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2017-03-25 03:23苏天真
安徽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竹器老街

苏天真

黄屯,这是一个处于山坳深处的地名。“屯”重音,读“墩”,一如山里人的大嗓门,尤其对于外乡人来说,简直就是先入为主的味道。在“屯”字发轻声,把这名词发声的速度同时放慢,似仲秋的微风,轻爽却那么安静。

水是黄屯河,山名马鞭山。千年古镇三面环山,满眼全是望不见边际的竹海林涛,那阵势仿佛要刺破蓝天云彩。

溪河顺涧而下,在街南头绕了个大弯缓缓而行,流进百里巢湖再汇聚长江。我思量,长江之水必定有这条小溪的贡献。晨曦,岸边洗衣女棒槌的节奏声在山谷间回荡。青瓦白墙叠耸。再抬头向远方眺望,徽式建筑的街面高檐飞阁苍茫而错落,光滑的鹅卵石街道,狭长弯曲的小巷,犹如这老街的历史,悠长深远。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已融入我童年太多的记忆,这写意注定是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胞衣之地。

一年四季,雾是老街特有的符号,或许与群山相拥有关。每当日破东方,云蒸霞蔚中,刚刚苏醒的老街在雾中淡如水墨,我仿佛看见云作衣冠霞作腰带笑傲江湖的士大夫飘然而过,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迈之气在老街激荡。

雾与老街守望千年,不离不弃。它神秘高深着,朦胧虚幻着。佛有道:物物相伴,即便跨越时空,也会有一种因果,此乃天经地义。我相信。

这就是黄屯,这就是黄屯老街。

这里的雾永远给人一个浅淡灰白的早晨。乡下人习惯于天蒙蒙亮赶集,担上百十斤重的土产,脚踩露水,十几公里的山路如履平川,路行一半乡民们汗水四溢,头顶热气蒸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扁担在行走中发出嘎吱嘎吱的节奏。卖出山货的乡民总会结伴去一家店门倾斜很写意的小吃店,早起的女主人像刚从画框里走出,长相标致,丰胸,细腰,朦胧的雾气一丝丝从她四周散开,化进温暖的氤氲之中。乡民们的目光随着屋内灯光的倾泻,大嗓门也变得柔情轻和。笑嘻嘻接过女主人递来的几碟卤菜,一壶小烧,几个金黄色的大米饼,坐在河边的雾中饮上几盅,酒精烧红黑黝黝的脸庞,带着阵阵浓烈的烟草味儿,开始口无遮拦地大声戏说男情女爱的荤段子,算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享受。日出雾散,各自美滋滋地捏着辛苦钱,踏上归程。

街边的耕田人是报时鸟,差不多田野烟雾弥漫就起身。耕田要早。在梦里,我常被耕田人抑扬顿挫的牛歌和鞭催耕牛声唤醒。我迅速起床,直奔那条昨夜我走过的街边田埂。耕牛永远前行,犁铧如舌,梢头的水雾淹没了翻过的泥土,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在簇新的泥土中寻觅大餐。一条黑狗紧随其后,一刻不停地搜寻属于自己的猎物,时不时盯住欢蹦乱跳的雀儿,冷不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它们……呼啦啦,燕雀展翅而去。就这样,狗儿与雀儿重复做着一轮又一轮追逐的游戏。人和牛一路前行,田野、村庄和街市顿时变得明丽起来。

老街恰似一枚被把玩無数日子的古铜钱,虽经岁月的打磨花纹和年号早已模糊,但它的价值毋庸置疑。走在光亮的石板路上,磨蹭着凸陷不整的石门坎,蓝天竹影下的老屋阁楼,雕画的屋檐发黑斑驳,倚门而望的老人目光是那么柔和、淡定,还有古老而又熟悉的瓦片和外墙上,那些努力展示生命之绿的花草接力着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故事,给你一点家乡还未远去的错觉,以及一份失而复得的珍贵。竹编篾器就是这方古铜钱方孔中一指间的吉光片羽。

与其说我为老街而来,倒不如说我为竹而来。最近偶读一篇文章,说竹编篾器是老街将要失传的文化精髓,不免心生几多惆怅,联想起洪应明的《菜根谭》,此时,正是十月,他那时看到的和此刻我看到的景物是相差无几的。“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世事如过眼烟云,竹编篾器却有了一丝古镇的沧桑和韵味。

镇上的竹器店有四五家之多,竹笆、竹扁担、竹篮、竹椅、竹床、竹簟子等一应俱全,弥漫着几分“青灯黄卷”的古韵之美。店主人都是祖传的老艺人,一根根毛竹在他的劈刀下,竹身“咝咝”作响,臂力与腕力完美协调的行刀技法如行云流水,竹竿顷刻如变魔术般成了薄片和竹丝。竹簟子是讲究手艺的,一把竹刀,一只竹尺,几根弯凿,技术全在艺人对竹性的理解,透过竹片左右交叉成菱形,艺人在变换手法时有规律地添加细长的竹片,再用竹尺像手工织布似的箍紧。一张上好的竹簟子要花一周的时间方能完工,真可谓“慢工出细活”。

我美美地欣赏老艺人手与竹最神秘的“咝咝”对话后的作品,观察、感觉、技巧、力量、灵感,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娴熟自如。老手艺还在,这些老店铺当初一定繁华过。

听祖辈说,街上的住户一向以古徽州移民自居,吴、朱、陶、鲍、何等大户清末由皖南或江南迁徙而来,而且都是手艺人,特殊的地理环境,促进了当地商业和传统手工业的发展。由于街市缘竹而生,老街自明、清以来就是竹器集散地,尤其多的是加工竹器的手艺人。最兴盛时,一条街上有七八十家竹器店,农家所用竹器应有尽有。

繁华不是旧梦,繁华更在新妍。黄屯竹器中那些扁担、竹椅、竹凉床、竹簟子都是畅销货,有的竹椅、竹凉床、竹簟子传承几代人。尤其是夏天的竹簟子,皆用料讲究,编制工艺复杂,对手艺人的技法有很高的要求,没有三五年经验的师傅不敢贸然动手。一张上乘的竹簟子,就是一幅质色纯正、浑然天成的水墨丹青,轻薄透气,盛水不漏,折叠自如,数十年不坏,越久越凉爽,让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

黄屯不能没有竹,竹也不能离开黄屯。没有竹,黄屯将失去灵魂。父辈们常说“本钱轻,下黄屯”,竹给了黄屯人谋生的路,也耗尽了黄屯人祖辈的生命。明、清直到民国,黄屯的竹器随水路行销武汉及长三角一带,真可谓竹声喧闹,繁华兴隆。黄屯人不怕劳苦,黄屯人富有智慧。他们在保持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对品种花色进行创新求变,坚守着竹编篾器工艺的薪火相传,写意出几多灵动的气韵和鲜活的生命力。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想起老街街头巷尾的米饼。刚出锅的米饼香气诱人,贴锅的一面呈焦黄色,其他都是肉肉的米白。柔柔的粉白镀上一层光晕,斑斓的光点碎银般跳跃在散热的饼面上。嗅觉从极度亢奋到极需占有,大饼的米香是如此汹涌,如此飘逸。这种搅动人食欲的香,在挑战我的味蕾,馋得我垂涎三尺,内心深处有隐约的欲望。

对黄屯米饼,我一直想表达的是我的童年味道。如今,在城市待久的我,早餐时走进家乡人开的餐馆,免不了要问一句有没有黄屯米饼,如果有,那会让我胃口大开,吃上一顿早饭,一天都有好心情。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只有过节才能吃上一顿母亲做的米饼。豆腐青菜是最好的馅了,看不见一丝肉丁。做米饼的料有讲究,必须用上等籼米掺上糯米,淘洗晒干后,用手工石磨碾成粉。碾磨也是一件卖苦力的活,一人推磨,一人不停地上米。如果是一个人磨米,将米堆放在磨上,左手持一根前端绑上勺子的小竹竿,推磨一圈时随力向磨孔添上米,不停地做机械动作,一天下来推磨人都会腰酸背痛。磨出的面越细,做出的饼越爽口细腻。除了磨米,籼米糯米掺和比例也很关键,糯米少了,吃在嘴里硬邦邦难以下咽。记忆中,母亲做的米饼总是细腻可口,二三两的饼子我一顿能吃四五个。现如今,手工米饼少之又少。石磨被机器所替代,那些曾经深深楔入我生活乃至生命的东西,从身边销声匿迹。在老街那些消失的事物中,石磨是其中之一。

我在老街上走着,把渴望而热切的目光,贪婪地投向那些热气蒸腾的小吃店。我用心聆听着家乡的俚语,柔风里女子的乡音是那般亲切,她正是卖米饼的主人。我向女主人告了早,接过她递过的一碟米饼和一碗稀饭,要了一点咸菜,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闻着来自乡土深处尽情飘荡妙不可言的香味,此时此刻调动起我身体全部的激动,真可谓美食与相思不可辜负也……但认真的味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米饼的味道了。终于,米饼成了老街的一个符号。

怅然之间,终于有所顿悟,不是米饼变了,是人的感觉变了。如今,我们餐桌上丰富的时鲜菜蔬,珍馐佳肴,人对好东西吃多了,自然多方寻觅过去吃过的东西的口感。城里人口味求变,更会想着乡下的食材,因为乡下的食材是城里人的记忆,是城里人的根系所在。我希望看到生命的根,那些最早见证自己成长的物件,无论你人生走过多少年,都能找到童年的味道。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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