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札记

◎吴文君

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札记

◎吴文君

本文是读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结合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所做的札记。共六则：（1）“句”与“勾”的渊源。（2）古代“青”所代表的颜色实为如今“蓝”色。（3）“踵”与“歱”实为异体字。（4）“亚”与“恶”的渊源，“亚”即为“恶”的前身。（5）“臭”与“嗅”文字演化。（6）“㣇”“豪”“毫”三字之间的文字关系。

《说文解字注》《马王堆古医书考释》

《说文解字》是东汉的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所作，由南唐“二徐”整理校订作注。大徐本即徐铉于宋太宗雍熙年间奉旨校定的《说文解字》；小徐本为其弟徐锴的《说文解字系传》。兄弟二人精研《说文》，徐锴的《说文解字系传》是第一种《说文》注本。现流传的版本为大徐本。清段玉裁又作的《说文解字注》代表了《说文解字》注解的最高水平。这里笔者是以《说文解字注》，结合古文字出土数据所做的札记。

一则

句与勾为同一个字，现代汉语中已几乎不能体现了。

句（《说文解字》）：曲也。从口丩声。凡句之属皆从句。古矦切。又，九遇切。

段注：曲也。凡曲折之物。侈爲倨，敛爲句。考工记多言倨句。乐记言倨中矩，句中钩。淮南子说兽言句爪倨身。凡地名有句字者皆谓山川纡曲。如句容，句章，句余，高句骊皆是也。凡章句之句亦取稽畱可钩乙之意。古音总如钩。后人句曲音钩。章句音屦。又改句曲字爲勾。此浅俗分别。不可与道古也。

《马王堆古医书考释·五十二病方》原文二①

注2马先生注：朐——古代食品，干肉的一种，《说文·肉部》：“脯，挺也。”段注：“许书无艇字，挺即艇也。”《春秋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与四艇脯”。何注：“屈曰朐，伸曰艇。”

《仪礼·士虞礼》：“朐在甫”。郑注：“朐。脯及干肉之屈也。”

何注：“屈曰朐，伸曰艇。”弯曲者为朐，朐从句，《说文》：“凡句之属皆从句。”

又查钩、钩同义，且从句之字都有曲之义，因此勾、句为同一个字。如覆之而角至谓之句弓。（《考工记·弓人》），即是勾之义。而现代汉语中句主要表示章句，而勾则为弯曲之义。正如段注：“又改句曲字为勾。此浅俗分别。不可与道古也。”勾盖为句之讹写而成字。因此要注意这两个字在古代为同一个字。

二则

青和蓝，现代青主要是草色，即青绿色，但最初的意思是蓝色，而蓝是一种染色草。

靑（《说文解字》）：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凡青之属皆从青。古文青。仓经切。寈，亦古文青。

段注：东方色也。考工记曰。东方谓之靑。木生火。从生丹。丹，赤石也。赤，南方之色也。仓经切。十一部。丹靑之信言必然。俗言信若丹靑。谓其相生之理有必然也。援此以说从生丹之意。凡靑之属皆从靑。

蓝（《说文解字》）：染靑艹也。从艹监声。

段注：染靑艹也。小雅传曰。蓝，染艹也。从艹。监声。

最能说明青蓝之间关系的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荀子·劝学》）。蓝草是可以染出青色的一种植物。而青磷（磷火。俗称鬼火）就是蓝色的火焰；青靛是深蓝色；青冥即青天，天是蓝色的；鼻青脸肿，青也是蓝色；初生赤子往往有青记，也是蓝色的；藏青色和藏蓝色是同一种颜色；学习美术专业的人都知道丹青的青是蓝色，都证明了青色即是蓝色。现代人往往将青色理解为草色，而实际古时青色即是现在的蓝色。

三则

踵、歱实为异体字，段玉裁盖误也。

踵（《说文解字》）：追也。从足重声。一曰往来皃。之陇切。

段注：追也。与止部歱别。从足。重声。之陇切。九部。一曰往来皃。

歱（《说文解字》）：跟也。从止重声。之陇切。

《马王堆古医书考释·阴阳十一脉灸经》原文一②注7 踵——乙本作“潼”。“踵”与“潼”均上古音东部韵。踵为章母，潼为定母，均舌音，故潼假为踵。《礼记·曲礼下》：“车轮曳踵。”孔疏：“踵，脚后也。”《释名·释形体》：“足后曰跟，又谓之踵。”踵，乙本作“潼”音近假借。且因重童形近，常有讹误互用的现象。《说文足部》踵,追也。从足,重声。一曰往来貌。段玉裁注：与止部歱别。查《说文止部》：歱：跟也。足部曰：跟，足歱也。跟歱双声。释名曰：足后曰跟，或曰踵。踵，钟也。上体之所锤聚也，按刘煕作踵。许歱、踵义别。从止重声。之陇切。九部。《说文足部》跟：足歱也。歱各本作踵。误。止部曰。歱、跟也。释名曰。足后曰跟。一体任之。象本根也。从足。声。古痕切。十三部。

以上可知许以跟、歱互训，在此处原文踵即为足跟，且《释名》：“踵：足后曰跟，又谓之踵。踵，钟也。钟，聚也，体之所钟聚也。”案：此言足的踵部为承受全身分量的地方。因此段玉裁误。踵、歱同义可视为异体，止，即足也。《说文》踵乃踵之引申义也。如踵二皇之遐武。——张衡《东京赋》。但比肩接踵即为跟之意，即说明段玉裁误。

四则

“亚”为“恶”的前身，“恶”为“亚”的本义。

亚（《说文解字》）：丑也。象人局背之形。贾侍中说：以为次弟也。凡亚之属皆从亚。衣驾切。

段注：丑也。此亚之本义。亚与恶音义皆同。故诅楚文亚駞。礼记作恶池。史记卢绾孙他之封恶谷。汉书作亚。宋时玉印曰周恶夫印。刘原甫以爲卽条矦亚父。象人局背之形。像丑恶之状也。衣驾切。古音在五部。贾侍中说㠯爲次弟也。别一义。易上。言天下之至啧而不可恶也。荀爽恶作亚。云次也。尙书大传。王舟入水。钟恶。观台恶。将舟恶。郑注。恶读爲亚。亚，次也。皆与贾说合。凡亚之属皆从亚。

恶（《说文解字》）：过也。从心亚声。乌各切。

段注：过也。人有过曰恶。有过而人憎之亦曰恶。本无去入之别。后人强分之。从心。亚声。乌各切。五部。

《马王堆古医书考释·阴阳十一脉灸经》原文八注七：“病至则恶人与火”。

马先生注：甲本全缺，乙本“恶”作“亚”，“恶”与“亚”上古音均影母纽，为铎部韵，故“亚”假为“恶”。

非也，“亚”与“恶”音义皆同。马先生并无汉字的历史发展观念。“亚”为“恶”的源字，且“恶”之义为“亚”的本义，即“恶”为“亚”发展或分化而来，在没有造出“恶”的时候，“亚”即是表示“恶”意。如例证：

夫地有山有泽，有黑有白，有美有亚。——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六经》。

山泽对言，黑白反义，因此此处“亚”即是“美”的相反意义，即是“恶”之义，如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此处“恶”即与美食、美服相对，即是丑、恶也。

“亚”《说文解字》丑也。此亚之本义。亚与恶音义皆同。故诅楚文亚駞。礼记作恶池。史记卢绾孙他之封恶谷。汉书作亚谷。宋时玉印曰周恶夫印。刘原甫以为卽条矦亚父。象人局背之形。像丑恶之状也。衣驾切。古音在五部。贾侍中说以为次弟也。别一义。易上。言天下之至啧而不可恶也。荀爽恶作亚。云次也。尙书大传。王舟入水。钟恶。观台恶。将舟恶。郑注。恶读为亚。亚、次也。皆与贾说合。凡亚之属皆从亚。

以上《说文》举例也说明“亚”为“恶”的源字，“亚”在没造出“恶”之前就是“恶”（“亚”的其中一个义项），并不是音近假借，因为两字本同音同意，“亚”为“恶”的前身。

五则

“臭”为“嗅”的前身，“嗅”为“臭”的本义。而现在大多数非汉语言类专业人们使用时已不知“臭”为“嗅”，同上一则“亚”和“恶”，涉及文字的分化和演变。

臭（《说文解字》）：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从犬从自。尺救切〖注〗臣铉等曰：自，古鼻字。犬走以鼻知臭，故从自。

段注：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走臭犹言逐气。犬能行路踪迹前犬之所至。于其气知之也。故其字从犬自。自者，鼻也。引伸叚借爲凡气息芳臭之偁。

“嗅”《说文解字》无字条，可见在许慎时期嗅字极大可能没有被造出。“臭”从自（鼻）从犬，而犬最大特征是嗅觉灵敏，因此可证“臭”在“嗅”未造出之前即是“嗅”义，“嗅”是“臭”的本意。下面引文中的“臭”字皆是“嗅”义：

《礼记·月令》云：“孟春之月……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郑注：木之臭、味也）。又如《素问·金匮真言论》云：“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其臭臊”，明·张介宾《类经·三卷·藏象类四》注：“臭，气之总名也。”

再如《难经·四十九难》：“心主臭，自入为焦臭，入脾为香臭，入肝为臊臭，入肾为腐臭，入肺为腥臭。”清·孙鼎宜《难经章句》云：“《书·盘庚中》疏：‘臭是气之别名’，古者香气、秽气皆名曰臭。”

六则

豪：豪，豪豕鬣如笔管者，出南郡。—《说文》。俗字作“毫”。

鹿台之山，其兽多白豪。（《山海经·西山经》）

㣇（《说文解字》）：段注：修豪兽。毛诗六月，韩奕传曰：修，长也。周秦之文：攸训为长，其后乃叚修为攸，而训为长矣。豪，豕鬛如笔官者，因之凡髦鬛皆曰豪。释兽曰：□修豪，□者正字，□者俗字，或作肆者，叚借字也。按此言兽，与下文□豕非一物。颜氏注汉书曰：豪猪一名□，非也。一曰河内名豕也。谓河内□豕为□，犹上谷之□豛也。河内，汉郡名。领怀县等县十有八。今怀庆卫辉以及彰德府南境皆是其地。从彑，象头鋭。下象毛足，者象其髦也。毛当作髦，巾象足。凡□之属皆从□。读若弟。羊至切。十五部。

毫（《康熙字典》）：《说文》作豪。籀文作毫。《正字通》毫、豪虽通，然《山海经》豪猪可借毫，孟子《豪杰》之士，《淮南子》智过百人谓之豪，当用豪，俗溷为一，非。又《姓谱》毫、豪分二姓。

由此可知“㣇”“豪”“毫”本为同一字，本义是豪猪之义，后“毫”用其引申义指细而修长的毛。

语言的发展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最初的汉字也不是仓颉一个人造的，或者仓颉只是汉语史里的一个整理者、规范者、推广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根据他们并没有概念意识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的方法进行造字，同一个事物会造出不同的字，如“踵”和“歱”、“膑”和“髌”，因为足即止，从肉从骨皆可；一些字又由单个字演变成两个字如“圣”；甲骨文时期的字演变成“听”和“圣”；又有一些汉字的主要意思发生了改变，以至于我们已经忘却它们的原义，如“青”由蓝色变成了青绿色，“句”由弯曲之义变成了章句的句子的意思。时间就像筛子，一部分汉字被淘汰不用，另一些汉字被延续传承，还有一部分字在新生。由于许慎所处年代没有较多出土文字材料，因此一些字义的解释也有偏颇，如“子”“朋”，这都是现代学者通过甲骨文金文研究出的成果。出土文物和《说文解字》的结合研究是我们研究文字努力的方向。几次重大的文字统一也对汉字的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许慎《说文解字》是汉字史上的一部巨著，其影响宽广而深远，是我们研究古文字至关重要的文字工具数据。在先秦至许慎时期文字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因此出土文字数据和流传下来的数据多的可达10字9个同字却异形的情况。如“亚”为“恶”，“臭”为“嗅”，“知”为“智”，只有对文字的发展演变有足够的了解、借助《说文解字》才能看透出土文字数据晦涩深奥的文字符号。

注释：

①②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328页，第219页。

[1]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荀子.荀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

[4]彭林.仪礼评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6.

[6]康熙字典[M].北京：九州岛出版社，2014.

[7]尔雅[M].北京：中华书局，2014.

[8]刘向,刘歆.山海经[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

[9]王九思，等.难经集注[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10]黄帝内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0.

吴文君，女，硕士研究生，武汉大学，研究方向：训诂和古文字）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