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萨尔运动中的女性:反叛的行动与压制的身体

2017-04-15 10:33王晴锋
妇女研究论丛 2017年2期
关键词:萨尔革命运动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纳萨尔运动中的女性:反叛的行动与压制的身体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女性;纳萨尔运动;性别政治;种姓制度;集体记忆

长期以来,关于印度纳萨尔运动的研究缺乏女性视角,也未能质疑纳萨尔主义的男性中心观。纳萨尔运动中存在大量女性盲视和性别分割现象,它视女性为男性的辅助者,认为她们没有能力直接参与前线重要的革命活动。纳萨尔性别政治问题主要包括纳萨尔意识形态对性别问题的遮蔽、纳萨尔暴力与父权制的相互强化、极端左翼政治的性别规训、男权中心主义的社会传统以及女性主体能动性的缺失与自我边缘化等。关于女性参与纳萨尔运动的研究包含两个维度:一是革命运动史中的女性,二是运动实践中的女性,其目的是重塑集体记忆和实践场域里女性的主体性、能动性。由于纳萨尔运动内部残留着各种传统意识形态和实践,父权制又与种姓、阶级和宗教等因素相互交叉影响,因此,妇女解放仍然任重而道远。

20世纪60年代末,西孟加拉邦大吉岭地区的纳萨尔巴里爆发农民武装起义,它是印度后殖民历史上的重要政治事件,深刻影响了西孟加拉邦乃至整个印度的政治与文化。纳萨尔运动(Naxal Movement)①“纳萨尔运动”这一称呼源自当初爆发起义的村子“纳萨尔巴里”(Naxalbari)。可以追溯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印度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尤其是特伦甘纳地区的农民斗争。纳萨尔运动不只是反对资本主义的国家政权,它也挑战诸多传统权威。1969年5月1日,以西孟加拉邦为主体的纳萨尔革命群体正式成立印共(马列)[CPI(Marxist⁃Leninist)],它是印度历史上的第三个共产党。由于意识形态的分歧、领导者之间的矛盾以及权力争夺等原因,当时仍有很多革命群体未加入该党。20世纪70年代初,纳萨尔运动遭到印度中央政府与西孟加拉邦政府的联合镇压。此后,印共(马列)内部亦经历了分裂、重组和整合。大致而言,印共(马列)以及其他分散在印度各邦的革命群体的斗争共同构成了广泛意义上的纳萨尔运动。2004年,印度境内一些主要的左翼革命群体联合成立了印共(毛)(CPI⁃Maoist),从而使纳萨尔运动的组织能力与军事实力显著增强。现如今,纳萨尔运动已成为印度后殖民时代极端左翼政治的典型代表。

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印度知识阶层围绕着纳萨尔运动已经产生了大量的文献,其体裁包括纪实报道、传记、诗歌、小说、戏剧和电影等。尤其是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领域的学者,更是深入剖析纳萨尔运动的革命性质、根源、斗争策略(歼灭战)、影响以及西孟加拉邦特殊的政治经济特征等。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印度底层的抗争、纳萨尔意识形态以及更广泛的印度政治生态提供了重要基础。在印度政府与纳萨尔派之间展开的这场低烈度的持久战中,受影响区域的女性经常遭遇基于性和性别的暴力,她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斗争:一方面,警察和国家安全部队人员实施各种形式的性侵害与性剥削;另一方面,纳萨尔阵营内部亦频频出现性骚扰事件。

然而,长期以来关于纳萨尔运动的研究,往往忽略性别、婚姻、性态(sexuality)以及身体政治等重要维度。在很多研究中,女性作为政治主体性的地位是缺失的,它们很少强调女性的作用或未能质疑纳萨尔革命的男性特征。事实上,每个纳萨尔群体都有大量的女性骨干成员,而且还成立由女性构成的各类外围组织,她们跟男性革命者一样广泛参与运动。从总体上看,纳萨尔运动仍然存在父权制的意识形态和实践,女性的作用一再被贬抑或低估。本文主要通过探讨女性的革命参与以及纳萨尔政治中存在的性别区隔等现象,来检视以往纳萨尔运动研究的性别盲视,从而试图恢复女性的主体“在场”(presence),并借此揭示女性的革命能动性。这种关于性别的微观政治学研究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纳萨尔运动。

一、纳萨尔运动与革命女性

19世纪末,印度女性开始建立独立的社会组织。二战后,很多印度知识女性积极介入农民抗争运动。尤其在孟加拉地区,女性主要参与了两次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事件,它们分别是1946-1947年的“三一减租运动”(Tebhaga Movement)和1967-1972年的纳萨尔运动。这两场典型的激进社会运动增加了女性的政治可见度,它们公开挑战印度社会的规范性设置,并以暴力抗争的形式争取经济权利与社会地位。

“三一减租运动”始于1946年,也即英国殖民者撤离印度次大陆的前夕,它是20世纪孟加拉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三一减租运动”的根源在于孟加拉邦的租佃分成制度,当时拥有大量土地的农村新贵将土地租赁给无地农民,收取高达一半的收成。地主还强索其他非法的特权。由于饥荒和战争导致的通货膨胀,底层农民的生存境况十分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印度共产党呼吁佃农发起社会运动,要求保留2/3的收成。佃农们将收割的庄稼藏在自己家里,并攻占地主的粮仓、分配粮食,很多地主仓皇出逃。在运动鼎盛时期,参与者曾多达600万人[1](P176)。 在印度共产党的领导下,孟加拉女性在“三一减租运动”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当时的一些女性组织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尤为关注政治权利和属人法(personal laws)改革。她们不仅与男性一样广泛地参与运动,甚至在运动后期发挥着领导作用。无地和穷苦的妇女还成立了民兵组织(Nari Bahini),她们处于反抗政府镇压的最前线[2]。“三一减租运动”锤炼了很多共产党领袖,为后来的纳萨尔运动积累了重要的革命经验。后来纳萨尔派的重要领袖查鲁·马宗达(Charu Majumdar)②马宗达是20世纪60末70年代初纳萨尔运动的重要缔造者和理论家,他为革命提供了意识形态的支持。马宗达也是卡里斯玛式人物,在革命群体内部享有很高的威望。也是该政治运动的重要组织者之一。通过参加“三一减租运动”,印度女性进一步扩大了社会运动的基础。

时隔20年之后,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巴里再次爆发农民起义,它被普遍认为是纳萨尔运动的开端。1967年5月25日,警察在纳萨尔巴里的帕拉萨迪乔特村(Prasadujote)开枪打死9位农民,该事件成为起义的导火索。在印共(马)(CPI⁃Marxist)③印共(CPI)、印共(马)、印共(马列)、印共-马列(解放)、印共-马列(人民战争群体)以及后来的印共(毛)等都是信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共产党,但它们彼此之间在具体斗争策略上(如采取和平过渡还是武装斗争等)存在很大分歧。党内激进分子的领导下,西孟加拉邦北部的无地农民发动暴力反叛,革命之火迅速蔓延到其他地区。在这场历史性的起义中,纳萨尔巴里的部落女性最先发动对警察的袭击。当时中国国内的《人民日报》对此迅速作了报道:“妇女在纳萨尔巴里地区的农民运动中起着突出的作用。她们背上孩子,手里拿着弓箭,通常都走在四处活动的武装队伍的前头。”[3]后来,在这些地区被杀害的7位女性被追认为全国纳萨尔运动的烈士,成为纳萨尔巴里集体记忆的重要构成[4](P125)。纳萨尔运动爆发后,在革命形势的感召下,很多年轻女性深入农村地区参加秘密训练,宣传革命意识形态。面对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农村妇女在抗议、动员和示威等行动中表现得尤为激进和富有战斗性。

纳萨尔派试图通过建立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以人民战争的形式推翻印度政府。革命者在远离国家政权的偏僻森林地区开辟解放区后,女性又迅速组织起来,她们采用弓箭、斧头、镰刀甚至石块、辣椒粉等传统的武器捍卫自己,抵御地主与警察的联合入侵。女性还为男性游击队员提供庇护所,保护他们免受警察的搜捕。通常而言,纳萨尔运动参与者的阶级成分较为复杂,它包括无地农民、部落成员、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知识阶层以及失业青年等。当时的一个特殊现象是中产阶级的知识女性(主要是女大学生)断然放弃舒适的城市生活方式,她们怀着崇高的革命理想离开城市,选择在条件恶劣的农村从事革命工作。因此,除了低种姓的农民阶层之外,中产阶级的纳萨尔活动家中也不乏女性。此外,部落女性亦广泛参与纳萨尔派领导的反叛活动。当时很多纳萨尔青年结婚时,他们相互交换《毛泽东语录》,而不是传统的花环[5](P1923)。

在纳萨尔运动中,很多女性跟男性一样参与重要行动。除了诸如运输武器、传送文件以及情报等通讯工作之外,少数女性亦肩负着组织工作,如招募新成员、组建游击分队等。同时,这些革命女性表现出富于战斗的品格,直接投身于激烈的军事斗争,她们参加战役、夺取武器装备、攻击公共机构、扰乱考试制度与教学秩序等④扰乱教学秩序、抗议考试制度等行为主要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加尔各答的“文化革命”时期。。随着都市歼灭战的发展,女性成立游击小分队,执行暗杀阶级敌人的歼灭路线,并参与武装越狱活动[6](P191)。 女性不仅在身体上反抗警察和地主,都市青年女学生还积极传播纳萨尔意识形态,她们通过各种方式创造自主性的空间。对都市中产阶级女性而言,纳萨尔革命为她们挣脱家庭束缚和家长制的禁锢提供了机会。为了获得新的政治身份、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她们积极投身于运动。纳萨尔运动也成为达利特(Dalits)⑤达利特即以前所谓的“贱民”“不可接触者”,他们长期被剥夺政治权利,处于极端穷困的境地。女性抵制社会压迫的手段和赋权策略,从而帮助她们从性剥削与父权制的桎梏中解放出来[7]。这些女性试图在革命过程中塑造新的个人品格和身份,以改变软弱、消极和驯顺的刻板印象。纳萨尔运动还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固有的性别劳动分工。在印度的传统社会里,拥有耕地通常是男性的权利,这意味着男性能够牢牢控制家庭收入。而纳萨尔运动解构了这种性别关系,女性开始能够在田地里劳作。在村落里,革命女性在纳萨尔派的支持下积极介入调查丈夫殴打妻子的案例,并采取措施惩治行为极端恶劣的男性。因此,女性的赋权发生在多个层面,它提升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增强了她们的自信与尊严。这是纳萨尔运动被遗忘的政治遗产之一。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纳萨尔派以个体歼灭(Khatam)为主要策略,针对阶级敌人实施暗杀,主要由男性构成的游击小分队不加辨别地杀害国家机器的代理人,先后在农村和城市谋杀地主、放债者和警察等。血腥的歼灭战导致了毁灭性的后果,它不仅遭致国家暴力的迅猛反扑,也使革命失去大量同情者。在加尔各答等城市实施游击战时期,运动还混入了大量流氓无产者。1972年,纳萨尔运动被印度政府镇压,很多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在狱中遭受残酷折磨,甚至未经审判被直接杀害。当时关押纳萨尔女性的监狱条件十分恶劣,她们受到严苛的对待,被剥夺食物、医疗物品以及足够的衣物,被单独隔离并受到严格的监控[8]。20世纪80年代,纳萨尔运动处于低潮期。90年代以来,印度政府实施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在很多农民与部落聚居区建立大范围的经济特区(Special Economic Zones,SEZs),导致传统的农业生产区迅速工业化,农民与部落丧失了土地和生计,他们没有在国家工业化的进程中获得任何保障与益处。在北孟加拉地区,由于社会经济状况长期没有得到很大改善,纳萨尔巴里的很多妇女因不堪贫穷而从事边境走私活动[9]。与此同时,印度政府并没有完全放弃对纳萨尔派的武力镇压,不同地区的高种姓还自行联合建立民间武装组织。这些民间私团目无法纪,它们甚至杀害妇女儿童,认为她们为纳萨尔游击队提供庇护。一些地方武装组织(如Ranveer Sena)甚至发起“将恶魔杀死在子宫里”的运动,很多怀孕的达利特女性惨遭杀害[7](P37)。农村地主武装与纳萨尔派之间的暴力冲突导致寡妇的比例在低种姓和部落群体中升高[10]。即使在90年代末,女性仍经常因参与激进的社会组织而被贴上“纳萨尔分子”的标签,从而遭到警方的逮捕并处以刑罚。国家通过这种方式压制女性反对暴政和性别歧视、争取女性权利的声音[11][12]。进入21世纪以来,恰蒂斯加尔邦丹特瓦达县(Dantewada)发动的“和平行动”(Salwa Judum)⑥Salwa Judum(和平行动)在冈德语(Gondi)里的字面意思是“净化狩猎”,但它被广泛宣传为一场寻求和平的运动。“和平行动”实际上是受地方政府支持的民间武装组织,旨在遏制纳萨尔运动。更是导致大量部落女性被强制迁移,她们的财产被掠夺,并遭受各种折磨甚至性虐待[13]。正是由于经历如此多的社会苦难,印度的底层女性成为纳萨尔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很多遭受社会压迫和劳动剥削的女性尽管未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们的自我权益意识日渐提高。譬如,安德拉邦等地的农村女性发起禁酒运动,对抗她们的丈夫、警察和征税官员等[14]。在后殖民时代的印度,女性的底层抗争正在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

二、运动内部的女性盲视与性别区隔

在纳萨尔运动的研究中,性别分析作为一种视角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忽略的,女性被遗忘在历史与记忆的角落里。概而言之,纳萨尔意识形态和学术史存在严重的性别盲视现象[15]⑦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学术领域,一些学者批评关于纳萨尔运动的研究不够关注底层女性。例如,玛拉里卡·罗伊(Mallari⁃ka Roy)批评拉宾德拉·雷(Rabindra Ray)的《纳萨尔派及其意识形态》(The Naxalites and Their Ideology)一书的精英视角,认为那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者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具体可参见Roy,Mallarika,“Contesting Calcutta Canons:Issues of Gender andMofussilin the Naxalbari Movement in West Bengal(1967-1975)”,Contemporary South Asia,2009,17(2)。。妇女是纳萨尔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尤其是农村女性在运动过程中表现出相当的自主性,她们抗拒父权制权威,当歼灭路线沦为无政府主义的谋杀时,她们又自觉地抵制执行该路线,而且组织公开的、非暴力的群众运动[16](P165)。来自非都市地区的女性在运动中做出了巨大贡献和牺牲,然而在关于纳萨尔巴里起义的主流历史与集体记忆里,女性通常被忽略和边缘化。这种性别政治不仅影响女性的自我认知,也影响纳萨尔运动的真实呈现。在社会记忆再现与历史编纂学中,都市中产阶级男性支配着历史的宏大叙事,他们的实践与感知居于核心地位,农村妇女在纳萨尔革命话语和运动史中是被遗忘的参与者和沉默的大多数,她们消失在男权意识形态和历史的背后。克利须那·班德亚帕德耶(Krishna Bandyopadhyay)如今是一份孟加拉语杂志的编辑,她回忆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亲身参与纳萨尔运动的经历。在解释为什么像她这样的来自中产阶级的年轻女性会加入这场运动时,她的回答是“为了在运动中寻找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17](P53)。 在她看来,印共(马列)内部具有强烈的父权制色彩,并且从未认真考虑过妇女解放的问题,而是普遍认为“当整个社会解放时,妇女也就自动获得自由”[17](P53)。1972年 7月 27日,马宗达在加尔各答被捕去世后,印共(马列)处于崩溃的边缘。很多党员都锒铛入狱,党内的亡命之徒四处逃散。班德亚帕德耶谈到在当时的情境下:

人人相互怀疑猜忌,彼此互不信任。我当时的角色是作为一位烈士的妻子去鼓舞其他人。显然,德朗(Dron,即叙述者丈夫——笔者注)的死亡赋予我在党内获得一种新的身份。在那种氛围中,我的生活中仿佛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关系[17](P57)。

因此,女性在纳萨尔革命意识形态中往往扮演辅佐性的角色,她们被视为革命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或是男性的跟随者、伴侣或协助者;作为群体本身,她们似乎缺乏强烈的革命动机和热情。女性的身体在场并不足以引起左翼激进革命者对她们在纳萨尔运动中的角色进行深刻反思[18]。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女性通常不单独执行军事任务,其主要职责是为男战士提供庇护和食物、通风报信以及护理伤病员等。都市中产阶级的男性革命者经常忽略农民和工人阶级中的女性,认为女性是感性的,处于隶属地位,她们在革命中的作用无关紧要。很多男性仍继续期待或要求女性在运动中履行表意性的、情感性的职责。

女性在纳萨尔运动中的边缘地位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这里主要从4个方面展开探讨。首先,纳萨尔派主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阶级矛盾和阶级意识,揭露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如何剥削、压榨印度人民以及它们在当代印度社会如何得到强化,这种分析范式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然而它忽略了其中的父权制结构。从根本上而言,纳萨尔派认为只要解决了阶级矛盾,父权制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正因如此,尽管女性在纳萨尔运动中打破了传统的性别界限,参与执行很多重要任务,但是她们的革命地位仍在很大程度上被低估。纳萨尔派的一些学习小组曾讨论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财产和国家的起源》以及列宁与克拉拉·蔡特金(Clara Zetkin)关于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社会中妇女的角色问题进行的谈话,但是总体上纳萨尔派对女性主义的立场持怀疑态度[19](P164)。

其次,由于大多数纳萨尔成员来自社会底层,他们的社会认知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传统文化与价值观的烙印,尤其是对性别关系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因此,党内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父权制倾向。在有些革命女性看来,男性革命者或以保护人的姿态对待女性,或将她们视为性商品;他们将妻子和母亲对革命的支持视为一种应尽的义务[18](P167)。 与此同时,父权制还与阶级、种姓、宗教等因素相结合,成为相互强化的弥散性的压迫系统。

再次,城市中产阶级男性还持有独特的性别阶序观,他们选择性地进行性别盲视,以贬抑女性的地位。都市男性将女性群体区分为城市中产阶级女性和农村未受过教育的女性,并认为女性大多是跟随着丈夫或恋人加入运动,也即女性仅仅是“支持”运动,而不是“参与”运动。都市男性的集体记忆表明,他们仅承认农村女性作为母亲、妻子或姐妹的角色,这些角色的形象通常是任劳任怨、穷苦贫寒和非政治性的,她们处于权力关系网络之外。非都市的纳萨尔女性遭受双重边缘化,她们既是底层农民,又是弱势的女性。因此,纳萨尔运动的支配性集体记忆消除了女性身体性的存在,她们被集体遗忘和漠视。

最后,在印度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女性自身相对缺乏创造性的文本,她们对革命的主体叙述和阐释的声音微乎其微,女性对运动的碎片化感知与理解难以进入主流话语。因此,关于纳萨尔运动的学术史很少听到女性的声音,历史档案里也难以寻觅纳萨尔女性的身影。从整体而言,女性在现实的革命政治中不仅是失声的,而且是不可见的。纳萨尔运动内部微妙地复制、再生产着父权制的统治形式。与达利特和阿迪瓦斯(Adivasi)⑧“阿迪瓦斯”是印度中东部丛林地区各部落的统称,他们极端贫困,长期遭受国家的排斥与剥夺。群体中的情形一样,纳萨尔革命领导层也大多是男性,女性的影响力极其微弱[20]。

20世纪90年代以后,纳萨尔派逐渐意识到性别问题的重要性。例如,印共-马列(解放)建立了“全印进步妇女协会”(All India Progressive Women's Association),印共-马列(人民战争群体)则成立了“民主妇女协会”(Democratic Women's Association)。但这些大众组织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必须服从党的意志,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无法影响党的意识形态。直到21世纪初,纳萨尔意识形态在阶级-种姓-性别关系的复杂问题上还未得到充分发展,妇女解放的纲领仍不是人民民主革命的重要构成[21](P3164)。这种忽略与前文提到的纳萨尔意识形态有直接关联,在党的官方文件、传单以及研究文献中,女性大多是附属性的范畴。纳萨尔主义缺乏性别意识,它经常用“学生”“青年”“知识分子”“工人”和“部落”等中性话语,而这些话语通常被默认为是男性的。这种有意无意的忽略,不仅抹除了女性在运动中的组织和领导作用,而且在意识形态上阻碍从更广泛的社会背景中重新定义女性的角色和地位[16](P164)。

三、纳萨尔性别政治之反思

纳萨尔运动主要强调其解放色彩,而对革命中的性别关系缺乏敏感性。在纳萨尔高层的文件中,女性的革命角色问题是缺失的,男性决定着党内一切事务。从总体来看,纳萨尔运动缺乏对“妇女问题”(woman question)进行深刻反思。纳萨尔运动未能彻底根除父权制,它渗透在日常生活的话语、思维习惯与实践之中。关于纳萨尔运动的研究大多是男性视角,纳萨尔运动的历史也成为男性的革命史和英雄史,女性的行动与身份则被淡化或忽略。关于纳萨尔性别政治的批判性反思可以总结为以下5个方面。

第一,纳萨尔意识形态取向对性别问题的遮蔽。纳萨尔运动以“取消主义”(liquidationist)的态度对待女性,将女性问题还原为阶级问题[22](P32)。 在纳萨尔主义看来,妇女压迫源自阶级压迫,阶级解放最终意味着妇女解放。然而,性别政治与阶级矛盾之间并非想当然的隶属关系,女性遭受的性态限制与性骚扰等威胁未必都根源于封建社会的妇女道德观。现实的纳萨尔政治并不是单一性的,而是存在复杂的交叉性问题。身处印度社会底层的农村妇女受到多重压榨,她们面临父权制压迫、性别区隔(gender segmentation)、种姓阶序、阶级不平等以及其他各种传统的规范与伦理的束缚。

第二,纳萨尔组织暴力斗争策略的选择。纳萨尔派强调革命暴力和无性别特征的身体,尤其是通过暴力从肉体上歼灭阶级敌人,以达到威慑、夺权之目的。然而,阶级战争中的武装抵抗并不质疑源自父权制规范的性别暴力,相反,这两者之间构成一种互嵌和相互强化的关系。司丽拉·罗伊(Srila Roy)用“暴力连续统”(violence continuum)的概念来勾勒不同暴力形式(政治的、日常的和象征性的)之间的性别化联系,而社会对特定的暴力形式会做出不同的反应[23]。纳萨尔暴力与父权制社会表现出某种内在的契合。

第三,左翼政治下新的性别规训。性态控制是父权制的重要基础,它不仅运作于具有封建色彩的新殖民主义社会里,而且也存在于半封建的父权制革命思想中[24](P4875)。 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必须管控女性性态的观念成为女性遭受多重压迫的根源,诸如寡妇殉葬、逼婚、拐卖幼女、性骚扰等。在传统印度社会,父权制创造了一整套关于荣誉与耻辱的伦理规范,以驯服女性的身心。在现代印度社会,左翼政治实践以维护集体道德的名义确立了各种规训与惩罚的技术,其实施对象主要是女性,使之遵从支配性的性别规范与性道德。党在个体的人际关系组织与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有些妇女抱怨丈夫酗酒、花光积蓄并殴打她们,向组织要求得到基本的权利保护和为人的尊严,但是党内的男性领袖则要求她们成为“好同志”,将集体革命事业置于个人关注之上[1](P177)。纳萨尔政治还将女性的革命动机理解为受复仇心理驱使,通过将女性标签为“性暴力受害者”,将其从“正常的”女性范畴里分离出来。也就是说,将女性的革命行动定义为“个人报复”,从而将受害者非寻常的激烈身体反应重新整合到某种普遍化的预设之中[4](P127)。它通过性别化的复仇逻辑,以性暴力解释纳萨尔女性的革命暴力,并将殉难的意义性别化。在纳萨尔意识形态中,“烈士-寡妇”成为重要的政治范畴。死去烈士的身份将延伸至在世的人们,“寡妇”则从一种家庭关系和婚姻状态转变成个体首要的政治身份,它管控着女性的身体、性态和道德。禁欲和性纯洁被转化成革命美德,共同维护着烈士生前死后的荣耀。在牺牲与受难的英雄叙事中,纳萨尔主义维系着既有的性别秩序。在此,寡妇身份获得了其转喻意义。拉贾特·库玖(Rajat Kumar Kujur)曾批评印共(毛)用在女性身上的类似于女神崇拜的颂扬性修辞,认为它将女性的奉献与牺牲理想化,而在实践中则继续贬抑、忽视女性[18](P168)。 这种话语实质上将女性参与纳萨尔运动的历史转译成了“失去与痛苦”的叙述或者对女英雄主义的赞美。

第四,男权中心主义传统。纳萨尔运动中女性的处境与印度社会里更广泛的性别意识形态紧密相关。在传统的印度教社会里,妇女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尤其是女性的性态受到严格监控,任何“不正当”的性关系形式都将遭到各种形式的污名化与暴力。这种不平等的性别观念直接影响女性参与革命。因此,在有关纳萨尔运动的主流社会记忆里,女性的能见度很低。党的高层甚至批评女性独自开展行动,认为妇女的使命不是直接上战场,而是为负伤的男同志提供悉心照料,很多都市中产阶级女性往往是在男性游击战士的指导下参与实施暴力行动。同时,劳动的性别分工没有被彻底改变,在很多情况下,女性在行军打仗的同时仍需肩负照料和生计的任务。女性活动家被限制在某些所谓“安全”的领域,以“保护”她们免受各种暴力的侵害。男权中心主义使女性的革命参与变得边缘化和微不足道,她们在高梯队的政治结构或领导层缺乏代表性。在纳萨尔运动内部,女性继续成为男性的审视对象,尤其是城市中产阶级男性将革命女性理想化为完美的精神伴侣,他们对出身于都市中产阶级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与来自低种姓和部落的女性具有不同的身体幻想。

第五,女性主体能动性的缺失与自我边缘化,这也是男权中心观的后果及其主要表现形式。在纳萨尔运动中,女性被抹除了主体性,她们被建构为国家暴力的直接受害者,缺乏任何革命能动性。女性在政治空间中的地位甚至受制于她们的婚姻状况,身份显赫的纳萨尔成员的妻子或寡妇通常被给予各种优待和承认[6](P192)。性别化的权力关系也主导着暴力的工具性,它使女性的政治能动性变得琐碎化。女性的自我边缘化则涉及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结构性暴力,父权制及其压迫形式使女性自身对运动的理解受到无意识地贬抑[25](P209)。

上述5点含括了对纳萨尔性别政治不同维度的反思。大体而言,纳萨尔派探讨阶级、种姓和国家的关系,却未能考虑对女性而言是根本性的性别权力关系,不从意识形态或纲领性的层次探讨女性问题,认为它们是琐碎的、不重要的和个人的,导致女性在运动内部成为一个被剥夺权力的次属阶级。这5个反思维度也包含了个体/主体性、阶级问题、制度/文化等问题。

四、集体记忆与实践场域:重构女性的革命能动性

近年来,有些学者开始以性别视角重新阐释纳萨尔运动,从被忽略的底层女性的立场重现底层反抗。这些研究者强调纳萨尔运动中女性的参与和发挥的作用,重新挖掘与女性相关的叙述和话语,从女性主义的立场颠覆过去以男性为中心的研究范式,并形成新的研究路径。此类性别敏感化的分析范式有助于揭示某些公共话语如何被边缘化、某些身份如何被固化以及集体记忆的运作机制又是怎样进行的。女性赋权不仅仅就其政治、经济能力而言,它也包含着精神力量。在现代印度,妇女的社会地位已经得到了诸多改善,她们中的不少人跻身于社会名流、担任政府要职,甚至就任总统、总理、人民院发言人以及反对党领袖等。但总体而言,女性仍是印度社会庞大的弱势群体。自印度建国以来,尽管各政党对女性赋权表现出积极态度,但是缺乏具体行动,因为这些政党的首要关注对象是阶级和种姓不平等,而不是性别不平等。当代印度的草根组织对女性赋权的作用也有限,这些改良运动并未从根本上挑战规范结构,尤其是父权制、性别劳动分工以及女性遭受的各种边缘化[26](P2309)。 通常而言,这些社会改良主义者的目标与关注的议题都较为狭隘,诸如寡妇再嫁、妇女受教育权与医疗权等。它们非但没有彻底颠覆男性支配的社会系统,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使父权制的运作变得更加完善[27](P394)。

最近十余年来,关于女性革命能动性的重构主要发生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一个是集体记忆层面,大量的学术研究以口述史的方式挽救女性关于纳萨尔运动的记忆,也即在纳萨尔运动的话语中恢复女性的记忆,以期在公共领域重新阐释纳萨尔运动的历史与意义。就此而言,女性的能动性体现在通过摒弃或选择性地遗忘某些创伤性记忆来创造被社会认可的主体性。大体上,女性对纳萨尔运动的集体记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集体记忆视革命为人生的“奇妙时刻”(magic moments)[25](P215),对未来的生活具有积极的拯救意义。这些革命女性在运动中脱胎换骨,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她们借助革命反抗支配她们日常生活的家长制权威,打破社会性别禁忌,并试图推翻压迫性的社会结构,从而创造新的女性身份。对这些女性活动家而言,参与纳萨尔运动是自我解放的生命历程。这些关于纳萨尔运动的集体记忆亦包含着对过去的一种进步意识形态进行的理想化重构。另一种集体记忆则将纳萨尔运动视为创伤性的社会事件,她们更希望对这段历史保持缄默,不愿再去回忆令人痛苦不堪的噩梦和记忆创伤,这些记忆充满绝望、恐惧和暴力。

记忆不仅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同时具有性别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纳萨尔运动的记忆涉及记忆的社会性生产以及在历史与集体记忆中如何恢复女性地位的问题。司丽拉·罗伊(Srila Roy)通过分析集体记忆和个体生命史研究纳萨尔运动时期的革命婚姻,认为婚姻叙事是身份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革命婚姻的乌托邦理想与性/别(sexuality/gender)道德规范之间的张力使婚姻成为纳萨尔运动文化记忆的争论点[28]。左翼激进政治深刻改变了个体的恋爱体验和性态,爱情被重新想象为一种革命友谊,对革命的热爱和渴望成为婚姻的基础。拉杰斯瓦里·达斯古普塔(Rajeshwari Dasgupta)则探讨纳萨尔运动中的“新女性”(New Woman),尤为关注女性在都市和农村革命中的能动性[5]。在这些学术共同体的努力中,集体记忆是一个重要的切入视角,它试图通过主体叙述再现和重构女性在纳萨尔运动中的参与。

重构女性革命能动性的第二个层面发生在实践场域,也即人们越来越关注现实中的女性如何参与纳萨尔运动。这些女性不再被限制在家庭和村落里,革命释放了她们的能动性与自主性。虽然女性在基层社会面临诸多困难,例如,村落潘扎亚特(Panchayat)主要由男性支配,女性的代表性相当有限;都市女性在农村从事革命宣传和动员工作更可能遭受性骚扰;等等。但是女性在纳萨尔运动中参与各类增权活动,她们反对经济压迫和父权制,争取平等的社会地位,并成立各种形式的自卫组织,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在印度中东部的部落地区,妇女形成各类阵线和组织,抗议、抵制地方性的压迫。农村女性参与纳萨尔运动有很多具体的原因,包括极端贫穷、家庭压迫以及政治纽带等。纳萨尔派也有意识地招募女性,使之渗透到工会和非政府组织。因此,女性在革命群体和组织结构中的角色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女性党员占有相当高的比重。例如,在马哈拉斯特拉邦的加德奇罗利(Gadchiroli)地区,女党员的比例高达40%[29](P27)。安德拉邦的纳萨尔派还成立了专门的女性组织,即“革命的阿迪瓦斯女性组织”,如今已有10万成员[30](P96)。在巴斯塔(Bastar)的游击区,大量的妇女参与纳萨尔派,与男性共同分担责任,其中有些甚至成为指挥官,执行危险的革命任务。

随着印度女性的集体意识不断提升,有些非隶属于纳萨尔派的女性组织开始直接与革命者进行对话。譬如,2004年10月19日,安德拉邦的女性团体与印共(毛)、印共(Janashakti)举行会谈,“妇女进步组织”(Progressive Organization for Women)、“妇女权力”(Stree Shakti)以及其他一些知名作家、活动家和记者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这一方面表明女性主义政治对革命运动有着积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标志着纳萨尔派日益意识到女性主义政治及其对革命运动的重要性。纳萨尔派开始承认性别问题,女性并非历史的他者,因此它采取各种措施确保女性的权益、杜绝党内家长制作风。这些实践反过来又不断地增强性别意识和性别敏感性。印共(毛)成立后,它尤为反对贱民身份和种姓制度,提出很多行动计划为部落、达利特以及其他低种姓群体赋权,废除工资劳动体系中的性别歧视现象,并动员和组织女性成为重要革命力量[31]。 在印共(毛)的《党纲》(Party Programme)中,“女性”一词共出现25次,“性别”和“婚姻”各出现2次。其中第22条明确涉及印度妇女的处境与革命地位问题,它指出:

自从出现阶级社会以来,妇女成为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歧视以及各种剥夺形式的受害者。……除了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剥削压迫之外,占据我国一半人口的女性通过家庭、宗教、种姓制度、财产关系和文化等父权制设置而遭受男性的统治与压制。……“妇女能顶半边天”(Women Hold Half the Sky)。妇女作为强大的革命力量,如果不释放她们被压抑的愤怒,革命就无法取得成功。广大妇女同志,尤其是穷苦和无地农民群体中的妇女,她们正在挺身而出,在推动武装土地革命的过程中扮演着积极甚至是先锋的角色。因此,在发动人民战争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时,动员妇女是必不可少之举[32]。

在纳萨尔派看来,随着印度教基要主义、全球化、自由化和消费主义的发展,女性遭受的压迫日趋加深。作为一种以推翻资本主义政权为宗旨的左翼激进主义,它认为男女之间真正的性别平等只有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整个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才能实现。新的纳萨尔话语关注女性的军事战斗性和政治能动性,而这又不同于民族主义激发的英雄主义。

五、总结与讨论

长期以来,关于纳萨尔运动的文献很少严肃讨论革命女性,这种局面在近些年来有所改观。本文论述了纳萨尔运动内部的性别阶序现象,总结了纳萨尔性别政治存在的深层次问题,并探讨纳萨尔革命的社会记忆与实践中的女性,试图通过挖掘革命运动中女性的主体性来重构纳萨尔运动的集体记忆和现实图景,挑战以男性为中心的支配性话语。纳萨尔运动是一场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社会运动,它一方面丰富了印度(尤其是孟加拉地区)女性的组织、动员和斗争经验,促进了女性独立的社会运动的发展;另一方面,纳萨尔运动内部也存在父权制特征,它压制、规训女性,使之服从以男性为中心的革命纲领。因此,对纳萨尔派而言,倘若要真正推翻男性统治、消除性别歧视,需要对意识形态、制度设置和革命实践进行彻底的重构。

在纳萨尔政治中,性别与阶级、种姓、宗教等问题互嵌在一起,这种亲密关系的政治学将关涉印度后殖民时代性别关系的发展走向。由于传统的社会机构、规范制度、信仰、价值观、教育系统以及社会化模式等共同维持着性别不平等,因此,需要打破维系和再生产这种失衡状态的权力结构,尤其是摧毁作为上层建筑的父权制,从而为创造新的激进的政治结构、建立真正平等公正的社会秩序奠定基础。作为一种左翼激进主义的意识形态,纳萨尔主义在性别平权问题上仍大有可作为的空间。

从目前看来,关于纳萨尔运动的研究在很多方面仍然有待加强,尤其是婚姻、性态、性别政治、亲密关系、承认政治以及主体性等。女性本身并非同质性群体,她们的受教育程度、种姓阶序、家庭背景、阶级地位、婚姻状况等都存在较大差异。换句话说,印度女性运动在结构和意识形态上具有很强的异质性,它由许多不同诉求的个体、组织及其运动构成,它们相互之间权力高度分化,并对女性问题可能采取不同的斗争方法[27](P396)。 因此,就纳萨尔运动的意义阐释而言,来自农村和工人阶级的女性、小城镇的中产阶级女性以及大都市上层阶级的女性对运动会产生多重意义的解读。而且阶级地位也会成为隔阂的因素,党内一些同志不信任中产阶级的革命女性。这便是身份政治的复杂性。此外,参与纳萨尔运动的女性群体中也不乏“墙头草”(drifter),她们不是纳萨尔革命的忠实信仰者,也不是社会压迫、剥削和遗弃的受害者,她们的参与动机是为了获得政治/生活机会与承认[33](PP316-318)。

最后,当我们在反思纳萨尔政治及其男性中心主义的话语时,也不可一味地全盘否定纳萨尔运动对性别关系的革命性作用。亨里克·唐纳(Henrike Don⁃ner)曾指出,采取性别敏感态度的学者只关注女性能动性,其潜在的假设是认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参加纳萨尔运动的男性从未质疑父权制实践和性别陈见,也未能创造替代性的性别角色[34](PP327-328)。唐纳批评这种一边倒的研究取向,他认为革命者也关注沉默的群体以及性别阶序、性剥削等议题。男性活动家反对传统孝道和规范性的男性特征,挑战运动中的支配性话语,他们甚至与传统的亲属关系、意识形态决裂。然而,由于当下印度社会的官方话语和政治正确伦理抹除了关于纳萨尔运动“私人化记忆”的多重特征,因而它无法呈现出完整的社会景象。在关于纳萨尔女性的研究中,还有一种需要警惕的现象是在“受害者-能动者”之间作截然对立的二元划分,它实际上否定了女性主体的丰富生命体验和多重立场。这也为我们反思日常生活的微观政治提供了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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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含章

Women in the Naxal Movement:Rebellious Action and Repressed Body

WANG Qing⁃feng
(Institute of Global Ethnology&Anthropology,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women;Naxal Movement;gender politics;caste system;collective memory

For a long time,research on the Naxal Movement didn't focus on women,and challenge its male⁃dominated views.Actually,Naxal Movement ignores and segregates women.It treats women as men's assistants,believing that they didn't have the abilities to partici⁃pate in important frontline activities.Central issues in the gender politics of the Naxal Movement include ignorance of gender issues by Naxalism,reinforcement between patriarchy and violence,male chauvinism,women's marginalization and the absence of their agency un⁃der the ultra⁃left gender stereotypical rules.Studing women's participation in Naxal Movement should include two dimensions:women in revolutionary history and women in Naxal practices.The purpose of this study is to rebuild women's subjectivity and agency in collective memory and practice.Given that patriarchy embedded in the traditional ideology and practice of the Naxal Movement interacts with caste,class and religion,women's liberation still has long way to go.

D441.7

A

1004-2563(2017)02-0081-10

王晴锋(1982-),男,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副教授、“中国文化走出去协同创新中心”研究人员。研究方向:南亚民族志、文化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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