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客到文坛祭酒

2017-03-23 20:52蔡益怀
美文 2017年5期
关键词:戴望舒诗人香港

蔡益怀

如果我死在这里 / 朋友啊,不要悲伤 /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这是中国著名现代派诗人戴望舒《狱中题壁》的诗句,由这首诗可以印证作者在香港的一段身世。今天,就让我们翻开已经发黄的时光残卷,追溯一下这位诗人居港期间的足迹,了解一下他从一个过客到成为香港文坛祭酒的过程,以及他的生活状况与情路波折吧。

他撑起一片文学星空

1938年5月,33岁的戴望舒与一批文化人,徐迟、叶灵凤等,由“孤岛”上海来到香港,开始了他的香江岁月。像许多避居香港的南来文化人一样,他并不打算在此长住,但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计划,甚至他的命运。

當时,南洋富商胡文虎在香港创办《星岛日报》,正在物色副刊编辑。有朋友将戴望舒介绍给胡文虎的公子、报社社长胡好。戴望舒踌躇了两天,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见胡好,并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认为香港当时还没有一个正式的新文艺副刊,就提出按自己的理想来编副刊。想不到,19岁的胡好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就这样,戴望舒开始施展抱负,从此为香港开创了一片文艺新天。他把副刊定名为《星座》,就是“希望它如一系列灿烂的明星,在南天上照耀”,为读者“尽一点照明之责”。

报纸初创,一切从头开始,内部管理也出现种种不如人意的周折,最大的麻烦是检查制度。当时报纸上不准用“敌”“日寇”的字眼,戴望舒日常工作便是和检查官打“冷战”,甚至“开天窗”抗议。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当天就决定将《星座》改成战时特刊。由此,我们不难看到,戴望舒作为一个文化人,在民族危难时期所表现来的正气与担当。

在他的主持下,《星座》成了香港新文学的文化星空,也成了中国抗战时期的一座文学灯塔,茅盾、沈从文、郁达夫、卞之琳、郭沫若、艾青、萧军、萧红、楼适夷、徐迟等,都在这里发表作品,如戴望舒自己所说:“文友们从四面八方寄了稿子来,而流亡在香港的作家们,也不断地给供稿件,我们竟可以说,没有一位知名的作家是没有在《星座》里写过文章的。”当年和戴望舒一起来到香港,结邻而居的徐迟,十分了解这位文友的功绩,他后来在文章中这样写道:“这段时间里,文协领导主要工作差不多落到了戴望舒的肩头。茅盾远行了,名义上许地山当家,手中高举精神火炬的是乔木,抛头露面的是戴望舒。他手中有《星岛日报》副刊,其名曰《星座》,是一个全国性的、权威的文学副刊。大家自然而然地围绕着他。我们都是活跃分子。”(徐迟《江南小镇》,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250页。)

由此,不难想象戴望舒为香港新文化空间上所付出的心血,如果说《星座》是香港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块重要碑石的话,那么这座纪念碑已永远镌刻上了这位文学祭酒的功绩。

灾难岁月系狱饱受折磨

也许,正是由于戴望舒积极投入抗日救亡活动,在日军占领香港后不久,他被逮捕,关押在中区的域多利监狱。在狱中,他“坐过七星期的地牢,挨毒打,受到残酷的苦刑”,而且落下哮喘病根,直到垂死的时候才被保释抬回家。在狱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绝命诗《狱中题壁》,出狱后又写了《我用残损的手掌》《等待﹙其二﹚》等明志之作,宣泄强烈的悲愤之情,也表达了不屈的意志:“让我在这里等待/耐心地等你们回来/做你们的耳目,我曾经生活/做你们的心,我永远不屈服。”

戴望舒在1942年5月由叶灵凤保释出来,一个条件是不能离开香港。那么,他在那段灾难岁月靠什么生活?

出狱后不久,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合股,在利源东街开了间“怀旧斋”旧书店。

一般的读者可能只知道戴望舒是一个诗人、编辑,但不知道他还是一个翻译家、书痴,嗜书如命。他在法国、西班牙就整天流连书店,到香港也一样,整天流连楼梯街、鸭巴甸街一带的书铺,对各家的经营情况如数家珍。爱书不等于会卖书,三个摇笔杆的人拿起算盘就手足无措,这间小店第一个月略有进账,到第四个月就再也支持不住,只好结业收场。

戴望舒只好重操旧业,继续以编辑、写稿谋生。在香港沦陷期间,他先后在《华侨日报》《香港日报》《香岛日报》做副刊编辑,又在多份报刊撰稿,译介外国文艺作品。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大众周报》的专栏《广东俗语图解》的作者。对于一个南来文化人来讲,做广东的民俗研究爬梳,殊为不易,但戴望舒却做得十分地道,想来付出了不少精力。我想,他宁愿花时间来做这种“学问”,也不去做写宣扬“大东亚共荣圈”的文字,也是一种态度与生存策略吧?

然而,历史往往会戏弄人,让人遭受意想不到的非议、指控与折磨。战后,一批作家联名指控戴望舒在香港沦陷期间“附逆”,与敌伪往来,具体的证据是他名列敌伪征文的委员会名单,为伪文化刊物撰稿,替伪文人作跋。所幸,有文化界人士替他辩解,马凡陀撰写的《香港的战时民谣》,指沦陷时期民间流传的反日民谣为戴望舒所作,如“忠灵塔、忠灵塔,今年造,明年拆”等;另外,夏衍等人也替他申辩。1946年3月,戴望舒回到上海,据说是向“中华全国文艺协会”自辩。他在上海住了两年,其间在上海师范专科学校、暨南大学、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不过,因为参加教授罢课,他又惹上官非,被控告是香港汉奸文人,遭出票传讯。1948年5月,戴望舒再度流亡香港。

诗意地栖居——林泉居

戴望舒客居香港时的一个故居是港岛薄扶林道92号的半山小洋楼。这座带露台的别墅,英文名称是“WOODBROOK VILLA”,背山面海,周围林木苍翠,山泉淙淙,环境极为幽美。据说,房子本来属于香港大学教授马尔蒂夫人的居所,她回国离去就把它让给了戴望舒。诗人对这个宁静的居所也倾注了欣悦之情,并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号:林泉居。

林泉居是戴望舒生命旅途中一个难以割舍的驿站,一个凝聚着人生记忆与情思的家园。这里可以沐山风、听雨眠,还有小园子可供耕耘,且看诗人笔下的诗意家园:

窗外,隔着夜的帡幪,迷茫的山岚大概已把整个峰峦笼罩住了吧。冷冷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潮湿,带着太阳的气味,或是带着几点从山洞中飞溅出来的水,来叩我的玻璃窗了。﹙《山风》﹚

雨停止了,檐溜还是叮叮地响着,给梦拍着柔和的拍子,好像在江南的一只乌篷船中一样。“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的词句又浮到脑中来了。﹙《雨》﹚

那园子临着海,四周是苍翠的松树,每当耕倦了,抛下锄头,坐到松树下面去,迎着从远处渔帆上吹来的风,望着辽阔的海,就已经使人心醉了。何况它又按着季节,给我们以意外丰富的收获呢。﹙《失去的园子》﹚

看完这些文字,也许大家都难以想象这是在香港吧。然而,这确实是戴望舒在港岛的山居,而且就在薄扶林的山坳里。

自然环境再好,没有人在其中,也只是荒山野岭。林泉居更让诗人迷恋的,是家的温馨:“这带露台,这扇窗 /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从这首《过旧居》中就可以知道,妻女才是这个山居最迷人的风景,家才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迷的地方。然而,这位香江过客最终只能隔着窗怀想那“尘封的幸福”,聆听“解冻的呼唤”,他只能在旧居外徘徊,“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喟叹“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雨巷诗人”情路多苦楚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 结着愁怨的姑娘……

读过《雨巷》的朋友,大概都會为诗中凄迷惆怅的意绪所触动,进而想象诗人有一种浪漫多情的气质与性情吧。是的,诗人是多情的,也是深情的,但不等于他是一个善解风情的情场圣手,相反可能是一个失意之人。

有“雨巷诗人”之称的戴望舒,一生中有三段情,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他的初恋情人,是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青年时期,戴望舒在上海读书,又与施蛰存、杜衡一起创办文学杂志,《雨巷》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发表的。那时候,他常在施家出入,爱上了比他小五岁的施绛年,但这位活泼开朗的小妹妹,却回避着他的追求。据说,诗人以跳楼殉情相逼,才打动了少女的心。但女孩开出的结婚条件是,他必须出国留学。戴望舒在订婚后的第二年﹙1932年﹚,到法国求学。不久听说施移情别恋,戴望舒无心学业,不上课,不交作业,结果被学校开除。1935年春,戴望舒带着受伤的心灵回国,当众打了女方一耳光,又登报解除婚约,结束八年的苦恋。

诗人有才华,又有一米八几的个头,竟没能吸引住一位小女生,大概与他的冲动、抑郁性格及脸上因天花而留下的瘢痕有关吧。爱情,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再说,它始终不是可以强扭的瓜。

不过,失恋的诗人很快得到心灵的安抚。当时,戴望舒与沪上才子刘吶鸥、穆时英交往甚密,而且就住在刘的公寓,又常常到穆家。穆时英将自己的妹妹穆丽娟,介绍给了自己的好朋友。这对年龄相差十三载的男女,一下子陷入热恋。1936年,一对新人在上海新亚饭店举行婚礼,由青年诗人徐迟担任傧相。婚后,育有一女戴咏素,小名朵朵。

抗战爆发,日军占领上海,戴望舒携妻女避难香港,落脚于风光如画的林泉居。但这个家园并非只有诗情画意、温馨时光,相反,有许多的风雨与难以言说的苦楚。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宁静,经常吵架。生活的另一面,本来就是辛酸,外人往往只能看到美好的一面,而难以想象后面的悲酸。1940年冬,穆丽娟毅然带着女儿朵朵回到上海,并向戴望舒提出离婚。穆后来改嫁他人,她晚年在上海向媒体细诉前尘时说:“我们之间几乎从来没有红过脸,一直和平共处,没有外界所想的纠纷和第三者。离婚理由是因为性格不合,还有就是年龄差距,他比我大13岁。戴望舒喜欢窝在书房看书,写作,很少和我说话。”

透过这一席话,似乎也不难想象戴望舒有怎样一种生活方式,工作、读书、写作。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却愈来愈远。戴望舒试图挽救这段婚姻,甚至留过绝命书,意图服毒自杀,但都没能够令穆丽娟回心转意,可想她的决心是多么的坚定。覆水难收,诗人独憔悴,徒叹“这幸福是短暂的,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示长女》﹚。

想不到,戴望舒很快又热恋了。1942年,37岁的戴望舒爱上了21岁的女同事,在大同图书印务局做抄写员的杨静。这位在香港长大的娇小女孩,据说也是活泼好动,不顾家庭的反对,毅然投进诗人的怀抱。浪漫的激情,美丽的幻想,终究敌不过现实的考验,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厮磨。婚后不久,悲剧重演,争拗吵架无日无之。他们育有两个女儿——戴咏絮﹙二朵﹚、戴咏树﹙昂朵﹚。不过,这并没有维系住他们的感情。1948年末,这位有个性的女子,与一个姓蔡的男青年相携出走。

这时候,戴望舒已工作无着,寄居在老朋友叶灵凤位于罗便臣道的家里,且受着哮喘病的困扰,连上楼的气力也没有。

1949年2月,他毅然决定远走北平,彻底告别这南国小岛。他3月抵京,6月参加中华文学艺术工作代表大会,之后到新闻出版总署从事翻译工作,担任国际新闻局法文科科长。就在他开始人生新旅程的时候,戴望舒的旧病复发,他在为自己注射药物时,剂量过大,客死异乡,时年45岁。

诗人魂归北京香山,但他对生命最热烈的期许已长留香港——“这些好东西不会消失 /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 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偶成》﹚

他,从一个过客,变成了“香港人”,他在香港的文化身份是永久的,他的魂在港岛,在域多利,在薄扶林,在林泉居,他已永远生存在香港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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