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

2017-03-27 16:54白琳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陈晓肯德基纸巾

白琳

1

我们坐在广场西北角肯德基一楼挨窗户的角落等一个人。陈晓一边用纸巾擦掉手上的盐屑一边说,早知道你以前给我介绍的那个人现在去了美国,我当时怎么也得甩了宗少。

我们的斜前方,有个男人独自坐着,身边放着两叠厚厚的羽绒外套。外套的内里是浅浅的灰褐和沉沉的棕黑,沙丁料子,看上去穿起来会生出缠绕不清的静电。有人走过去,问他还有没有空着的座位,他摇摇头。又有人走过来,他避开陌生的眼睛,扭着身子往点餐台的方向寻找解决这麻烦的人。女孩子被我们翘首企盼了一两分钟,终于托着盘子出来了,她把盘子搁在他的对面,斜着腰还未落坐,一句话就从嘴巴里跑出来。她说,就这个汉堡最便宜,团购9元。

男人面前是一个套餐,汉堡薯条鸡翅可乐,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说,你喝饮料吗?女孩子摇头。他说,汉堡那么干,我去给你买饮料。回来时他端着一杯橘黄色的饮料,掺了色素的柳橙汁。女孩喝了一口,说太甜。问,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字。女孩说,这么贵。女孩又问,一共花了多少钱,他算了一算,又说了一个数字。女孩说,你那个套餐那么贵,把剩下的钱给我。女孩的话简短而不忿。接着他们相对无言,默默解决面前的食物。呈在托盘里被拆解的薯条尸体,一个一个被恶狠狠咬断,吞咽。

陈晓耐心地用纸巾把手擦干净。擦过两遍之后,她把纸巾展开,抖去上面的颗粒,于是它变得阔大起来。陈晓把这种阔大换个折法,于是在对折对折中间,它便窄小许多。

早知道你以前给我介绍的那个人现在去了美国……她又说。

我给陈晓介绍男朋友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我给她介绍的是我的好朋友,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生物学博士,大学讲师。那时候陈晓还没等我把他的体貌特征描述完毕,就假装热络地拉着我的手要我把这个优质男介绍给一个和她毫无瓜葛的女孩子。这一点反而让我对她刮目相看,有多少女人优质资源先握在手中,织成一张大大的网,网住可捕获的一切,慢慢拣选享用。陈晓斩钉截铁地扔掉这张牌,自然有秉性单纯的意思,于是我就吃了一惊。但转过头,我和朋友说,这女孩哪来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自信。

2

陈晓的自信大多来源于宗少。

宗少姓宗。从我认识陈晓的那天开始,宗少俊就被简称为宗少。宗少以前是陈晓的男朋友,后来有一阵子是陈晓的未婚夫,再后来就成了陈晓的前男友,他还是近五年内陈晓最大的仇人。

也是在陈晓失恋之后,我们才晓得,她这个前男友,家境富庶。关于富庶,陈晓对每一个女朋友都闭口不谈。已婚的未婚的,只知道宗少是宗少俊,而不知宗少是宗少爷。

原本陈晓长这么瘦,挤进婚姻之门似乎也不那么有难度,几乎所有人此前都笃定她会与那个长相猥琐但是会做菜的男朋友相安一生。——当然,那时宗少爷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丁点的富贵气象。陈晓大学毕业那年认识了这个学弟,一路带他读完研究生,博士生,直到对方变成熟男,自己沦为剩女。

陈晓和宗少认识七年,同居五年。不知道中间有没有生出过身体上的事端,但是他们俨然过着准夫妻的生活。分手之后的陈晓才详尽述说她在我们想象中的土豪阶级的那些年,她说了一层又一层,喋喋不休,像是造一座塔,她把那些年积累的语言木块往上堆,于是这些话横七竖八散漫一团。后来塔终究还是些烂木块边角料,朽在时间的密度里。陈晓也逐渐意识到,陈述过去的荣耀是自讨苦吃,那些发光闪亮的过去,一直没有同别人分享,结果就成了破铜烂铁,更对比眼下的失落。后来她转而述说她的纠结。比如自己原本还受他家人的欢迎,但是到了倒数第二个年头,她慢慢发现了他们对自己的冷淡。她仔细回想,希望找到男友出轨的蛛丝马迹,然而结果并不理想。他或者只是纯粹地不想结婚。这个结果让陈晓更加气馁。

通常,当我们越是无法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就越想完成。陈晓嘴巴上对结婚从来不在意,她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也不错,扯什么劳什子的结婚证,不就是一张纸。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鬼话。我们的信念在他们的最后一年得到证实。这一年,陈晓无数次在结婚的话题中吵闹不休,在她的逼迫下他们订了婚,随后他厌倦了她的操纵,而她对他的冷漠推脱感到愤怒,那是眼睁睁看着金钱与时间从自己身体里流失的歇斯底里。

陈晓最后扔了一只马克杯。那杯子从厨房降落到客厅的茶几上,那些玻璃开了花,那些瓷片碎成末。她说她当时正在往玉米糊糊里添水,用他们在夜市上淘来的三十元两只的500ml容量的情侣杯中的一只。她扔出去的是他的那只。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用过这只杯子了。当然,他也再没见过她。

更惨痛的是,不想结婚的宗少,很快结了婚。人人都说,啊,原来他只是不想和陈晓结婚。从前和宗少养过一只狗Jerry,分手时陈晓要Jerry的抚养权。宗少说,我花了钱买的狗,凭什么给你。宗少婚后,太太怀孕,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辗转把话递到陈晓的耳朵里,说那只狗急于要脱手。陈晓自尊心强,没有去要回这只狗。只是她说,还好是狗,如果是小孩——

分手是陈晓提出来的。还能怎么办呢?这是陈晓唯一能够握在手上的主动权。因为男人答应的太痛快,陈晓的心里就像扎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针。其实已经不是针,是钢钉。钉子穿透陈晓逐渐走形的身体,裸露在外。我们走过她得小心翼翼,连说句话都怕从嘴角溢出的风吹得钉子晃三晃,让她的心重新痛起来。陈晓愤愤不平地和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分了手,然后发现,自己那么多悲伤那么多愤怒的里面,那么多羞愤那么多怨懟的里面,那么多惋惜那么多失落的里面,翻来倒去怎么也找不见一点对男人的爱恋。也到这时候,陈晓才发现自己和宗少一样,早已谈不上什么爱。只不过,男人不爱了就要走;女人不爱了,开始往婚姻里面钻。

3

被悔婚那阵子,陈晓曲里拐弯找我来介绍男朋友。其实不光是找我,她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发展成了媒婆。她年过三十,被甩在通往脱单的路途上。

三十岁的陈晓,积极相亲。这个年纪相亲,早迟了。现在的世道啊,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就开始相亲,良好的社会男青年,似乎总是那么稀罕。他们被瓜分,被霸占,留陈晓从每一个战场上下来后深深叹息。她开始追忆我给她介绍对象的那一年。那一年里她可以和医生结婚,和工程师结婚,和开公司的小老板结婚。这些人都不是相亲对象,他们追在陈晓的身后,予取予求。陈晓和里面哪一个结婚都可以。

陈晓让我给她介绍对象的时候,我说迟了。我那个朋友已经到美国发展去了。走之前很匆忙地闪婚,就在两个月之前。他找了个没工作的研究生,女孩子还不如几年前的陈晓漂亮,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故事只能让陈晓身体外面插出来的钉子动一动罢了。

你说我那时候要是去见见你的朋友,现在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者太太就是我。陈晓说着,喝了一口可乐,将手指上染的冷气水珠拭在纸巾上,又把纸巾展开,一层一层推成细管。

他结的那么急,难道是怕在美国找不到老婆?陈晓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参加婚礼的那一天,朋友喝多了,语无伦次的讲述着他和那女研究生相恋的过程。在他去美国参加学术研讨会的一周前,他们见了面。在走下飞机结结实实站在美利坚土地上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想你。那个女研究生用文字说。所以在美国的一周,生物学博士的脑细胞都用在了研究女人这个生物上了。

她心眼真多。陈晓说,你那个朋友挺傻气的,他不懂女人。

我可以肯定我的朋友懂女人。——从他过往的数次恋爱中看过去,他懂。因为懂得,所以愿意受骗。爱才华爱金钱爱名誉也是爱的种种,这些爱的重量,足够压实婚姻。

这一天的天气,好的出奇,而我们竟然坐在肯德基里面。五年前,给陈晓介绍对象的人很多,现在,陈晓问大家索要相亲名单,人们总是为难着不肯回应。有一次,有人说某个四十来岁离过婚的男人你可以接受吗?眼科医院的大夫。陈晓扭头就走。我之所以和陈晓坐在一起,是因为这一次的相亲,她需要一个闺蜜。堪比亲人的闺蜜是壮胆利器,年纪相当的闺蜜也是自动比价器。陈晓需要壮胆兼比价。

不久之前,她进了一间交友网站。网站上要录照片。她注册的时候就选了一张生活照,她说,不要整那么美的给人错觉,既然是婚恋网站,大家就是奔着那个目的去的,干扰太多反而制造麻烦。陈晓想的很实际。她以为别人都和她一样那么老实。自以为是的陈晓认认真真在网上看资料。她很扎实,自动跳过过于俊美的,豪富的,挑挑选选找了一个男网友见面,她说样子看上去还算是周正,公务员。

4

我在肯德基见识过网友见面。三年前,一个晚上运动完我又作死去肯德基补充刚减去的热量。我的身边坐着一对男女,初次见面,彼此交换检阅了身份证,然后相谈甚欢。女孩还是大学在校生,听细节大概是师院学生。男人已经工作了,他问,你要不要寒假留下来几天,我带你去玩。女孩一开始矜持着拒绝,于是男人开始罗列他可以给她提供的各种好玩的事项,终于,她应承下来放假后一个星期会留下暂不回家。他们互不相识地各自推开肯德基的大门走进来,出去的时候,男人的手已经将女孩的手装进了口袋里。我以为陈晓的速度要以此为例。

30岁当口被土豪博士卸掉的陈晓,没有过多时间在失恋中自怨自艾,往常听多了女大龄的泣诉,她已经清楚行动力的重要。

我们在肯德基坐了半个多小时,一边吃零食一边打量走进来的男人。陈晓的眼睛黏在玻璃门扇上。对于人生中的第一次相网友,陈晓充满好奇。过去不知道多少男人,都没有像在网上看到的这一个让陈晓充满期待。我们看着一双又一双手推开了红色的玻璃门,结果那些手们,几乎无一单身。人们双双对对,以家庭为单位,以恋人为单位,以友人为单位走进来。而陈晓身边只有我这个伪闺蜜。

失去恋人的陈晓,似乎连友人也少了很多。几年前介绍她认识我的好闺蜜,如今已与她不复往来。有时候陈晓看到我,会想起自己那些少女时代的记忆——尽管这些记忆我一个也没有参与,但从不耽误陈晓想起它们。女孩子们渐渐有了恋人,有了老公,有了孩子,渐渐活成了一个人。陈晓打着相亲的借口找我取暖,我能供给她的热量,也不过是12个小时内有一点温度的暖暖贴。我陪着陈晓见网友,在三十来岁的高龄上。

等烦了的陈晓一直折腾着手中的纸巾,她把它折了展开,又捻成扭曲的一团。正认定自己被放了鸽子,打算嚼几个汉堡果断离开。老远一个男人推门往这边直直看来,已经是谢顶了,和大多数人的想象力一样,把右面的残余梳到左边。我们看着男人走过来,心想,打死也不会是这个男人。陈晓看过网络照片,所以她认定这不是那个男人。我没有看过网络照片,但我也认定不是他。陈晓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与他无关。

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了,进门还隔着裤子揪了一下内裤。男人进来之后开始东张西望。他最初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身边走去,显然在问对方是不是在等人。我规劝陈晓,干脆装傻,而陈晓埋下头,将纸巾攥在手心,天人斗争了片刻,还是决定做一个诚恳的网友,相亲不成仁义在,于是冲着他招了招手。男人愣怔一下,把失望挂在脸上,丝毫没有接受陈晓传达的善意。他磨磨蹭蹭转过来,尴尬着尴尬着。在尴尬中寻找序言,用问句填满时间的空白,不留一点缝隙,仿若停下来相问对答,世界的重量就会铺盖下来。他们又问又答,打算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刨出来。在聊天的过程里,他开始流汗。汗液在他稀薄的头发上滋生,本来的瘠薄就再难以掩盖田野的荒芜。他谈性寥寥,又勉为其难。一面用肯德基餐巾纸不断擦拭头顶,一面抱怨暖风太重。他的额上有深深的皱纹,让人丝毫无法与网络上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对等。

除了追宗溯祖,男人的话题都围绕着头发展开。他急切地表白:我本来很年轻,就是这头发让我显老。我暗自抽搐,天知道那张照片P的有多神,讓陈晓吃了黄连。本于职业道德,陈晓对他说自己是整形科的护士,这样的情况可以修复。他的兴趣陡然高涨,热切得几乎要握住陈晓的手。终于,一切都自然了,一切都释然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展开了真正的谈话,像是挂了一个巨额的专家号,希望与医生攀谈直到疾病痊愈,他询问着毛发移植的各种细节。陈晓不得不对这位病患给予恳切建议与安慰。

六点钟,男人终于心满意足,提议离开,大冬天的,他对着陈晓说,现在还不到吃饭的点,我不饿,你也不饿吧,我现在送你们去公交站。我们没有接受这位绅士的提议,也没有走向某一个站台。陈晓心情复杂,把头望向窗外。我看着嗡嗡扰攘的人群,看累了就看回眼前桌子。陈晓手中的纸巾,被揉捏得残败不堪,它的对面,也有一团,那暗黄色湿哒哒的汗液,附在它的身上,有一种寒冷的滑腻的潮湿,就这样覆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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