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快追啊

2017-04-15 19:17陈扁舟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2期
关键词:八音盒

陈扁舟

表面上看,我哥是个将军,我是他身后屁颠屁颠跑的谋士兼士兵。对于他,世上本只有两件事,与我聊天和其它。现在不妙,多了一件事,追我们班的那个女孩儿!这件事令我不满又气愤,我哥灌注到我身上的爱分出一个支流到别的流域去了,那支流日益壮大成了干流,河床又深,我成了一个支流,新的干流将无数细小支流一并吃了去。我成了中间一个不痛不痒的位置,像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

她叫洌琰,她生日那天,哥要亲手送她一个八音盒。我不负他的期望帮他挑了个白如雪的八音盒,但动了个手脚,将弹簧拉长了。

“哎,洌琰,等等。”

“你别动啊。”

哥装作落落大方的样子轻轻地扳动洌琰的肩膀,被洌琰挣开。接着,洌琰看着哥拧八音盒发条的尴尬样子,嘎吱嘎吱,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当她的耐心消磨殆尽准备转身走人的时候,《天空之城》沙哑的旋律才蹦跳到她细眯的眼睫毛上,垂挂下来,像一道帘子。我哥急于掀开帘子,但洌琰“砰”地把窗子闭上了。她敷衍我哥一句“不大对啊”,拽起书包扭头走了,书包带子一晃一晃的。

洌琰是那种恨不得吸引所有男生目光的女生。

诱饵散布各地,我哥便不幸成了众多小鱼中的一条。仅仅是开学第一天两人的擦肩而过,我哥便爱上她细长的影子,爱上她被风吹动的发丝儿,爱上她衣衫上的褶皱。男生们像饥饿的秃鹫一样扑到她的怀中争抢食物。

而她,稔熟了如何选择角度,让阳光在眼睑处投下柔软的阴影,将自己最漂亮的侧脸展现给偷窥的男生;她会在饮水机旁故意和某人娇嗔起来,余光却始终游离在周围的人身上;她会双手抱膝蹲在栏杆旁做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努力把自己引下泪来,让路过的男生心碎;她努力使自己的流言发酵再发酵,关于她的一撮撮流言像被揉黄了的布,在裹脚老妇人的绣花针上流连忘返。这些,愚笨的我哪里是自己悟出的?我的红颜知己和她是闺蜜,这些都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即使她闺蜜这样嘲讽她,作为异性的我还是觉得她魅力四射。

送八音盒的这天晚上,許是处于巧合,哥和我都像鸡蛋煎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深夜,寝室的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地在梦中解题,我和哥,汗流浃背,像顶着炎炎烈日经历一场盛大的逃亡,又像被晒过头的鱼儿怏怏无力。

哥在上铺露出个头:“怎么,还没睡着?”

“对啊。”

“我满脑子都是八音盒的声音。一闭眼就是洌琰旋转的脸庞。”

路灯将光从窗子里抛了进来,哥右铺熟睡的一米九翻了个身,脚伸出了床沿外,大拇指的第一个关节动了动,右手枕在耳朵下面。

我暗自庆幸哥已经忘了拧发条的尴尬事,要是他感觉出岔子那只能唯我是问。我羞愧地在心里向他鞠个躬。

哥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觉得我好喜欢……”

突然一米九的呼噜声冲天,像一辆疾驶而过的大卡车,盖住了后面的名字。

我这样阻挠我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看吧,她是个漂亮的情场高手,我哥是个呆头呆脑的下巴长不出胡子的眼镜男,退一万步讲,假设他们在一起,哥也一定是那个被欺负的。我还听说她私下交了个厉害的男友,什么影子细长之类的,每次前后左右问起时,她总是一撩额前的发梢:“不告诉你。”大家觉得她的一颦一笑更有魅力了。

哥追她我阻挠的次数多得像豆子:哥收集她草稿纸放进自己的抽屉每天看两眼,我偷偷拿去把它扔掉;哥向她表白,我故意通知错时间;哥用尽频率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我故意侧身挡住……哥在思考时总是摩挲着他光滑的下巴,脖子上的疤痕错了位,歪歪扭扭像一条消化不良的肠子。哥看似每次都经过了哲学家般的思考,但每次总是疯子般的行动。

哥也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黯自神伤,一人倚靠着,望向窗外的半边天空,眼神满满的都是好高骛远后的失落的哀意,是李清照笔下幽怨的女子。我觉得此时哥嘴上应叼根烟,烟雾缭绕,像个酷酷的生着闷气的黑社会老大才好。

洌琰喜欢在球场边看球,她在球场边看他,我哥在操场边看她,我在哥旁虚情假意地叹息“这真是个美丽的错误”。那碰了篮板的球下,是无数细长的扭动着的手臂,像《祝福》里祭祀祖先用的各种贡品前女人搓红了的手臂。那挥动得最长的手臂,无疑是一米九的。

这时我总是摇摇头朝他的方向发出感叹:“一米九手有多长,呼噜声就有多响。”许是因为讲别人坏话心虚,我总感觉这时候打篮球的一米九转头微笑地看我,我毛骨悚然。

这一米九,冥冥中在夜晚的关键时候都会用呼噜打断我们,可白天照镜子时确实一表人才。这篮球体特高一米九五,五官棱角分明,平时说话总是低头,显得特别谦逊。跟我这种迷你身高的说话,他不再低头,而是蹲下来,像在哄我一般。他的两条胳膊像螃蟹的脚那样细长,两腿自不必说,平日里坐着,腿在凳子底下必须交叉,再交叉,不然膝盖骨可以将桌板顶起来。

刚搬进我们寝室,我们曾展开讨论:

“哎,你说他睡觉怎么睡?”

“睡床对角线吗?”

“恐怕对角线也不够吧。”

“体对角线嘛!”

哥便爆发出一阵魔性的狂笑,笑得将窗外的鸟儿吹走,将蠢蠢欲动的蟑螂吓跑,笑得惊天地,泣鬼神,我脑补了一下,他头着了自己的床铺,身体悬在半空,两个脚腕子自如地伸到上铺床的尾部,与上铺的一双脚打起了架。后来的结果是他量身定做了一张超长床。

我总是不知道哥的自信心从哪里来,每次我使绊子,哥总能像灰太狼一样有“东山再起”的信心。而且,哥总想沾点脸皮子上的光,只看过汪峰演唱会一场,说顺了就成了三四场;只熬夜看过一次广东恒大赢了的足球赛,说顺了就成了逢夜场必看。这时我总会把眼珠子向右上角一转,想射出无数利箭把哥的牛皮戳破,心里已伸出无数个指头指着哥的额头大骂“你害不害臊”,可说实话这缺点我也有。此时哥总是吹嘘地更夸张了,一心要气我似的,那神态就像上海的小瘪三。

我决心让哥尝苦头,让他彻底死了这心。

可我不好找哥商量啊,我找谁呢,思前想后还是稳重的一米九。我等他打完球,在校园昏黄的路灯下,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他。

他把篮球夹到右胳膊肘下,皱了皱眉:“这样害你哥不好吧。”

我很惊讶。路灯光厚重得像能被切开的面包。

“怎么会不好呢?也不能说是害他啊!我只是想让他死了这条追洌琰的心嘛。他们太不适合了。”我的声音越来越轻。

“随你吧。”一米九看起来不太高兴。

哥今天告诉我,直觉告诉他有啥事会发生。晚上他偷埋进被窝解锁手机的时候,收到了这条信息:“我喜欢你。我是洌琰。来场轰轰烈烈的表白吧。别回我,周四晚上你的表白我一定接受。可以召集同学,班级等你。”

幸福像一架轰炸机,哥措手不及,把上铺的床板踩得啪哒啪哒响。我只感觉上铺地震了一般。他又从床沿露出头,朝我做了一个象征性意义的动作,比了一个自豪的剪刀手。哥如《红楼梦》里的那块顽石一般,对红尘之事念念不忘,凡心炽烈。就差肝肠寸断,发高烧,直说胡话了!

他欣喜之余,还把那条信息转发给我。

我看见收件箱里弹出我自己发的那条短信,啐了口唾沫,真是矫情得要命,如果是我,会觉得那是鼻孔里的脏东西,一定要趁早甩掉的。

仿佛虚情假意是我的本能,我拍着哥的马屁,用脚掌踩踩他的床板:“你真是太厉害了!那个美人宝物就要收入囊中了!”

一米九故作起床小解,路过我床沿边白了我一眼,木质拖鞋格外烦躁,与地板碰撞再碰撞。我确实觉得我好卑鄙,能做出这样的事,我将被沿往上掀了掀,发誓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我们站在校园的栀子花树下。

哥眯缝着眼,双手合十,上下浮动,许了个愿。栀子花飘飘落落,落在他的肩膀上。

哥说:“我就要成功了呢。保佑。”

哥的手里,是一些小纸条:“洌琰今天很高兴欸”“今天她好像看我一眼了”“我能感觉到她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我吸納了经她健康的气息净化过的空气”……

我站在一旁,低着头,两手插进裤兜,看着脚尖发愣,目光穿透皮鞋刺伤了大拇指。哥,对不住啊。

我真不该这样做的。我只是想让哥出一次大糗后就死了心的,其实也是为他好啊,追漂亮女生最危险了。我被哥指派负责通知段里的人。我不想让哥太难堪,就随意叫了隔壁班的两个同学。

我轻声招呼两人:“欸,那个,我哥周四晚上表白,爱来不来。”

我是在给哥的梁上悬挂闪着骇人幽光的青铜色苦胆的那个人。

甜蜜的臆想使哥浑身上下重新充满了力量,像一只刚换过血的精力充沛的公鸡。他买花叫了我,叫我再叫上个人。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一米九。

我们仨推开鲜花店的玻璃门。

被我骗来的一米九不停地用手拧我,为了不让哥注意到异常,我不敢去看我疼痛的右手,我觉得快被他揉得不成形了。我把一米九拉到一株玫瑰花前,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假装闻花香。

“你装一下会死啊。”我闻着玫瑰花的清香故作微笑,轻轻地,狠狠地说。

“这样,这样真的很不好。”一米九捂着鼻子,不带笑的,低声对我说。

“怎么啦?”哥转过头来,眉毛弯弯,眼睛放着金光。

“没有啊,我想象着你那天的精彩表现。”

“我也觉得呢,”哥一面搓着手掌,一面把他平常门缝似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仿佛能发出清脆的叮当响。“你那株香吗?”

“倍儿香!”

哥扑棱扑棱飞了过来,幻想着长出无数个粗大的鼻孔把香全吸入肺内。他伸长了脖子,微闭眼睛。又用食指指肚碰碰花瓣尖儿,觉得伤害了花,又收回来,戳了戳花瓣雌蕊的柱头,又翻过指肚,把指肚放到鼻孔前闻了闻,转过头,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开心,都挤在这一张脸上了:“若是洌琰能闻到这花香,那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此刻哥的眼睛就是,就是我初见他的那个眼睛。对,就是这样,那时我们还在婴儿车里。他的眼睛纯纯的,玉玉的,发着光的。这一瞬间我突然好想哥成功,好想好想。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又突然不明白之前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给哥使绊子了。我想我哥会被欺负,哥配不上她哥会不幸福,但是真爱的话,又怎么会被欺负,怎么会不幸福呢。好像魔鬼脱了层皮变成了天使,天使又脱了层皮还是魔鬼,这样一层一层揭下去,永无止境。

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啊,虽然哥不高,但不高才有踏实的感觉。虽然洌琰还是想要吸引所有男生目光,但这是青春期所有女生的通病,她有资本就让她美去好了,有何不可呢。

好吧,我想让哥成功。

我用力煽动鼻翼,把花一横列一横列一纵列一纵列地闻过去,鼻子做着圆周运动。让每种花的气味排队来面试,我的鼻孔便是最公正严格的审判官。一定要找到最香的。

一米九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他那样的人不懂。

最后我们还是选了最初的玫瑰。它张狂的香才盛得下我哥炽烈之心。

哥望眼欲穿的那天来了。我最害怕的那天来了。

星期四晚自习课间来的人出乎意料得多,祥成市的高中精英们集中在这几十平方米大的地方。平常空得可以翻几十个筋斗的地儿现在从上面看不见地面,“寸土为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甜腻腻的小女生,戴金丝眼镜的学霸还是雄壮的体特,凡对尘世之事有一点好奇心的,都来了,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争着抢着往洌琰教室门口钻。门口大乱,一本无辜的《三联》杂志被众人踩在脚下,我屡次错过想躬身将它扶起的机会;那个在楼道口角落偷偷抽烟的老师也碾碎了烟头混入人群中;不知是谁撞碎了安全通道的警示灯……

“好激动噢!”一学姐把马尾辫撩到右肩膀,不合适,又撩到左肩膀。

“怎么,还没开始,没有反应吗?”一学弟嘴唇干裂,抿掉一块嘴上的皮在口中嚼着。

“快了快了。要出场了。”

我蹲在门口的垃圾桶边上,捂着心脏,胸腔振幅剧烈。一米九在人群中还是那么显眼。

哥严肃地像个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壮士,可脸上泛着一层醉人的红晕,散发着迷人的清香。这是世间最动人的脸蛋。

不知为何,洌琰对这事一无所知。她一手拿着削苹果的利器,一手拿个红彤彤的苹果慢悠悠地走出来。

出来的时候她惊呆了。她两手呈晾衣杆状定格在门口,因为能看到人的地方全是人!我哥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一边,我气急败坏,怎么能将男主角淹没呢?此时哥正吃力地从一个同学的腋下穿过身子,好不容易挤到她面前,手里玫瑰花竟蔫了,“唰唰”低着头,花瓣所剩无几,他嘴角撑起灿烂的笑容,故作镇定地对洌琰说:“我要和你说几句话,你一定要听。”

洌琰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苹果和削苹果利器掉在地上响起清脆的声音。她竟然转身对着一米九,大喊:“他是我男朋友啊!”

全场哗然。我不敢去看我哥的表情。

我从人群中奋力突围。我冲下楼梯,冲出教学楼,跑过孙诒让雕像,跑过籀园,感觉他们都在瞪我,对我指手画脚,把我心底这阴暗的琐屑都翻出来。真想此刻能升出一支怅怅的烟把我带到上个世纪去,或者下个世纪去,或者远古时代,或者地球破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人群的轰隆隆的声音,我的眼睛酸涩得直流泪。

跑到精疲力尽,我一屁股坐在那株栀子花树下,又顶起脚腕,跪拜在那树干旁,求它别让哥那么可怜,求它让哥开心起来。

我双手合十,上下前后左右用力浮动,万倍诚意。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回到寝室把自己撵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闷不住了,露出鼻孔吸一口气,等下次闷不住的时候就再露出鼻孔吸一口气,像一只垂死的鱼。我今生今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哥。

一米九先回来了,递给我张纸条:洌琰想让我隐瞒我和她这段关系,所以没说,对不起。

等了好久,我知道哥来了。

没有刷牙,没有脱衣,甚至没有解下书包,连上床的声音也没有。

他一定不知道怎么迎接明天的太阳。

曾经以为我和哥就是全世界,但奶奶摇着蒲扇在月光下告诉我,世界不是围着你在转,也不是你想得到什么都能得到。

我不想寫哥知道那条信息是我发的时候的反应,不管怎样,这件事没有改变任何人的人生轨迹。我们还是高兴地看一米九的篮球,泼点一米九的脏水。洌琰还是个玛丽苏般的人物,一米九还是那样高,那样爱打呼噜,只不过不挑关键时候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荡啊荡,荡秋千一样地荡掉了。我和我哥只不过是窝在自己的一隅角落自唱自歌罢了。

这次哥是彻底死心了,好像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哥苍老了许多,像是成熟了许多。脖子上的疤痕很少错位,像一条消化不错的肠子。他不再向我提起洌琰了。每当我都耐不住好奇小心地试探他时,他总是摆摆手,故作深沉地说,别提了。

庆幸的是哥的爱又重新回流到我身上了,再没有其它支流了。平日里又重新做着与我聊天或其它的事,只是这回以后,他会说着说着想到什么又不说了,然后微笑着听我念念叨。我哥长大了。不管怎样,希望我们都开心。

(作者单位:浙江省瑞安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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