书,兴许能了解她多一点。

在大人和老师眼中,他算听话的孩子,在同伴眼里,除了不跟人打架,他和其他人一样,男生们爱干的事他都干过,只是平时显得沉默一点罢了。说他沉默,又不全是,有时候他的劲上来,喜欢跟人计较,拉着人一定要扯清楚,挑刺般地吵嘴,又喜欢在课间大声嚷嚷,课上老师提问也爱故意跟着别人附和几句,让老师不自在。放假的时候,他在家闲着没事,会去厂里找点事做,那些父母也在厂里的孩子在空闲时都喜欢去厂里找事做。加工厂很大,总有些零散的活堆在厂会计手里,厂里忙起来,或工人们不乐意做的活,比如给麻袋封口、贴罐头标签、包糖果、拆纸盒子,就需要些散工来做,孩子比散工价钱低,会计乐意邀他们来帮忙,他们做多少,会计现结给他们多少钱。有时他去厂里做半天活,把得来的一点零钱给母亲,有时自己留着买东西。

放假的中午,他把饭盒送到母亲车间,出来去找会计看有没有事做。经过仓库时,看到库门角落堆着一只封好了的蛇皮袋,袋子上写着县里门市部的名字。他到会计办公室,问仓库门口的袋子是不是准备送到门市部去的。会计说是的,是一袋封完的糖果,漏了,今天往县里去的货车已经走了。他想,他可以帮着送去县里,正好去买那本书。他说正好要去县里有事,可以驮去。会计不让他费这个力,明天货车还会来的,他说不怕麻烦。会计说你要驮就驮去吧,今天只能请你吃一瓶罐头了。他说:罐头我也不要,反正是顺便。

他把车胎打满了气,把蛇皮袋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捆得扎扎实实,骑出了加工厂。他知道有一间书店的位置就在县城中心,以前路过过。为了遮挡太阳,他把车推下公路,骑在有树阴的土路上。蛇皮袋很沉,他绕过石头土块和坑洼,稳稳地骑着。这时节的天气已经是夏天的了,空气中渗入了炎热,白杨树在太阳的光照下很好看,枝条茂盛地伸在阳光里,叶子绿得清新生动,随着轻风微微摇动,树叶间隙落下光斑碎块,闪闪烁烁,投在他汗湿的背上。沥青公路被太阳晒得起了气味,沥青味飘在空中,发焦的味道使他头有点闷,喉咙干渴。他想到她每天骑自行车回家,在大太阳的中午也是闻着这沥青味吧。笔直的公路延伸到很远,路两边有零落的房子,远处尽是农田。他看着树干与树干之间远处的农田,很高的电线杆一棵棵牵在田里,线路架在上面,浅蓝色的天幕中,拉成弧形的线路伸到很远去,远到看不见,他觉得那线条在天空的衬托下很美、很规矩。

沉寂的公路骑到头,他在岔口停了下来,他知道该往哪条路骑,停下来是在想,她每天骑到这里,是往哪条路去的呢?面前的两条路,一条通往城南,一条通往城北。那家书店在城北,如果一会儿在书店买到了那本书,他决定心里就让她住在城北。他抬起脚,踩上踏板,往门市部的方向骑去。

中午的门市部门面冷清,没有几个人来买东西。他停下车子,把绳子解开,搬起蛇皮袋,扛进屋放在柜台后面。柜台上的男人让他在加工厂的本子上签了字,他就出来了。转头蹬起车子,这下轻快多了,一下骑出老远,他感到很轻松。有很久没来县里了,他慢慢骑着慢慢看。路过一间冷饮铺子,停下来买了一瓶汽水。有人坐在铺子门口搭的凉棚下喝冷饮,棚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他不好意思去和别人坐在一张桌上,站着喝完了汽水,把瓶子还给老板,然后在凉棚下歇了几分钟,骑上了车。

骑在县城的街道上,看着街两边的店铺,他又想到了她,想这些街景她是熟悉的。他看到了前面的书店,骑过去,把车子停靠在电线杆下,走进了店里。老板问他要什么书,他没搭话,循着柜台一排排看,看了几排,看到了那本蓝色封面的书。迫不及待拿出来翻开,是一本小说,果然是今年出来的新书。他胡乱地翻,看了几段,没看出什么,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进去。书的内容在后封面写着了,从简介上看,是个爱情故事。他心里一笑,女孩子都喜欢看这种书。在决定买这本书前,他就猜到准是讲爱情的书,他一定不会感兴趣的,现在拿在手里,果然没什么兴趣,但找到了它他很欣喜,他要把它买回去,把它看完。

出了书店,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他心情愉快起来,也不觉得身上燥热了。骑出县城中心,已经骑上回去的路了,他想起一点什么,不甘心地转了弯,往城南骑去,万一她住在城南呢?他想骑一骑她也许每天经过的街道。上了通往城南的大道,他一边骑着,一边想象她住在哪样的房子里,她住的房间是哪样的。她的房间肯定不会像他的那样,他的房间没有一般男孩子的脏乱。他还是很爱收拾的,母亲收进来的衣服放在他床上,他总是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柜子里,可是他的房间很小,也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五斗橱柜子,每次别人来找他,他们只能坐在床上聊天。这么想着,无知觉骑了很远,路边的街道和房屋没有什么变化。他意识到不管还骑多远,街道还是这样的街道,房子还是这样的房子,已经看过了,也骑得倦了,于是掉了头。

太阳的热度已经降了一些,他依旧骑在公路下的土路上,碰到土石块,或者坑洼,他迎面轧上去,为的是看车子颠簸时车篓里跳动的书,书蹦跳挪动着,他想象这书就是她。

他看起了那本书,只是几页,就猜出结局必是忧伤的,俗套极了。女生们为什么不去看讲爱情的电视剧而要花钱买这种书呢?他不太关心书里的内容,只是为看而看,想是这么想,却认为买这本书是值当的,当看起书来,想到这些字也被她浏览过,心里就感到和她贴近了些。他喜欢这种感觉,每天下晚自习回来,睡觉前看几页,看得很慢。

他已经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如果这节课是语文课,她的步子从前面教室走廊上传来,他就分辨出来了,听着她的步子一步步向教室走来。当她走进教室,她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熟悉的,如是穿上了一件新衣服,这番新景象会在他心里引起一阵短暂的涟漪。

他不满足于在课堂上看她,总是为了能多看到她,他常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快下时仰起头往窗外看,注意着从教学楼通向学校大门的那条干净的白水泥道。现在,他大致摸到了她进出学校的时间,她比较守时,很少跟其他没课的老师一样,为了避开放学时的学生流在最后一节课下之前出校门。尽管她几乎不提前走,他也习惯在打响下课铃前注意着窗外,万一能看到她呢。有一次,他在将要下课的时候望向那条校道,竟看到了她骑车子的背影,他感到功夫不负有心人。

碰上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课,放了学,他不急着走了,在走廊那儿逗留一会,看着樓下,看到她去拉车子,他才下楼。她推着车走在学生中间,与放学的人流混在一起。他走在后面,前面很多人遮着,人头挤着,总是看一看就看到了她。当吃了饭回学校,他经过教学楼前停车的地方,会习惯地看一眼,看到没有她的车,他上了楼,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和别人聊天,一面注意着校道,或者进教室去,坐在座位上,用等待的心情看着窗外。当她和她的车出现,他感到熟悉的快乐。

这种独自的隐秘的游戏,近乎偷窥一样的关注,使他在每天的语文课之外多了一个期待,这个期待有时很急迫,而在等待的急迫中,他的心情并不是真的急迫,反是一种掌握中的安稳,知道不会跑掉。这个期待的实现带来的心情与在语文课上不同,课堂之外看到她使他充满满足的愉快。他以这样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关注着她,近乎狂热和勤奋了,他得到的收获是:她的神情、习惯性的小举动,骑车推车的样子,在脑中种下了一幅幅画面,一闭上眼就画得出来。

他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男生也过于注意她,但他准确地猜出,或者是看出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处在恋爱的感情中,她的样子不像心怀着一份感情,或者已在承担着婚姻。他的猜想是对的,一天,班主任在讲课的空隙提起这个星期六地理老师要给孩子摆生日酒,见老师主动说起课外事,就有人问生日酒哪些老师会去,接着,有人问白老师去不去,没等班主任回答,有个女生又问白老师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去。这句话问出了大家心里的问题,班主任听出来了,顺了他们的意,说白老师还没有结婚,肯定是一个人去。见老师愿意说,他们问题更多了,纷纷问起来,白老师有没有男朋友,有,是做什么的,结不结婚。班主任笑了,说白老师还没有男朋友。这个回答似乎很顺他们的意,更来了兴趣,还要问。班主任及时止住了,跟学生的题外话只能说到这里,转口切断了他们的问题,回到了书中。

这节课余下的时间他完全没有听进去,比别人更高兴,似乎是个惊喜,也证明他猜对了。从此的语文课上,更是多了些欣悦的心情,她的人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然而他全部盯着她。除了自己,班上或许也有人喜欢她,他有时猜,也许学校里没结婚的男老师也有的喜欢她呢,想到这里,他不愿往下想了。语文课上,他转头环视全班,企图从班上男生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他们的神情和在其他课上一样,和在其他老师面前一样,他便放心了些。

暑假到了,他的书快看完了,尽管看得很慢,现在快要看完,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喜欢看书时心里出现的那种很亲近的感觉,仿佛她离他不远,就在身边,甚至和自己挨在一起,这种感觉很莫名,却清晰,渐渐变得熟悉起来,以致每次翻开书都感到一种爱惜的心情,但他不想再看一遍了。他把书压在枕头下,睡觉前,或者夜里醒来朦胧的时候,把手伸进枕头里摸一摸。

正是最炎热的时候,父母不让他去厂里做零活,可是他没事做,他和同伴们东晃西晃,偶然来了兴头,就不顾炎热冒着大太阳去县里转一圈,什么也不做,然后无聊地转回来。中午吃了饭,他们在厂里晃荡,跟会计要点事情打发时间。会计把空仓库的门打开,把这群孩子放进去,让他们在里面纳凉。他们坐在大得空洞的仓库地上,像做完重活似的露出疲累的神情,吸着仓库里泛着阴冷的凉气,谁都不想说话,有人干脆脱了汗衫睡在地上,贴着地面吸凉。歇够了,才不紧不慢走到里面,把摞得很高的纸盒板卸下来,两个人一组,把纸盒板立成纸盒,排在墙面摆好。做完了事,继续在里面歇凉聊天,或者拿牌来打,直到厂里下班会计来锁门。晚上,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光盘,就一伙儿往能放光盘的人家里去。他曾经跟父亲提过,想要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房里,有了电视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没有影碟机,手里有光盘就看不成,而一个学生要一台影碟机是不现实的,他就没提了。他们不光只看武打片,也看那种电影,看那种电影总是像打游击一样,要看哪些人家里有影碟机,还要看有影碟机的人家里大人在不在。

他们聊起女人,互相问起有没有喜欢的对象,他总是说:我现在没有喜欢的女人。他们都把另一性别的人统称为“女人”,以显示他们不小了,有了某种俯视甚至掌握女人的权利,已经是男人了,他们提起自己,也总说“我们男人”。他不认同这个称谓,不认为自己是男人了,却也不喜欢别人还说他是孩子。当他说“我现在没有喜欢的女人”时,她的样子就蹦现出来在眼前,感到一种温柔,很轻微的一瞬间的感觉,也许只是一种温暖,他认为这样是在保护她,也为隐瞒了自己的秘密而生出骄傲的心情来。

无聊的时候,他坐在床头,从枕头下摸出书,把手放在封皮上,手指轻轻摸着蓝色的封面。尽管爱惜它,从不用脏手碰它,封面还是没有买来时新了,书的封面已经没有了光泽。他睡下来,把书放在胸口上,刻意地呼吸起来,胸脯感觉到书的重量,他想象那是她的重量,那么轻,也许是她那件薄纱裙的重量。

开学时,他又看到她了。他来得早,在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看到了她的自行车,他决定不等班主任来教室收学费,自己去办公室交。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他没有停下来,走了进去。她坐在第二个办公桌前,身上穿的是放假前那套衣服,在收其他班的学费,有学生围在她桌子旁。因为有其他人在,他没有惧怕,叫了声“白老师”,她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立刻感到心很重地一震,她真好看。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老师,他明知故问地问班主任在不在,她说他吃早餐去了,交到她手里也可以。这正合他心意,他就是想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随便什么样的方式和她贴近一点点,哪怕说上一两句话。他站在第一张办公桌那里,等那几个学生交完再去交。听着她跟他们说话的声音,他的心非常快地跳动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好听,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进去。

几个学生拿着发票出去了,他走过去,从裤袋里拿出钱放在桌上。暑假里,他想了她无数回,甚至想象和她说话,在想象中,他什么也不怕,胆子还很大,现在真看到她的人了,隔得这么近,却怕她问他话,刚才想和她说话的念头一丝都没有了,要是她开口,不管说什么,他现在的状态都会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好在她没有说什么,翻开了发票薄。他站在旁边,觉得她一点都没变,两个月的酷暑,她都没有变黑一点,她肯定没出门,天天在家里。她拿笔的手很白净,当她写下他的名字时,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软,仿佛写他的名字意味着一种她对他的感情。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一股洁净的馨香,很小,一丝丝的。他小心翼翼闻着,这种味道从未闻到过,他想记住这种味道,也许这种味道,就是女人的味道。她填完了发票,坐直身体递给他,这时,他注意到她的脖子,很白,皮肤看上去很柔软,似乎都显得修长了,也许那味道就是从她脖子上散发出来的。他接过发票,更加怕她跟他说话了,一刻也没多待就出去了。

一口气走到教学楼后面,他在没人的地方拿着这张发票发愣,涨红的脸才褪去点颜色,心还在很快地跳着。强烈的感情在胸腔里来回翻涌,一股气抵在胸口快要冲出来,他看着发票上的字,感到非常不真实。回到教室,他没有去跟别人聊天,独自坐在座位里,思维游走在她刚才的样子里。

他总是想起的,印象很深的,是她穿裙子的样子。新学期的课上,他又看到了她那两条裙子,一条蓝色的百褶裙,一条白色的薄纱裙,和暑假前一样,它们每天在她身上替换。他注意到她在暑假里添了几件新衣服,但他希望她只穿这两条裙子,每天穿着其中一条,直到季节变换不能再穿。

两个月没有看到她,再看到,即使是在她的课上,她就在眼前,他却感到对她的思念比两个月前更深了。她的身影搅得他无法专心,有时她站在讲台上,讲桌遮着她的下半身,他好像也清晰地看见了她身上的裙子,并且离他很近的样子,似乎有人提着那条裙子立在他眼前,怎么也推不开这道屏障。他提醒自己不要过多去看她,以免被旁边的人发觉出什么,可当下课铃响,她走出教室,他的心情又一下沮丧起来。

他们聊起女人的时候,提起过她,学校里没有结婚的女老师和结了婚漂亮的女老师他们都提起过。他们给她们排名,甚至把她们与那种电影里的女人聊到一起,当聊到这种话题,说到其他女老师时,他就有点谨慎了,说到她,他一言不发,有人多说几句,他就有些恼火,认为她被侵犯了,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找别的话打岔,说:她在教我的语文,不要说她了。

有时候他看不惯他们,他们谈论起女人来很过分,厉害的时候,嘴里冒出不堪入耳的话,即使是在一起看电视时,有人也会对电视中的某个女人谈来说去,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能随意由他们挑,实际上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谈过恋爱。当他们说闲话,有人说到好笑的地方,他跟着一起笑,为这笑话感到开心,笑过之后,厌恶起了自己,自己跟他们一样无聊,可他们在一起总是靠这些无聊来找乐子的,不然更没有事情做。

独自一人时,尤其是晚上,白天的琐事消去了,头脑里就塞满了她,想象一些与她在一起的情景,有时跟她说着话,有时一起走路,也想象些更深些的场景。他回想看过的那些令他激动的电影,又感到身体热起来,想着这些,她的形象蹦出来。他睡了过去,睡得迷迷糊糊,脑子里那些东西自然地和她合在了一起。当他醒来,或者在这些时刻过去后,他清醒了点,随之茫然起来,觉得自己卑下,没出息极了。

学校要举办运动会了,他立刻报了几项,他要找点事情做,分散些注意力。临办运动会,训练时间不够,除了体育课,班主任准许参加运动会的人在其他课上出去训练。同学们选择了小科目的课出去,语文课的时候他也要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去,他说语文最简单,听不听都不要紧。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想让她生气。她对学生的要求压根不严,他们一说她就同意了,他又觉得这也很好,她对他们总是很宽容。他在操场上逆着风飞快地跑,要把身体里多余的力气放出来,从开学来,他明显感到身体和心都变了,变得越来越重,没有以前轻健灵活了。晚上下了自习,他撇下同伴,独自跑着回去,这样用了力气,到家洗了澡,一上床就能睡着。

运动会的时候,好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是操场上引人注目的风景,她们有的引领女生组成的啦啦队,有的在搭的露天广播棚里引导学生播报。他只注意着她,认为这群女老师里她最好。他站在队伍里,听见旁边有人说起了她,一个人问那手里拿着旗子的女老师是哪个班的,另一个说她带高二的语文,是个新老师,问的人又问她带几班,另一人说像是三班的语文老师。他转身看那两个人,不认识他们是哪个班的。他希望再听到几句说她的话,他乐意他们说起她,仿佛他们说她就是在替他承认她。

她带领的啦啦队朝他站着的方向来了,她们沿着操场边上的水泥圈走过来,她走在啦啦队里边。他往前站了两步,出了队,她经过时,手里的旗子和衣袖擦过了他的手臂,他好像又闻到了一丝丝很小的洁净的馨香。她带着啦啦队过去了,他退回队伍里,胸中竟是很复杂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对她是纯洁的,对她是温柔、爱护的。想起刚才别人说她的话,他更觉到几丝从心里溢出来的骄傲,她教他的课,是他的老师。

运动会办完,学校恢复了安静,除了早操和体育课,其余时间操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每天又只在办公室与教室之间走动了,他依然在进出校门时看到她,或者走在离她不远的后面,不管什么时候,她夹在多少学生中间,他都能一下看到她。课上发怔的时候,想起运动会上她举旗子的样子,再望向窗外那片沉寂的操场,他很有些恍惚。

班上换了几次位子,他没有换,每到换座位,他就守着这里不换。她开给他的发票,被平整地铺开夹在枕头下的书里,当他想她的时候,发票上的字迹就是一种抚慰,至少能缓一缓那种思念的迫切,他把这张淡绿色的纸当成纪念品,和书一样藏在触手可及又隐秘的枕头下,即使母亲来收拾房间,看到了也不会拿起来翻一翻。他看着发票上自己的名字,感到很亲近,心里模仿着笔画一遍遍写,猜她先写的哪一笔,他失落地想,這张纸是他跟她唯一可触摸到的最实际而直接的联系了。

天气入了冬,班上听到一个消息,原来的语文老师要回来了。班主任在课上说,语文老师的孙子快满一岁了,儿子一家不用她照顾了,她要回来继续上课。他们不问语文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只问白老师还教他们多久,他没有附和着问,低头看着桌上的课表,很轻地摸着上面的字,感到从前胸中暴突着的一些东西,现在不压着他难受了。班主任说要看语文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又问,白老师还在不在学校教书,班主任说白老师是借来的,语文老师一回来她就回原来的初中去。有人在下面叹起气来,这一声叹气带起了全班共同的意见,他们讨论起来。他们都不希望白老师回去,白老师人好,说话和气,对他们管得宽松,不逼他们背这背那,最主要的是她年轻,她年轻,似乎就激起些他们的自觉,还激起些别的什么,他们不愿意那个刻板无趣的老老师又回来教他们。

枕头下的书,里面的发票,折痕很淡了。他几天没有去摸枕下的书,摸了又怎样呢?听说她要调回去后,他晚上失起了眠,失眠的时候感到什么都没有意思。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也许语文老师再过几天就回来了。将要看不到她,语文课上他低着头,不往讲台上看。她的声音就在耳边,人就在眼前,他不再被这种从前令他喜欢的景象打动,不再感到心动,不再感到舒服和惬意,他认为这很假,此刻她站在讲台上,念着书里的话,在黑板上写下字,都真实存在着,却很短暂,下一刻就没有了。在一节课上,有学生问了她,问她能不能留在学校,带别的年级别的班也可以,他们能经常看到她。她似乎很惊讶他们这么喜欢她,说教高中还没有足够的本领,要先去初中锻炼好,她以后会记得他们,想他们。他们有些舍不得和难为情地笑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就没有再问了。

他打听到了她调回去的初中学校的名字,似乎是城南的一所中学。放假的日子,他骑了厂里的车去找这所学校,果然是在城南,他现在确定她的家就住在城南。找到了她原来的学校,确认她住在城南,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东西于他,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他心情涣散地骑进学校,漫无目的地转。这所中学是一所老学校,花坛里有一棵年龄很大的松树,他在学校的小道上骑了几圈,转到松树下停下来,望着粗壮的树干,伸出手摸了摸。最后,他摘下树枝上的一串松针,看了看,放进车篓里,带着这串绿色的松针离开了学校。

有同学从老师那里听来消息,说语文老师下星期就回学校了,白老师给他们上不了几天课了。不管准不准,谁说这不会是可能的呢,兴许语文老师趁着周末从外地赶回来,稍微休息一天,星期一就来上课了。从知道她要调回去后,他就想以后给她写信,写匿名的,或者写直接告诉她是谁的信,也许那时候他不怕被她知道了,也可能那时她不记得他了。不仅仅是不想把信寄到学校,几乎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想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知道了她的家,就抓住了一点实质的东西,和她的关系就不会完全一清二白地抹掉,可他问自己: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他只感到沉绷的心苦疼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样去做是不是对的,这个星期语文晚自习只有一节了,他想了两天,决定那样去做,盲目和失望交杂在一起的热烈驱使他那样去做。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他回家吃了饭,跑到厂里,趁厂里还有人,到车棚拉了一辆车,骑进了学校。在教学楼前,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女式自行车,像被什么激怒了一样,他的脾气上来,去拉旁边的车子。车子与车子之间空隙很小,他钻进去挪旁边的车,挪得很不顺利,他忘记了周围不时有人经过,蛮力地挪了三辆车,腾出一个位子,把自己的车推了进去,和她的车停在一起。从车堆出来后,他才觉到刚才的行为很幼稚,还很好笑,只是心里不那么闷胀得慌了。

晚自习,她布置了作文题目让他们写,他没有一点写作文的心思。挪别人的车时,他盼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挪过之后,并没有感到他和她的车停在一起给自己带来了安慰,一丁点都没有。他又想到:她的人马上不会在学校里出现了,教学楼前没有她的车子,校道上看不到她,上不到她的语文课。跟这些比,任何现在贴近了一点的举动都不能带来安慰,哪怕现在她来跟他说上几句话。

他看着摊开的作文本,等的是下课的铃声,心里含着些期待和怕。枯坐了很久,铃声响起了,惊得他心里一激灵,他的感觉回来了,恨恶又涨起来,恨不得把这流畅的铃声斩断去。他的身体只是坐着不动,看别人收拾课桌,等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才把本子和笔往桌肚里毫不爱惜地一扔。

下了楼,他站在楼柱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教学楼前停车的地方。一会儿,她从走廊那里来了,下了台阶,去推车子。校道上没有几个学生了,她推着车子走在寂静黢黑的水泥道上。看着她出了校门,他从楼柱后面出来,推了自行车跟上去。

这样泛着寒意的夜晚竟有着一轮月亮,路边的白杨树遮住了月亮的身影,光辉却丝毫不藏掖,大方地铺洒在沥青公路上,路面有落下的枯叶,低头看去,叶子的脉纹很清晰。白杨树的树干新刷了石灰,空气中属于夜晚的味道掺了些未散去的石灰味。他骑在树下,公路上没有车经过,夜风吹过光秃的树干,他听到风的声音,风吹进了衣服里,冷了起来。她在前面像一个小点,似乎没有动,他注意着这个小点,保持着距离,算好着这距离,即使她回头也看不清他。他想到了她的脸,在这样的月色下,如果在她面前,他抬头看她,她的眼睛也许会在月光的浸润下泛出一泓清亮。

前面的小点骑到了岔道口,转上了城南那条路。他跟得匀速,上了城南大道。街上的店铺多数关了门,在街道上没骑多久,她转了个弯,拐进了一条窄些的巷子。他看着前面的路,快一些地跟上去。拐进巷子里,跟她隔着几十米远,巷子里没有路灯,只靠着两边房屋里的光透出来照着路,他不敢骑快,怕脚踏声被前面听到。

她停下来了。他捏住刹车,脚撑在街边下水道的台阶上,巷子昏暗,他看不清楚,又往前骑了一点,停下来,只看得出她模糊的身形。她把车抬上一间房子的台阶,伸出一只手去推门,门开了,她抬着车进去了。当他听见门闩插上传来的声音时,心里忽然很空,似乎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记住了这条巷子和她推门进去的房子,踏上车转弯,看着车轮前的路往回骑,一轮隐藏在屋后的月亮照伴着他。上了沥青公路,月亮的光輝又完满地洒在路面上,周围的一切更亮了,一辆运煤的大卡车疾驶而过,卷起一股混浊的风,他闭了闭眼。路边房子里一点灯火也没有了,远处的农田漆黑一片,他朝那边望去,要是现在能看见电线杆上牵着的一条条线路就好了,也许那规矩而美丽的线条能让他舒坦一点。

在学校里,除了他,一定还有人对她怀着隐秘而热烈的感情,以前他不愿这样想,现在他坚定地这么想,他乐于这么想,无论哪个人对她是怎样的感情,都不会比他深,一定不会比他深,他敢拍着胸脯说。这么想着,在寂静的回家的路上,他感到了一点幸福,他怀疑这是不是幸福,他很久没尝到幸福的滋味了。像不相信这轻微而缓慢的从心底里泌出来的感觉似的,他张大了嘴,用力吸着冷冽的空气,路边的白杨树一棵棵往后退,又有一棵棵在前面迎接他,他希望这条路长一点,长一点,他在这感觉里就多待一点。

他每次对自己说:我喜欢她。他总是这么对自己说,似乎不能更深些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对她比“喜欢”两个字深得多,但是他不肯轻易说出来,连在心里也不肯对自己说,他说出来,就只是更少的一个字,这个字,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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