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歌中的魂兮归来

2017-04-15 11:20王唯州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2期
关键词:私语顾城幻想

王唯州

摘要:顾城是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九十年代以后,和同代的北岛、舒婷等逐渐走出巅峰、淡离诗坛不同,他是以死亡彻底远离诗坛,也因此而牵动着世人的心。本文所想探讨的,是根据顾城诗歌创作的不同阶段,提炼出各个阶段顾城诗歌中所蕴含的孤独意识,统筹而观之,来为他的死亡作一个圆满的结。诗人的死,应当摈弃其它杂糅的材料,最终回归诗的本身。

關键词:顾城诗歌;孤独意识

一、诗人之死

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新西兰。在离群索居的激流岛(Waiheke Island),诗人顾城手执利斧,将妻子谢烨砍杀,随后在寓所前的一棵大树上吊自缢。诗人那黑色的双眼永远阖上,再不寻找光明。诗人的尸体悬挂在树上,被其亲属发现。其妻谢烨则倒在一条僻静小路边,奄奄一息,抢救无效最终死亡。

诗人的暴力与自缢在其身后的那段时间甚而掀起一股“顾城热”,种种有关顾城之死和杀妻的揭秘档案甚嚣尘上,其人其诗一时间引起前所未有的关注。至于顾城杀妻和自缢的原因,则众说纷纭。十月十日,法国国际广播电台转引路透社发自威灵顿的消息云,顾城是“怀疑婚姻触礁”,才砍死了妻子并上吊自杀。后来者还有说精神病发作,偏执狂发病等原因,不一而足。

世人或许不知,这样一场惨烈的自缢,早已在诗人心中进行了预演:“我觉得在三年前,我这个人就死了,成了一个幽灵。”[1]因此诗人于此期间创作的诗歌,是一个死人的私语,是对自己的招魂。学界普遍认为顾城诗歌创作分为前后两期,以移民海外作为分界点。前后两期诗人心境变化颇大,诗歌风格也有了改变。移民海外后,诗人在荒芜的孤寂中,死去了两次。海外漂泊是丧失了灵魂,树上自缢则是丧失了肉身。至此,诗人顾城终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然而,在移居海外期间他频繁讲学,写下数百首诗,甚至还完成了一部小说。由此可见,在诗人丧失灵魂和丧失肉身的这段心灵空白中,他仍未放弃诗歌,相反,他甚至视诗歌如生命:“我还在写诗,这是我活下去的一个理由。”故而他写下的那些诗歌,可以看作他的肉身在为他的魂灵招魂,是他泯灭前的绝唱。然而吊诡的,也无比自然的,这话说后没过多久,惨剧就发生了。我们很难把这段时期的顾城看作一个完整的诗人,他被孤独环绕,隐居荒岛,致力于营建自己的理想王国,却最终崩坏。彼时他是一具躯壳,丧失了灵魂,因此创作出的诗歌更值得深究。

无独有偶,亦有学者从私语化的角度对顾城后期诗歌进行评论,为其关注度不如前期诗歌平反:“对于顾城的诗歌,大多数评论家都将研究重点放在了前期作品上,推崇备至。事实上顾城后期(这里主要指 1987年-1993年海外生活阶段)诗歌的成就的确远不如前期,甚至很难读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研究他后期的诗歌。顾城后期诗歌仿佛是为自己而作的,在内容表达、艺术形式、创作风格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变化,其特征是主题模糊、意象破碎、语言晦涩……呈现出一种私语化的倾向,值得关注。”[2]“私语化”听来玄妙,殊不知就是诗人孤独意识的反映。关于这点,我将在下文进行讨论。

二、孤独者之歌

顾城是八十年代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诗歌纯净灵动,意象丰富,又具有浓厚的童话色彩,所以坊间称其为“童话诗人”。和朦胧诗派其他代表人物相比,顾城的诗显得纯真无暇,柔弱纤细。舒婷就在《童话诗人》中恰如其分地写道:“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的幽蓝花……以纯银一样的声音,和你的梦对话,世界也许很小很小,心的领域很大很大。”[3]

顾城诗歌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如《一代人》《结束》等)均写于前期,即1987年移居海外前。而比起学界将之诗歌创作划为前后期,1992年顾城在德国波恩接受《袖珍汉学》杂志采访时,把自己的诗歌创作分为四个阶段,即自然阶段(1969-1974)、文化阶段(1977-1982)、反文化阶段(1982-1986)、无我阶段(1986年后)。[4]若把前后期的划分和顾城自己的划分做个对应,则后期大致相当于顾城所说“反文化阶段”和“无我阶段”,意即1985年后,恰是他行将移居海外之时。

顾城并不以书写孤独闻名,甚至连直接描写孤独的诗篇都很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其诗歌中寻找出带有孤独意识的明珠翠羽。在《“城堡”外的英雄:论新诗中的“孤独”主题》一文中,论者指出新诗中的孤独主题可分为城市和个人。前者的孤独感,主要是“现代都市族群的经验交集”,因为“街道的冷清和漫游者内心的孤独形成互文,一种离群索居的都市‘异己感油然而生”。而个人的孤独感,则如文章所说,现代派诗人诸如何其芳、卞之琳等,他们“不断回环复遝著精神的形单影只,他们的抒情意绪大都指向‘生之迷惘的冷漠与哀愁,其内向性的自我言说,氤氲著因颓唐而感伤的‘倦游气息”。[5]

现在名单上还得加上诗人顾城。顾城诗歌中流露出来的孤独意识,显然并非城市的水泥森林和资本主义及利己主义所带来的幻灭和空虚。他与其说是逃避新都市经验,不如说是身心主动投向了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或禅宗道家。这当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的。隐居田野的祖师陶渊明也是有了数次当差的经验,心生厌恶,才彻底归隐田园的。顾城在诗歌中将个人的孤独意识缓缓积累,写的诗愈多,发展到愈后来,则冲破了量的极限,最终出走。

孤独意识在顾城的少年时代就已觉醒。1969年11月和1970年2月,十三岁的顾城写下两首诗。《我的幻想·美》(1969)中,诗人诉说:“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著;/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后世多认为这首诗语言浅显直白又生动,却揭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不喾为一首哲理诗。然而“我”幻想着,幻想却在破灭,反过来这幻想又消解了“我”。诗的前两句蕴含了孩童似的无奈之情:孩子般的去幻想,得到的却只是破灭,那一定是寂寥的。而《找寻》(1970)中,孤独感更加明显:“我在阔野上,在霜气中,/找寻春天,找寻新叶,找寻花丛。/当天大亮 冷雾散尽,/我只找到 一滩败草,一袖寒风……”在“阔野”和“霜气”这样极端的环境和天气下,独自寻找希望,却只得“败草”和“寒风”。天寒地阔的荒野,还有希望的崩坏,烘托出诗中那股强烈的孤独感。十四岁时,顾城又写下《无名的小花》(1971):“我的诗,/像无名的小花,/随着季节的风雨,/悄悄地开放在/ 寂寞的人间……”诗人默默经营自己的小诗,表明自己是孤独的、宁静的,诗人有一颗孤独的心。

囿于阅历经验,我们能感觉到少年顾城诗歌中的孤独还带有少年强说愁的意味,然而随着诗人的成长,这一现象已愈加少见。《我的独木船》(1979)中,诗人的独木船“没有桨,没有风帆,飘在大海中间”“没有舵,没有绳缆,飘在人世间”,诗人盼望和岸边的姑娘相见,又想念他那灯下的母亲。 大海隐喻感情,而人世间则隐喻生活,诗人的不完整的独木船均是孤苦无依的“飘”在大海和人世间的。感情上没有依靠,生活上了无寄托,其孤独感可见一斑。但诗人并不是一愁了之,他渴望和岸边的姑娘相见,想念母亲并祝她晚安,希望在此战胜了虚妄。《我是一座小城》(1979)中,诗人的心化身小城,且是“一座最小的城”,这座城还颇有庄子之风:“没有杂乱的市场,没有众多的居民,冷冷清清,冷冷清清……”那么小城居民几何?诗最后一节:“一座最小的城,只能住一个人,只能住一个人,……我的梦中人,我的心上人,我的爱人哪──为什么不来临?为什么不来临?”整首诗看下来,诗人内心的孤独已昭昭然。这里的孤独有两个层面,一是诗人心中并没有住进什么人,比如朋友、亲人等;二是诗人没有爱人,并渴望爱人。诗歌明确表明诗人是孤独的,似乎也为诗人最终避世隐居埋下了伏笔。

《北方的孤独者之歌》(1980)中,一个歌手在纷乱的年代里被流放到北方。在那里,天变成可怖的铁色,一切都在骚乱,但孤独者醉于歌唱,唱给自然万物,最后感叹“人生就是这样混浊”“人生就是这样透彻”。吊诡的是,这首题为“孤独者”的诗,读后并不会觉得孤独。在诗人眼中,孤独已不成其为孤独,而成为其对生活的向往,这种中国传统的禅宗和道法自然渐渐成为诗人的归宿。

孤独者只有歌唱,正如诗人只有作诗。诗人顾城在前期的诗歌道路上踽踽独行,逐渐明白他是孤独的,惟有与诗歌相伴。那么,当他内心的诗歌世界崩溃,他的孤独又该如何消解?

三、魂兮归来

顾城接下来的创作历程虽然短暂,但仍创作出了大量诗歌。然而,在这些诗中,他开始频繁讲灵魂,讲鬼,讲生死,诗歌愈加向神秘倾斜。

到了诗歌创作后期,顾城如此定义自己的“反文化阶段”:“我用反文化的方式来对抗文化对我的统治,对抗世界。这个时期我有一种破坏的心理,并使用荒诞的语言。”又如此定义“无我阶段”:“我对文化及反文化都失去了兴趣,放弃了对‘我的寻求,进入了‘无我状态。我开始做一种自然的诗歌,不再使用文字技巧,也不再表达自己。我不再有梦,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恐惧。”[6]所以有论者指出:“这‘反文化和‘无我两个阶段,本质上具有共通的一面,都带有明显的反人类与反人本倾向。”[7]

这个时期顾城的诗歌更偏向神秘化,诗中也常常加入爱欲、死亡等关于宿命的主题,至于意象,则更繁复,诸如“既是神,又是鬼,既是人,又是昆虫”[8],令人眼花缭乱。1985年,顾城作了一首《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似乎是灵魂在私语:

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

在那里他注视山下的暖风

他注意鲜艳的亲吻

像花朵一样摇动

像花朵一样想摆脱蜜里的昆虫

他注意到另一种脱落的叶子

到处爬著,被风吹着

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

在这首诗中,有花朵、叶子、昆虫等主要意象,花朵充满生机地摇动,而叶子脱落,被风吹着到处爬动。所以自然而然地,“鲜艳的亲吻”隐喻生命,“干燥的内脏”隐喻死亡。灵魂栖息在一个孤寂的住所中,暗示灵魂是孤寂的,住所也是孤寂的。它自上而下注视一切,甚至能看到暖风,这说明实体和虚体已经统一了,世界已经成为一个统一体。灵魂是孤寂的,却又源于自然,它俯瞰一切,洞察一切,又超越了生死。可以看出,和顾城前期诗歌中的孤独比起来,这一时期诗歌中的孤独明显更立体,更思辨了,灌入了更多诗人对“自然哲学”(顾城语)的态度。之前,诗人的孤独还流于情感,耽于哀愁,这时则迎来了大转变。诗人深知自己骨子里是孤独的,而这孤独居高临下,藐视一切,只须待在那个住所中。

私语化也是这一时期顾城诗歌的明显特征。这在后期诗歌中有相当多的反映,可以从诗歌内容的角度加以分类。首先一类是诗人的独白和自我剖析,如《我把刀给你们》:“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又如《失误》:“我本不该在世界生活/我第一次打开小方盒/鸟就飞了,飞向阴暗的火焰。”其次一类是日记般的个人生活、情感的记录,如《日历》:“有一天 刮风/屋顶乱响/……有一天什么都不想。”又如《七节虫》:“最怕这种事/本来是看电影/却进了考场/坐下来向前走/东西乱放。”

从以上可以看出,顾城后期的诗大多零碎,偏阴暗面,有些甚至浮于表面,叫人很很难读懂。诗人有一个孤独的自我,这个自我自成系统,自给自足,笼罩在封闭的穹顶之下,所以诗歌也愈加封闭了。友人便如此评价顾城:“他是胆怯的,他不喜欢合羣,他的所有幻想太脆弱,别人轻轻地、不经意地一碰,他的美感就碎了,他不想让他的美碎掉。于是他躲开别人,独自承担和享有那份诗一般、梦一般的孤独。”[9]

随着顾城在海外“流放”的深入,他的孤独逐渐变异,裂变得荒诞怪异,王德威称之为“幽灵般的鬼气”。[10]如1992年创作的组诗《鬼进城》,开篇如下:

〇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他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诗篇形状奇崛,氛围诡异,有论者认为此组诗“思绪紊乱、浮躁零碎、荒诞怪异,看不到诗人精心构建的整体意境,缺乏逻辑性和对生命的真切体悟,早期诗歌中的浪漫、梦幻变成了这首诗中的梦呓”[11]也不足为奇了。

顾城移居海外期间颇为推崇中国传统的老庄和禅宗思想。1993年7月,顾城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作了题为《没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学纲要》的报告,形成“自然哲学”。诗人尤为推崇庄子“无为无不为”的思想,认为通过“无为”灭度达到“无不为”,“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做”。

顾城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隐居荒岛,囿于自己的理想王国。然而当诗歌源泉枯竭,理想王国崩塌,则惟有一死。《尔雅》有云:“鬼之为言归也。”[12]鬼进了城,已死的诗人再死了一次。我们是否能认为诗人最终回到了内心的归宿,回到了家?

参考文献:

[1]顾城.我在等待死亡的声音.墓床[M].作家出版社,1993:224.(第1版).

[2][11]王伟玮.写给自己的诗──论顾城后期诗歌的私语化倾向[J].现当代文学研究,2007,3.(上旬刊).

[3]舒婷.童话诗人[M].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923.

[4][6][8]顧工编《顾城诗全编》,无目的的“我”──顾城访谈录[M].上海三联书店,1995:2-4.

[5]卢桢.“城堡”外的英雄:论新诗中的“孤独”主题[J].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14(3).

[7]伍方斐.顾城后期诗歌艺术形式分析[J].学术研究,1997(7).

[9]文昕.顾城绝命之谜[M].华艺出版社,1994:53.

[10]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M].麦田出版,2004,10:207.

[12]尔雅:释训第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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