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动的现代性到流动的永恒

2017-04-11 07:39薛巍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大屠杀鲍曼液态

薛巍

波兰裔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于1月9日去世,享年91岁。他妻子说,鲍曼走向了“流动的永恒”。

现代性和大屠杀

有人问鲍曼,谁对他的影响最大,他说是安东尼奥·葛兰西、格奥尔格·齐美尔和自己的妻子雅尼娜。“葛兰西告诉我去做什么,齐美尔告诉我怎么做,雅尼娜告诉我为什么而做。”他说,葛兰西把他从决定论中解放了出来,齐美尔指引了他使用何种方法的方向,妻子雅尼娜让他明白社会学能够发挥重要的作用。1948年鲍曼跟雅尼娜成婚,二人相识于华沙大学。1985年雅尼娜在《冬日的早晨》一书中记述了她在华沙贫民窟遭受的苦难。这本书让鲍曼开始关注大屠杀。

《卫报》专栏作家玛德琳·本丁说:“鲍曼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社会学家,因为他全神贯注于道德问题。他不喜欢详尽的统计学分析和调查,更喜欢宏大的、广泛的断言。他建立论证靠的不是收集事实,而是靠挑衅。他也不接受传统的社会学的边界。他处于社会学、哲学和心理学的空隙中。”他说最能给他带来灵感的不是社会学或哲学,而是文学,是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那样的作家。有人问他,他会带哪本书去荒岛,他选了博尔赫斯的书。他说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穆齐尔等人的书是他徒劳地学着去达致的榜樣:“景色的广度,对人类思想宝库各个部分的无拘束感,对人类经验各个方面的感知,对它尚未被发现的可能性的敏感。”

鲍曼写过50多部书,1989年出版的《现代性与大屠杀》是他的成名作。许多思想家认为,野蛮的大屠杀是现代性的断裂,鲍曼则认为大屠杀正是现代性的结果。他说:“现代性是大屠杀的必要条件,虽然不是充分条件。对一个民族系统、全面的毁坏,要在广大的领土上、用好多年来展开,这需要现代的工业和运输技术,以及现代的管理,要有细致的分工和严格的官僚制的命令和执行规则。最令这一工程具有现代性质的,是它的目标取向,它遵从马克斯·韦伯对现代性的定义:它是工具理性的时代,能够选择最有效、成本最低的手段来确定目标。”

种族灭绝并不是现代的发明。但过去的种族灭绝,是由于部落或教派之间的敌意,往往是军队在占领新的领土之后劫掠欲望和敌意的一次性爆发,或者是对邻居的敌对情绪的短期爆发。而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完全是一种现代现象,跟其他种族灭绝不同的是,它依赖于冷血的、冷静的计算和计划。所以它才能在一个因其哲学家、音乐家、科学家和诗人而出名的国家被发起、设计和计划。

鲍曼跟福柯一样,认为现代性的核心特征是控制、划分和分类的冲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被强化。纳粹觉得他们无法忍受作为他者的犹太人住在他们的领土内。鲍曼说,大屠杀的意识形态和方法都是现代的。它是使用现代技术的工业化屠杀;其受害者被仔细地划分和记录。实施大屠杀的是现代的官僚体制,在其中理性化的分工确保了道德责任被稀释到消失的地步。他不信任启蒙运动的价值观。现代性是启蒙运动在18世纪理性的年代和19世纪工业化的年代的表现,它努力建立秩序、确定性和绝对真理。但它在这么做的时候也致力于消除含混和差异。

液态现代性

英国社会学家丹尼斯·史密斯称鲍曼为“后现代性的预言家”,他说鲍曼的计划充满抱负,他相信我们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有后现代性这种人类境况在,人们不再相信现代意识形态制造的宏大承诺之后,人们不再接受民主能够给予人们以权利,或科学能给予人类以力量使自然服从它的意志。鲍曼想要抓住后现代的民众在进行思考、感受、选择存在时的本质特征,他想要理解后现代栖息地的居民们是如何尝试着为自己创造有意义的生活的。

鲍曼相信,后现代的世界是一个无根的陌生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企图生存下来,并通过消耗他们偶然获得的个人资源去创造意义。在这个世界当中,人们不具有由较高权力强加的绝对道德准则的鼓励性指导。当这个世界的居住者面对伦理困境时,他们不再能够把它们向上交给官员、教授、政治家、科学家或扮演某种道德祭司的专家,他们不得不为自己选择在特殊的境遇中需要遵循的某种行为规则。在后现代世界,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类用自由换取安全感的做法已经被逆转了,现在我们用安全感来换取自由,因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就要对我们的情感生活和政治参与担负起前所未有的责任。

到20世纪90年代,鲍曼提出了“液态现代性”这一概念来描述当代世界。他说,之所以称这样的世界为“液态的”,是因为像所有流体一样,它无法停下来并保持长久不变。这个世界中,差不多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包括我们追随的时尚与我们关注的对象(我们的焦点总在不断转移,今天或许就从昨日着迷的事物或事件中抽身离开,同样,我们今天上心的事或物,明天可能就不再理会了),我们有梦想也有恐惧,我们有渴望也有厌倦,我们既充满希望,但又坐卧不安。我们赖以谋生以及为之谋划未来的周遭环境也在不断变化。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与某些人建立联系,与其他人断绝往来(或者失去联络);更幸福的机会与痛苦的威胁,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它们变化得太过迅速和飘忽不定,让人无法有效地做事,也没办法理智地去做出判断或改变判断,让它们顺利运行,或者提前设定。

在液态的现代生活中,没有永久的关系,我们某个时候接受的关系只能松散地连在一起,以便环境变化时快速、轻松地解开,因为液态社会环境肯定会反复变化。在全球化、液态世界,出现了跟坚固的现代世界的朝圣者不同的一种人,鲍曼称之为旅行者、漂泊者。在液态现代性社会,每个人都在移动,但出于不同的理由、采取不同的方式。旅行者的移动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漂泊者则是出于被迫,他们可能是难民。“旅行者移动是因为他们觉得世界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漂泊者移动则是因为他们发现世界令人难以忍受地不可居住。”

鲍曼拒绝提供对当前困境具体的解决方法,但他一直信奉社会主义。他说:“我曾经是左翼,现在是左翼,到死也将是左翼。”他始终关心穷人,无论是探讨大屠杀还是全球化,他的焦点都是人类如何通过道德选择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他否认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会认为一切都不可改变,所以什么都不做。而鲍曼说:“我为什么写书?我为什么思考?我为什么要充满激情?因为事情可以不一样,它们可以变得更好。我的角色就是让人们警觉到危险,要去做些什么。哲学家列维纳斯说,永远都不要安慰自己说,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因为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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