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筑巢时,你在干什么

2017-03-27 20:52第代着冬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表舅鼻涕表弟

第代着冬

我以前跟表舅不熟。他在一所偏远的乡中学教书。据母亲说,表舅天生是个教书的材料,笑声朗朗,口若悬河,言行不羁。母亲念叨了几年,说法终于得到证实。秋季开学,有消息传来,表舅调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这个消息一度令母亲喜出望外。经过多年唠叨,她终于在县城有了个亲戚。为了表达她直率的亲情,母亲数次强调要请表舅到家里来吃饭。隔上一阵,她又像跟谁较上了劲,像个反对党似的站到客厅中间,大声否决说:“不,上馆子。”

对母亲的虚张声势,爸爸一如老练的政客,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他偶尔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目光,除了打量发疯的妻子,也打量窗外的云朵。他让母亲自得其乐,自己则安稳地坐在一张沙发上,裹着一身发暗的睡衣,像一把遗弃的大提琴盒子一动不动。

母亲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表舅不请自来,哄然出现的笑声惊飞了我们家楼下的画眉。那天,时间还早,空气是灰色的,当我们在瀑布一样大声喧哗着的笑声里打开大门,看见表舅手里提着一只鸡,一只兔子,弯曲的单薄身形衬托着县城凌乱的背景和昏暗的远山,像一只孤独的括弧,显得格外抢眼和突出。

跟表舅一起來的,还有表弟。表弟跟表舅相反,一身肥肉,面无表情。据母亲说,表弟小时候不这样,他出生时,小得像只皱皱巴巴的老鼠,表舅连摸都不敢摸他一下。看着表舅把鸡和兔子拎进厨房,熟练地用一把菜刀将它们分解成皮毛和肉,母亲旧话重提,表舅说:“我怕把他摸破了。”

“没说实话。”母亲不以为然。

“我承认。”表舅当着表弟和我们的面,喉咙里一阵乱响,从胸腔虹吸出两声沉闷的笑声,又用食指交替压住两边的鼻翼,往空中擤鼻涕。他擤鼻涕的动作熟练,灵巧,声音却非同凡响。擤完鼻涕,表舅继续说,“看他长得皱皱巴巴的,我不敢摸。我问老婆,这家伙怎么皱得像只田螺?他妈说,在肚子里睡久了,睡皱了。”

“你还是老师,这点知识都没有。”

“跟我教的不是一个专业。”

在母亲和表舅说话时,表弟一言不发,闷头吃花生。他吃得很专注,用食指和拇指将花生外壳捏破,剥开,取出花生米,细致地除去暗红色的膜衣,才撮起两片嘴唇,将手心的花生米吸进嘴里。吃完花生,表弟开始削苹果,他削的苹果皮又匀又薄。母亲夸张地惊叹说,别看表侄儿的手指又粗又大,动起刀子来,灵光得很。

“姐,你不知道,他上厨师学校一年了,光萝卜皮就削了一卡车。”

“削萝卜皮有啥前途?”

“削萝卜皮是为了练习刀功。厨师学校的校长说,如果刀功好,可以到县委工作。”母亲很惊讶,数次插话追问,表弟到县委干啥?当领导还要学煮饭?表舅骄傲地笑了,他痛快地擤了一下鼻涕,否定了母亲的说法。他说,“只有刀功好,才能进县委食堂当厨师。我想好了,等他当了厨师,我就不用教书了,遛遛鸟,下下棋,后半辈子坐在家里享清福。”

表舅一副很沉醉的样子。

之后,我陆续见过表舅几次。他有时带着舅娘,有时带着表弟,有时一家三口集体出动。我听得出来,表舅想找个地方倾诉他的快乐。正如母亲所言,表舅现在的生活没啥可挑剔的。人到中年,教书业绩得到广泛认可,儿子茁壮成长。在可预计的将来,傻子都能看出他令人羡慕的人生轨迹。快乐使表舅越来越爱笑,越来越爱擤鼻涕。他的笑声变化莫测,擤鼻涕的手段推陈出新。即使是陌生人,看见他大笑和擤鼻涕,也会相信他的生活充满希望。

进入暮秋,表舅就不大来我们家了。忽一日,长得像个大胖子的舅娘哭哭啼啼地带着表弟,给我们送来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她抹了一把虚浮松弛的脸说,表舅活腻了,到处寻死。母亲尖叫了一声,吓得长年处变不惊的爸爸也像一块活动的破布离开了沙发。我们家有点乱,不知谁问了一句,死了?

没死成,把腿给摔断了。

舅娘潦草地回答。

在舅娘跟我们说话时,表弟像个局外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从茶几上翻出零食,放到嘴里,快速运动咬肌,以嚼碎坚硬的干果。表弟的吃相敦厚稳重,似乎总缺那么一口吃食。母亲知道表舅没有生命之虞,表情松弛下来,从食柜里找出水果,递给表弟。表弟松下咬肌,像少女一样害羞地笑了。

“为啥呢?上个月还活得好好的。”

“说来话长,都是他帮腔惹的祸。”舅娘拍了一下表弟的头。表弟的头发像一朵黑色的棉花,又厚又软,手掌的力量几乎传递不到头皮。舅娘见表弟不为所动,厉声说,“傻子,你只知道吃,如果你老汉死了,吃啥?”

“西北风。”

表弟语气诚恳地回答。

舅娘不再理睬表弟,她从公园说起,给母亲说表舅寻死觅活的事情。

我们县城只有一个公园,叫人民公园。占地一百亩,不大,风景少,游人也不多。表舅刚从乡下进城,以为城里人的周末应该在公园里度过。他除了到我们家见他表姐,周末基本上就泡在人民公园里。为了显得更专业,他像那些成天在人民公园打发时间的中老年人一样,专门给自己添置了一只硕大的塑料茶杯。茶杯顶部有个提环,一次能装两斤水。周末,表舅提着像尿液一样发黄的两斤茶水,无所事事地在公园里乱走,傻笑,擤鼻涕。白天,公园里人们除了呆坐和游走,还自发形成一种娱乐——下象棋。我试过表舅的象棋技术,实事求是说,他的象棋技艺极其业余,胆子却是大师级的。他基本上是当头炮开局,然后带着一股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邪劲,顾头不顾腚地死缠烂打,直到丢盔弃甲,老帅被擒。他这一路数在人民公园讲究实际的娱乐圈中很难约到棋友,在舅娘的转述中,我们眼前都无一例外地浮现出表舅提着大号塑料茶杯,挤在三五个白头发中间,上蹿下跳替别人着急的痛苦模样。

表舅不是一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按照他肆无忌惮的性格,忍不住支招是可以理解的。他初入人民公园那段时间,只发生了一些小不愉快。他支对了,对手说他讨卵嫌;他支错了,被帮的人说他讨卵嫌。表舅擤着鼻涕,面红耳赤地申辩几句,顶多不欢而散,没有发生大事故。直到一个月前,表舅遇到一个小个子,他才像一辆运行良好的列车,被一颗小石子强行抛出了原来的轨道。舅娘讲到小个子时,用猪下水做了比喻。她进县城后在农贸市场卖猪肉,喜欢用猪的器官打比方,她说:“那是个猪大肠一样的人。”

轮到我爸爸吃惊了,他问,啥意思?

只配装屎。

舅娘恶狠狠地回答。

舅娘说的小个子是轮船公司的水手,长得很伶俐,却口吃,笨嘴笨舌。他初入人民公园娱乐场,对表舅不了解,见他信心满满,以为遇到了高手,很乐意听从了他的指导。在表舅指挥下,小个子像个急于投胎的死鬼,一路狂奔,自投落网,很快成为被人讪笑的角色。小个子自尊心受到了羞辱,想在表舅身上找回来,他说:“你,你他妈的,瞎……”

“瞎指挥。”表舅替他说。

“害得,害得老子……”

“输了。”表舅像给学生解题,骄傲地露出答案。

“老子要,要捶……”

“捶你。”

他们像两个蹩足的相声演员,没人捧场。在人圈外的一块空地上,两个人无聊地耍了一阵嘴皮,表舅放下茶杯,接受小个子挑战,很认真地打了一架。别看表舅身形单薄,长时间为人师表,不擅长体力劳动,但他脚长手长,棋盘上的劣势很快转化为实战中的优势,三拳两爪就把小个子掀翻在地。表舅举着拳头,强迫小个子大声说,服,我服,我服了。

那场根本不配一提的打架斗殴表舅很快就忘了,周末,他继续提着大号塑料茶杯,在人民公园充当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市民。可是,小个子无法化解棋盘上受辱所带来的次生灾害,他知道表舅是人民教师,尽管他尊师重教,但人民教师也不能无故殴打一个无辜的工人阶级。小个子给县委写信,又给县政府写信,没啥结果。他不得不找表舅所在的重点中学校长讨要公道,继而打着横幅到县教委示威。白布做的横幅像条挽幛,看上去很无奈,也很悲凉。横幅上用红墨水写着八个血淋淋的大字:惩治凶手,还我公道。在表舅提着大号茶杯游走于人民公园时,小个子举着横幅在县教委门口大喊大叫,打,打人,打人者下台。

等到表舅知道小个子的所作所为,为时已晚。上面为了平息风波,暂停了表舅的教师资格,降为校工,成为更夫,替住校生守夜。在我们看不见的那些夜晚,表舅提着手电筒,像个幽灵穿过层层黑暗,对着渺茫的星空悲叹命运的无常。他经历了数周的思想斗争,决定以死討回自己的清白,从此,他踏上了一条寻死之路。

起先,他想在家里上吊。表舅寻了一根捆猪头的小绳子,把它搭在挂吊扇的铁钩上。表舅自杀时,表弟坐在旁边削梨子,他让纸一样薄的果皮继续敷在梨子的表面,仿佛没有被削开。等表舅拴好绳扣,表弟才提醒他说,爸爸,绳子细,挂不住。

表舅真心想自杀,但他想死,不等于儿子可以不孝顺。他从凳子上下来,打算先揍儿子一顿,再死。正在表舅忙于找东西揍表弟时,舅娘卖肉回来了。她以生意人的精明,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症结。舅娘说,你揍儿子有啥用呢?又不是他不让你教书,有本事莫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要死去学校死。

“后来,他觉得我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就安心在巡夜时跳河。等他翻过围墙跳下去,才发现秋天水枯了,原来有水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沙地和草滩,没死成,把胫骨摔断了。”舅娘说着捞起衣襟的下摆,试图抹泪,等她将油渍麻花的衣摆举到眼前,才发现眼泪早让自己说干了。她不好意思地抖了抖,假装拍掉上面的肉屑,又尴尬地放下来。

“你是真傻呀?”沉默寡言的爸爸也被表舅一波三折的故事调动起情绪,他拍了一把表弟的厚头发说,“准备上吊的是你亲爸爸,你怎么能提醒他找根粗绳子呢?”

“他想玩,我就让他玩一下。”表弟停止咀嚼,抹掉嘴角的碎屑说,“我怕绳子细,挂不住,把他摔痛了。我想等爸爸挂好了,再把他抱下来,他觉得没意思,就不玩了。”

“你们别说,表侄儿蛮有心计。”

母亲用欣赏的口吻说。

表舅寻死的事情经过学生们添油加醋,闹得满城风雨,表舅一夜成名。社会的高度关注给官方施加了空前的压力。他们处理表舅的目的是求稳怕乱,没承想,表舅比小个子更像敢死队里的狠角色。毫无悬念,等到表舅康复出院,他不仅荣归教师岗位,甚至额外看到了前来慰问的三个花篮和十几条腿——其中两条腿是校长的,它们很内疚地伫立在表舅面前,如同一只等待烧烤的鸡在向火焰致敬。

死而复生的经历使表舅坚定地认为,后面的日子是赚来的,其赚取利润的多少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表舅重返教师岗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几十年攒下的辛苦钱从银行取出来,又向他表姐借了一笔,通过一个学生家长的关系,在城北郊区买到一块地皮。经过三个月挑灯夜战,表舅除了居住的一套小户型二手房,又在城北郊区有了一栋二层小楼。

小楼竣工不久,表舅邀我到他的新房参观。从县城中心的人民公园出发,坐上唯一一路公交车,到终点站,换乘一辆人力三轮,驶入像乱绳一样纠结的县城小巷。小巷湿湿的,时而一摊油渍,时而一摊水洼。空中经久不息地流淌着一股无名的腥味,夹杂着粪臭和食物的气息。空气像死了一样,停滞在大片厚重的浑浊里。

下了人力三轮车,面前呈现出郊外的田野。沿着田埂往前走,迎面是一幅粗朴的风景。金黄色的油菜花凋谢了,晚开的桃花谢了一半。空旷的田野上,一群群燕子斜着翅膀,像织机上的梭子在屋檐下穿梭,空中停留着它们筑巢时的欢快鸣叫。在燕影模糊的山脊上,一栋还没有拆除脚手架的新建小楼,如同一只流浪者遗弃在路上的鞋子,孤独地向远处张望。它的前面,隔着大片菜田,是县城的酒厂,大股酒糟子味道顺着柔软的春风飘过来,仿佛田野上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酒宴。

来到新房,我看见表舅在他小楼檐下的墙缝里,平整地插了几块杂志大小的竹篾板。几只燕子来来往往,从田野上衔回湿泥,忙着在竹篾板上筑巢。表舅看着燕子们进进出出,擤着鼻涕说:“表侄儿,你觉得新房怎么样?”

“太偏僻了。”

“你不懂。”表舅从西装内衬里掏出一页叠好的纸,打开。上面是他从网上下载的全县城市建设工作会的新闻。县长在新闻里说,城市向北拓展是本届政府既定的城市发展战略,在本届任期内,县城将向北扩大一倍。表舅挥着瘦长的胳膊,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说:“三年后,这里将形成城市副中心,有一个大型广场和两个大型超市,配套的医院和学校一应俱全,到那时,我跟你舅娘和表弟住在宽敞的房子里安居乐业,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那天,表舅给我勾画出一个虚拟的未来,可惜的是,他的梦想直到表弟去世五周年也没兑现。五年后,那里并没按计划崛起,不仅没成为城市副中心,甚至比表舅修新房时还破旧,一片撂荒地的败落景象。原因是两年后我们换了县长,新县长重新调整了城市发展战略,他决定,城市向南发展。

借用舅娘的比喻,人生像个猪腰子,不等到开膛剖肚,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分量。可能是命运有意要考验一下表舅的忍耐力,正当他为家庭的未来忙得风生水起,没有任何铺垫,表弟像个不负责任的背包客,说走就走,死了。

表弟在去厨师学校的路上,死于一场诡异的车祸。据目击者说,一辆载重货车撞断了路边一根废弃的电线杆;电线杆砸下来,打飞了一个小贩撑在路边的雨篷;巨大的冲击力将雨篷上一块起镇篷作用的砖头像炮弹一样弹飞,划过三十米弧线,直接击中表弟脆弱的后脑。没有过渡,他直接死了。仍然是据目击者说,电线杆缓慢倒下时,有一段时间可供人们反应。当时,行人在一片惊叫声中像舰艇划开的水波,迅速往两边撕裂,把表弟一个人留在路中间,像个迷路者。表弟是那天唯一一个背向电线杆的行人,他埋头吃着食物,死于一块飞奔的砖头。

表舅赶到现场时,街上只有一只表弟留下的旧皮鞋,像鳏夫一样孤独。

接下来,表舅跟舅娘经历了短暂的痛不欲生,马上又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表弟遇到的车祸跟普通车祸不一样,十分吊诡。货车司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供电公司及时搬走废弃的电线杆,他即使冲上人行道,也轧不死三十米外的胖子;供电公司的律师说,如果不是小贩占道经营,废弃的电线杆即使是个神枪手,也瞄不准一块普通的砖头;占道经营的小贩十分无辜,他逢人就挂着两行委屈的眼泪说:“请问,你们见过砖头长翅膀吗?见过砖头像飞机一样平地起飞吗?”

表舅来不及思考自己的生死,他要为表弟讨回公道。要讨回公道,就得先当观众,看那三家在法庭上缠斗。一时间,死掉的表弟仿佛成了配角,表舅置身事外,耐心地看三个主角登台亮相。诉讼期间,我多次去看望表舅,他比预想的要坚强和冷静,似乎这场官司调动了他的全部生活热情。表舅一如继往地擤著鼻涕,大声问我:“表侄儿,你说,怎样才能让他们死得硬邦邦的?”

“表舅,莫乱来。”

“我们是受害者,怎么会乱来?”

“那就相信法律。”

“我当然相信法律,老子还相信法律的亲戚和情妇。”

表舅满口粗话,像个神情亢奋的酒鬼。

表舅的新房仍然荒在郊外,他没有心情去打理他曾经勾画过的新生活。又一个春天来临了。头年筑巢的燕子孵了几只雏燕,带着新生的燕子迁往别处兜了一圈,又回来了。桃花谢到一半,郊外的田野上又有了燕子初归的鸣叫,它们像投资过新房的股东,也不管表舅的心情,私自沿着去年的路线,衔着田泥到檐下筑巢。

官司结束了,它仿佛是某种标志,表明驱动表舅和舅娘活下去的动力彻底熄火。在经历了短暂的迷惘和困惑之后,舅娘首先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原来丰腴的脂肪无声无息地枯萎了,变成一张很薄的皮肤,长时间地卡在骨头和床铺之间,静得连皱纹都懒得动一下。她一旦下床,就满屋子寻刀子,寻绳子,寻农药,其强烈的求死欲望远远超过表舅当年。

母亲担心她表弟一家出意外,让我搬到表舅家居住,名义上是安抚他们的悲伤,其实是防止他们自杀。我按照母亲的指点,进屋就收缴了一切有可能成为帮凶的利刃、绳子、布条,连墙上的铁钉我也换成了不能承重的粘贴挂钩。接着,我着手处理表弟的遗物,包括他吃过的零食,一概丢掉。但是,舅娘不同意我把表弟的骨灰安放到外面。她常常冷不丁地抱起表弟的骨灰盒,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问我:“你表弟?”

我肯定地点点头。

“不像,变轻了,他原来是一百八十斤的大胖子。”

“人会变化的。”

“我懂了,他好久没吃东西,瘦了。”

表舅不像舅娘那样谵妄,他向学校请了长假,安静地待在家里。他变得跟我爸爸一样,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既不乱擤鼻涕,也不变着法子大笑,两眼空洞地望着我和墙壁,仿佛我们身后站着表弟。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给他们手机上加了微信,转发一些笑话。看完笑话,表舅悲观地说:“无聊。”

安放好表弟的骨灰,舅娘仍然言语谵妄,表舅也一如继往地神情枯槁,眼神涣散,似乎正在抗拒命运强加给他的全部不幸。母亲来看过两次,觉得我用的方法很被动,让我再试试别的办法。我先想到搬家,带着表舅去看了荒在郊外的新房,新房的屋檐下,燕子的巢窠已经筑得像蜂房一样大了,里面响起雏燕讨食的“吱吱”声。表舅看上去对新房很厌恶,他别着脸,露出腮帮子瘦出的两个大坑,以及大坑里凸起的牙床。

后来,我想起有个同学在县城“百合花之春”当志愿者。“百合花之春”是个私人会所,参加活动的全是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被称为失独者。我约同学出来喝茶,同学爽快地说:“让他们马上来。”

“有用吗?”

“没用我会让他们来?当然,你的智商也只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好,我领教一下你的智商。”

我用剪刀、石头和布,让他付了茶钱。

为了让表舅干干净净地去“百合花之春”,我带他去理发店剪掉了刺猬般的硬发,又带他到酒厂,免费洗了一次水流充足的淋浴。脱光衣服,我发现,表舅脸上表现出来的瘦削只是冰山一角,痛苦使他迅速消瘦,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表舅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像老年人那样往下垂。两腿间的家伙像只垂头丧气的老猴,仿佛在向一去不返的青春致哀。下坠的睾丸拉长了阴囊,像只旧口袋一样丑陋不堪。

表舅和舅娘参加“百合花之春”活动后,生活渐渐恢复常态。表舅夹着教案去学校上课,舅娘提着刀具到农贸市场卖肉。我也回归正常轨道,接受单位指派,外出收一笔旧账。那笔旧账很复杂,我昏头昏脑地在轮船、火车和长途大巴车上辗转一个月,跨越三省十二县,也没收到一分钱。期间,我除了给父母报平安,也常常给表舅打电话。他和舅娘的精神面貌有了明显变化,我甚至能隐隐听见电话那头擤鼻涕的声音。除了通电话,表舅还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一些毫无规律的数字,从数千到万余不等,不知什么意思。

等我回到县城,发现表舅和舅娘似乎正在从表弟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们添置了运动服,忙于锻炼身体,说不上红光满面,脸上也长了肉,比我出差前强多了。表舅见我面露疑惑,拿出手机说,表侄儿,你不知道,我们到了“百合花之春”,才懂得一个道理,只有更好地活下去,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他进而以开导者的姿态,目光炯炯地说:“假如我们死了,连怀念你表弟的人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得把身体锻炼好。”

“参加活动的人都锻炼吗?”

“都锻炼,上了年纪,运动不能太剧烈,只能坚持快走。”表舅打开手机微信,找出他新加的朋友圈说,“我们每人都有个计步器,每天的步数自动发送到朋友圈里,比比谁是当天第一。”

“你们是第一吗?”

“哪有那么容易?”舅娘低头刷着朋友圈,插话说,“我们从倒数第一名向上赶,过了第五名就很难了。有一天,我和你表舅走了两万步,走了差不多十公里,才当了第二名,第一名怎么也当不上。”

“数字有没有假呀?”我想起表舅发给我的数字,原来是他走路的步数。表舅听见我怀疑,他对着空中大声擤着鼻涕,表情倔强地说:“人可以搞假,机器怎么会?你是多少步,它就传多少步。你别管,我们想好了,再加一把劲,争取当一回第一名。”

整个夏天和秋天,表舅和舅娘工作之余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走路上。从表面上看,他们有了一股强大的生活动力,表现得坚韧,乐观,忘我。他们像一对上好发条的闹钟,坚持晚饭后上街乱走,时间长短不一,运动量在万步以上。我看过他们计步器自动发送到朋友圈上的记录,他们最多的一次走了三万步,近二十公里,仍然排在第二名。而稳居第一名的,是一个叫“百合”的头像。表舅指着头像说:“她是张姨,就是她跟老公祁先生创办了‘百合花之春。”

我假装没兴趣。

我想知道表舅当不了第一名的秘密。

经过同学介绍,我在一个别墅区顺利地见到了张姨和她老公祁先生。祁先生穿戴简洁,像个有文凭的知识分子。他跟墙上照片里的祁先生判若两人。墙上的祁先生戴着硕大的金项链,金戒指,在鼻子下面挂着两排整洁的烤瓷牙在世界各地乱笑。如果不了解他的身世,会误以为祁先生是个匆匆忙忙的旅行社导游。其实不是,祁先生曾经是个高调的商人,他的高调源自生意上的成功。假如不是他们的独子驾着一辆被撞变形的法拉利跑车去了天国,祁先生或许还会给墙上增加一些露牙的照片,让它们保持着大笑的姿态,前往世界各地。

“过去的生活没啥意思。”祁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当他们咽下了表舅一样的痛苦之后,在社会生活中调转了一下角色。祁先生出资创办了“百合花之春”,从赚取别人的利润变为帮助别人。祁先生等我看完墙上的照片,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觉得,比起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帮助别人更快乐一些。”

“人们会感谢你的。”

“不用。”祁先生迅捷而果断地说。在他掐掉话头时,我假装喝茶,清了清嗓子,空出时间供大家沉默,然后把话题引到走路上。我问张姨:“张姨,为啥我表舅老是第二名,你老是第一名呢?”

“我把计步器绑在狗腿上。开始,他们走得慢,我把计步器绑在大狗上;等他们身体健康了,我再把计步器绑在小狗身上。小狗步子快,他们只有练得比正常人还要健壮,才能当上第一名。”我打断张姨的话说,这不公平,表舅不成了跟狗比赛?听见我抗议,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祁先生插话说:“小伙子,你可不要告诉你表舅,他们心里有个目标,才能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我们是过来人,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我没有听从祁先生的劝告。

问题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听了我带回来的真相,表舅还好,舅娘立马对走路没了兴趣,甚至毫无过渡,一下子变得神神道道,老是担心睡在外面的表弟变轻了。我慌了手脚,找到在“百合花之春”当志愿者的同学,他除了嘲笑我的智商,也没啥更好的办法。他问我,谁还相信一个被拆穿了的魔术?继而下了最后通牒,他说:“瓜娃子,你自己想法收场。”

冬天还没过去,舅娘的神志进一步恶化,她像个不愿上幼儿园的小孩,再也不愿参加“百合花之春”的活动,回到了最初找绳子、刀子、农药的状态。我心急火燎,想搬回家住,挨了母亲一顿臭骂。在我感觉走投无路时,表舅再一次停止了擤鼻涕,像尊雕塑,放学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写信。那封信是表弟生前给自己写的,他受到一个游戏软件的蛊惑,决定给自己写一封信,送信时间定在他五十岁那年。表弟对这封信极其重视,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不停地修修改改,到他去世时,电脑里也只有一句话:朋友,我给你写封信。

表舅接着表弟的话往下写,不知是写给自己,还是写给表弟。冬天结束,表舅才把信写完。等他关上电脑,表舅像变了个人,一到周末,就早出晚归,像个沿街叫卖的小贩。晚上回家,有时干干净净,有时又沾满尘土。没费吹灰之力,表舅怪异的表现迅速把舅娘从谵妄中拉了出来,她怀疑表舅有了外遇。舅娘说:“我听人说过,两口子的感情被孩子带走了,男人很容易有外遇。”

“表舅不像有外遇的人。”

“别看他瘦,死鱼鳅也有饿老鸹啄,我不能不防。”

一旦涉及男女之事,舅娘像个哲学家。

不用我寻找开解方法,表舅和舅娘的生命活力被他们自己弄出的外遇之战激发了。舅娘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留意一切蛛丝马迹,只要表舅一出门,她就像训练有素的侦探跟踪追击,期望一举擒获不要脸的第三者。但表舅道高一丈,他路线诡异,行踪飘忽,最多走过三条巷子,就能把身后的舅娘甩得无影无踪。

我很高兴两个人丢下悲伤,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借机抽出身来,再次接受单位的指派,出门追烂账。大概春节前后人们不想脸面上太难堪,我顺利要到一些货款,拿不出钱的进货方也用物资做了抵押,我意外搞到一辆没有车轮的汽车,用另外一辆汽车把它拖回了县城。

开春了,大地回暖,燕子沿着去年的路线,重又回到县城郊外的农家。母亲不再操心她表弟活不下去了,让我回家,看呆坐的爸爸如何把自己打扮成一把大提琴盒子。

一天,舅娘拍开我家的房门,坐在沙发上放声痛哭,我以为逮到了表舅的现行,结果仍然一无所获。经过母亲劝慰,舅娘停止了哭泣,但她要我去帮忙逮表舅。

母亲答应了。

跟踪表舅的过程完全不像舅娘描述的那么复杂,他只是在第一条巷子的角落里往刺猬般的硬发上套了一顶草帽,披了一件骑车人用的红色雨衣,就把急火攻心的舅娘骗过去了。我跟在表舅后面,在公交车的终点站换乘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穿过小巷浓重的腥味,进入到北郊的田野。田野上,筑巢的燕子发出阵阵欢快的鸣叫,如同一道道发往春天的隐秘电波。快到新房时,表舅回身说:“表侄儿,别躲闪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在身后?”

表舅把我带进新房。

荒废多年的新房变了模样。脚手架拆除了,大门上挂了一块“燕子之巢”的门匾,环布于檐下的燕子窝像宫殿一样华美。走进大门,室内装饰一新。看得出来,表舅是想模仿“百合花之春”,也搞一个失独者会所。新装修的会所里,设了书吧,茶吧,恳谈室,健身房,表舅甚至在客厅搞出一块空地,摆了一副巨大的实木象棋。我问表舅,明明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瞒着舅娘呢?表舅回答说:“吃醋是她活下去的最好良药,一旦听说有第三者,她劲头十足,活得比谁都精神。”

“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

“不怕。”表舅说,“我了解你舅娘,祁先生的经验也告诉我,只要她发现自己还能够帮助同病相怜的人,就一定不会再寻死了。”

表舅举起食指,朝天擤了两下鼻涕。整套动作轻盈迅疾,令人眼花缭乱。

表舅擤鼻涕的声音惊动了筑巢的燕子,它们从檐下弹射出来,像几粒粗大的黑色彈丸,滑过田野上颤抖的阳光,欢鸣着融入清澈的湛蓝天空。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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