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和解的阋墙血案

2017-04-07 15:20沈寅飞
方圆 2017年6期
关键词:韩正砍刀文华

沈寅飞

两家因为房屋飞檐与窗户过线、搭建鸡窝和猪圈等生活琐事发生了多次纠纷,仅村组参与调解的就有不下七次。“每次都是调解完了,双方都同意调解方案,但没过几天又是老样子了。”

铝合金大铁门上的铁锁已锈迹斑斑,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位于江苏省淮安市清江浦区的韩正根家的庭院不免有些狼藉,屋里面玻璃碎了一地,角落里也已结起了蜘蛛网。自2013年9月17日晚上,韩正根持砍刀血洗二哥韩正民一家后,这个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人居住。在这个案子中,韩正民妻子周秋菊因颅脑损伤死亡,儿子韩金山、儿媳王小娟以及年仅七岁的孙女韩丽娜均受到不同程度的人身伤害。

案发当晚,韩正根与韩艮矿父子被警察用警车带走。“我们家完了。”韩正根妻子沈文华陷入绝望。隔壁村的娘家人连夜帮她带着家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值钱电器,慌乱地搬离了这个她居住了近三十年的家。

后来,沈文华一次次地向司法机关和中间人提出想变卖唯一的房产用于赔偿,争取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以期望能保住丈夫的一条命。但是在案件的侦查、审查起诉、一审、二审、死刑核准的各个诉讼阶段,被害人家属始终用坚决的态度回应所有办案人员的程序性询问和中间人的善意“游说”。

一年半以后,韩正根因犯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死刑。知道消息后,韩正民便独自来到周秋菊的坟头,看到坟前已经长出了小草,他一边拔草一边说道:“老太婆,他已经给你抵命了,你可以安息了。”然而,事实上,对于两个家庭而言,两个鲜活生命的离去,心中解不开的仇结以及至今没有执行到位的近30万元赔偿费用,却成为再也无法修复的伤痛。

从亲兄弟到老冤家

村里人都知道韩正根与韩正民是亲兄弟,虽然在那一年中两家有过一些小矛盾,但村子里也调解过;韩家发生的命案让所有村邻和亲友都意想不到。“韩正根拿刀砍大人和小孩真是太残忍了,场面太血腥了,这得有多大的仇恨?”邻居陈素香当晚目睹了案发后的场景,至今都心有余悸,这与多年来看到的韩家兄弟关系和睦迥然相反。

韩正根与韩正民是亲兄弟,多年来两家关系让同村人都羡慕。韩正根作为弟弟一直把二哥当作最为信赖的人,大事小事都会与韩正民商量,连门前种植什么蔬菜都会通个气。两家还形成了一个惯例,每年除夕,必定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还有一件让韩正民记忆非常深刻的事情,几年前,韩正根从工厂下班回家路上一不小心摔断了腿,他第一时间通知的人就是韩正民。接到电话后,韩正民立即扔下手头的农具,穿着带泥的衣服和鞋子赶了过去,背了韩正根好几里地才遇到出租车,把他送进了医院救治。之后有两个多月,韩正根不能走路,正值卖辣椒的时节,韩正根就委托二哥连采代卖地处理了一亩地的辣椒。韩正民最后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了韩正根的妻子沈文华。

韩正民的儿子韩金山和韩正根的儿子韩艮矿作为下一代的关系似乎也不错。回想以前的时光,韩金山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虽然不再以兄弟相称,取而代之以“他”来称呼的时候,却还透露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回忆,“在这件事情之前,我和他关系挺好的”。韩金山小时候因为自己个子矮小经常受到别的小朋友欺负,韩艮矿总是挺身而出,虽然两人常常因为“寡不敌众”而一起挨打,但是兄弟两人的感情却越来越好。

让韩氏兄弟两家关系产生裂痕源于韩艮矿那段失败的婚姻。韩正民觉得,“这件事情让他开始渐渐地失去心智,后来就不正常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判他死刑的原因。”

当时24岁的韩艮矿终于在媒人的介绍下迎娶了隔壁村的姑娘小玉,但是过门后不久,小玉便因为生活习惯等问题经常往娘家跑。一开始小夫妻吵架,后来就成为全家的矛盾,最后闹上了法庭。

韩正民一开始还问问侄儿婚姻官司的事情,后来觉得韩正根父子那段时间心绪不定,就没有过多地掺和。后来韩正民才知道,当时韩正根对他心里早就有意见,原因之一就是韩艮矿结婚的时候自己送的红包是100元,比几年前韩正根给自己儿子的红包還少。心里的这些小疙瘩被本就不顺心的家事无限放大。

2013年的大年三十,两家第一次没在一起吃年夜饭。

正月初四,韩正根就动手开始修建房屋,与韩正民家分界的平房做飞檐时超出了十几厘米。韩正民父子觉得非常别扭,认为韩正根似乎是在拿他们家出气。于是,双方为此发生了口角。最后自认为理亏的韩正根找来切割机把超出界线的飞檐切除。切完之后,韩正根故意对着韩正民家说了一句,“我自己不割,看谁敢动”。这话正好被韩正民父子听得清清楚楚,韩正民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忍住了,而韩金山就把这次的窝囊记在心里。随后,韩正根在两家分界处铺设下水道的时候,韩金山多次故意将铺设好的管线破坏,并且堵塞管线出口。终于,两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与撕扯,兄弟两家的矛盾转为公开化。

“两家的仇就彻底结下了”,韩正民和韩正根对这件事情做出了相同的评价。

“在我们农村,盖房和结婚都是大事,谁要是在盖房上有了矛盾,就算是真正结仇了。”当时的村主任韩善豪说。从2013年2月到9月,两家因为房屋飞檐与窗户过线、搭建鸡窝和猪圈等生活琐事发生了多次纠纷,仅村组参与调解的就有不下七次。“每次都是调解完了,双方都同意调解方案,但没过几天又是老样子了。”村组调解干部也很无奈。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疯狂

“被他们欺负得没活路了”,这是韩正根归案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觉得二哥一家人认为是他举报违规盖房确实冤枉了他。自此之后,因为这件事情,韩正民父子就四处找茬:不让在自留地里拱大棚、糟蹋地里的蔬菜、不让在地界处盖猪圈、不让在两家相邻处摆放砖头和放置沙子……凡此种种,已经让韩正根感觉再也不能忍受了。

对于杀人的想法,在双方因下水管线铺设位置而发生第一次公开吵架时,韩正根头脑中就已经萌生了,“我就想和他家拼了”。2013年6月的一天上午,他通过菜场卖肉的人打听到附近徐铁匠打的刀好,就特意去花160元买了一把砍刀。回来之后,他用买刀时给的淡黄色牛皮纸包着,悄悄地把刀放在房间南边床头柜内。韩正根当时就打定主意,哪天真把我逼急了,“用刀把他家都杀死,然后我也去死”。

“逼急了”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2013年9月17日,一堆堆放在两家争议地界的200多块红砖成了一桩血案的导火索。当天下午和晚上,韩金山趁对方不注意,两次将韩正根摆放好的砖块推倒,并扔到对方门前的菜地里。韩正根两次将散乱的砖头重新摆放整齐。晚上九点,韩金山看到砖头第三次被堆好,第三次有恃无恐地将其推倒,一边继续扔一边嘴里还骂着脏话:“日xxx,就是不让你们堆。”

此时的韩正根已经被彻底地激怒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已经占据他的整个大脑。他回头到房间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砍刀,准备冲出院门。妻子沈文华见劝不住韩正根,预感可能发生大事情,就急急忙忙地跑上楼喊韩艮矿下来。然而,同样心中积攒着怨气的韩艮矿跑下楼,在父母前面冲出家门,在两家交界附近与手持一根不锈钢管的韩金山扭打了起来。

已经气红了眼的韩正根从家出来,看到儿子在和韩金山扭打在一起,就用砍刀在韩金山身后对他的头部砍了一下。韩金山感到头部疼痛,用手一摸发现一手的血,随后倒在地上。韩艮矿趁机夺下韩金山手中的不锈钢管,对着逐渐失去意识的韩金山头部进行连续击打。

这个时候,本来是出来劝儿子回家的周秋菊看到儿子韩金山吃亏了,就向韩正根冲过去。韩正根顺势迎上去,直接用砍刀对二嫂周秋菊的头部劈头盖脸地一顿猛砍,将周秋菊砍倒在地上,脑浆四溅。之后,已经杀红眼的韩正根,想到二哥家其他人一定在家里,就冲进二哥韩正民家二楼卧室,对侄媳王小娟的头上连砍两刀,看到7岁的侄孙女韩丽娜睡在床上,便举起已经鲜血淋淋的砍刀,对韩丽娜头上砍了一下;王小娟想从地上爬起,韩正根不顾在场邻居的劝阻,用砍刀将王小娟再次砍倒在地。韩丽娜因疼痛还在床上翻滚哭喊,韩正根再次将砍刀高高举起,对侄孙女的头部疯狂砍击。最后几个身强体壮的邻居极力阻拦,失去理智的韩正根才悻悻地放下了挥舞着的砍刀。

“都活不了了。”韩正根自知罪行严重,径直走到自家厕所内,喝下小半瓶农药甲胺磷,然后坐在自己的家门口等死。

赔几百万都不够

十几分钟后,110警车与120急救车先后到达现场。医护人员迅速把周秋菊、韩金山、王小娟、韩丽娜送到医院急救。警察得知韩正根喝下农药后,也及时把他送往医院进行救治。当晚正在镇上澡堂内上班的韩正民因不在家,躲过一劫。他在案发后一个小时知道消息后,匆忙骑着电瓶车赶回家中。看到家中一摊摊血迹时,“当时我腿软了,站都站不住”,事后他在向公安机关陈述中提到自己当时的感觉。

第二天,韩正根经救治脱离生命危险,而其二嫂周秋菊却因颅脑损伤于凌晨抢救无效死亡,与家人从此阴阳两隔。同时,头部和身体其他部位受到多处刀伤的侄儿韩金山、侄媳王小娟、侄孙女韩丽娜一家三口则依旧躺在医院病床上,如要痊愈,都需要经过一个长时间的治疗过程。经法医鉴定,被害人王小娟和韩丽娜的损伤程度达到重伤标准,韩金山的损伤程度达到轻伤标准。工作多年的法医在鉴定过程中,被四名被害人损伤的严重程度震惊了:周秋菊颅骨被砍出22cm×7cm创口,脑组织破碎外露;王小娟颅骨被砍后掀起,脑膜裂开,脑组织外露;韩丽娜左侧颅骨砍破碎,部分掀起,脑膜裂开,脑组织外露,脸面部多处刀砍伤,有多处伤口贯通;韩金山后脑处被砍五六处,伤口已达骨膜,左手中指指头被砍断。

案发后,在侦查人员的动员下,韩正根妻子沈文华主动拿出家中仅有的3.7万元存款,通过派出所转交给韩正民。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如果向被害人及其近亲属进行经济赔偿,并获得对方的谅解,丈夫韩正根可以被从轻处罚,或许能够避免死刑。她辗转打听到,韩金山对别人说过,“至少要每人赔10万总计40万,其实赔80万、几百万都不够,他们也没钱赔”。言下之意,韩金山提出至少要赔偿40万元。

看守所里,韩正根也表示愿意将自己的房屋作价变卖,大部分钱款用于向四名被害人進行赔偿,剩余的小部分钱款用于还债和再盖几间简易房子供家人居住。

对于韩正根而言,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这套两层带庭院的房子,花费了他近十年来的收入,并且是自己用瓦工技术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是自己留给儿子最重要的财产。虽然韩正根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对自己连砍四人的犯罪行为也“不后悔”,但在生与死的选择之间,求生欲望越来越强烈,最终决定出卖倾注自己心血的房子,进行赔偿来求免一死。他在庭审的最后陈述时表示:“请求法庭在法律允许的条件从轻判处,让我重新做人。”

妻子沈文华也通过本家的一位长辈作为中间人,前往韩正民家表达愿意赔偿,希望取得谅解的意愿。结果这位长辈话才说到一半,韩正民就撂话了:“不管谁来说情,不管赔多少钱,我们家都要他死!”

不求赔多少,但求判处韩正根极刑。韩正民和韩金山父子已经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虽然韩正根与他们有着割裂不了的血缘关系,但周秋菊的惨死、王小娟和韩丽娜母女俩那一道道鲜血淋淋的伤口、韩丽娜原本稚气清秀现变得血肉模糊的脸、韩金山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都难以让他们做出对韩正根谅解的决定。另外,死者周秋菊的娘家人也在看着自己,“如果我拿了钱了结这个事情,你说她娘家人能同意吗?他们会怎么看我?”韩正民怕背上用妻子的命换钱的不义之名。

韩正民父子之前回应接受赔偿进行谅解也存在一定的误解,他们认为韩正根与韩艮矿都是故意杀人罪,“韩正根必须判死刑,而如果能够赔偿40万元,把韩艮矿判死缓也能接受”。

“经审查,检察机关认为韩艮矿事前没有与父亲韩正根进行预谋,在实施犯罪行为时,二人各自单独实施犯罪,没有相互配合,不能认定为共同犯罪。据此,检察机关对韩正根以故意杀人罪、对韩艮矿以故意伤害罪提起公诉。”承办案件的检察官刘晓南针对韩正民一家的误解解释道。对于被告人韩正根是否判死刑,需要考量他的主观恶性、犯罪手段、犯罪结果、社会危害性等诸多量刑情节,务求罪责刑相适应。“进行了赔偿,就不会判死刑,是韩正根对法律适用的一种误解。”

无法执行的民事赔偿

2014年7月,淮安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韩正根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韩艮矿有期徒刑二年,一并判决韩正根与韩艮矿共同赔偿被害人经济损失8.4万余元。同时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总计31万余元。法院在对民事赔偿部分执行时发现,韩正根的银行存款仅有632元,住房公积金4万余元,除此之外没有财产可供执行。法院执行局干警感觉到,本案经济赔偿部分的判决内容一时难以执行到位。

案发两个月以后,王小娟与女儿韩丽娜相继出院回家。韩金山的左手遗留下功能障碍,达到十级伤残标准;王小娟因颅脑损伤也遗留下后遗症,达到九级伤残标准;韩丽娜因外伤致颅脑损伤,造成中度智力障碍、右侧肢体偏瘫,达到六级伤残标准。最让韩金山夫妇心痛与无奈的是,年仅七岁的女儿韩丽娜在无端承受身体疼痛的同时,面部因刀伤导致容貌被毁,整容与肢体功能的恢复,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与巨额的费用。

身心受到巨大伤害的韩丽娜总是莫名其妙地傻笑,有时候睡觉都会大哭。在学校里,有淘气的同学笑话她长得丑,女儿就会回来问王小娟,“妈妈,我脸上的伤疤什么时候能去掉啊?”每到这时,王小娟总是扭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宁愿他在我身上多砍几刀,也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面对抢救时欠下的十几万元债务和后续治疗的费用,看着伤痕累累的家人,韩金山要求法院强制变卖韩正根家的房产用于支付赔偿费用。由于该处房屋是韩正根夫妻与韩艮矿的共同财产,并且是唯一的房屋,根据《土地管理法》《物权法》和审判机关对财产执行的规定,是不能够强制执行的。

为此,检察机关为韩金山及其家人启动了刑事被害人救助程序,申請到1万余元的救助资金,当地区、乡两级政府给予了资金救助,并将其家庭纳入了低保户,为韩金山在附近毛巾厂安排了就业岗位。

回不去的家

2015年5月15日,韩正根被执行死刑后,妻子沈文华将其骨灰领回。按照当地的风俗,骨灰需先护送到家,三日后墓地下葬、入土为安。可是当沈文华捧着韩正根的骨灰回到家门口时,却发现大门已经被大铁锁牢牢锁住。

原来,在案发以后的数日,忙完妻子丧事的韩正民,独自一人回到家便陷入痛苦之中,“如果当时有一把枪,法律允许的话我立马将他枪毙,以解心头之恨”。他在痛苦煎熬中,索性撬开了韩正根家的大门,将里面的玻璃、地砖等一通乱砸,以此来宣泄心中的怒火,最后还用铁锁将院门锁上,不让任何人进出。

见到沈文华携带丈夫骨灰无法入家后,村干部和左邻右舍都出面做韩正民的思想工作,最后韩正民才勉强打开铁锁。村干部也悄悄地跟沈文华说,进去之后马上出来,以免引起是非。

那一次是案发后,沈文华两年多来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家。现在,她依旧借居在自己兄弟家的平房中,“我想回去,但是家里连个灯都没有了”。韩艮矿刑满释放后,一直在外打工,到现在没有娶妻,也没有回到这个家。

记者试探着询问韩正民,能否容忍沈文华母子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这个……可以吧。”但他又有顾忌,“不过这还会有很多隐患,即使我谅解他们了,下一代呢?他们的矛盾仍然可能随时爆发”,他顿了一下,“见面了可能还是要钱,说不定就又打架了,我再也承受不住那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其实韩金山心里也一直在懊悔:“要是时间可以回到当时重来,我一定不会那样冒失。哪怕他们家的砖头堆放到我家这边,我也会随它去。”(文中除韩正根、韩艮矿之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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