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

田晓雨

小芩站在地铁上昏昏欲睡，她正在赶七点钟的早班。这个点上班的人按理说应该不多，但地铁上却挤得水泄不通：近一个月，乘坐地铁已经成为了S国乃至全球的新时尚——这全是由于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的缘故。

一个月之前，天上就好似神仙种豆，太阳一天比一天多一个，直到长成十个。全球成为了太阳照射下的不夜城。然而小芩的公司却并没因此放假。小芩想：“十个太阳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连公司的老总也跟她这个小职工一样开始乘坐地铁了，这倒是使贫富分化的差距缩小了。至于为啥出现十个太阳，科学家们或许会搬出全球变暖的那套陈词滥调——去它的，谁不知道人类有一天会完蛋？十个太阳倒是使人类死法变得更有意思了一些。”小芩为自己标新立异的看法笑了两声。

正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几乎与此同时，整个地铁里面的人手机都在震——准是有什么大事儿了。小芩颇为期待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心想至少也得有一群猪闯进了联合国大厦这样的新闻，才不辜负她从如此拥挤的地铁上拿出手机。

点开一看——哇！好家伙！一个全身披着树叶，留着长发的男人，正举着一把弓对准天上的太阳呢。新闻标题是《A城不夜楼的楼顶惊现树叶男举弓射日》。

A城正是小芩所在的城市。小芩干笑了两声，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出名方式，这可比凤姐还强——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唉！要是能出名就好了。果然这条新闻引起了地铁上班族的一阵骚动。有的人趁地铁靠站，冲出了地铁。

“大惊小怪！”小芩嘟囔道，把手机放进了包里。然而不到一分钟，手机又震动了。小芩再次拿出来一看：《第一个太阳消失！后羿二次举弓！人类将迎来第二个太阳的坠落！》

小芩站不稳了，她点大图片看了看：真的，天上就剩下九个太阳了。难道此人竟然是后羿？地铁上的人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儿了。天哪，她得去看看！这可比啥日食月食的稀罕多了。

地铁再次靠站，人们纷纷涌出了地铁，朝不夜楼的方向跑了过去。等小芩到达那里的时候，高楼下面已经被各大报社的记者围堵住了。出于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特警也出动了，煞有介事地背着枪站得笔直。

正当此时，后羿第二支箭追星逐月般射了出去。

仿佛光明吞噬黑暗，人们看到，第二个太阳的正中心，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然后，那个太阳沉沉地落了下去，消失在无数的钢筋水泥大厦后面。

震耳欲聋的欢呼，这是记者的狂欢节。单反相机的闪光简直比太阳还亮，新闻满天乱飞。

M国总统看见这则新闻，差点被水呛住：什么？连M国导弹都没打下去的太阳，被S国的一个原始人用箭射下来了？这次竟然不是它M国拯救世界？

后羿再次举弓：第三个太阳，第四个太阳....直到天上只剩一个太阳。

世界一片安静，随即是响破天际的欢呼声。

后羿从高楼上下来了。几个保安恭恭敬敬地扶着他从电梯上下来的。他狐疑地看着自己乘坐的电梯，甚至举起弓箭来要朝着电梯射箭，引起了围观群众的阵阵哄笑.一大帮记者蜂拥上前。

“后羿前辈，请问您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高楼楼顶的？”

后羿听不大懂，怒气冲冲地指着记者手中的相机，示意他放下。

那记者怔了一怔，然而为了这么好的新闻，就算头破血流也是值得的。于是拿着一个话筒杵了上去，差点没戳到后羿鼻子上，一边还大声说道：“后羿前辈，请问您的箭术是谁教的？”

后羿见这个圆乎乎的黑家伙戳了过来，还以为这人要打他，于是一个巴掌，把那话筒扇到了记者脸上，那记者立刻朝后倒下去了。

记者们炸了锅，不敢再拦着这个古代英雄，纷纷朝后散去。后羿不知所措地瞅着这个现代大都市，他很眼尖地看到马路上奔驰而来的几辆汽车，还以为是什么新型动物，立刻举起弓来就要射箭。吓得人们退避三舍。

一个胆大些的记者冲了出来，说道：“别射箭！里面有人！”

后羿放下了弓箭。几个特警围了上来。

后羿在记者和特警的拥护下被送到了政府。政府立刻拨款给后羿租了一套高档公寓，并且给他雇佣了一个保姆和一个老师，来帮助后羿适应现代的生活。

小芩满眼惆怅地看着后羿的背影，这个英雄，虽穿着树叶做成的衣裳，但是那股大丈夫的气魄，她在任何男人身上都没见过。啊，要是能做他妻子该多好！

这个主意在小芩心中闪过，真的！干嘛不做他妻子呢？自己是公司里的模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这个原始人能见过多少女人？趁他现在还傻乎乎的，赶紧抓住他才是。能成为后羿的妻子，她的名气可就大了，有了名，自然有吃有喝，财源滚滚。

第二天一早，小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往后羿那套公寓去了。没想到和她想法类似的女子实在不少，已经围在了后羿公寓的楼下。她们一个个都是大眼长腿的美女。小芩放眼望去，自己似乎沒占多少优势，不由得万分懊丧，唉！她怎么就不能起得早点儿呢？

正在这时，后羿从公寓的门口出来了。他已经被剃了个挺帅气的发型，还被穿上了一套高档西装。但是他脸上那股子执拗劲儿还没变，依旧顽固地背着自己那套弓箭，两个警察扯住他，试图让他把那套危险的弓箭放下，但他似乎执意要离开。

围堵在楼下的美女们连忙蜂拥而上，把后羿吓了一个愣怔。

小芩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恨不得跳起来，让后羿看到自己。但是令她惊讶的是，后羿一眼就看见了她，他镇定地穿过了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小芩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后羿走到了小芩的面前，小芩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后羿那高大的身影，深邃的眼神，不可一世的英俊面容，这一切都要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后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嫦娥。”

小芩听得真切，心里一阵发颤，难道她竟然跟嫦娥长得一样？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一个记者冲了过来，咔嚓咔嚓地给小芩拍了不少照片。后羿见状，便拉着小芩的手往公寓里面走。小芩根本就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后羿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她简直就是中了大奖。“嫦娥转世”的言论迅速在网上疯传，小芩的照片无人不知。

接下来的几个月过得跟梦一样。小芩哄着后羿去民政局跟她领了结婚证。（后羿满脸疑惑地看着结婚证说道：“这有什么用？”）她很快就出名了，并且红的发紫，接拍了许多电视剧和广告。

然而她的出名，麻烦也跟着来了。因为后羿在电视上看到了她跟别得男子的吻戏，十分愤怒，非要冲出去杀掉那个演员。小芩解释了老半天，才把后羿劝了下来。但是后羿还是因此颓丧了好些天。小芩劝他去找一份工作，别老窝家里看电视。于是后羿很快拿到了一份job offer。国立武术大学聘请他教授学生射箭，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后羿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小芩却撇撇嘴说道：“当老师能有什么名气？”

尽管如此，后羿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学生听说有后羿当老师，纷纷来上他的射箭课。国立武术大学本来颇为冷门，却忽然因为后羿的到来而学生爆满，学费也跟着水涨船高，乐坏了校长。

后羿毫无保留地传授着自己射箭的心得，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后羿手下的一个学生叫做逢蒙，尤其乖巧，箭术有赶上后羿的态势。后羿十分喜悦，逢人就夸耀自己的徒弟逢蒙。

三个月很快到了，校长把后羿叫道了自己办公室。

“后羿，”校长客客气气地说：“在学校待得还习惯吗？”

“很好，学生很努力。”

“后羿，我决定正式聘请你当这里的教授。但是，”校长话锋一转，“你得先写一篇有关射箭的论文。当教授的没有不写论文的。”

“但我不会写字。”后羿直率地说道。

“没关系，你让你的学生代你写，你口述，他代笔，但是学术成果还是你的。这不就得了。”

后羿想了想，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点点头出去了。他找到了自己最得意的学生：逢蒙。

“逢蒙，师父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后羿说道。

“师父，什么事？我一定尽力去做。”逢蒙真诚又关切地问道。

“校长要求交一篇论文，但我不会写字，我口述这篇论文，你代笔。”

“成，没问题！”逢蒙一口答应，立刻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准备打字：“师父，您说吧！”

后羿狐疑地瞧了瞧那电脑，但他已习惯了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决定忽略这些他不理解的东西——开始口述。主要是他的一些箭术精要。后羿言简意赅，一会儿就说完了。逢蒙统计了一下字数，还不到八百字。

“师父，您这论文太短了。最好要写个几千字才成。”

“什么，几千字！”后羿大惊失色。“用的了那么多？”

“师父，您别担心，这件事包在徒儿身上。”

逢蒙这孩子就是聪明，第二天，就把后羿不到八百字的文章，改写成了一片洋洋洒洒的八千字论文，还打印好了。

“这么多字，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后羿惊喜地问道。

逢蒙轻描淡写地说道：“小事一桩！我不过是把师父说的话，一句变五句，换一下主动被动语态，简单问题复杂化...技巧其实蛮多。师父，我还替您通过了论文查重呢。您原来的论文因为字数太少，查重率很高，经过我这么一改，查重率不到百分之一。”

后羿并不懂“查重率”是何方神圣。但是听这个名儿，大概麻烦不小。他情愿专心教授学生射箭，不愿去处理这些花里胡哨的琐事，便把论文事务完全交给了逢蒙。

过了半年，逢蒙替后羿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当然，署名都是后羿。后羿迅速在学术界走红，还获得了一个新的封号：“武界至尊，学界泰斗”。这些事他自己并不知道，还是从小芩嘴里得知的。小芩因为经常刷微博，后羿一有什么新动态，她就立刻转发，也不管真的假的。她自己现在也有千万粉丝，经她一转，后羿的名声就愈发火了。有时候，后羿教完一天的课回来，累得歪在床上的模样，她随手一拍，发到微博上，附几个字：“老公上课辛苦了。”她的千万粉丝就立刻不淡定了，接连转发，分分钟就能把后羿捧上头条。小芩心里知道，她的名气得益于后羿，因此要时不时地制造话题，让后羿保持热度。

小芩当初的目标达到了：她现在的确借着后羿的名气财源滚滚，她新签的电视剧片酬很高，她估算自己等拍完了这部电视剧，就能买两百平米的复式别墅。然而她那颗火热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于是先贷款买下了这幢别墅。一切都按照当时时兴的装潢来装修，窗户上装上了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虽然这样导致房子里光线阴暗，但是显得豪华又时髦。后羿不大喜欢这幢别墅，说它“像个牢笼。”但是——管他怎么说呢！小芩还买了豪车，后羿声称自己宁愿步行也不愿乘坐这个“怪物”。但是——管他怎么说呢！

这天，小芩从床上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后羿还睡在一旁没有起床。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后羿不用上课。小芩立刻抓住机会拍了一张后羿的侧脸。唉！后羿怎么能如此英俊呢？不用化妆也不用美颜相机，怎么拍都好看。小芩羡慕地叹了一口气。

她走到了别墅的阳台上，倒了一杯法国进口一九八二年名貴红酒，躺在了纯天然的藤椅上：近来她迷上了纯天然的东西：一切都要纯天然的，古色古香的，这才符合她是嫦娥转世的气质和身份。然后，她拿出了手机，用45度仰角自拍，她忧郁地拉下了右眼的眼角，嘴角调皮地上翘着，并且小心地让红酒、藤椅和身上穿得蚕丝睡衣入镜——展示自己豪奢的生活是十分有必要的。咔嚓一下，一张完美的自拍诞生了。她把自己的照片和后羿的照片拼到了一起，附上了几个字：“天气有点阴，心情微感忧郁——阳台，微冷。老公还在睡觉。”中间的那个破折号令她得意了好几分钟。微博发了出去。

手机一阵爆炸似的震动，瞬间就有几十个粉丝在下面评论。小芩点开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在骂她：“你老公出事儿啦！还有心思在这里炫富！”

小芩慌了，赶紧点开微博头条一看：“中国著名武术大学教授后羿学术造假：强迫学生代写论文”。她心慌意乱地打开了这个头条，快速浏览着，脑袋里每读一个字，就要天旋地转地轰鸣一次：“后羿的学生逢蒙向《天下快报》的记者透露，后羿的几十篇学术论文都是后羿强迫自己写得，并且从来没给过自己一分钱。逢蒙还掌握了每次后羿要求他给自己写论文的录音，论文的投稿也是后羿强逼他包办的，而且，后羿的箭术越来越差，不配教学生练箭。”

目前，这条微博已经被国内各大网站转发。

“完了完了完了！”小芩尖叫了起来，她冲进了卧室叫道：“后羿你快给我起来！”

后羿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他坐了起来，问道：“何事？”

小芩看着他那沉着的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把手机扔给他，说道：“你自己瞧！”

后羿接过手机喃喃读着，读罢，摇摇头说道：“这不是真的，逢蒙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蠢货！谁关心是不是真的！你完蛋了！”

后羿单纯地说道：“你要相信我。”

小芩厲声问道：“你有没有让逢蒙给你写论文？”

“有，我不过是为了专心上课——”

“完了！”小芩尖叫道。后羿骨子里原来是个傻瓜！他怎么就看不到这件事儿的严重性呢？这是学术造假啊！

正当此时，后羿的手机铃声响了，后羿接了起来：“后羿，你不配当教授！你被解雇了！”校长愤怒地说道，然后就挂了电话。

随后，各大网站开始围攻后羿，角度非常多样：《后羿——学术的腐败，教育的深渊？》《中国之希望何在？国粹何在？》。紧接着，还出来了一篇很长的分析报道：《深度透视：后羿的堕落，时代的堕落》；《箭术之现代意义》；甚至他射日的正确性也遭到了怀疑：《后羿射日导致太阳能发电锐减》，更为夸张的：《后羿，是救世主还是撒旦？》。令后羿瞠目结舌，百口莫辩。

小芩的生活也一落千丈。她虽然跟着后羿赚了不少钱，但早挥霍光了。自己接拍的电视剧因为出了这档事，换女主角，小芩一下子失去了丰厚的片酬。新买的别墅不得不低价拍卖，还欠下了一大堆债，真是让她欲哭无泪。她不得不回到了原来的公司，又从模特做起。

“别害怕，我再去找一份工作，不会让你吃苦的。”后羿坚定地说。

小芩心里嗤笑了一声：“会说大话的男人！”

工作确实不好找。后羿早出晚归，因为他现在没有了名气，光会射箭，这门技艺的市场又很小，因此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这天找工作未果，后羿回到了租房，小心翼翼开了门。

“找到工作了吗？”小芩阴郁地问道。后羿能听出她声音背后即将爆发的怒火。

“没有。”后羿答道，小芩的表情一下子凌厉起来，他赶忙用很快的语速说道：“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家公司在招保安，我明天一早就去试试。”

“哼！”小芩冷着脸说道。她换上了围裙，说道：“我叫你买猪肉和白菜，你买了没？”

后羿嗫嚅着说道：“猪肉、白菜又涨价了...我买了糠师傅方便面...”

“方便面！又是方便面！”小芩终于爆发了，嗓子变得格外尖利。“我都吃了两个月方便面了！你是不是想让我一辈子吃方便面啊！这个月的房租也是我垫付的，你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对不起。”后羿低着头说道。

小芩气咻咻地拿过了那几片方便面，煮了起来。

“你当初怎么那么蠢，一下子就把九个太阳全射下去了？你一个月——不，一年射一个，看他们不得求着你射太阳！到时候谁都得求你！”

后羿小声说道：“我一年射一个太阳，大地早就烤焦了——”

“看看你现在！”小芩嚷道。

夫妻俩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晚餐。

第二天一早，当门外卖豆腐的人的叫卖声吵醒了后羿时候，后羿从散发着馊味的床上爬了起来。

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薄纸，小芩已不知去向。后羿拿起了那张纸，上面写着“离婚协议书。”他忽然觉得心底被抽空了。两人在一个寻常的夏日早晨办理了离婚手续。小芩甩甩头发就离开了，她还年轻，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亏欠后羿什么，反倒是她赔上了一年的青春。好在自己还很年轻，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

后羿站在来往的人群中，看着小芩逐渐远去的背影，任由人流把他淹没。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