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2017-03-27 20:53程相崧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香水母亲

程相崧

1

那天早晨,孟东野在包子铺吃小笼蒸包。他打算吃完了,就要去见见董小乔。董小乔是他的初恋情人,高中时候的。如果顺利,说不定他还要带她一起去开个房。在昨天中午,孟东野和妻子张冬梅吵了一架,他没想到,吵到最后,重点竟然落到了董小乔身上。他跟张冬梅结婚十年,像很多中年夫妻一样,已经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日子也过得平平淡淡。今年,为了配合国家的二胎政策,他们也正在跟许多同龄夫妻一样,努力践行着造人计划。孟东野已经二十年没见过董小乔了。即使近几个月联系上后,两人也只是偶尔通通微信。那段跟董小乔之间的模糊记忆,孟东野从来没想过要瞒着张冬梅。张冬梅竟然会拿董小乔说事儿。这让孟东野下定决心,要跟董小乔见一见,不然对不起老婆的那份心思。孟东野不知道董小乔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她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整天带着点儿劣质香水味儿的懵懂姑娘。孟东野想到一会儿的见面,就心情紧张,手心慢慢渗出汗来,眼神也茫然地朝四周环顾着。

这家包子铺刚刚开业不久,细竹编制的笼屉都还是新的。营业的小夫妻系着洁白围裙,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大碗的牛肉汤,或者自制的好看小菜,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孟东野住在郊区一处高档小区,每天开车去市里最大的那家商场上班,都要经过这里,却从没下过车。他是那家商场的总经理,在平常,只要愿意,一个电话就能让人在他上班前把早点买来,摆在他办公桌上。今天却不同,他不去上班,因为他约了董小乔。

高中那阵,董小乔就属于那种早熟的女孩儿,坦诚说,那曼妙的身体让当年荷尔蒙过剩的孟东野无数次意淫过,却终欠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现在,男同学在一块儿喝酒,提起这事,孟东野总说,那时保守嘛。但是,在他心里,对那段往事还是稍稍有些遗憾。

这次联系上,是董小乔从同学群加了他微信。他无数次翻看过她的朋友圈儿,都没找到一张她现在的照片。他对现在的董小乔充满好奇,但要说真正见面,却又有些害怕。他在这里下车,原本只是想吸支烟,透透气。

在他身边的就餐者,多是民工,这让孟东野显得有些另类。这种感觉首先因为孟东野的穿着打扮。他身上是全新的名牌休闲服,鞋子一尘不染,板寸挺拔地立着。其次,穿着之外,他身上有股气味儿,古龙香水的味道。

他今天跟平常一样,出门前,习惯性地往手腕儿喷了些香水。他是一个离不开香水的男人。这些年来,人与香水之间的相互浸染,让他相信,自己就算刚从澡堂出来,也会带着常用的那股香水的味道。他平常爱用的是卡尔文·克莱恩品牌的一款男士香水,名字叫Escape,翻译过来叫作“逃逸”。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那股天然木香混合烟草的味儿。

那些民工对他并不买账,鼻子发出动物们嗅到异味儿时才会有的声音。他们在确定气味源头后,便将诧异甚至仇恨的目光,时不时地向孟东野投来了。这让孟东野想起一位香水调配大师说过的话——香水的香气和饭菜的香气不可兼得。

在不远处停着的他那辆宝马X5上,还放着一瓶香水,那是他给董小乔买的礼物。在做商场总经理之前,他做了十多年的香水生意。租过柜台,开过专卖店。提到送人礼物,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香水。虽然,有人说过,男人送香水给女人,会让对方感觉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但他不怕。因为,送礼物给董小乔,没有比香水再合适的了。多年前,他之所以被董小乔吸引,对她产生好感,就是因为她身上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道。那时,董小乔家庭生活优裕,母亲在棉纺厂,父亲在变压器厂,都是国营厂子。那味道像一个标签,让她在保守、老土、千篇一律的女同学中间,显得时尚,叛逆,与众不同。

孟东野的初恋记忆,是氤氲在一片香水的雾里。

这次,孟东野给董小乔选的是一款迪奥绿毒。

如果放在从前,他也许会选那款粉瓶的毒药香水。带着点儿苦涩,带着点儿香甜,正适合他记忆里住着的那个董小乔。但是,他明白,选香水除了考虑性别、年龄、性格,还要看场合、心境。

他们二十年没有见了,如今的董小乔人到中年,据说还离了婚,一个人抚养着上高中的儿子。他踌躇良久,给她选了绿毒。绿毒在大胆魅惑之外,又蒙上了一层清馨与浪漫的薄纱。他觉得这种感觉,更适合分别多年以后两人相聚时的气氛,或者说,更适合他对于这场见面的期待。

绿毒的香调是柑橘花香调,前调是柑橘和白松香,中调属于苍兰和橙花,基调是檀木和香草精。清新的花香表达的是两人相聚时的轻快,檀木和香草在醇厚之外,又蕴含了欢欣、大胆、神秘、诱惑与浪漫。

孟东野拿到这瓶香水时,从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约董小乔见面,是真的打算跟她发生点儿什么。

2

这些年,孟东野给他母亲买过无数瓶香水,但老人家从没用过,都摆在她居室的那个架子上。她让人专门打了一个架子,摆放所有特殊日子儿子送给她的香水。

在孟东野记忆里,年轻时的母亲漂亮,时尚。她的时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但那时,小城还不流行香水。母亲用的是香粉,把一张脸抹得像明治年代的日本艺妓。关于香粉,他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用过的一个盛香粉的小圆盒子,做工精致,上面画着古典美人和牡丹的图案,让人看得爱不释手。那粉的香气却太浓,夏天,和汗液混合起来,化学分子都发生了变化,闻上去像老人刚刚喝了药。

那时,母亲整天都在喝药,家里从早到晚都是砂锅炖在炉子上发出的“嘶嘶”声,像眼镜蛇不停吐着芯子。在这种声音里,东西都长了毛,空气里是能穿透各种物体的铁锈气味儿。母亲嚷着胸闷,胃里往上泛酸水和食物,缠父亲带她去大大小小的医院看病。她有什么病呢?医生一筹莫展。父亲说她装病,后来知道了“更年期”这个词,便说她是“更年期”。

当时,母亲还不到四十,她表现出来的一切,应该不是更年期的症状。这样一年年闹,单位裁员,便把母亲裁了下来。母亲和父亲在一个单位工作,县环卫局,都是清洁工人,掏大粪的。当时,冲水马桶在县城还不普及,街上时不时会过一辆掏粪车,让行人掩鼻侧目。母亲下岗后,对父亲穿回来的衣服,变得反应强烈,每每作呕。父亲的态度粗野,怒斥母亲做作。的确,从前,他们两人一回家,空中就是一股奇怪的難闻气味儿,洗了澡也不行,用了爽身粉也不行。母亲也没如此夸张。

九十年代初,孟东野十来岁,对一切都懵懵懂懂。那些年,香水才开始在小城流行。跟香水一块儿流行起来的,是随处可见的卖盒式磁带的小摊。简陋的架子上摆放着花花绿绿的磁带,地上半旧的音箱里放的永远是邓丽君、费翔和张明敏。孟东野背着书包去小学上学,身边走过的年轻男女,开始有一种相同的香水味儿。那种香味乍一闻上去就像是柑梗,散开后,变成很清香,且让人感觉很有活力。

在孟东野的记忆中,也就是从那时,母亲开始用起了香水。

孟东野凭着镂刻在脑中的嗅觉记忆判断,母亲第一次带回家的香水其实只是某种驱蚊的花露水。那种香水在胡同口的小卖铺就有卖,价格三块。母亲把它摆在梳妆台上,每次出门,都会往衣领口、裙摆、围巾上洒一点儿。那气味儿保留得时间不长,但清新,让人身心愉悦。有时,姐姐去学校,也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往身上洒一点儿。

孟东野记得,母亲买第一瓶真正的香水,是在她跟父亲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不知道母亲是从哪儿买来的,小小的精致方盒,里面是一个更加精致的粉色瓶子。按母亲的说法,那是她替父亲给自己买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但是,父亲下班之后,却抽出皮带,把母亲揍了个皮开肉绽。

从那天开始,母亲再没动过那瓶香水,也再没跟父亲说过哪怕一句话,直到父亲凄凉死去。

那瓶香水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都陈列在客厅的菜橱上,落满灰尘。姐姐曾带着它到学校炫耀过。当时,一般商品都不怎么讲究包装,那香水单单是精致的外表,就会让姑娘们惊叹半天。

那时的姐姐,虽然还没长成一个女人,却已有了女人的那种小情调儿。可惜的是,成年后的姐姐对香水完全失去兴趣。她跟姐夫一起开了家鲜鱼店,整日挥舞着刀子,给鱼开膛破肚。孟东野不愿到她的小店去,就算后来姐夫出轨,姐姐向他求助也是这样。他的态度连母亲都不以为然,说白养了他这个儿子,姐姐以前也白疼了他。那一次,母亲去姐夫店里调和失败,回来说姐姐哭得很惨。姐姐说,她为姐夫生了三个儿子,肚子上的皮都松得一抓一把,他却没有良心,在外面有了小三。

当时孟东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不擦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他的话让母亲惊愕,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孟东野不想跟她解释,这其实是嘉柏丽尔·香奈儿说过的一句名言。

孟东野在少年时代对姐姐羡慕嫉妒恨,但他知道自己是个男孩,不该对香水表现出太大兴趣。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让自己这样想,越是对它欲罢不能。家里没人时,他就会拿过来那个小方盒子,看上面看不懂的外国文字,胡乱猜想它们的意思。然后,再把那小玻璃瓶取出来,攥在手里,抚摸着,体会着那冰凉光滑的神奇感觉。

那年,他十岁。过生日前,母亲告诉他,那是他最后一次过生日了。因为,男孩过了十岁,就长大了,成为男子汉。男子汉就不用过生日了。他问母亲,成了男子汉怎么样?母亲说,男子汉就要懂女人,不欺负女人。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鬼使神差地跟母亲提出了一个荒唐要求。他说,生日那天,他要喷一点儿母亲的香水。他的无理要求引来了姐姐的嘲笑,母亲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味道,至今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是他一生闻到的最好闻的气味儿。

那次之后,他开始迷恋香水。

虽然,他总是趁着家里没人才去动那瓶子,但他身上的气味儿却几乎每次都会出卖他。他的怪异行为让父亲火冒三丈,甚至一次次把怨气发泄到母亲身上,认定儿子是受到了妻子的不良影响。如果不是母亲的袒护,父亲那无数次沾染过别人大粪和尿液的双手,肯定把他的腚打了个稀巴烂。每次,父亲想要教训他时,母亲都是朝他怒目而视。父亲不管一开头多么凶,最终都会泄下气来。母亲望着张着双手,在墙角呜咽的父亲,总是会露出胜利而嘲讽的微笑。

在母亲的支持下,孟东野变本加厉。直到后来,母亲也开始对他忧心忡忡,甚至怀疑他的性取向。那时,孟东野已经念到高中,开始暗中跟董小乔交往。母亲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她一直担心,儿子以后会不会不喜欢女孩子。在很多年里,母親没跟儿子说过什么,但却难以掩饰眼中的那份忧虑。她的眉头始终微微蹙着,直到儿子结婚,直到他跟妻子张冬梅有了一个女儿,她的眉宇间才舒展开来。

在孟东野的记忆中,父亲是在姐姐出嫁前死的,他这辈子没能参加亲生女儿的婚礼。

父亲临死时,牵着母亲的手,恳求母亲能跟他说上哪怕一句话。母亲却始终没有吭声,脸色平静地看着父亲呼吸渐渐变得微弱,继而不甘地合上双眼。

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指,为他擦去了挂在眼角的一滴浑浊的像尿液一样的泪水。

3

张冬梅是一名中学教师,长得还可以,跟孟东野认识时刚刚毕业,还带着女大学生特有的那份高傲。

那时,孟东野是个穷屌丝,在县百货大楼租一个柜台,经营法国香水。他们经人介绍认识时,大家并不看好。谁都没想到,两人却恋爱了,并很快走进婚姻殿堂。张冬梅工资可以,社会地位也行,找他一个小贩儿,属于下嫁。

张冬梅教师的身份,基本宣告了她在生活中,要跟香水绝缘。但是,在他们刚刚结婚后的那三年里,张冬梅每天去上课,总要喷些安娜苏梦幻奇缘女士香水。她参加工作不久,还有那股冲破樊篱、挑战权威的劲儿。她不愿遵守学校的考勤制度,不愿像办公室里那些男男女女,每天去抢那台公用电脑,看新闻,聊QQ,打扑克。那时还没有淘宝、京东和聚划算;没有微信、陌陌和斗鱼。张冬梅在上午一二节没有课时,都要给孟东野做西式早餐。她特立独行,却并没耽误工作,教学成绩优秀,在学生间也有好人缘。

她那娉婷的身影带着一股香风从校园掠过,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她慢慢遭到非议。他们指指点点,并很快有人跑到校长那里,告她的状。他们说,她教的班里的那些男生,被她狐狸精的气味儿迷惑,整天装作问问题,跑办公室围着她不走。

张冬梅是个倔强的女人,被校长找去谈话,也没丝毫要收敛的迹象。她在那几年,一如既往,是校园里一个另类。她每到寒暑假,都要拉着孟东野出一趟远门儿,去云南,去西藏,去大兴安岭。她每到周末,都会跟丈夫一起去市郊旅行,拍照,野餐。他们在旅馆并不干净的床铺上做爱,也在旷无一人的河滩草地里野合。后来,他们的女儿娇娇出生了,这个娇小玲珑的果实让两人的爱情变得更加甜蜜。在小家伙还在甜腻梦乡的早晨,他一遍遍地要着她,昏天黑日,像两条荒淫无道的蓝鲸。

张冬梅彻底改过自新,是在第一次职称评定一败涂地之后。她那时才发现,这几年,那些她认为平平庸庸的人,有的拿了荣誉证书,有的讲了优质课,有的通过走后门,已经有个一官半职。这些有了一官半职的人,自然很快,就会有更多弄到荣誉证书和讲上优质课的机会。张冬梅在现实的教育下,从身体到灵魂,彻底改变了一个人儿。

她回家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洗了整整三个小时,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从洗澡间出来,她再没碰过香水,也再没让孟东野碰过她的身体……

张冬梅变成了一个工作的机器,刻板得如同一架时钟。她按时上下班,按部就班地上下课,批改作业。她跟身边的所有人一样,争抢着每一个小小的荣誉,争抢着每一次讲优质课、公开课的机会。她也跟所有人一样,逢年过节,便提着礼物,带着现金或者购物卡,蹲守在校长家楼底下,希望能到领导家里坐一坐。

在孟东野眼里,妻子张冬梅不仅仅是彻底变了一个人,简直是变了性别,变了物种,变成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什么外星生物。这种生物凶猛,好胜,只知道任何事都不能落于人后。这种生物以竞技为天职,很多的时候分泌的是男性荷尔蒙,只在打算跟男人无理取闹时,才肯承认自己是女儿之身。

那时,他们的女儿刚刚三岁,平常,都是张冬梅搂着女儿睡大床,孟东野睡书房的小床。这为他们以后相敬如宾,保持距离提供了方便。在以后的许多年,他们谁都没再主动提出过跟对方做爱。他们似乎完全忘掉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档子事儿。晚上,就算电视剧里出现了暧昧甜蜜的画面时,他们也像陌生人一样,正襟危坐。有一次,女儿娇娇问起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两口子一时哑然,面面相觑,仿佛遇到了一道谁也解不开的宇宙难题。

当然,孟东野在生理上还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有时还会有一个男人应有的欲求。不管那欲求有多多余,多让人棘手,他再没麻烦过妻子一次,而是恢复了结婚前的习惯,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应酬,只要愿意,身边并不缺女人。但是,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妻子张冬梅的事儿。

他们在平日,像一对偶然碰到的野生动物,相互打量,揣测着对方的心思,最后都又默默地走开,谁也不向谁首先发起攻击。他不知她是否还分泌着雌性激素,如果还有,他不知道妻子采用的是什么解决方法。他没有兴趣关心她有没有别的性伙伴,有时,他甚至想,即使她有,他也完全能理解。

她当然也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异样,有时,她会当着他的面儿抱怨说,身心疲惫,忙得连一点儿性欲都没有。

张冬梅再次提出做爱要求,是在她如愿以偿,当上一个小小的副主任之后。那个管理女生宿舍、监督女生按时就寝的副主任职位,一定意义上说,是她花了三万块钱,从校长手里买来的。但是,她并不愿承认这一点。原因很简单,这东西不是商品,没明码标价,也不向所有人出售。你能获得购买资格,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证明。

张冬梅如愿以偿当上副主任,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她职场生涯中的一件大事,是一次重大飞跃,是她步入仕途的开始。她好强争胜的心受到鼓励,变得越发处处不甘示弱。在学校,她跟同事比所教班级的有效分人数;在家里,她跟别的女人比老公,比孩子……

那天,孟东野一睁开眼,就看见张冬梅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紧紧盯着他。他从她那紧皱着的眉头,知道她有事儿,一定有事儿。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孟东野披衣下床,听到她在身后幽幽地吐出了这句话。他一愣,身子僵在那里,回头盯着她的眼睛。从她眼睛里,他看出些少见的甜蜜和温柔。她跳下床,向他扑来,抓住他的胳膊,不停摇晃。

“老公,我们办公室里的同事,好几个肚子都大了。我……我不想比他们差!那样的话……好像咱们不行似的!”

孟東野没说话,浑身一紧,本能地推开她,随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张冬梅站在他身后,脸色一沉。当时,国家刚刚放开二胎政策,社会上正兴起一股怀孩子热。孟东野不知道,这是不是妻子找来的两人重新修好的借口,但这个理由,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那天早晨,妻子下达的这个任务,让他一整天都生活在紧张中。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爱了。他还依稀记得,最后一次,是多年前的一个早晨。草草了事,妻子就上班去了,把他丢在被窝里。不过,他再没睡着。

那天晚上,他装作忘了那件事的样子,比平时更早进了书房。他躺到床上,把灯关了。在另一间屋子里,妻子也把女儿催到了床上。女儿上床之后,他隐约听到妻子嘀咕了一句:“乖女儿,快睡觉,你睡着了,爸爸妈妈还有事儿。”

他知道,妻子故意让他听到的这句话是一种挑逗,也是一个提醒、一个约定。他躺在床上,心想,如果女儿睡后,妻子扑过来,钻进他的被窝怎么办?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疲惫和颓丧。他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早上床,反倒会让妻子误解,觉得他猴急。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躺到床上,就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去厨房做了饭。他刷碗碟时,听到了妻子“趿拉趿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消失于洗手间,接着又响起,朝他身后走来,在那里停住了。

他感到,妻子的双臂从他身体两侧缓缓伸过来,接着,从后面抱住了他。

4

那天,孟东野转身揽住妻子,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他在做这些时,仿佛感觉还有另一双眼睛,躲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偷偷盯着他们。他知道,那双眼睛并不属于别人,而是属于他自己。他看到两人亲吻着倒在沙发上,动作都有表演的成分。男的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刚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女的也像电影里的西方女人一样,将两腿高高翘起,贪婪地勾住了他的后腰。

他们并没坚持多久,男人便沮丧无力地瘫软在女人身上,没有意外,没有惊喜。男人想要挣扎着起来时,女人还不甘心地抓住他的手臂,嘴巴里喃喃,声音细弱游丝。

孟东野坐起来,觉得这一次潦草得连自己都过意不去。他一边嘀咕着,我要去洗洗,一边逃跑一样奔到洗手间。

“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咱再来一次。”他听到身后的那个声音。

孟东野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妻子已经将双腿靠着墙壁,倒立起来。她闭着眼睛,全身赤裸,像被人吃到半截的一桌饭菜,冒着热气,等待着孟东野赶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孟东野慢慢走到沙发边上,犹豫着缓缓地躺下,凑上去亲吻了一下张冬梅的脸腮。

那天,他们没有再发生第二次。孟东野无奈地告诉她,它有些不听使唤。他们两个默默起来,妻子去洗手间盥洗,他坐在那里,满是愧疚。

那天中午,孟东野回到家,张冬梅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他嗅出来,张冬梅刚刚洗了澡,还喷了点儿香水。

孟东野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中午女儿在幼儿园吃,不回来,她如果再提出那个要求怎么办?他洗洗手,坐下,发现饭桌中间有一盘鸭脖样儿的东西,红红的,细细的,干干的。他抬起头,发现妻子张冬梅正在盯着他,脸色绯红着说,牛鞭,厉害吧?你吃完它,壮阳的!

张冬梅在围裙上擦着手,穿着睡衣睡裤的身材显得有些发福。孟东野嗅出空气里有股香奈儿康朋街31号的淡雅气味儿。但是,他觉得此情此景,真是玷污了它。孟东野心不在焉,吃完午饭,抬起头,张冬梅已经在沙发上坐着,朝他挑逗地勾着一根手指。

那以后,张冬梅每天午饭都会给他切一盘牛鞭,同样雷打不动的,吃了牛鞭,他就得给她交一份公粮。他们把战场从早晨转移到中午。她的理由是,这样两人晚上可以得到更好的睡眠,也不用担心被孩子撞见。张冬梅怕孟东野吃不消,安慰他说,你不用怕,等我怀上,谁再碰你一指头,谁是孙子!

这话让孟东野愕然了一整天,但他还是尽力地履行着一个男人的职责,配合张冬梅,翻云覆雨,刀耕火种。

每一次,他擦着满头大汗瘫倒在那里,看着把屁股垫起,双腿倒立在墙上的张冬梅,都会悲从中来。

“我要被你榨干了!”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他看着铺展在身子底下的张冬梅,故作轻松,开玩笑地说。

张冬梅并没说话,发福的身子却一翻而起,骑在了他的身上。

她像冲上敌人战线的一匹母马,“哕哕”咆哮着,扬起四蹄,朝天边猛冲。在饭桌上芹菜炒肉的气味儿中,清炒菜花的气味儿中,辣子腰花的气味儿中,红烧牛鞭的气味儿中,孟东野嗅到了香奈儿康朋街31号有些变异了的气味儿。

那气味儿从妻子那生着浓密腋毛的腋窝里冒出来,从那淌着闪亮汗水的胸脯上冒出来,从那沉重摆动的一对大乳房下冒出来,从那饥饿难耐的子宫里冒出来……

孟东野浑身猛烈地颤抖着,突然从张冬梅身子下面拼命挣扎出来,像是地震或者车祸中本能求生的人一样,他艰难地爬到床边,接着,又像一条垂死的大鱼一样,重重地摔在木质地板上。

他赤身裸体跪在那里,两手痛苦地塞进嘴巴,将紧紧咬合的上下牙床掰开,朝地上“哇哇”吐了起来。

他呕吐出来的腐败饭菜,和香水的气味儿、汗液的气味儿、马桶的气味儿、精液的气味儿、卵子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弥散在小小的卧室,弥散在朦胧的粉红色窗帘下。

张冬梅一开始让他吓懵了,她胡乱穿上睡衣睡裤,翻身下床,给他披上一条被单。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起,让他坐在床沿儿上。

孟东野坐在那里,头发凌乱,白色眼球布满血丝,一条没有咀嚼烂的青菜叶子,顺着他通红的嘴角,耷拉下来。

“你怎么了?”她问。

“我没事儿!”孟东野低头,摆了摆手,有些羞愧又有些抱歉,“我没事儿。”

那天,他们收拾干净房间,换好衣服,双双坐在客厅时,四周的空气开始一丝丝变得凝重。

张冬梅像一头什么雌性凶猛动物一样,表面安静地卧在沙发一头,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却显然心烦意乱,心不在焉。

孟东野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他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为自己刚才克制不住的呕吐感到沮丧和不安。他知道,一个男人面对着高潮中的女人,竟然剧烈呕吐起来,这无疑是对这女人的最大蔑视和侮辱。

“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

张冬梅扔掉遥控器,上半身直立起来,显得一本正经。

孟东野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击打了一下。他抬头看看张冬梅,她是认真的,那声音和架势,都有审判的味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盯着她,轻描淡写。

“我早就发现,你有问题!”

张冬梅并没咆哮,但口吻里却带着一股严厉甚至凶狠。

“你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子弹,每次就打那么几秒钟?!”

“我……”

“你对我没有兴趣了,对不对?”

“不!不是!”他又抬起頭,冲她一笑,“这几天……商场里工作确实有点儿累!你知道的,五楼餐饮区正在招商!”

“你是为了工作,为了家庭,对不对?”张冬梅的眼睛忽然变得红红的,有泪水在里面盘旋,“我只是想要个孩子,我只想为你生个孩子!”

孟东野如坐针毡,不敢再看张冬梅,也不知说什么好,咧嘴笑笑,喃喃着,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怎么会对你没兴趣?你是我的老婆……我跟你一样,也想再要一个孩子。是的,这……我们都一样!而且,我想再要一个儿子。儿女双全,多好!女儿也不会这么孤单,对不对?”

张冬梅呜咽了一会儿,肩膀耸动着,大声哭了出来。孟东野承认,妻子哭时,还是比平时多一些女人味儿的。他判断她在此刻,女性激素分泌一定是平时的几倍、几十倍。

“你老实说,是不是把我的东西给了那个女人。”

孟东野一惊,浑身打个哆嗦,抬头盯着张冬梅。

“你手机里的那个女人,别骗我,我什么都知道。”

“我手机里都是亲戚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你说的谁?”

张冬梅望着孟东野,脸上的表情越发冰冷,眼神里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光。

她有些轻蔑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似乎不屑于再看他,漫不经心地瞅着窗外。

“董小乔。”

5

那天晚上,张冬梅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孟东野整整一个晚上,都在用微信跟董小乔聊天。

他们从联系上,就经常这样聊天。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发过去一个表情,或者一句什么感慨,那边马上就会回应。董小乔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跟他诉说,他不论多忙,也会推开手头的工作,跟她聊上一会儿。

他们聊到很晚,都没有要睡的意思。孟东野在最后发去一则消息:

“明天见个面吧,我去车站接你。”

那边似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发来了一句“一言为定”。

孟东野给手机充上电,关了灯,躺在床上。在似乎黏稠而无边际的黑暗包裹中,他预感到第二天应该发生点儿什么。

在跟董小乔分手后,孟东野考上一所专科院校,她则上了一所中专。那十八九岁的难熬日子里,长夜如年。他每天晚上从自习室回到宿舍,钻进被窝,都要念着“董小乔”三个字,在裤头里写下对这个年轻女孩儿青春肉体的憧憬和思念。第二天早晨,别的同学起来洗脸刷牙,他还要站在自来水管前洗裤头。那时,室友们嘲笑他,说老孟啊老孟,你又跑马了!他们不知道,站在水管前的孟东野那一刻忧伤得像一个诗人,那裤头上一行行的,全是他用生命写给董小乔的诗。

现在,他们都已人到中年,为人父母。孟东野对异性的身体,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些浪漫想象,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些美好憧憬,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强烈冲动。他知道,这次见面,他想干些什么,她不会不明白,只是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董小乔跟从前一样,向他控诉着自己离婚之前,男人的暴力和婆婆的跋扈;向他倾诉着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带孩子的不易。这是两人取得联系之后,每次聊天,必须温习的一课。

从前,每一次,孟东野都耐心听她诉说,不厌其烦安慰她。这次,他却对女人口中另外一个男人的故事失去了兴趣;对微信那头喋喋不休的怨妇有些不耐烦。他变得粗暴,甚至朝那边发了一句狠话:

“董小乔,你欠我一操!!!”

“你说的对!”

孟东野没想到,那边回了这么一句,紧接着,还发来一个笑脸。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两人在获得联系后,头一次聊到了高中时两个人恋爱的那段日子。

他们都记起来,两人确立恋爱关系之后,他约她出去吃饭,每次都是吃两块钱一份的炒面。当然,董小乔又提到了在毕业之前,孟东野送给自己的那瓶香水。那瓶香水,其实也就是从前孟东野母亲买来的、让她招来父亲一顿毒打的那瓶香水。孟东野把它送给董小乔时,只剩下了半瓶。

董小乔说:那是我第一次用真正的香水。

孟东野说:那是我第一次给女孩子送礼物。

那瓶香水,谁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两个人关系破裂的导火索。

那个夏天,董小乔邀请他到她家里去,算是见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孟东野记得,当时,董小乔的母亲没让他进门,却把那瓶香水从窗口朝他砸了过来。因为用力过猛,孟东野看到空中划过一道粉红色的弧线,然后,有东西落在了远处的那片太阳花里。

孟东野站在那里,听到董小乔邻居家有些老式窗户打开的声音,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隐在那里,投射下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随之而来,他听到董小乔家传出一阵疯狂谩骂。孟东野愕然站在那里,听到了董小乔的喊叫,听到了屋子里的打闹声。随之,他看到董小乔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从楼梯冲下来。

董小乔慌乱地望了孟东野一眼,没有理他,却扑向楼前的那片草地。她低着头,弓着腰,鼻子“咻咻”地嗅着,像一条执行任务的警犬……

6

孟东野没想到,人到中年的董小乔来见他,竟然穿了一身运动服。

那身装扮使她变得臃肿,矮小,甚至让他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开着车向预定的酒店驶去,眼睛余光瞟向副驾驶,觉察到她一路上都在微笑着。

她还跟从前一样,脑后扎着一个大大的马尾。他想从空气里捕捉一丝从前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水气味儿,没有,没有。他绝望地闻到的是车间里机床上的那种黄油气味儿,是一个中年妇女因为常年出入厨房,祛除不掉的油烟味儿。

走进旅馆房间,孟东野变得有些紧张。董小乔脱掉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他在董小乔身后关门,下意识嗅了嗅她的头发。他嗅到了一种常见的洗发水的气味儿。董小乔挂上衣服,走到里面,坐在了沙发上。他也脱下外套,跟董小乔的上衣挂在一起。他往里走几步,抓起一旁茶几上的烧水壶,说,我去烧水。

他从洗手间出来,董小乔已经坐下,正四处打量。她乳房还算挺拔,但看得出,她正在努力朝里收着小腹。

“你还是没有变——伯母还好?”

這是两个人进了旅馆,走进房间,孟东野搜肠刮肚想出的第一句话。

“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

董小乔沉默了一会儿,抿抿嘴,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

这时,孟东野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尴尬地站在那里,盯着董小乔,连连道歉。

“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两年前,脑溢血,晚上去了趟厕所,回来就歪在门边儿上了。”

孟东野意识到,今天的故事,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了。因为,他看见董小乔身子抽搐着,开始哭起来。孟东野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把放在床头的纸巾盒拿过来,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董小乔连续抽了好几张纸巾,团在手里,很响亮地擤了个鼻涕。在她站起身,四处寻找废纸篓的时候,孟东野想起了遗忘在车里的那瓶迪奥绿毒香水。

董小乔扔了鼻涕纸,开始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儿,完全不顾形象,岔开双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董小乔都在谈着她的母亲。从母亲还没嫁给父亲时谈起,一直谈到生下几个儿女,一直到干涉他们的恋爱。董小乔讲到这里,又让她那个离了婚的丈夫插进一腿,让她那个凶狠古怪的婆婆插进一腿,开始控诉丈夫的种种恶习,婆婆的种种劣迹。

她说,儿子能长这么大,多亏了他的姥姥。她擤了一大堆的鼻涕纸,全都随手扔在地上。孟东野听着,听着,身子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屋里拉着窗帘,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董小乔一直哭哭啼啼。那种气氛,让孟东野觉得他们是为老人家补开一场追悼会。

“你高兴了?我母亲死了,你高兴了?”

董小乔站起身,突然问出的这句奇怪的话,让孟东野灵魂出窍。他没有一丝准备,也就没有丝毫反应,愕然坐在那里,望着董小乔。

董小乔朝他走来,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她身子紧紧地贴着他,让他嗅到了一股劣质纸巾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赶紧开始吧,我这辈子欠你的,这一次都还给你!”

这时,孟东野才如梦初醒。他本能地朝后缩,董小乔却已经脱掉鞋子,爬到了他的身上。

孟东野口里说着“不不不”,鼻子嗅到了一股劣质皮革和脚气水的味道。董小乔不管这些,一只手伸到脑后,把辫子上的扎头的皮筋儿一扯,那满头的长发便一下子披散开来。

孟东野从董小乔的脸上,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懵懂小姑娘脸上带着的无邪笑容。但是,他同时也看到了她牙缝里长着的绿色结石,看到了她黑色头发里,那几绺因为染发水失效,变红变黄变枯的头发……

在慌乱中,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我们不能……我……我不行!”

董小乔从他身上爬下来。她一邊把头发甩到背后,用皮筋儿胡乱地扎上,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7

那天,如果不是张冬梅破门而入,孟东野真的不知道故事该如何收场。

张冬梅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计划,也打乱了一切非计划。孟东野惊奇地看到,一身黑衣的张冬梅像个电影中的女侠,疯狂地扑过来,一下揪住了董小乔的头发。

孟东野在那个瞬间,打开房门,落荒而逃了。

他并没有帮初恋情人,当然,也没有帮自己的结发妻子。在他逃出旅馆房间,往电梯快步跑去时,还慌乱地朝身后望了一眼。他没有看到人影。他想,此刻,两个女人应该正在房间里面,厮打成一团儿。

孟东野朝电梯跑去的路上,听到自己的前面,在楼道拐角那边,一阵清脆皮鞋碰撞地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他快步追去,扑到那里,电梯门已经闭合,任他怎么按键,那电梯上的数字还是20、19、18……朝下递减。他神经质地一遍遍拍打着朝下的按钮,等到电梯重新升起,电梯门再次朝他打开,电梯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进电梯,嗅到了在那长方形的密闭空间里保存着的,那股淡雅的香水味儿。

那气味儿像苏花油,像摩香草,像薰衣草,像豆蔻,像檀木,像茉莉,像丁香,像柠檬,像鲸香,像少女的胴体,像飘逝的爱情……

孟东野失踪了,张冬梅去派出所报案,已经是两天之后。

在这两天里,孟东野的手机无法接通,人也没有再在亲戚朋友的视线中出现过。

大家四处寻找,到处都没有孟东野的影子。

他们让旅馆调出了监控录像,在录像里,他们看到了疯狂按动电梯按钮的孟东野,看到了在电梯里大口吸气的孟东野,看到了冲出电梯,朝旅馆大门一路狂奔的孟东野。

他奔跑着,似乎追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影子……

责任编辑 赵 萌

猜你喜欢
香水母亲
母亲的债
香水
一款畅销21年的现代+经典香水——点评贝丽丝1997香水
做桂花香水
香水省着用小贴士
我家的香水白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