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2017-03-25 12:06张学东
文学港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兰亚军馒头

张学东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架葡萄就熟透了。

成熟的葡萄每天都闪着绿莹莹的亮光,一串一串沉甸甸地垂悬下藤叶之间。晌午被火辣辣的秋阳那么一烤,临近傍晚,整个小院子里就飘溢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惹得少年家里大黄狗不时地立起两只后爪,冲着某串大个的葡萄一扑一跳,舌头伸得长长的,哈喇子都流下来,还要时不时汪汪两声。其实,少年知道,狗不是想吃葡萄,而是对围绕着葡萄串飞来飞去的蜜蜂和苍蝇感兴趣。这些讨厌的飞虫,成家在狗窝上面嘤嘤嗡嗡,那狗实在是有些烦恼。

最先尝到葡萄的是少年最要好的两个伙伴,一个是亚军,另一个是小兰,当然亚军的弟弟亚洲也是近水楼台,他专门挑了最大最沉的两串,让亚军给弟弟捎回去吃。姑娘们在葡萄藤下享受新鲜的水果的时候,少年这才煞有介事地说,他要把剩下的几十串葡萄,全都送到大坝工地上去,送给那些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吃。

亚军眼珠一转,说,你傻呀,这点葡萄等到了工地上,还不够塞那些人牙缝的,你知道那边有多少人在大会战,你给谁吃不给谁吃,我听我爸说他们每天光馒头就要吃掉几千个呢。

他想了想,说,反正我早就答应过镇上的干部了,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次我家没有出一个劳力,修大坝人人都有责任,我爸又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哪怕只是一点心意呢。

亚军听了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工地上确实有几百号人在日夜不停劳作,就拿她父亲来说,每天只能在简陋的帐篷里和着衣迷糊两三个钟头,天蒙蒙亮就开始指挥大伙干活,夜里往往还得带着工人加班加点。父亲要操心的事太多太多,水泥没有了工人向他要,石头没有了工人向他要,钢筋没有了工人向他要,吃的喝的没有了同样向他要。上次,亚军他们的临时学生演出队去那边搞慰问,父亲就跟她说,大坝上的工期紧任务重,估计一时半会他是不能回家了。他还特别嘱咐亚军,千万别再出来瞎胡闹了,好好在家里待着帮帮母亲,照顾好弟弟。那天,亚军可是含着眼泪答应父亲的。

新食堂就设在镇委会的土院子里。临时搭起了两间大帐篷,里面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十张桌椅条凳,好像哪个大户人家正准备办喜事的样子;伙房门口不远处,就是高高大大的土熔炉,远远看着,多少有点儿像电影里鬼子的炮楼,只不过顶部竖起了一根又粗又高的烟囱。

司炉师傅原先可是五尺铺十村八乡都闻名的老铁匠,他最擅长给那些大牲口钉铁掌。现在,革命的形势急转直下,这全镇的千斤重担就落在老头儿肩上了,工作干部指派他带领全镇几十号男女,起早贪黑砌起了这个土炉子,说是要炼钢铁,这倒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正副几名工作干部,见天背着手,轮番在老铁匠屁股后面转圈,像在监视反革命和坏分子似的,把个老头儿使得陀螺似的滴溜溜乱转。老头儿看上去眼神迷茫,满脸都是焦苦相,他一会儿爬上摇摇晃晃的木梯子去察看炉温,一会儿又佝下腰去往炉池里猛填几锹煤,似乎是,眼下让他干的这些活儿,一点都不比他以前给牲口钉掌子更快活。好在,他习惯了一声不响埋头干活,不然准得挨干部们的刺。

往往是,帐篷这边大伙刚刚捧起饭碗,土炉子那边的大烟囱就冒出又浓又黑的烟来,人们嚼的馒头有股烟灰味,喝的米粥也有股烟灰味,就连屙出的屎也带着一股子烟灰味。干部们成天都在宣讲,说之所以要把土熔炉和大食堂放在一个院子里,说这就是活学活用“多、快、好、省”的革命法宝,想要大干社会主义,就得吃饱了开干,干饿了便吃,吃饱了再埋头去干,据说,这种不分昼夜连轴转的绝好创意,是再科学不过的。

科学不科学,孩子们才不管这一套,每顿饭只要能把肚子填得溜圆就好。这天吃饭的时候,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在灶上多打了两个馒头,平时他一顿饭顶多吃两个就够了,今天却一下子要了四个,多打的馒头是想留着给大黄狗吃的,如今家里不开灶了,狗可不能跟着饿肚子。

食堂打饭的妇女是民兵队长的老婆,这个女人一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没好气地盯着他说,哟,你碎娃娃年纪不大,饭量可不小哟。他没吱声。打饭的女人当然认识他的,更认识他家的大黄狗,就又乜斜着三角眼说,小碎狲,你不会是多拿两个,回家喂狗吧。

哪知,这话偏让站在他身后排队的一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听到耳朵里。他俩以前闹过几次别扭,他也当众打破过对方的鼻子,那家伙就一直暗中跟他较着劲呢,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那个家伙立刻用力敲打着自己的空饭盆,大声吵吵起来:社会主义真是好啊,连人家的狗都吃上咱们的大食堂了。喂,你这可是拿社会主义的粮,喂资产阶级的狗吧!

少年一听就急了,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道,放屁,你才是资产阶级的一条走狗呢。

小子,你、你敢血口喷人,今儿我跟你没完!那小子仗着打饭女人的帮腔,气焰就比往常嚣张,当众抄起了饭盆,劈头盖脸就朝少年头上挥来。幸亏他躲得快,没打着,饭盆正好磕在前面的水泥台子上,搪瓷饭盆顿时瘪进去鸡蛋那么大一块,黄瓷片吱吱有声地往下脱落。

对方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哼,能让你这没娘养的吃饱肚子就不赖了,还想多吃多占公家的粮食,你也不看看,是大坝工地上有你爹的影子,还是炼铁炉前你小子出过一把臭力气?你这不是饭来张口的资产阶级思想又是什么?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下理屈竟被对方问住了,一时哑了口,可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气冲冲地将几只馒头全都扔回笸箩里,一扭头飞也似的跑开了。那些排隊打饭的人发出一片哄笑,那个家伙落得个旗开得胜,便又带头把饭盆敲得震天价响,嘴里大声叫着:

嗷嗷嗷,快来看啊,没娘管的小狗崽夹着尾巴逃跑了!

亚军和小兰全都看在眼里。她俩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忙离开大食堂去家里找他。一进院子都惊呆了,少年正气势汹汹地摘葡萄呢,葡萄叶片被他身体碰得沙沙响。小兰从兜里掏出半拉馒头,亚军也掏出半个,两个人都把刚才自己省下来的馒头递到他面前。他白了一眼,像是跟那馒头有深仇大恨,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又爬到凳子上,去够更高处的葡萄了。

怎么,饭也不吃了,饿着肚子干革命?亚军凝视着他不无戏谑地说,就算把葡萄都摘下来,可你怎么送到工地上呢,那么老远的路,我可是去那边领教过的,怕是没等你走到工地,葡萄全都烂在路上了。

小兰眼睛眨了眨,便默默地掰了一小团馒头,蹲在一旁喂大黄蜂了。那狗一下叼起馒头,皱了皱眉头,嚼了两下,又白花花地吐在地上了。

亚军突然發笑了。她说,没看出来,这家伙还真格像个资产阶级,连白面馒头也不肯好好吃呢。

小兰听了,也抿着嘴跟着乐了。

他站在葡萄藤下眼珠子乱转,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这时,小兰又说,你要是肯吃饭,我帮你想想法子。亚军忙把手里的馒头又递过去,他疑惑地看了看小兰,终于,接过馒头,直往嘴里塞,咬了几咬,咽不下去,竟呛住了,亢亢地咳嗽起来。馒头蒸得太硬了,还有些夹生,扔出去都能打得狗叫唤呢。

小兰生怕他噎着,忙跑进伙房去给找水。家里的碗碟都上交给大食堂公用了,翻腾了半天,总算还有一只破水瓢,便去缸里舀水。缸都见底了,里面还舀出乱飞水蛾子,好不容易舀了半瓢底,澄了澄才端出来给他喝。

他喝水的样子好急,活像个渴死鬼,咕咚咕咚往下灌,两个人都盯着他看,心里忽然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个一直没有母亲照管,现在连父亲也不知去向的少年,内心一定很苦闷。不过,他倒是从来不跟她俩说起这些的。表面上看,他似乎又足够坚强,可以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等吃下那两个半拉馒头,他就忙追着小兰问,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总不是在糊弄我吧?小兰像是要下什么大决心似的,长舒了口气,两只手突然攥成拳头,说,我我家有,有辆车子,要要是骑上它,肯肯定快多多了。他一听,窜天猴似地蹦起来,脑壳就撞着了一串葡萄,葡萄摇晃起来,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可可车子让,让我妈锁着。他那刚刚激起的斗志,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我以为是啥好点子,你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他猛地蹲下身,又不言语了。

亚军想了想,问,小兰,你能找到门钥匙吗?小兰黯然地摇了摇头,说那间耳房的钥匙她妈一直带在身上,平日谁也不给,也从来不让她进去。他一听彻底泄气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面,手指气呼呼在脑袋上抓挠。

大黄狗很体贴地爬过来,拿黑亮的鼻头蹭他的身体,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他像是没睁眼,理也不理它。狗就呜呜地叫了,那叫声听起来像个姑娘,带着委屈和不安。

还是亚军比较机灵,想了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别光站在这望洋兴叹,还是先去小兰家看看再说嘛。

小兰家那间耳房坐东朝西,是单独盖起的一间小库房,只有一个单扇木门,而且,还是那种暗锁。仅有的一面小窗户,是被安在门框正上方的,关键是,那扇窗也就脸盆口那么大,想爬进去似乎不太可能。

这时,少年皱了皱眉头,突然抬起腿作势要去踹门,亚军立即制止住他,你少来,这不是害人家小兰吗?她妈回来非打她不可。他只得闷闷地收起腿脚,将后背懒懒地靠在门板上,屁股一撅一撅去撞门,好像他的屁股能解决一切问题。

就在这时,亚军的弟弟乐颠颠地从外面一溜烟进来,小家伙是在隔壁听到他们仨的动静的,小兰家跟亚军家只隔着一道矮墙。亚洲便兴冲冲地跑过来凑热闹了。亚军一见弟弟,随即便有了好办法,说,对了,可以让我弟爬进去,帮咱们打开门,好不好?小兰有些紧张地问,他这么小怎么爬上去,再说窗户上还有玻璃挡着呢。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玻璃我可以敲碎一个小角,只要手能伸进去,拔开里面的销子不就成了。

小兰还是有些犯难,生怕玻璃砸碎了,母亲回来要怪怨自己。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玻璃到时候我从家里拆一块,给你补上就是了。小兰将信将疑,那那你说话,可可得算数啊。亚军也在旁边支援道,他敢不算数,咱俩往后谁都别理他!

于是,他立刻找来半拉砖块,站在凳子上很容易就敲碎了门头窗的玻璃角,他又从那破碎的玻璃口伸手进去,摸索着拔开了铁销子,再用力往里一推,窗户就开了,一股凉飕飕的阴风从里面旋出来。他探着身子试了试,窗口的确太窄了,他的肩膀头根本钻不过去,看来只有让亚洲试试了。

起初,亚洲也是死活不肯帮忙的,他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小家伙直嚷害怕害怕,又说妈妈一旦知道了,准会揍烂他的屁股。亚军他们又轮流好说歹劝,他甚至许诺只要亚洲肯爬进去,待会儿就给他买好吃的糖果。

亚洲听了,多少有点儿动心了,小眼珠眨巴眨巴的,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好像开始憧憬那种甜蜜的糖汁穿越喉咙的美好滋味了,但他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最后,少年又说,只要帮了这个大忙,他还会做一只弹弓给他玩,亚洲这才点着小脑壳答应了。

卫生所那种刺鼻子的特殊气味,仿佛总能穿过紧闭的门窗爬出来,钻进每个人的五脏六腑。那是酒精棉球、红汞药水,还有从病人伤口上拆下的腐败了的纱布混合起来的味道,闻了叫人只想嗷嗷作呕。但此时此刻,这种味道忽然变得亲切,变得温暖,变得不同寻常,甚至,变得有些可敬了。

咚咚咚咚咚……三个人的拳头,几乎同时擂在那扇破旧不堪中间画有红十字符号的门板上。大夫快开门啊!大夫救命啊!大——夫!

可是,里面始终鸦雀无声,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儿。这时,亚军才恍然大叫了一声,糟糕,我想起来了,现在大夫都在工地上呢,这可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完全被恐怖劫持了,以至于满嘴的牙齿全都打起架来,哒哒地响着。

直到这会儿,几个孩子才都猛然清醒过来,这里仅有的两名赤脚医生,早被干部们调派到大坝上去了。大夫们临走的时候,还背走了卫生所那只最最宝贵的医药箱。那药箱里装着针管针头,成卷的纱布和胶带,还有昂贵的青霉素和一些应急必备的药品;那箱子的正面印有鲜红鲜红的“十”字架,那是白衣天使的神圣标识,是救民于危难之际的神器。

再早些日子,孩子们确实都看到过,红十字架就随着大步流星的大夫,穿过镇街朝着大路进发的,远远看去,好像有一只血红血红的大蜻蜓,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翩翩起舞。据说,大坝工地上每天都有人因为被铁锤砸伤了手脚、让石块磨破了脊背,甚至还有被采石的雷管炸伤的身体,大夫们当然要奔赴那里救死扶伤,因为工地才是大干社会主义的好地方。

三只稚嫩的拳头几乎同时又从卫生所的门板上垂落下去,每个人的胳膊都像脱了臼那样无助地摇晃着。亚军和小兰的眼睛像母牛一样始终湿漉漉的,她们惊慌失措地盯着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可憐儿。此刻,殷红的血水已经滴淌到脚下的砖墁地上了,星星点点一大片,起初还是湿的,很快就干了,干了的血迹颜色由黑变淡,好像谁的眼泪滴在上面。

孩子的两只小脚都光着,那是为了刚才攀爬门窗方便起见,他才脱掉小鞋子的。孩子的左脚被他用姑娘们的两块手绢连结起来,凑合着给临时包扎了。那伤口好吓人,像婴儿嘴巴,红赤赤地翻开着,血水汩汩地冒出来,变成失控的水龙头,她俩吓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此时,两块浅色的手绢早已乌黑乌黑的,几乎跟那只小脚片子融为一体了,看着就叫孩子们心惊肉跳。

先前是他站在凳子上,用力托举着小家伙的屁股蛋,硬把亚洲从小兰家的耳房门头窗口塞进去的。本来,一切进展得都相当顺利,亚洲果然不负众望,像个灵巧的小猴子慢慢爬进屋去。可是,正当孩子双脚自上而下重重地着地时,却鬼使神差踩地到了一块玻璃碴子,那是他先头砸窗时掉进去的一堆碎玻璃,那玩意太锋利了,小孩落地的一刹那,玻璃碴就像尖刀一般,深深地插进左脚心里。孩子一开始真是哭得歇斯底里的,跟要了他命似的,这阵子也许疼痛渐渐变得麻木了,也许纯粹是给吓晕了,哭声倒不再那么响亮,而是嘤嘤呜呜,又断断续续,像只没满月的小猫娃子。

怎么办?怎么办?这到底该怎么办啊?!你哑巴啦快说话呀你不是办法最多的吗?这样下去我弟弟他会死掉的!

呜呜……小兰胆子最小,就先带头哭了,亚军也跟着呜呜地抹起泪来。两个女孩的哭声叠加在一起,比那火车汽笛声都嘹亮都刺耳。好在这阵街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大人们都在忙着烧火炼铁呢。他眼底早充了血,那血色忽然漫上了瞳仁,他的样子像只困兽,眼珠子猩红猩红的,模样着实有点儿瘆人。

别哭了别哭了,你们都别哭嘛!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我知道一个老兽医,他就住在咱们镇西头的庄子上,我们现在快去找他吧。

这话无疑似一道锐利的闪电,突然刺开了这个两手一抹黑的世界。

骑车子去,那样能快一点啊!小兰抹了一把眼泪说。

对对对!就骑上车子去!亚军跟着附和。

于是,他们仨又慌慌张张背起孩子原路返回小兰家里。

三个人几乎同一时间冲进那间阴暗的耳房。少年先让亚军抱好她弟弟,自己跑过去推起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就往外走,车子死不愣瞪的,跟八百年没动过似的,根本不听人使唤。他也顾不得这些,咬着牙使上吃奶的力气,总算把这个铁家伙拖出了耳房。他一哈腰就猴到车座上,双手扶住车把说,快,亚军,你快抱着你弟弟上来吧,咱们赶紧出发!

但是,没等亚军屁股坐稳呢,小兰突然怪叫一嗓子,那叫声突兀得像一只母乌鸦在嘶鸣,不光难听得要命,还带来了莫大的不祥。

妈呀,这这咋上上锁了,我我妈把车子,给给锁上了!咋咋会会,这这样啊,呜——!小兰一着急,她那爱结巴的毛病就犯了。

亚军已经茫然失措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时愤然地跳下车子,低头死死瞪着车座下方的那把环形车锁。突然,他抬起腿就是一脚,狠狠地把车子踹翻在地上。这破玩意!小兰你妈害死我们了!他快暴跳如雷了,又像只走投无路的公狮子,随即,一把从亚军怀里抢过孩子,弯了腰背在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往院外飞奔起来。亚军稍一愣神,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出门前小兰最后看了一眼那辆躺在地上,前轮正在吱吱旋转的车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紧紧攫住了这个黑瘦黑瘦的忧伤姑娘,她真恨不能找把铁锤砸烂了眼前这鬼东西。小姑娘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过谁呢。小兰的母亲也跟那些大人一样上大坝参加劳动了,临出门前,这个女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统统锁住了。

天空早已蒙上了一层半黑不黑的薄幕帐。空气中飘荡着干燥呛人的烟火气。远方的树林和村庄变得朦朦胧胧,间或有一丛一丛的火光,在一片片零散的村庄上空闪动。火光下面就是各村赶建起来的土高炉,那里不时传来鼎沸的人声和牲口的叫喊,人们似乎都在为一个共同的伟大目标日夜不停地忙碌着。脚下的夜路变得弯弯曲曲,又坑坑洼洼,时不时踩踏在坚硬的石块上,硌得人脚心生疼。

他们谁也顾不得这些,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也要奋力向前。伤口在流血,孩子在痛哭,只有老天爷面孔漆黑,一言不发。

也许跑得太急促了,少年一不留神,脚下打滑趔趄着跌倒了,好在他是趴跪着着地的,不然就会把孩子摔出老远去。亚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可手伸出去碰到的却是自己的弟弟。小家伙似乎奄奄一息了,姐姐的手摸着他的时候,像是摸在一只没了生命的软绵绵的死羊身上。她的手仿佛被针尖扎到般缩了回来,嘴角抽颤不已。

亚洲亚洲亚洲,你快醒醒快醒醒快醒醒!好弟弟你别吓唬姐姐好不好!

亚军一面拼死呼喊,一面双手不停地去拍打孩子的小脸蛋。

少年此刻也一激灵,翻身从地上坐起来。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了,忙把孩子放在自己的两条大腿面上,让小人儿平躺着。他更用力摇晃孩子的小肩膀,他们一个拍打,一个摇晃,一个摇晃,一个拍打,好像不是在唤醒一个孩子,而是在夜空下举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救赎仪式。

他不会死吧?你快告诉我啊,你哑巴了吗,你为啥不说话呀!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害人虫,都是你那些烂葡萄害的!我弟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杀了你不可!

亚军完全变得疯狂了,她的谩骂声像瓢泼大雨,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刺耳。但是,少年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为了那些葡萄,为了那个目标,就是让她使劲打几下也没关系。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人们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大路,浩浩荡荡朝着几十里外的河湾工地进发。人们背着铺盖卷,腰里斜挎着水鳖子,肩头扛着铁锹或洋镐。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还高举着一面鲜红鲜红的旗子,旗子在风中普猎猎晃动。可是他家没有大人,母亲走得太早,父亲又是个逛鬼,常年不着家门,只有他这样一个半大少年,可孩子也是人,这年头是人就得为集体出点力气,大食堂可不养吃闲饭的人。所以,他意气风发得很,挺着一副鸡胸脯,对那天上门来做动员的工作干部说,我家没人了,要是不嫌弃,你们就让我去工地参加劳动吧,我身上有的是力气呢,干啥都成!那个穿四个兜的工作干部,背着双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踅摸到他家院子里,然后探头探脑地瞧了瞧那架葡萄,随手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嚼了一口,酸得直龇牙,又忙呸啊呸地吐到地上,绿汪汪一摊,像刚拉出来的鸡屎。工作干部不住地抽着腮帮子说,你年纪太碎了,等这些葡萄都熟了,你都送到工地上去,给大家伙尝个鲜,我们就算是你为大坝建设出力了。

别哭了,快快快看,亚洲他睁眼了,睁眼了!

果然,小家伙正转动着黑黑圆圆的眼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感觉刚才做了一场梦似的,现在梦醒了,目光还有些缥缈,有些虚弱。也许疼痛真的过去了,也许这孩子只是生性比较坚强,他不想吓唬姐姐和另外两个替他着急的人。

亚军悲喜交集,她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又急忙去摸他的左脚,血似乎止住了,只是裹在脚上的手绢依旧黏糊糊的。咱们快点儿走吧,一刻也不能再耽误!她听见他在一旁急促地喘着粗气说。

真不晓得,到底是怎样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找到那个地方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黑夜中的孤注一掷,似乎带有一种宗教的味道,虔诚是人世间最大的动力,心中一旦有了这种力量,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他还是老早老早以前跟母亲来过两趟,不过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比现在的亚洲还要小,也是让母亲一路这样背过来的。黑乎乎的一间黄泥小屋,同样烟熏火燎的黑灰色墙壁上,晃动着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身影。

老兽医不在家。他的老伴嘟嘟哝哝地讲,公社那边的土熔炉烧炸了,伤了好些人呢,今天一下午老兽医就被干部们带去疗伤了,到天黑也没见回来。三个人立刻像被针尖戳破的皮球,扑通扑通全瘫软在老人面前了,一时间竟欲哭无泪。

过了好半天,那老奶奶才磨蹭着站起身,吁吁地叹了口气,又捋了捋鬓角散乱的银丝,像是在自言自语。唉,这年头到底咋了,闹得大人娃娃都不得安生,真是作孽哟!说罢,老人就佝下干干瘪瘪的身子,去查看孩子的那只伤脚了。

哦,哦,莫怕,莫怕,玻璃给茬着了,让奶奶好好瞧瞧。

老人随即转过身去,从黑油油的一只矮柜子里拿出半瓶烧酒,自己喝了满满一大口,却不咽下去,鼓在两只腮帮里。她一只手抓住孩子的脚腕,另一只手果决地扯开裹在上面的手绢。

孩子整条腿顿时痉挛起来,开始乱蹬乱踢了,他们仨赶紧在一旁抱胳膊,搂腿,摁脑袋。老人趁机把噘起的皱巴巴的嘴唇靠近那受伤的脚心,猛地用力喷出含在嘴里的烧酒,孩子一个激灵,哇啦一下号出声来。接着,老人又往自己手指上喷了一次酒,就借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孩子伤口处悉心摸索起来。

老人的指尖又长又硬,活像老鹰的爪子,或是亚军以前在童话书中读到的老巫婆的长指甲,让灯光那么一照,每一根指甲都闪闪发亮。亚军他们都屏住气息,恨不得连心跳都要喊停。忽然又听孩子一声惨叫,老人已用三根手术刀一样的指尖,将一片两寸来长带血的玻璃残片拔了出来。

莫哭,莫闹,好了,就好了,这就不疼了。老人嘴里跟老母鸡般咕咕哝哝,随后又将烧酒再一次喷洒到孩子的伤口上。

整个过程,三个人简直看得心惊肉跳。不过,每个人都暗自感到庆幸,毕竟老人家帮了天大的忙,他们谁也没勇气做这些事情。过了一会儿,等那酒气干爽了,老人才又从灶膛里抓来一把干炉灰,轻轻地敷到伤口上;再扯来一条粗布片,绕着那只脚紧紧地缠了几圈。

回去的路上,他们仨轮换背着可怜的小伤员。

今夜天幕上的星星好稠密,好鲜活,一颗跟一颗牵着手挽着臂,好不亲昵。唯独黑色的大地始终在沉默,大地也是一块连着一块的,可它们都跟睡着了一样,彼此冷漠,无声又无息。

走在上面的人,谁也不说一句话,静默得像這夜路上无处不在又可有可无的石子。密密匝匝的星空笼罩着几只黑黑小小的人儿,可影子却显得偌大而神秘,它们鬼祟地一路跟着人在飘动。好像是,影子飘到哪里,哪里就变得鬼影绰绰。还有一阵阵的风声,今晚的风听起来有些呜呜咽咽的,像离了娘的孩儿在黑暗中抽泣。

小孩总是怕黑的,哪怕满天都是灿灿的星斗,大地看上去并不那么漆黑,可走着走着,小家伙就不由得放出一串怯音,哼哼唧唧,好像马上又要咧开嘴角大哭一鼻子了。

等再次轮到他背着亚洲赶路时,这个缄默了很久的少年终于开口了。不过,他不是说话,而是慢悠悠地背起了一首他小时候学会的歌谣:

一两清风二两云,

三两星星四两月,

五两露水六两雾,

七两霜花八两雪,

九两烧酒灌一壶,

十两窗花过好年。

这种时候,亚军和小兰她们都静静地聆听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声太潦草,心跳声太仓促。

小伤员突然不经意地趴在少年耳边问了句,那这里面为啥没有太阳呢?

少年想都没想,胡乱应付道,因为太阳挂在天安门上,天安门在北京城远着呢,所以这里就没有了……后背上的孩子似睡非睡,间或发出呢喃声,也或者只是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星光越来越明,离家也越来越近,少年又依稀闻到了从自家院里飘散出来的一股股甜丝丝的香味,带着秋夜露珠特有的那种幽暗湿气。于是,他又想,不管怎么说,明天一定要想法子,把那些葡萄送到大坝工地上去,人不能说话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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