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病症,独立于爱

2017-04-11 17:05虔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威尼斯卡尔

虔凡

秘密不能被打破,否则故事就会落入平庸。

《威尼斯套房》

1980年1月末,27岁的苏菲·卡尔(Sophie Calle)在巴黎街头闲逛。过去的数个月里,她已经零散地跟踪了好几个陌生人,趁对方不注意偷拍照片、记录行踪,最后把他们都跟丢并遗忘在人群中。用卡尔的话来说,这么做是“出于跟踪的乐趣,而并非因为他们有特别的吸引力”。

与之前一样,卡尔在街上跟着一个男子走了一段,不过很快又跟丢了。凑巧的是,在当晚一个艺术展览的开幕式上,他们被互相介绍。短暂的照面之下,她得知了男子的姓名是Henri B,还有他即将要去一趟威尼斯的计划。于是,没过几天,卡尔往行李箱里塞进一顶金色假发套、一个莱卡相机、一个便于偷拍的Squintar镜头,搭上了前往威尼斯的火车。

紧接着的两周里卡尔所写下的日记、拍摄的照片、做了标记的路线图,便组成了这位艺术家日后影响深远的跟踪作品《威尼斯套房》(Suite Venitienne)。

初到威尼斯的卡尔目标明确,但所知甚少,她像个新手特工,手段笨拙又惊险。跑去警局打听,无功而返;随机地跟着送花小工的路线,当然没能好运地撞见Henri B;有一晚她躲在金发的伪装下四处转悠,发现自己被另一名男子跟踪了十几分钟;后来她照着旅店列表挨個打电话,直到打到第125通时,才确定了Henri B.就暂住在距离自己百来米远的一间家庭旅馆,而且他带着妻子一起。

卡尔通过朋友辗转打听到Henri B.的出行习惯,果然在某个上午10点多时看见了出门的他们。HenriB.找到了,他就在不远处,在卡尔的视线范围内,但是接下来呢?

跟踪之为跟踪,就在于跟踪者自觉地遵循一条规则,要尽力不被对方发现。卡尔继续躲在暗中,她悄然尾随他们身后,保持警惕,亦步亦趋,在他们驻足停留之处,也举起自己手中的相机框住相似的构图。他们的路线就是她的路线,他们的风景也就是她的风景。而在所有的目光所及之中,她最为在意的只有那个背影:Henri B.穿着半长的外套,是羊毛衬里夹着羊皮的质地,他左肩背着相机,右手挽着包裹在黑色大衣之下的妻子。卡尔反反复复地拍摄这对背影,让他们置身于各种街景,有时近得似乎能踩掉对方的鞋跟,有时又遥远地被路人和建筑物阻隔。

卡尔追踪的方法变得越发灵活有效。她清楚地了解旅馆周边的路线,以方便隐匿和蹲守;她跟到他们购物的古董家具店门口,在陌生路人的帮助下知道了店面布局和店主容貌的信息,几天之后重新拜访,在与店主的攀谈中得知了Henri B.的妻子是橱柜制造商,而他本人则计划之后返回威尼斯拍摄一部电影;她还找到了能够临街俯瞰旅馆出入口的住户的主人,获得准许待在客房的窗台观察……

不过,跟踪者的规则很快就被打破。隔天下午,Henri B.独自一人,卡尔似乎在跟随的过程中有些大意起来,她也很快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目光,直到Henri B.终于站在她面前,沉默片刻之后开口:“你的眼睛,我认得出你的眼睛;那才是你该藏起来的东西。”他举起相机拍下她的照片,随后提议一起走走。两人的谈话非常沉闷干瘪,卡尔几乎只用是或否来回答Henri B.的提问,双方频频陷于沉默。在分别之时她试图拍照,他则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一边喊着:“不行,这违反了规则。”她随后仍然拍下一张他远去的背影,在日记中则这样写道:

“我此前所想象的是什么?他会带上我一起,会挑战我,还是会利用我?Henri B.什么也没做,而我什么也没发现。这只是一个平淡故事的平淡结局。”

女版奥菲斯

希腊神话中,太阳神与史诗缪斯女神之子奥菲斯(Orpheus),为了能让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尤莉迪丝(Eurydice)重回人间,一路弹着七弦琴,唱着悲恸的情歌来到冥府。冥王与冥后深受感动因而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要求在两人抵达地面之前,奥菲斯都不能回头看妻子,也不能和她说话,否则尤莉迪丝将永远不再复活。

冥王随后令人带来了尤莉迪丝的亡魂,跟在欣喜若狂的奥菲斯身后。奥菲斯一心想着尽快带回爱妻,一路上疾走如飞,并且牢记着并不回头。终于,他走出漫漫黑暗来到了光亮之下,阳光遍洒的人间让他开心地回转过身,却发现虽然自己站在地面,可尤莉迪丝落后几步还身处暗中。而就在奥菲斯转头的一瞬间,尤莉迪丝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拉拽着后退,任凭她伸长双臂挣扎也只是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回转过身,投以一瞥,所有的希望就此被粉碎——这是哲学家让·鲍德里亚为苏菲·卡尔的《威尼斯套房》所找到的原型:“她有没有秘密地渴求过,当他发现这跟踪难以忍受时会把她杀死……或者,像是从地狱带回尤莉迪丝的奥菲斯那样,他朝向她转过身去,便让她瞬间消失?”

Henri B.不是奥菲斯,他可以潇洒地走开,但后者痛失爱妻而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般过着余生,激怒了酒神的女信徒而被杀死之后,成为一颗漂流在河中继续哼唱哀歌的头颅。卡尔,倒是像极了尤莉迪丝的亡魂,在黑暗中跟随时几乎没有心智与方向;她走不快,(必须)和他保持距离;她被他所牵引,那牵引出自一种复杂的诱惑;而最终她被他的回望打回原形,在他的世界里不复存在。

不存在、消失,甚至死去,对陌生人而言其实并无分别。只是,同神话中出于挚爱的急切与最终痛苦的幻灭相比起来,卡尔所受到的牵引是不是也来自爱,或者往轻了说,是来自爱慕吗?鲍德里亚显然不会同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所有那些可能建立起他们两人之间联络或关系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就是诱惑的代价。秘密不能被打破,否则故事就会落入平庸。”

在卡尔的日记描述中,爱是一个好用的借口,以便她向陌生人开口求助时能道出原委:

1980年2月18日,星期一。她在古董店门口徘徊等待。“晚上20点10分。那个离开La Colomba的男人盯着我看了好久。他停下来和我说话,他很惊讶地看到我在那么冷的天还待在原地不动。他想知道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告诉他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一似乎只有爱显得可以接受一一这个男人从18点15分开始在一个女人的陪同下进了Luigi古董店。我请他单独加入他们,然后回來的时候告诉我看到了什么。他同意了。”

爱,也是卡尔在漫长无谓的等待中,需要不时提醒自己的一个否定选项,她借由普鲁斯特之口道出实情:

1980年2月16日,星期六。“中午12点30分。我沿着Lido的海滩散了个步。我想起了他,还想起了普鲁斯特的句子:‘想到我人生中荒废的岁月,想到我想要去死,而且我所拥有过最好的爱,是付诸那个我并不在乎的女人,她甚至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不能忘了自己对Henri B.毫无爱慕之情。我等待他到来时的焦虑难安,害怕相遇的那种恐惧,这些征兆都并不真的是我的一部分。”

卡尔对具体的Henri B.没有爱恋,(或许)也几乎没有性的欲求。她并不试图开启真正的谈话,当HenriB.直视她抛出问题时,她反而是更快关上心门的那个人。她不需要获得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对方。她不想介入他的生活,只想做近距离地观望。她体验到的未知、焦灼、紧张、刺激……统统围绕着那个抽象的背影——卡尔抽去了爱,只为自己保留下爱的病症。

没有性幻想

卡尔对Henri B.有没有性幻想?这是一处模棱两可的存疑。

鲍德里亚认为:“她并没有在清醒地期待任何事,尤其不期待的是一场性冒险。”不过,在与Henri B.的短暂对峙之后,卡尔一方面放弃了尾随,一方面继续四处打探他的行踪,并辗转得知了他们要返回巴黎的具体时间。“在没有他的威尼斯要做些什么呢。我想我应该离开,但我同时好像看到自己住进了他先前的房间,睡在他的床上。”

在现实中,因为旅馆被预订一空,卡尔所能做的就是同他们“一起”离开威尼斯。她照着火车时刻表选定了比Henri B.早5分钟到站的班次,在他和妻子拖着行李走出车站大门时,最后一次拍下他们背影的照片。随后在日记的末尾写道:“我不会再进一步了。他已经走开,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在过去跟随他的这13天之后,我们的故事迎来了结尾。上午10点10分。我停止跟踪Henri B。”

卡尔的威尼斯之旅有惊无险。她不曾有过性幻想吗?还是因为身份的过早败露而受到了压抑?如果可以,她想象自己睡在Henri B.待过的床上,这件事会实现吗?

卡尔未践行的诸多可能性,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在其他类型的文艺创作中得到了延续,其中之一便是2016年改编自小池真理子同名小说的日本电影《二重生活》。故事讲述了研读哲学的女学生白石珠,听从论文导师的建议而对某个专一对象进行“无理由跟踪”。

《二重生活》的原著小说的确就以苏菲·卡尔为原型;在电影中,导师面对学生的一脸迷茫,看了眼手边摆着的《威尼斯套房》一书,对她说:“把对象锁定为一个人……通过那个人,尝试观察人到底是什么。”

在卡尔的日记中,她的开篇就是跟踪的开始,我们看不见那个日常生活中的她,卡尔将自己和HenriB.的背影抽象着趋同成了一致的存在。而电影似乎借由白石珠之口为卡尔的跟踪动机进行了补充说明:“为什么会有人类,为了什么活下去……我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存在……”

大概就像写作业不会做题,就去翻翻邻桌的答案一样;因为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些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应该各有值得参考的答案吧一一观看他人以便能看清自己一一这也正是鲍德里亚所说的“反转的可能性”:“一个人为了被跟随,而必须去跟随他人;为了被拍照而必须去拍照;为了摘除面具而必须戴上面具;为了消失而必须出现;为了自己的想法被揣测而必须去揣测他人的想法。”

电影中的白石珠,跟踪看起来事业有成又家庭美满的男邻居石坂先生,他个人生活的画卷渐次铺展开来,却也是一副表里不一千疮百孔的模样。作为跟踪者的她,几乎全程懵懂无知,双眼闪烁着的好奇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遮盖不住。她像一具空乏的躯体,在跟踪和观看的帮助下完成自我投射。

被石坂先生发现之后,两人上演了一段戛然而止于女儿传唤爸爸回家短信的床戏。现实将他从眼前的荒诞中抽离出来,他端坐一边显得怅然若失;白石珠则开始诉说起自己父亲的离世、少女时爱上父亲好友的感情、与身患癌症的爱人最后相见时的无言、此后内心深处的巨大空虚,以及通过跟踪对这份空虚进行的反观和弥补……石坂停顿片刻,报以轻蔑的嘲笑:“你的故事……无聊至极……想让我同情你、理解你?做梦吧。”

这真是一次叫人绝望的对话。对白石珠而言,那是终于完成了自我反观的时刻,她看到了自己的空乏,于是变得坦诚,她的跟踪和观望也就此完成了使命。不过对于石坂来说,如果之前的上床多少出于报复之心,那么后来少女的心思和故事反倒让人难于面对:或许,只是以性幻想为理由而行的跟踪更容易被接受,因为虚空的情欲可以被消解在同样干枯空洞的肌肤相亲当中,而存在的意义却犹如巨石压身,只衬出自我的脆弱与孤独。

从某种程度来说,卡尔没有白石珠幸运,她的自我反观没能完成在对Henri B.跟踪的终结之时。应该说,从卡尔的许多创作来看,尤其是早期作品,她始终围绕着窥探他人隐私的元素展开:她曾在1979年4月,邀请了28个友人、邻居或是陌生人睡到自己的床上,每人8小时,延续一周,她在此期间对他们拍照、做记录,组成了题为《睡眠者》(TheSleepeI's)的项目。

在《威尼斯套房》的一年之后,卡尔重返威尼斯,到一间旅店应征做了三周的清洁工作,她拍下住客们的个人物品,好像能从这些细节来揣度陌生人生活的面貌——《旅馆》(The Hotel,1981)。同年,她又让母亲雇请私家侦探,对自己施行了为期一天的跟踪,“为自己的经验提供照片证据”——《影子》(The Shadow,1981)。尽管时过境迁,但这兩组作品都可被视作是跟踪Henri B.故事的续篇,她去到了那个抽象的“他”的房间,也恰如鲍德里亚所说的那样,追踪他人以便被追踪。

跟踪、侦查、偷窥、探私……卡尔的行径常常踩在道德甚至是法律的边线上。两年后的项目《地址簿》(The Address Book,1983)为她招来了更大范围的质疑。卡尔将路边捡到的地址簿影印后归还回去,随后照着上面的联络方式挨个打电话,逐渐拼凑出这本地址簿主人编剧先生Pierre D.的种种细节。她受邀在法国的《解放报》连载与之相关的内容,引来主人公Pierre D.的法律诉讼威胁,他甚至要求报社刊发卡尔的裸照以作为报复。纷争的最后,卡尔答应直到Pierre D.逝世之后,这个项目才能完全公之于众。

早期的卡尔好奇心旺盛,他人的生活令她着迷,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开始,我创造那些经验,因为我自己是迷失的。”到了90年代,卡尔作品中的他人与自我开始互相交织,难分彼此。

小说家/电影人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写作于1992年的小说《巨兽》(Leviathan)应卡尔的合作要求,以她为原型创作了Maria这个角色。Maria的许多故事直接来自真实的卡尔,而奥斯特为Maria虚构的不少生活习惯又反过来为卡尔所采用,比如《单色食谱》(The Chromatic Diet):“有几周她会沉迷于她所谓的‘单色食谱,限制自己某一天所吃的食物都是单一的颜色。”

在更近期的创作中,卡尔的自我逐渐从一个空乏的容器成为向外满溢的源泉。2003年的作品《剧痛》(Exquisite Pain)创作于她前往日本做艺术驻留的三个月期间,但是远东的风景和文化几乎不被着墨,她每天拍摄一张照片记录下自己当时正在经历的最为心碎的分手。卡尔也向他人收集各自糟糕痛苦的回忆,共同组成这件创作。

与之类似的,是2007年代表法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项目《照顾好你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标题来自前任分手邮件中的最后一句话。卡尔将邮件的原本(其实经过了语法编辑、礼仪与法律顾问的审核)分发给107位不同职业和背景的女性,邀请她们一起“回信”。

卡尔的多数作品都以文本为主,但又并不归属于传统的纯文学分类,其中的随机性、略有舌痹的口语写作所带来的阅读感、日记体和图文相匹等形式上的规律……都可以回溯到上世纪60年代的法国文学运动“乌力波”(Oulipo)或称“潜在文学工场”,一个由作家雷蒙·格诺(Raymond Oueneau)和数学家弗朗索瓦·勒利奥内(Francois Le Lionnais)共同创立的松散团体。

另一方面,卡尔在作品中提供和强化了有别于主流威权的“女性凝视”,这一点也颇为艺术史学者们所欣喜。她的观看是直白、坦率而大胆的。她的出发点总是极度个人化,但剖开的切面又兼具公共性,在现代人的社会性与私人生活之间的含混地带上,打造出一片庸常又醒目的景观。

除此之外,卡尔曾经这样解释自己艺术创作的动机:“我所做的事都是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位艺术收藏家,所以我想做艺术来让他高兴,因为我知道这种尝试是安全的。”“我需要得到大概五个人的认可。首先就是我父亲。事实上我会特地去创作一些他喜欢的类型的作品。”

卡尔曾在年轻时离家,做了七年的远游旅行,再回巴黎时,她只感到陌生与疏离。父亲喜欢年轻模特,是后来尼姆当代艺术馆Carre dart的发起人,他并不骄傲于当时有点迷失又发胖的女儿。“我不是那种他想要的女儿。我从他的眼睛里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卡尔随后积极快速地投身于当代艺术的创作,她多产而高频,又受幸运眷顾很快地成为法国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2015年卡尔的父亲去世,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她想要向他证明一切的人消失了。卡尔的创作也似乎就此停滞:“他过世之后我没有产出过任何新的想法。现在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了,我想,我可以停下了。”

也许,艺术也正是卡尔的病症,它们独立于她对父亲的情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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