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苏博弈中的“双料间谍”

刘振修

卡洛·鲁道夫·图米于1959年3月被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派入美国从事间谍活动。不久，即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抓获，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被迫同意与联邦调查局合作，成了“双料间谍”。联邦调查局通过他很快发现了苏联在美国的间谍网。图米将何去何从……

被诱上钩，

从无比内疚到心安理得

图米1917年生于美国，1933年，16岁的图米随家人从密歇根州迁往苏联，成为苏联公民。4年后，其父在斯大林的“大肃反”中被秘密警察带走，从此音信皆无。为维持全家生活，图米当了一名伐木工人。1939年，二战爆发，图米应征入伍。战乱中，他全家离散，姐姐失踪，母亲病故。战争结束后，图米退伍。此时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英语教师，后如愿考入基洛夫师范学院。学习期间，图米在放学以后为国营第三茶馆劈木柴和运送面包以获得收入。为节省开支，他与一位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同住一间斗室。由于朝夕相处，他与寡妇的一个女儿妮娜产生了爱情，并结了婚。

1947年12月的一天，图米在运送面包的过程中，感到箱子的重量与往日不同。他打开后发现面包房多给了他一百块面包。虽然他也想到如果贪污这些面包，在当时食品严重短缺的情况下，自己会被判十年徒刑，但还是经不住诱惑，将这些面包拿回了家。1948年冬季，由于燃料短缺，茶馆面临停业的危险。走投无路的茶馆经理想到了公家仓库里的劈柴，于是他串通更夫，说服图米，从在国营车库工作的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了一辆卡车偷运劈柴。事成之后，经理给了图米半卡车劈柴作为酬劳。就是这两件事改变了图米以后的人生道路。

1949年12月的一天夜里，图米被克格勃带走了。在当地的一个克格勃分部里，对方揭露了他两次盗窃国家财物的行为。此时图米感到天昏地暗，一切都完了，自认为天衣无缝的事其实早已被发现。在无比恐惧中，他表示对自己所做之事十分后悔。见此情形，克格勃官员威胁他，如果不想让此事张扬出去，就要为他们服务。直到这时，图米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中了克格勃为其布下的圈套！尽管这样，图米也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为他们做事。

根据指示，图米要定期如实报告所在学院里的师生对党的政策、西方国家和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态度。图米毕业后，克格勃又通过教育部使其留校，担任基础英语教师。起初，图米对自己所从事的活动很内疚，觉得出卖自己的朋友很不光彩。但后来，随着次数的增多，图米开始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逐渐产生了兴趣，并认为自己是在尽一个公民的职责，于是就心安理得了。正当图米安于现状，既从事自己所熟悉的教学工作，又干密探之时，克格勃已开始考虑进一步利用他的计划。克格勃认为，图米具有做间谍的多种优良品质：勇敢、机智、好奇、随和、记忆力超群，且外表诚实。于是，他们又对图米进行了信仰和伦理道德方面的考验。

1957年3月的一天，图米突然受命赶赴莫斯科。他感到十分纳闷，不知自己为何被召到莫斯科去。一位陆军少将和一位上校接见了他，他们告诉图米，他将被派到美国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一旦进入美国，他就要以非法身份在那里工作，如果身份暴露遭到逮捕就要被判刑坐牢，不过一旦事成，报酬将会十分丰厚。图米对自己要被派往美国当间谍一事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去年，一個名叫阿列芙季娜的女人对自己的勾引，就是克格勃一手策划的，目的是考查他内心深处对美国的态度和考验他对家庭的忠诚程度。只有图米珍爱自己的家庭，他的妻儿老小才会被当作人质，从而牵制住他的行动。图米说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且能力有限。但将军向他表示，组织上经过研究和分析，认为他完全有能力完成此项任务，接着又告诉图米，去美国之前先要在莫斯科接受3年的训练。到美国后，他至少要待上3年，或更久一些。关于图米的待遇和国内的家属问题，少将向图米保证，他将得到一套公寓，工资比现在高3倍，可以全部由家属领取，图米在美国的一切费用，将由国家支付。在美国时，其工龄一年按照两年计算，回国后，他也不必为以后的日子发愁。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因自己为祖国做出的特殊贡献而感到自豪。将军说完这一席话后，等待着图米的回答。最终，图米答应了。

克格勃官员开始对图米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加尔金担任其主任教官。1958年3月中旬的一天，加尔金告诉图米派遣的日期要比预计的时间提前，要他做好准备。派出前，图米通过了一系列严格的考试，各科成绩优良。图米返回一个星期后，一位将军向他祝贺，他已被授予苏军中尉军衔。此时图米才意识到自己已由克格勃转到苏军总参谋部所属情报局（格鲁乌）了。但为谁工作图米并不在乎，反正都是为国家服务，不同之处仅是今后的任务侧重不同。在之后的几个星期中，他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任务：纽约是他赴美后的第一站，立稳脚跟后，要观察美国导弹、军火、军队调动及征兵情况。如果干得出色，他将被派往华盛顿，领导已被招募的间谍。教官又为他编制了一份假履历，而后，根据格鲁乌的指示，图米持这份假履历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赴西欧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习旅行。目的是使自己适应将来所处的环境，从心理上接受西方的思想和生活方式。

被捕受审，从绝不背叛祖国到被迫“合作”

1958年12月17日，图米经过巴黎、布鲁塞尔、蒙特利尔来到芝加哥。1959年1月3日，他又从芝加哥来到纽约。他前往乔治·华盛顿饭店下榻，并以其在美国长期使用的名字卡洛·鲁道夫·图米登记。为了与莫斯科总部取得联系，他必须找到格鲁乌为他选定的秘密信箱。图米先向苏联驻联合国代表团寄去一张带有暗号的报平安明信片。1月17日上午，他在布朗克斯区桥下取到一个吸在桥梁上的磁性金属盒，回饭店打开后，里面有一张用密码写的纸条：祝成功到达，家属均安。

3月9日早晨，图米在离开住处去照相馆的途中被人叫住：“图米先生，我们想跟您谈一谈。”图米转过身，发现两个身强力壮、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向他走来。图米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人是他在坐火车时接触过的一个醉汉，这个醉汉曾友好地向他敬过一杯酒。见此情景，图米知道完了，自己一入境，就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盯上了。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想起教官为他编造的假履历，只有一口咬定假履历的内容，才能保住自己。于是他故作镇定地表示这可能是一场误会。对方却冷冷地说，现在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做，是将他直接送进监狱还是大家好好谈谈。图米只好跟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道奇牌轿车。在车上与图米说话的特工自我介绍叫唐，另外三名分别是吉恩、史蒂夫和杰克，唐是他们的头。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在树林深处的一座小房子旁停下，图米被带进屋内。由唐对图米主审。审讯中，图米始终坚持自己的假履历，根本不把审讯者放在眼里。唐向图米展示了图米一家由美赴苏定居前的一些照片，并指出他的回答与事实有出入。这使图米紧张不已。接着史蒂夫又问图米为何在华盛顿饭店的房间里整天地摆弄打字机。这下，图米的假履历变得一文不值了。虽然身份已暴露，但图米仍然决定拒不投降。

第二次审讯开始了，唐把一瓶“止泻药”放在桌上，这药是加尔金上校在莫斯科交给图米的。唐对图米说，经过化验表明“止泻药”是用于显示密信的药剂。人证物证俱在，说明图米是一名苏联间谍。唐还威胁说，准备将图米引渡回苏联。其前景将是黯淡的。见自己已彻底暴露，图米索性与联邦调查局的人展开了一场意识形态方面的较量。双方的辩论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唐表示如果图米同意合作，联邦调查局可以帮助他完成上司交给他的任务。即使最后被召回国，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无人知道他在美国发生的事情。唐提醒图米尽快拿主意，以免图米“失踪”时间过长，引起苏方的注意，因为“总部”经常秘密监视自己的情报人员。

图米陷入无比的沮丧之中。他不愿背叛祖国、自己的信仰、“总部”的官员和亲人。他想假意与联邦调查局合作，而后寻机逃到墨西哥或苏联驻美大使馆。然而无论怎样，最后他还是要面对自己的上司，说服他们相信自己，这又谈何容易！最使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家人将会因为他而遭受巨大的痛苦和灾难。对此，他曾耳闻目睹过别人的惨痛经历，至今仍心有余悸。图米越想越感到绝望和恐怖，最后不得不屈服，表示同意合作，但有个条件，即他不能告诉联邦调查局有关自己在苏联的训练、教官、同事及其他秘密。

汇报假情，

从敌视美国到逐渐融入

在此后几个星期里，图米神经高度紧张，恐惧和羞耻感困扰着他。他极担心“总部”会发现他的变节行为，派杀手来干掉他。4月21日，“总部”终于来信了，信上写道：祝贺旅行成功，要谨慎从事，不可操之过急。图米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总部”没有发现破绽。

联邦调查局为使图米从意识形态上归顺于美国，要求杰克与图米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杰克破例在自己家里接待并宴请图米。杰克豪华的住宅、优裕的生活、轻松自由的人际关系对图米触动很大，他思想深处对美国的敌视心理逐步开始动摇。

根据莫斯科的指示，图米报考了一所商业学校学习会计专业。由于他勤勉好学，提前三个月完成了学业。他通过曼哈顿一个职业介绍所寻找职业，介绍所介绍他到蒂芙尼珠宝公司应聘。图米按假履历和在商业学校获得的文凭通过了考核，3个月后，成了珠宝店正式的珠宝估价员。“总部”甚为满意，认为珠宝店为图米的生根立足，为他进一步美国化和从事秘密活动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场所，并指示他稳住脚跟，开始扩大交友圈。从“总部”定期发出的指示和送来的钱看，图米的真正活动并未被发觉。“总部”认为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和发展着。

尽管图米仍不时地与杰克和史蒂夫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但美国社会和文化对他的影响，也使他逐渐开始关心起美国总统的竞选，为了解最后的竞选结果，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在杰克和史蒂夫的敦促下，图米买了一辆汽车，业余及假期时便驱车周游美国，了解风土人情，并时常出入各种教堂。

1962年，美国总统肯尼迪与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维也纳会谈破裂，世界形勢空前紧张，世界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莫斯科情报机关向美国各地的间谍发出了新的指示。6月的一天，图米接到了“总部”的一份密令，要他通过侦察，向“总部”报告美国的军备、军事人员的集结地、码头和军港等处的情况，评估军队调动和运输的去向及舰船的活动，并将美国为战争动员而做的任何准备逐一向“总部”报告。

为了应对图米上司的要求，联邦调查局设法安排他到伯班克公司担任公司八号码头的收费员。新的工作安定后，图米从杰克逊高地搬入新泽西州东奥林奇一所大公寓。随着同“总部”通联的逐渐频繁，图米也越来越忙，有时午餐时间还要与杰克、史蒂夫在公园、教堂、停车场或路边餐馆接头会面，有时晚上他还在联邦调查局的密藏点继续工作。

利用在莫斯科所学的各种谍报技能，图米努力工作着。联邦调查局对图米出色地完成任务的能力感到震惊。他经常出入伯利恒钢铁公司造船厂对面的布鲁克村区一家酒吧，与造船厂工人们混得很熟，巧妙地引导他们谈论自己的工作，从中了解到“克兰”和“泰勒”号两艘驱逐舰正在安装先进的秘密电子设备。尽管图米不懂科学知识，他却写出了一份详细的技术性的情况报告，其中大部分内容连他自己也不懂。由于他搜集到的资料过于机密，杰克不得不对他的报告进行了相当大的修改。

莫斯科“总部”认为图米通过交友获取情报的前景是乐观的。为了进一步满足“总部”需要具体情报的要求，联邦调查局决定为图米提供一个新的情报来源。他们挑选了一位负责在纽约港和费城港装运军用物资的官员，化名叫“弗兰克”。在杰克的掩护下，图米与弗兰克在一起待了两天，记下他生活和工作的详细情况，上报给莫斯科。联邦调查局给图米提供的情报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最终想了解更多的情况，眼前别无选择，只得放弃一些机密。

谍网曝光，从作为美国人感到自豪到舍弃祖国

1962年9月18日，图米收到“总部”来的密件，上面写着：“特进行一次会面。时间：9月23日上午9点。地点：格雷斯通火车站对面的哈德逊河畔，带上钓鱼竿、一只红色塑料桶和钓鱼许可证，顺河岸走到第429号电线杆，就在附近钓鱼。接头暗语：‘请问，我们去年在扬克斯游艇俱乐部见过面吗？你必须回答：‘不，先生，我1961年就离开了那个俱乐部。联系方式：你边钓鱼边与派去的人接头。你要向我们驻联合国使馆寄送一张宗教明信片，汇报会面的准备情况，并署名：R.桑兹。如有不清楚之处，署名则改为：DC科特主任。”

“总部”冒险派人前往美国与图米会面是一件超出常规的事情。联邦调查局对此分析后估计有两种可能：一是莫斯科对图米产生怀疑，派人来全面考察他；还有可能是将赋予图米更为重要的使命。事实正如联邦调查局预料的那样，这是莫斯科对图米的一次检查。他们想确认一下真正的图米是否还在。谈话开始后，图米用了40分钟的时间，谈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情况，除了和联邦调查局来往之外，他都如实地做了汇报。当对方听完关于弗兰克的情况后，要图米多做工作，争取把弗兰克招募过来，以便从他那里搜集更多的有关军队调动和武器装运的情况。对方问图米下一年能否安排一次休假，以便回国一次。图米表示愿意永久留在苏联，对方却说图米还要在美国长期待下去。这下图米清楚了：自己在“总部”的眼里依旧是精明强干的，紧张了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两个多小时后，当图米疲惫地往家走时，心里非常兴奋——很明显，“总部”并没有怀疑他是个“双料间谍”。此时，图米也许尚未意识到他目前的工作是与一次历史性的危机联系在一起的，更不知在美苏交恶时，他为美国所做的贡献。自1959年4月至1962年9月，图米与莫斯科保持着频繁的联系。联邦调查局严密地监视着秘藏点，查明了许多前来送取信件的苏联间谍。这些被跟踪的苏联间谍，又将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领到其他秘藏点和住处。这样，苏联在美国的一整套间谍系统完全暴露！通过分析莫斯科向其间谍发出的指示，联邦调查局完全掌握了苏联的行动企图。

古巴导弹危机事件后，图米的思想意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在思想和行动上更加靠近美國，开始以作为一个美国人而感到自豪和光荣。他当初在变节时与联邦调查局谈的唯一条件就是不泄露他在苏联所接触的机密，可是这时他连这个也和盘托出了。

1963年4月的一个晚上，图米突然接到“总部”的一封密件，信上指出，由于图米的轻率和擅自行动，他已将自身安全和谍报工作置于险境。“总部”命令图米必须取消一切安排，停止同一切朋友的往来，并将自己对指示的理解和执行情况立即上报。原来，由于“总部”发现潘柯夫斯基上校是西方间谍，苏联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情报机构都遭到了威胁，苏军格鲁乌的主要负责人纷纷被革职，整个情报系统一片混乱。图米只好在美国长期蛰伏起来。

6月28日，图米下班后接到杰克要其立刻返回华盛顿的电话。惴惴不安的图米在华盛顿机场受到唐和杰克的迎接，他们立即驱车前往弗吉尼亚州阿林顿的一家旅馆，两个联邦调查局的高级侦探早已等候在那里。唐告诉图米，做出决断的时刻到了，他究竟愿意继续留在美国还是返回苏联？联邦调查局预测，图米不久后将被召回国，且不会再被派到美国来。当然，图米被召回国并非因为他已暴露。另外，美国政府也欢迎图米留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将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但今后的路还要靠他自己走。至于接图米的家属来美国定居，联邦调查局则表示无能为力。

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图米陷入了沉思……如果他不回苏联，家里人会怎样？克格勃是否会将无辜的家人投入监狱？假如回国的话，克格勃一旦发现图米背叛了祖国，他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他能否在无休止的审讯中不暴露自己“双料间谍”的身份？再说，自己能够永远抑制住已经变成美国人的信念和思想而在苏联生活下去吗？所有这些问题，迫使图米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痛下决心——他不能返回苏联。此后，图米便在美国消失了……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名人传记》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