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颜回的“偏爱”
——从“学”的角度看

2017-04-02 11:24林泽楷
关键词:六艺效仿好学

林泽楷

(中山大学逻辑与认知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孔子对颜回的“偏爱”
——从“学”的角度看

林泽楷

(中山大学逻辑与认知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细绎《论语》,“学”含有“效仿”与“觉悟”二义,但并非善于效仿或悟性较高之人,就可得到孔子如颜回般的偏爱。孔子对颜回的称赞不全系于颜回对“六艺”的独到见解;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颜回对“道”的孜孜追求,在人不堪忧的环境中,颜回仍学道志道。而其在追求“道”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乐”。通过孔子的“偏爱”与对颜回形象的描绘,《论语》呈现出了儒家的理想人格,颜回则是这一理想的典范式人物。

《论语》;孔子;颜回;学

孔子回首自己的人生路时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他又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孔子不以“忠信”而以“好学”来区别于“十室之邑”之人。显然,他对“好学”是十分在意且相当自信的。孔子好学,其弟子呢?哀公、季康子也关心这个问题,他们分别向孔子提问——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先进》)

孔子不仅称颜回好学,更说颜回死后,再无好学之人。

“孔颜”并提由来已久,其中“孔颜乐处”更为历代学人所注目与寻思。通观《论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颜回赞赏有加,甚或表现出某种“偏爱”。因之,即便颜回早逝,其形象、地位亦显突出,就连不同学派之《庄子》也有渲染颜回形象的记载。[1]再者,由于颜回位列“德行”科第一,自然引得学者从“道德”的视角进行探讨,如魏强《论颜回道德人格及其德性智慧》一文便将“颜回”与“道德人格”二关键词并列于题。[2]

如上所述,孔子既自认好学,又赞颜回好学,可见“好学”乃二人之共同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专注于“学”的视角,虽兼及孔、颜,然重点在颜回及“学”上。同时将孔门弟子如樊迟、子贡、冉有等纳入讨论,作为参照,以显示出颜回在“学”上之“异”,从而探究出颜回得到孔子“偏爱”的缘由,并呈现儒家的理想人格。

一、“学”有二义:“效仿”与“觉悟”

要弄清孔子自称“好学”或赞赏颜回“好学”,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如何解释“学”,“学”为何义?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朱熹《集注》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3]47《四书或问》中称:“所谓学者,有所效于彼而求其成于我之谓也。以己之未知,而效夫知者,以求其知;以己之未能,而效夫能者,以求其能,皆学之事也。”[4]朱熹将“学”释为“效”,即效仿,后觉者效仿先觉者以掌握某一能力或技能。《论语·里仁》:“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则内省也。’”《论语·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皆为朱熹的解释提供了佐证。不论是“见贤思齐”,还是“择善而从”,都离不开效仿贤者之品行。然而,“效仿”或者善于“效仿”者,即可得到孔子如颜回般的“偏爱”吗?显然不是的。

皇侃《疏》曰:“谓为学者,《白虎通》云:‘学,觉也,悟也。’言用先王之道,导人情性,使自觉悟也。”[5]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引《白虎通·辟雍篇》云:“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并指出《白虎通》以“觉”释“学”,与《说文》训同。[6]皇、刘二人皆将“学”释为“觉”。《论语》中,常常可见孔子对弟子表现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能力的赞许: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

孔子对颜回的点评由“如愚”转变为“不愚”,即缘于颜回能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有所觉悟。不仅孔子认为颜回悟性好,同门子贡亦然。《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子贡自认“闻一知二”,而颜回竟能“闻一知十”。孔子向来“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他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然而,悟性差、未能举一反三之人却有进入雷区的危险。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可以看出,颜回能够“闻一知十”、举一反三,是孔子对其不断称许的一个重要因素。以“觉”解“学”也是“学”应有之义。

然而,孔门弟子中,有觉悟能力或悟性较好的弟子并不乏其人。我们以子贡、子夏为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子贡由与孔子关于贫富的问答而引申到《诗经》句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当即称赞他“告诸往而知来者”。同样地,子夏将孔子的回答“绘事后素”进一步推及“礼”,也得到了孔子的称赞。可见,子贡、子夏和颜回一样,都具有孔子所赞赏的“觉悟”性的学习能力。然而,孔子却独独对颜回赞不绝口。对于子贡,孔子称他是“器”;①参见《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孔子认为君子应该是“不器”的,见《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而子夏,孔子则警戒他“无为小人儒”。②参见《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至此,“学”含有“效仿”与“觉悟”二义。善于效仿或悟性较高的弟子,在孔门中不乏其人,但并非每一个都得到孔子如颜回般的“偏爱”。孔子对颜回的“偏爱”另当有因。

二、“学”的主要内容:六艺

既然善于效仿或悟性高并非孔子“偏爱”的最终原因,那么我们进一步考察孔子所言的“学”指向的内容或对象。

孔子是为师的典范,《论语》中,常常可见弟子问学于孔子的事例。如: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焉用稼?”(《论语·子路》)学生请教老师,自是常态。老师在其所知的范围内,理应有所回答。①孔子十分乐于教学,且提倡“有教无类”的。他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他是“诲人不倦”的。这里,孔子对待“樊迟请学稼”断然地以“不如老农”“不如老圃”拒绝教授,甚至说樊迟是“小人”。孔子一贯的“诲人不倦”的形象,在这次问答中,可以说是“一反常态”。显然,孔子不愿其弟子“学稼”。“好学”固是可贵,但“学”是有限定范围的。“好学”并不意味着要多学、多能。《论语·子罕》载:“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孔子称自己是不见用于世,才如此多能,但他对这样的“多能”并不领情:“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孔子自述其所“多能”的,是“鄙事”,是因为其“少也贱”,这样的多能并非君子本份,不值称颂。

学不是无所不学,而是有特定的指向和内容。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

《论语述何》称:“文,六艺之文。”[7]417“六艺”概含括《诗》《书》《礼》《乐》《易》《春秋》等,而这些经书就是孔子施教的教本。在《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这些教材的概述、整理或表达对这些经书的喜悦。如: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

孔子的教学离不开“六艺”,那么不学“六艺”又如何?我们以孔子对伯鱼的告诫为例: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论语·季氏》)

孔子告诫伯鱼要学《诗》、学《礼》,强调“不学”的严重后果——“无以立”“无以言”。与“不学”的严重后果对照,孔子亦称述“学”的益处: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学”的主要内容是六艺,以上从“学”与“不学”正反两面说明孔子对学“六艺”是十分重视的。同时,对“六艺”的学习,是要见用于世的。“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显见,孔子对学而不能用是不满的。

三、子贡合乎孔子的标准吗

从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学”含有效仿与觉悟二义;“学”不是无所不学,而是有所限定的(学的主要内容是“六艺”),那么是否悟性好的人(如子贡),又学习“六艺”且有所用于天下,即达到孔子的标准?

孔子死后,就有时人认为子贡超过了孔子,如叔孙武叔、陈子禽者。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论语·子张》)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论语·子张》)

子贡直接驳斥了叔孙武叔、陈子禽的说法。事实上,虽然孔子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但在子贡看来,孔子已是圣人。子贡的表述既见于他与孔子的当面对话,如《孟子·公孙丑上》记载:“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又见于子贡回答他人关于孔子的提问:“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论语·子罕》)

子贡直认孔子为圣人,自己不及,那么“赐也何如”?《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子贡是非常善学善问的。如其对孔子回应的不断追问:“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程朱皆叹子贡之善问,朱熹借引程子曰:“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3]136又,由贫富问题的讨论,子贡却能进一步推引至《诗经》:“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甚至,连冉有不便问的话题,他也能“拐弯抹角”:“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等等如是这般。

不唯此,子贡还有所用于世。如孔子就说他善经营:“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①相较之下,颜回则是“屡空”。参见《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更有子贡救鲁的事迹: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遂行。[8]411—413

孔子弗许子路、子张、子石之请,却独许子贡,可知子贡自有孔子倚重的一面。而子贡此行亦顺利地完成任务。《史记》载:“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8]411—413

如上分析,子贡是相当聪明、善学且学有所用的,那么子贡合乎孔子心中的标准吗?孔子的“偏爱”为何没有投向他?子贡曾向孔子表述其心志:“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论语·公冶长》)孔子却直言“赐也,非尔所及也。”(同上)孔子又有一段称子贡是“器”的谈话: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

而孔子认为“君子不器”。由此,子贡未必合乎孔子的标准。

四、“学”的深层诠释:学以致道

孔子以《诗》《春秋》等经书为教本,自是欲培育有德之君子。然而,孔子却有“六言六蔽”的警诫: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

“仁”“知”“信”“直”“勇”“刚”等本是孔门弟子学习“六艺”所欲养成的君子之德,但孔子却告诫:若“不好学”将出现“愚”“荡”“贱”“绞”“乱”“狂”等恶陋。可见,“学”仍当另所有指。

孔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苏辙《古史》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而孔子自谓下学而上达者。洒扫应对诗书礼乐,皆所从学也,而君子由是以达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达其道,故万变而致一;得其器,故有守而不荡,此孔子之所以两得之也。”[7]1003虽下学“六艺”,但最终所求的还是“上达”。子夏明白地指出:“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君子上达的当是“道”,孔子自认就是这样的“下学上达”之人,他向子贡表述他深切愿意为人所知的是他的“下学上达”——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君子所忧所谋的也当是“道”,如孔子所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学道志道者、上达之君子应超脱于物欲,“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颜回非但有志于道,而且在人不堪忧的环境中,仍学道志道;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在其中享受到“乐”,引得孔子连连赞叹:“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正是在学道志道中,体会到“乐”,这样“志于道”就为颜回提供了一种超脱性的精神愉悦,而这俨然成了颜回的一种生活方式,颜回在此中自得其乐。唯其如此,在孔门其他弟子短暂至仁的情况下,颜回却能久而持之、持而守之,夫子赞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孔子念兹在兹的是“道”,甚至超越了生命,其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而颜回便有志于道,程颐在《颜子所好何学论》中称:“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9]更且,颜回在艰困的环境中,还能“不改其乐”,故不得不讨得孔子赞赏有加、“偏爱”不已。然而,不论依从七十二贤人之说,还是“四科十哲”之说,孔门弟子中,能人并非只有颜回一人。①七十二贤人之说,参见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文艺者七十有二人。”(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29页)“四科十哲”之说,见《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能知晓孔子所言之“道”的,也定当另有他人。冉求就向孔子感叹心有余而力不足: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

冉有自称“力不足”,恐怕是实情的表述,《四书翼注》称:“此章有顶真见解,前人皆未说着。冉有乃有才人,何至作小儿逃学之语?……奈何自诬以为力不足哉?须将‘子之道’三字抬高,则冉子之退讬不为作伪,夫子之责备亦非苛求。”[7]389冉有的“退讬”似乎并非作伪、有意不为。

相较下,颜回却是切实地孜孜以求,至死方休,无不切合了孔子的理想,获得了孔子的连连赞叹与种种“偏爱”。颜回逝世时,孔子极其伤痛,连呼“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孔子悲颜回之死,还有这样描述:“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论语·先进》),感情非常强烈。

概括而言,“学”有“效仿”与“觉悟”二义,且“学”的主要内容是六艺,然并非善于效仿或悟性较高,且好学六艺的弟子,就可得到孔子如颜回般的“偏爱”。“下学上达”“学以致道”才是“学”的最终指向。参之于颜回,其不仅志于道,而且在人不堪忧的环境下,仍孜孜于道;更难得的是,他竟在其中享受到“乐”。“志于道”为颜回带来了精神愉悦,成为颜回的一种生活方式,其在此中自得其乐。恰是通过孔子的“偏爱”与对颜回形象的描绘,《论语》向我们呈现出了儒家的理想人格,颜回则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式人物。

五、余论

以上,我们从“学”的角度,分析了孔子对颜回“偏爱”的原因。正如前所述,孔子是希望学有所用的。然而,颜回并无显著的外在事功。为何孔子还此般“偏爱”?

孔子谓颜回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能受用于世,见行于天下,固为孔子之所愿。孔子周游列国,正是盼望于世有所作为,其对政治的热心还引起子禽的好奇:“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论语·学而》)然而,“行”与“藏”两套策略有相应的两个前提——“用”与“舍”。孔子认为唯有颜回跟他一样,能在或行或藏,或现或隐之间取舍得当。立愿学孔子的孟子如是称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其又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①参见《孟子·尽心章句上》:“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兼善天下”是有条件的,在条件不能满足时,能做的往往是“独善其身”。孟子甚至认定,颜回如果与禹、稷这样见用于世的人易地而处,也是同样行事,能够成就一番功迹: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孟子·离娄章句下》)

由此可见,孔子对颜回的“偏爱”与颜回在内圣外王之间合宜的取舍不无关系。

[1]姜波.颜回形象比较研究——以《论语》《庄子》为中心[J].学习与实践,2009(6).

[2]魏强.论颜回道德人格及其德性智慧[J].兰州学刊,2014(1).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朱熹.四书或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03.

[5]皇侃.论语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3:2.

[6]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2.

[7]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9]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577.

(责任编辑:汪小珍)

B222.2

A

1001-4225(2017)02-0074-06

2016-01-17

林泽楷(1986—),男,广东汕头人,中山大学逻辑与认知研究所暨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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