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留人醉(短篇小说)

2017-04-13 18:22谭岩
红豆 2017年4期
关键词:中远电话母亲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刊发表作品多篇。

叶好梦和她的男朋友在江心花园购了一套房子。说好了,房子一装修完,俩人就结婚。目前房子的装修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隔一天,男朋友朱一民就会打来电话,说又买了什么高级厨柜,或者哪里进口的便盆,语气中多少有些显耀、表功的意思。叶好梦知道,与其说是在讨好她这个未婚妻,还不如说在讨好自己的妈,他未来的岳母——他是想借自己的口向母亲汇报房子装修的进程。在婚姻的问题上,全是妈说了算,房子装得满不满意,婚期定在什么时间,全凭妈一时的高兴。头几天,朱一民的电话打得让人耳朵发麻,他的高嗓门儿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布又买了一件什么高档商品,可今天上午的电话却打得吞吞吐吐,声音低得像蚊子,原来装修超过了预算,房子才装到一半,钱已经用完了,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叶好梦知道自己这几年节吃俭用,也存了好几万块钱,可是这钱她却不能完全做主,要回去跟妈商量。她的生活是妈管着,她的钱也都是妈给存着,在妈的眼中,她好像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什么,要你拿钱?!那先是怎么说的?房子都弄不好,还想娶老婆?!

中午时回去一说,摇着扇子扇风的母亲就跳了起来。一个芭蕉扇在茶几上拍得啪啪响:

一分钱都不能给!还说是借,那是一借永不回!你这么大了也不自己想想,他说借你就答应了?我看你是猪脑壳——

无端地受了一顿母亲的臭骂,叶好梦又急又恼,脚一跌,饭也没吃就回学校了。一人在办公室,想了又想,还擦了一下鼻子,好在别个老师都忙,没有注意到她的狼狈样儿。放在屉子包里的电话响了好几遍,她知道是男友朱一民打来的,他的一个电话就惹得自己挨了母亲的一顿骂,正恼他呢,所以就任它在屉子里响,懒得理。

直到放了学,她要看时间,才从屉子里掏出电话,一看果然是四五个未接来电。可没想到再一按键,那电话上显示的号码却让她很觉意外,那不是男朋友朱一民的熟悉的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一个从没有接过的陌生电话。

是谁?还打了四五遍?莫不是打错了?

正在疑惑,那个号码又打来了。

喂,请问您找谁?叶好梦礼貌地问。

你好!是叶好梦吧?

对方完全是熟人的语气。这是一个非常——磁性的男中音!叶好梦身心一震,可仍是不相信似的迟疑:

请问您是——

哈,怎么,大教授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

哎,我们小学没有教授的。你是——

你的老同学啊——范、中、远。

果然是他!叶好梦的心突然跳起来: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怎么不能是我?怎么不能有你的电话?哈哈,你不想我,也不允许我想想你吗?

范中远在电话里开起了玩笑。

你现在在哪里啊?还在水月寺中学吗?叶好梦觉得自己太敏感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掩饰道。他们那一个年级的同学,不少是委培生,大多分回了山区的县里,除了她这种本身是城市户口的人。

哈,就知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早不在那个烂学校了!

范中远告诉她,他已跳槽到一家企业工作——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企业,各国各地都设有分公司,现在他已是一个部门的经理,来聊城参加那个企业的中层干部培训班的。

晚上有時间吗?想请你坐坐——

电话那头,范中远热情万丈地邀请道。

还有谁?叶好梦的意思是说,还请了哪些同学。毕业后,也有几个同学留在了聊城,可是叶好梦向来独身自好,很少跟同学们来往。

没有,就我们两个!范中远毫不遮掩地说。

如果只是一般同学,吃吃饭见见面也未尝不可,可是,范中远,她曾经的恋人,应该说是被自己抛弃的人,再见面能说什么?再说只有他们两个人,搞得像约会似的,如果让朱一民知道她还在和初恋的情人见面,他会怎么想?一时间很多的念头蜜蜂似的在她脑子中转着,电话那头的人也明显地感觉出她的犹疑来。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想见我啊?

不不不——叶好梦急忙说。毕竟这范中远是她的初恋情人,她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和这人相关相连,再说,她也不是那种能下得起面皮的人。

对不起呀,我差点儿忘记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事,不能来。

是要到江心花园,看你们正在装修的新房吧?

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头大度地笑了起来,说,也好,你先忙吧,我也不急,我在这里要待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好,有时间我请你。叶好梦突然溜出一句,说过后又觉得很后悔,仿佛一下背上了什么责任似的。

算了,还是我请你吧,只要你肯赏光!

回到家里,一进门,叶好梦的老妈就心痛地说:

你看你!快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儿,说你两句就使气!快,这碗银耳汤,快喝了——饿了吧?还有一个菜,炒了就吃饭。

妈总是像个医生似的,说要给她补这补那的,这银耳汤她早喝腻了,就坐在客厅里,汤匙碰得碗砰砰响,那是告诉母亲她在认真地喝,然后好抽个机会倒进厕所。正当她要站起身,装作倒残渣进卫生间的时候,电话响了,是男朋友朱一民打来的,他中彩了似的告诉她,他找朋友借到钱了。

我也没想到,人家那么爽快!一下就是三万,还不要息——你看我的哥们儿还够哥们儿吧?

这朱一民就是这样,遇芝麻大点儿事都要大惊小怪——她突然想起范中远的成熟,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又觉得这样比较不好,就闷闷不乐地说:

今天晚上有点儿不舒服,看房子我就不去了。

不去了?你不是说哪里的设计要改一改的吗?明天请的师傅就要来装那个电视墙了——

叶好梦突然觉得很烦——简直就跟自己的老妈一样唠叨,像个女人的嘴。

随你便,你说怎么装就怎么装!说完,挂了电话。

围着围裙炒菜的母亲拿着一把锅铲出了厨房,站在客厅那头,警觉地问:

是不是朱一民打来的?还在说钱的事?

他说找到钱了——

这还差不多。母亲警觉的脸放松了,笑着说,房子本就该他搞嘛。

这个范中远的突然出现,一下打乱了叶好梦的生活,也扰乱了她宁静的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克制着不去接范中远的电话,总是以自己正在上课和忙为由,在几个电话之后,才礼节性地接听一下。

不是说在培训吗?怎么不好好地听课,又跑出教室了?她不得不多说两句,以示热情。

听不进去!

请的不都是大学教授吗?人家讲得不好?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不是人家讲得不好,我坐在那里心不在马。

他有意说了一句笑话。

为什么?

想你啊!

哈哈哈,不会吧?话虽这样说,叶好梦心里还是像吃了颗糖一样,交流的兴趣也高涨了。

说真的。我现在坐在这宾馆花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就跟我们原来学校里的那条长木凳一模一样,也是绿色的——

叶好梦的某根神经突然被扯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一对学生、一对情侣,两人都拿着书本,在含情相视,两只手沿着那绿色的木凳,寒战似的爬到了一起——陷入了某种往事里的女教师突然醒来似的,忙对电话中说:对不起,我要上课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的范中远,突然像消失了,一个短信也没了。到了上课的时候,叶好梦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拿出电话,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未接电话和短信,下课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打开电话来看。可除了男朋友朱一民汇报装房的电话外,再也没了那个人的任何短信。

自己毕竟是当地人,要尽地主之谊不是?不能电话也不主动跟人家打一个吧?叶好梦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在放学后,办公室里一片空荡寂静的时候,落寞的女教师拿起了电话。

过了半个小时,江边小学的叶老师走出了校门。她没像往常一样,到停车棚去骑她的那辆自行车,而是朝校门走去。刚才,她在办公室里看看窗外没人,还悄悄掏出化妆盒来,对着那面小镜补了个淡妆。她一出校门就朝马路上张望,望那些红色的出租车。正在她瞭望的时候,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从她背后滑到了她的面前。她吓得一让,正恼火地想,谁开车不长眼,要压到了自己的脚呢?车窗门却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多年不见的嘻笑着的脸:

叶老师好!

虽然她事前已经知道,他现在已是一个大企业的部门经理了,但仍然一时不能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事业有成,一身的名牌,开着自己的轿车来接她的人和原来的那个范中远结合起来。啊,眼前的人变化太大了,变戏法似的。学生时代的那个范中远,是多么的寒酸啊,一件衣服可以穿几年,一双球鞋可以从春天穿到冬天,请她吃个冷饮,多数是一毛钱一根的冰棒,还说那是纯天然的,不含色素什么的,很少买贵一点儿的雪糕;头发也是胡乱地搭在头上,为了图便宜,总是让学校门前的那个老头儿给他剪,剪得长一根短一根,难看死了,可现在一根根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头上,有条不紊,不仅是精心修理过,还保持得很好,让人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在社会上是有地位的。变了,完全变了,与其说像个有钱人,但不如说像个儒雅的绅士。

看什么?不认识了?请上车啊。

范中远见她盯着自己,便也把自己从前胸望到了后脚,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便微笑着拉开了车门,一手便很自然地轻搭在葉好梦的肩头,推她上车。

车里正放着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首《秋日私语》。叶好梦一坐进车去,熟悉的旋律一下漫上身来,仿佛全身沉浸到往日的岁月里。

你怎么还喜欢这首曲子?几年后出现在眼前的昔日恋人的形象,远出于叶好梦所料,她感到很意外、很惊奇,心中涌起种种不能言状的感觉。为了怕范中远识破自己的内心,便总要无话找话。

范中远一面盯着倒车镜,熟练地倒着车,一面有意无意地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喜欢上的就永远丢不了。

这话说得叶好梦脸上像被什么钳了一下,感觉脸是红了。她像个傻子似的又说,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开车?这真的是你自己的车吗?

范中远打着方向盘说,难道我不配有车吗?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真见鬼了,自己怎么老说错话?叶好梦见了这扮相高贵和华丽的轿车,感觉自己一下矮了许多,说话也不灵便了。真像梦一样,这世界完全倒了个个儿,昔日那个寒酸的男生哪儿去了?想到这个家伙昔日的那个寒酸样,叶好梦仿佛找到了一份自信,说,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算了吧,范中远说,还是我请吧——我不习惯女人请男人的。

这家伙还是这个脾气。就是在他最贫寒的时候,遇到付钱的事情也总是抢在前面。这一点和她现在的男朋友朱一民不同,就是俩人出去吃一顿饭,朱一民吃完了也是坐在那里,悠闲地拿着牙签剔牙,好像不记得还要埋单的。如果她实在坐得不好意思了,起身去付了账,朱一民那一天就会显得十分高兴,像捡了什么便宜似的,话就会比平时多多了。嘿,怎么了,怎么老是拿朱一民和他比?叶好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便立刻打消了心底的那些让人遗憾的想法,装作轻松的样子说:

行啊,你发达了,就该吃你的!

叶好梦现在也记不起了,多年前,准确地说是六年前,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可能和俩人都当学校广播室的播音员有关吧。每次播音完,范中远就要按上那个《秋日私语》的磁带,校园里就到处荡漾着那钢琴曲的柔波。那是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播完了音,叶好梦一如既往地收拾桌上的那些播完的稿子,准备回家去吃饭了,说着话的范中远突然按住了她那收拾着稿纸的手。

我们——谈朋友吧。

那个时候,同学中谈朋友的已不是一对两对了,两个人在广播室里,还常常谈论这个同学和那个同学的事情,可叶好梦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走到这一步。就在范中远拉着她的手的时候,门外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约她一起回家。感觉到来人的脚步声了,叶好梦便在慌乱中急得点了一下头,扯出了自己的手,然后红着脸跑出了广播室。

不久他们便像很多同学一样,并不遮人耳目地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朋友。学校树荫下的那条绿色长凳,成了他们相约相会的主要场所,有时是俩人坐在那里看书,一头坐着一个,互不相扰,突然有一个声也不作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两根冰棍或者一根雪糕,笑眯眯地来了;有时谈论修改着要播出的播音稿,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预播得绘声绘色,有一个突然意识到对方的脉脉含情,便害羞地低下头去。在一个月色如水、柔风轻拂的晚上,坐在那条树影长凳上,规划着未来、倾心长谈的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到了一起。

可是甜蜜的爱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独生的宝贝女儿谈朋友的事儿,父母很快知道了。从她那总是回来过晚的亢奋情绪中,都是从这条道上走过来的母亲首先嗅到了蛛丝马迹。经过跟踪和观察,再一审问,毫无经验的女儿什么都招了。

不行!母亲武断地说。

为什么?!女儿眼中含满泪水。

他是委培生,从山区来的,毕业后要回到乡下,你愿意跟他到乡下去过一辈子?原来老妈像个克格勃一样,什么都调查清楚了。

不是你教育我说,谈朋友是会选的选人才,不会选的选家财吗?

我看那个范中远也并不是个什么会成器的材!会写个广播稿,能播个音,就算是人才?!母亲教训起女儿的目光短浅、孤陋寡闻。

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发话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样吧,抽个时间叫那个小范来一趟。

过了几天,范中远应邀到叶好梦的家,接受叶好梦的父母的考察。叶好梦注意到,衣着寒酸、举止局促,没了在学校时的自信和潇洒的范中远一跨进自己的家门,向来喜欢以貌取人的父亲就首先皱起了眉头,叶好梦心头一凉,完了,自己唯一的支持者也转变了立场了。

果然,考察变成了审察,询问变成了审问。审问完毕,叶好梦承认,自己也很难受于自己的父母对范中远露出的鄙夷神色。

以前的事情我们不追究了,希望你们的朋友关系就此而止——你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是我们嫌你家贫,是我们好梦不可能回到你那个山区,只有山区嫁到城市,哪有城里人睁着眼睛嫁到山区去的?我们跟梦儿说了,如果她不听,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父女关系——

听完这最后的通牒,范中远像望着救命稻草似的望向叶好梦,可是坐在她母亲身边的叶好梦低着头,并不望他一眼。年轻小伙儿急切希求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他站了起来,朝叶好梦父母鞠了一个躬:

伯父,伯母,打扰了!

这个时候,电光一闪,窗外响起了雨点声。

范中远告辞出门,一直低着头的叶好梦,抬头见了窗外的雨点,本能地抓起雨伞要去送他,可是被母亲厉声喝住了:

送什么送?你给我站住!你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已走出门外的范中远,听见门内的声音,只是站了一瞬,然后一低头,走进了冰冷的雨水中。

怎么样,伯父伯母都还好吧?叶好梦见了范中远,与他学生时代的形象判若两人,正在感慨万端,回忆往事,驾车的范中远突然问道。

嗯,都退休了——叶好梦一面应答着他的话,一面想:如果现在西装革履宝马香车的范中远出现在自己的爸妈面前,他们会怎么想呢?会后悔吗?她叶好梦就感到后悔,感到一种从心底泛出来的淡淡的酸味儿,怨愁。怎么那么听爸妈的话呢?叫不跟他谈朋友了,就不谈朋友了;叫不跟范中远来往了,就不跟他来往了。为了避免与他单独相处,她听母亲的话,学校广播室的播音也推辞不干了,说自己患了咽炎。一天要去坐好几回的那个校园的长条凳,从此也让它空寂在树影下,起初还见范中远一个苦苦等候的影子在那里坐着,不久,那里成了另一对恋人聚会的天下。在校园里走着走着,突然远远地望见范中远站在过道上,明显地是在等待着、期待着,她便绕一个道,绕一个大大的弯也不去见他,或者夹在一帮同学中,说说笑笑地一路走过,装作没有看见他那失望的面孔。范中远给她写的条子、写的信,有时是看一眼就丢到一边,有时是连看也不看就原样退了回去。望着范中远那段日子的失魂落魄和一脸憔悴,有时也很难过,可又一想,怎能丢下爸妈去跟他处朋友啊?再说,也不能真的就跟他到山区生活是不是?就让他死了这份心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事过多年,他那一份执恋自己的心仍在燃烧。在范中远那时而喃喃时而自我调侃的叙述中,叶好梦知道昔日的恋人一颗灼热的心并没有变,也知道了自己当年对他造成了怎样难以弥补的伤害。这既让叶好梦感动,更让她一份虚荣的心感到满足。这个看上去如此成功的男人仍然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依然是自己至死不渝的追随者。或许那西餐厅摇曳的烛光、让人心醉的音乐,适合追忆往事、谈情说爱;或许出于自己当年那近乎残忍的决绝,对人伤害后的觉醒和对眼前这个痴情人的怜悯;或许本身就是喜欢这个男人,只是由于父母的干扰才禁锢着自己的热情,当几杯红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光,在一种追忆式的语调停下来的间歇,四目相对,女主人公害羞地低下头去的时候,男主人公适时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女主人公的纤纤玉腕。一种幸福的电流贯穿叶好梦的全身,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在幸福又充满期待地颤抖着,她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月华如水的初恋夜晚。

好梦——男人捏着她依旧白嫩的手,深情呼唤着,喘息声变得急促,他欲站起身来,将有所作为。

不——

叶好梦大叫了一声,附近的客人都回过头来。这一声惊叫也阻止了范中远的动作,他颓然地坐回到座位,不安地关心地问:

怎么了?

叶好梦意识到自己反应的过分和唐突,甚至缺乏修养。可是,自己是有男朋友的啊。她几乎是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说:

对不起——不早了,你送我回家吧。

當范中远开车送她到家的时候,叶好梦像是要急于摆脱他似的,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说了一声“再见”,就穿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跑向自己的家门,也没有起码的礼节性的挥挥手,站在那里目送人家的远去,或者礼节性地问别人要不要进屋去坐坐,她只顾逃离这辆车,逃离这个男人。在车窗里的范中远不解的目光中,啪的一声,进屋去的叶好梦关上了铁门。

不是说晚点儿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早?还在厨房里收拾什么的妈见了问。

叶好梦不理母亲,径直进了自己的房,砰地关上了房门,给家人感觉是不要打扰,她要备课,要工作了。她坐到了电脑前,有些慌乱地掏出了电话。她要打给男友朱一民,要朱一民来陪陪她,陪她说说话,或者陪她到江边去走走,总之今天晚上必须要和朱一民在一起。她仿佛已感到了什么危险,朱一民就是她安全的屏障。

可是,连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打回来了。

老婆,我在打牌,有什么指示?油腔滑调的朱一民,虽然俩人还没结婚,但他已经觉得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

听了叶好梦的话,朱一民不解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到江边去散步?!我说老婆,你今天就不去了吧,过一天我陪你行不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手气特好,已经赢了一台电磁炉了——

啪的一声,那边还在说,叶好梦已经关上了电话。庸俗,真庸俗!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庸俗的男人!叶好梦愤愤地想。接着她又想,自己难道不庸俗吗?不庸俗,会有今天的后悔?

她突然感到一种难受。她的脸仍在发烫,心仍在乱跳。她双肘搭在电脑前的那一片桌上,撑着自己发烧的脸,望着台灯灯光外,那一片让人舒适又暗淡的空间,心想:自己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几天里,男友朱一民单位组织出去旅游,临走,他打电话问叶好梦要不要带什么纪念品,平时热情万丈的叶好梦,这次却冷冷地说,随便!前恋人范中远也打来电话,说留在本市的几个老同学相聚,请她也参加。叶好梦略略沉吟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那一次的酒,男男女女都喝得天翻地覆,熟悉他俩谈过恋爱的人更是开他们的玩笑,让叶好梦既觉得甜蜜,又觉得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范中远送她回家,上车的时候,她软软地搭在了他的身上。

以后便是经常的约请。

好多天都没有回家吃饭,不知道情况的母亲见了总要问:

又跟朱一民出去了?

叶好梦懒怠回答。当妈的又问,你们上馆子,是朱一民出钱还是你出钱?

叶好梦没好气地说,都是人家请客!

妈便放心了:这个朱一民,怎么大方了——呃,你们那新房,装得怎么样了?你也没去看看?

叶好梦更烦了:都是包工——有什么好看的!

一句话硌得妈一愣,不认识似的望着她:这闺女,现在怎么这么大脾气?

是的,现在提起朱一民,提起房子,提起结婚,她都烦。不烦的是范中远,一想起他,她的心就在笑,一直笑到了脸上。在她过生的时候,记性很好的范中远请花店给她送去一束鲜花,送到了学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男友朱一民送的。那一天,范中远还带她到名牌店买了一套昂贵的衣服,叶好梦推辞不要。范中远说,他们恋爱时,他一直想送她一个什么纪念品,可是穷啊,除了送冰棍雪糕,什么也送不起,现在是将功补过。范中远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又说,你也穿得太——节约了。她知道,斟词酌句的范中远是在照顾她的自尊。的确,在同学们的聚会中,她穿的虽然说不上最低档,但也绝对不是上档次的,像范中远一样,一出场就惹人注目的。如果她是范中远的妻子或者女朋友呢?她还会是那样可以让人忽视吗?她不敢想。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俩人吃了晚餐之后,突发奇想,竟然开车穿了几条街道,找到了昔日的师院,悄悄溜进了母校的操场。在操场的那一片树林,那昔日放置长条凳的地方,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他们又像昔日的恋人一样,拥抱到了一起——不过不同的是,昔日人约黄昏、月上柳梢的那轮明月,是月华如水,了无轻尘,可现今,那柳上的月亮已是残缺,并罩着一团乌云。

在当晚回家的路上,俩人都像余兴未尽,兴致勃然,都沉溺在追忆往事的兴奋中。叶好梦已是身心如水,她如何坚硬的防线都被范中远融化掉了。她已决定,既然范中远还如此爱她,她就要嫁给他,后悔还来得及。

范中远却嘻笑着说,就怕你爸妈不认我这个女婿啊。

叶好梦听了,有些难堪,却坚决地昂起头来,说,不怕,这回我自己做主!

范中远听了,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叶好梦的手搭在开车的范中远的腿上,仿佛是要做什么强调:

中远。

什么?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好几年了。

什么话呀?说你爱我?范中远偏过头来,仍是一脸的戏谑。

不是。我想就我的父母几年前对你的不公平,表示道歉。真的,如果你不解恨,怎么样对我都行!

范中远听了,渐渐收起了嘻笑的神情,专注地开起车来。夜色中,这辆银色的轿车穿过一团团迷离的霓虹灯光。

现在是反过来,是叶好梦向范中远求婚了,范中远答应她要好好想想,过两天再答复。叶好梦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毕竟是自己先负于人,人家要考虑两天,这要求也并不过分嘛。凭自己在范中远心目中的分量,她也不焦急,知道他迟早会答应的。他的迟疑,在叶好梦看来,只不过是男人心胸的狭窄,嫌她跟朱一民谈了两年的恋爱。在这一点上,她明确地告诉他,她的母亲管得很严,在与朱一民处朋友的两年里,除了实在避免不了的拥抱亲吻,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接触,要他放心好了。

叶好梦自己也放心地耐心等了两天,第三天,叶好梦主动给范中远打电话,可是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发短信,可发出去也是石沉大海。叶好梦慌了,她找到他们培训的地方,可是人家告诉她,他们的培训一个星期前就提前结束了。

就在叶好梦心里充满猜测和焦虑的时候,一天晚上,她正在电脑前强收心思,准备第二天的公开课,范中远发来了短信,很长,三次才发完。看完了短信,叶好梦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原来,范中远一直没有忘怀由于贫穷受到她的父母羞辱的一幕,那一天从她的家门走出去,踏进冰冷的雨水中时,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雪这个耻,并让他们终身后悔。他所有的拼搏,都是为了这个复仇的计划。他打算先与她以再续前缘谈朋友为名,谈个几年,拖个几年,然后再抛弃她,让她的父母守着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着急。可是那天晚上,叶好梦真诚的道歉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所谓的复仇也毫无意义。他说,他虽然爱她,但是理智让他不能爱,一个容易摇摆,没有主见,更重要的是在他困难的时候可以一眼不眨地离开他的女人,不适合跟他一起打拼天下,不适合做他的终身伴侣。朱一民装修房子借到的钱,是他有意指示朋友借给他的,原打算作为他实施报复计划,让他退出与他竞争叶好梦的筹码。现在那三万块钱,他打算作为同学、朋友,送給她的结婚贺礼,并祝她生活幸福。

读到了最后一句话,叶好梦感到手脚冰凉。她没有想到,当年自己的家人是如此沉重地伤害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并不经意的话,化解了多年的仇恨,也挽救了自己。

真的是得到挽救了吗?台灯下的女子无神地望着那一片黄亮的灯光。她知道自己的这一生,不会再有什么让人寝食不安的爱情了。

责任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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