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火车

2017-04-18 18:41周齐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李波向东火车

周齐林

若兰没想到,晚霞满天的黄昏,轰隆咆哮的火车沿着时而弯曲时而笔直的铁轨奔向远方的场景会成为她生命中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图卷。若兰的记忆里处处沾染着火车的身影。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在通往外公家的路上,若兰第一次那么近地看见了火车。若兰紧抓着外公满是老茧的右手,小手掌心里满是汗汁。看着呼啸着绝尘而去的火车,她紧抓着外公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满是稚气的脸上一脸担心。她焦急地问外公火车怎么不开慢点,这么快,不然会跌倒的。外公被她这句满是稚气的话逗笑了。若兰记得,每当外公跟身边的亲人提起这句话,亲戚朋友们便捂着嘴笑个不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若兰迷恋着火车,迷恋着外公家的零食。在幼时那些昏暗的周末,当父亲和母亲陷落在婚姻战争的硝烟里,根本无暇顾上他们,她便带上自己年幼的弟弟穿越几个小镇,去外公的那个村庄看呼啸着奔驰而过的火车。火车冒着白烟,与村庄里的那一缕缕炊烟夹杂在一起,缓缓朝天际飘去。她带着弟弟瑟缩着走到火车身边,她有些紧张地看见火车喘着粗气,偶尔伸长脖子朝天呼叫几声。当火车匍匐在地,寂静无声时,她便带上弟弟爬到车厢上。她穿过一节节车厢,一团团呕吐物醒目地横在她眼前,让她纷乱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乱。她感到一阵恶心,转眼便拉着弟弟跑下了火车。弟弟从火车上带下一只缺胳膊断腿的玩具车,她见了,一手夺过去来,狠狠地踢了一脚,玩具车翻滚着掉入哗哗流淌的河水之中。弟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让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左右哄了很久,弟弟才平静下来。

若兰开始很爱干净,略有闲暇就喜歡提着拖把舞着抹布在屋子里四处游弋,她容不得眼前有半丝污垢,污垢落在她眼底,便生出脚一般在内心的宫殿里四处游荡,直弄得她心神不宁。深陷在婚姻的泥淖里无法自拔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她根本没有心思清扫屋内,她急着把紊乱的内心秩序重新复位。若兰暂时取代了母亲的家庭位置,她急着洒扫,把整个家庭收拾得干干净净,绝不允许内心沾染半点脏东西。

若兰开始把打扫卫生当做一种乐趣一种享受,完全不像别人,把它当成一种负担。经过一番仔细的打扫,原本紊乱的房间一下子变得井然有序,屋子里的各种物什在若兰的一声调令下,都乖乖地复归原位。沾了灰尘印上脚印的地板在她的不断擦拭下,也愈发光亮起来。

参加工作后,在单位,若兰不允许别人随意碰她办公桌上的东西。一次单位来了个新人,午间休息时,在若兰的椅子上坐了会儿。知道若兰脾气的人示意让他赶紧走开,回归原位。若兰回来,见自己的椅子变了方向,心想有人坐过,便找了张新鲜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纸张铺上去,她才安稳地坐下来。若兰容不得别人的味道跟自己的气息混淆在一起,除非是她爱的人。若兰觉得不同的人坐在同一个椅子上,虽然隔了一层衣服,但依然很容易让人产生不洁的幻想。

单位里的男同胞暗地里放出一句话,说:“谁要是能把如此爱干净的若兰搞定了,结婚摆酒那天,每人包红包两千。”有男同胞调侃说:“若兰这么爱干净,谁要是娶了她白天黑夜里想干那事可麻烦,非得用酒精把全身都消毒个遍,她才允许你上床碰她。”这个意见很快就被人反驳了,人事部的张经理打了个形象的比喻,说:“咱们平时都爱吃干净的大白馒头,干净就意味着健康,而且耐咀嚼,味道就更不一样嘛。”

到最后,还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李波娶了若兰,李波身高一米八,阳光帅气又年轻,是典型的高帅富类型。

热恋时期,李波曾带着若兰去参加一个周末野炊活动。登山攀爬过程当中,若兰忽然一脸羞意地说想去解手。李波带着若兰往树林深处走去,在一杂草丛生的地方,若兰示意李波停下脚步。李波本能地转过身去,耳边想起窸窣的响声,很快一阵滋滋声传来,他感到自己的下身一热,一阵强烈的冲动冲击着躯体,最后还是被他克制住了。回归营地的路上,李波感到丝丝异样。在没有这种私密接触之前,爱干净的若兰在李波心底犹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般,而这次接触之后,在他心底,若兰立刻从云端掉到了满是烟火味的尘世。甚至,若兰高贵优雅的形象在他心底已减半,但很快若兰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安静忧郁的气质填补了他内心突然萌生而出的这种异样。

婚后,李波每次酒后归来想碰若兰,若兰都沉着脸拒绝,坚决要求男人先去洗澡。一次李波酒醉归来,满嘴酒气,一回来就把若兰压在身下。李波气喘吁吁地在若兰身上乱拱着,若兰挣扎着,突然猛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直扇得他火冒金星,一下子酒意全无。如此一来,若兰她男人李波每次喝酒归来就对若兰失了兴趣。在男人面前,若兰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若兰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又张弛有度,又有着常人少有的书卷味,这些优点汇聚在一起,就显得更有嚼头有韵味了。李波感觉若兰传统了点,自己每每想玩点新花样都得打报告苦苦哀求,弄得他好没面子。虽然如此,李波还是感到一阵窃喜,毕竟自家的篱笆扎得紧,别家的狗就很难钻进来。

一次饭后两人在大厅里看《新闻联播》,电视里不停播放着动车事故的现场。若兰说:“火车这么安全的交通工具,没想到也会越轨。”李波听了一笑,说:“事事皆有可能。”她见李波笑了,忽然一脸严肃道:“事事皆有可能?你要是越轨了,我干脆就去自杀。”李波听了心底顿时一惊。他忽然感到老婆的眼睛早已洞穿了他的任何一个想法。

若兰曾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对李波说:“你要是敢乱来,我们就立刻离婚。”每次若兰如此说,李波都笑脸相迎道:“我家老婆这么好,我哪还敢有别的心思。”李波边说边乱动起来,两只白净的手在若兰身上上下左右摩挲着,只摸得若兰气喘吁吁。

李波嘴甜,会讨女人欢心,自然沾了不少荤。此外最重要的是李波还是个诗人,诗人大都情感丰富,很是浪漫。况且在市委宣传部,李波是科长,职位虽小了点,但好歹也是个官,借着这个上下级关系,李波暗地里与科里两个稍有点姿色的女的发生了关系。李波暗自觉得眼下这个社会有几个男的不出轨的,即使他们肉体不出轨,精神必定也会越位。李波觉得自己虽然在外面胡来,但家还是挺顾的。有时候李波看到一些因为外遇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新闻,他恐慌之余还是感到丝丝庆幸,李波感觉自己办事还是挺有分寸的,进与退之间的那个度把握得很好。

人算不如天算,李波没想到自己布局如此周密,最后还是被若兰给逮了个正着。这次借着出差的机会,李波把科里的小梅带出去。为以防万一,临行前,他还特地给若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出差的事,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李波没打若兰的手机,打的是她办公室的座机,明里是向老婆大人汇报自己的行踪,暗里则是看老婆是否在公司上班。若兰是她们单位业务科的经理,出差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李波在电话里亲了下若兰,放下电话,科里的小梅就上车了。当天下午有变,若兰吃完午饭,老总临时派她去跟一个客户洽谈下个季度合作的事情。

在喜来登酒店,若兰一下车就瞅见李波熟悉的身影。她有点不相信,细细看了很久,才确认下来,心底却凉了半截。若兰打电话问他在哪里。李波说:“刚到喜来登大酒店。”若兰说:“一个人吗?”“旁边还有个美女呢,我们正准备去开房,行了吧?”李波笑嘻嘻地答道,他想欲擒故纵,却万万没想到老婆就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挂了电话,很快,若兰就看见李波揉着小蛮腰上了电梯。

几分钟后,若兰打电话给李波,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若兰说:“李波,你走到窗子边,往酒店大门看一看。”李波此刻刚解下小梅的乳罩,他有些不耐烦地走到窗口,往窗外一看,立刻傻了眼,若兰此刻正笑着朝他挥手,转瞬脸便阴了下来。李波适才沸腾的心霎时凉了下来。

若兰知道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打击。这种打击在她的脑海里上下沉浮着,随着浪涛四处撞击,发出汹涌的咆哮声。

应该说那是一场灾难,若兰承受的第一场人生灾难发生在六年前的那個夏天。那个雨水弥漫的夏季,若兰整日守候在她母亲身旁,陪她说话,一起回忆孩提时的那些事情,时间开始停下脚步,调转方向,往后退去。母亲偶尔睁开双眼,看她一下,嘴角荡漾起丝丝微笑,像是在回应她,又像是沉浸在那些温润幸福的时光里。日复一日,她们沉浸在旧时光的气息里,犹如重新活了一次。母亲睡着时,若兰便独自跑到医院的花园里坐着。花园里人迹寥落,若兰坐在亭台的石凳上,怔怔地看着毛毛雨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恍惚中,像是又回到了幼时的某一天,她坐在床沿靠窗的地方,看着雨水从屋檐缓缓落下,发出嘀嗒的声响,而母亲则在一旁安静地织着毛衣,一针一线,像一个无声的时光机。

通常是医院陡然传来的喧嚣与尖叫声把若兰从悠远的时光深处拉回来,拉回到炽热的尘世。她幽幽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而后匆匆上楼,回到弥漫着苏打味的房间,回到母亲身旁。

夜晚,看着母亲安稳地睡去,守候在旁的若兰累了便跑到空荡荡的走廊里给远在南方工业小镇的那个他打电话。他静静地听若兰说着,等若兰安静下来,又给她说一些温暖鼓励的话。这些话让若兰渐冷的心感到一抹温暖。六年前的那个夏天,若兰躲在暗夜深处给他打完电话,次日黄昏时分,在人声嘈杂的医院门口,一脸急色的他出现在她面前。若兰看着他,蓄藏在眼底的泪顿时流了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远方的他成了若兰不可或缺的精神依赖。远方的那个他叫向东,是他的高中同学,青梅竹马。

那个大雨磅礴的雨夜如一个胎记般烙印在若兰记忆深处,她看着母亲渐行渐远,她抚摸着母亲的寸寸肌肤,感受着它们逐渐冰凉起来。她匍匐在地,隐隐抽泣起来,直感到阵阵心疼。

这晚向东一觉醒来,见手机一闪一闪着,拿过来一看,见有一条未读短信,来信时间是凌晨两点,而此刻已是两点半。“睡了没?我想离婚。”几个字闯入眼帘,向东见了,心底顿感一阵突然,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忧伤。向东有些慌乱地在手机按键上敲打着,正准备按发送键,手机又嘀嗒一声响了,一条短信蛇一般从夜色深处游了进来。“怎么了,你怕了吗?”短信鱼一样游进向东怀里,在他心底四处游弋着,偶尔甩动翅膀,拍打出沾染着丝丝凉意的水花。

“怎么了?”向东把准备发送的一行短信删除,重新敲下了这三个字。放下手机,向东起身下床喝了杯开水。喝完水,在窗前站了会儿,窗外夜色深沉,霓虹灯无精打采地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芒,几辆夜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疾驰而过,像几条蛔虫穿过城市的肠。短信铃声尖锐地响了一会儿,转瞬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隐隐约约听见丝丝回音在耳边徘徊游荡。向东在窗前站了很久,再次回到床边时已是三点一刻。他走到墙边把灯关了,借着窗外模糊的灯光躺下,而后缓缓拿过手机,打开收件箱,轻轻一按,看到的却是“他出轨了”四字。向东再次放下手机,一副男女赤裸相向的画面便呈现在他脑海深处。思索了一会儿,向东对若兰说:“冷静点,你再好好想想,给他一个知错能改的机会。”很快,短信铃声就响了起来。“我已经很冷静了。”若兰说。向东思索着重新敲打出一行字,想了一会儿,却把手机关了。

李波回到家,见若兰还没下班,炒了番茄炒蛋、红烧猪蹄几个若兰平时爱吃的菜。饭菜刚端上桌,散发出烫人的热气,门铃就尖锐地响了起来,声音落进李波的心底,他紧握勺子的右手晃动了几下,像是在颤抖。李波有些慌乱地跑过去开门,笑着对若兰说:“回来啦,先吃饭吧,菜刚做好,都是你爱吃的。”若兰冷着脸,不吭声,看都不看李波一眼,把门狠狠地一摔,兀自进了房间。李波怔怔地在门口站着,刚欲转身,门又开了。若兰把手里抱着的一堆衣服往李波身上一扔,然后指着隔壁的那个房间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分开睡。”李波还未回过神来,门又“砰”的一声关了。

半夜,李波听见厨房里窸窣作响,他想着若兰正在吃他炒的菜,心底便升腾起一丝希望来。若兰在厨房煮了一碗清汤寡水面,怔怔地在窗前站了会儿,窗外夜凉如水,一缕凉意袭来,适才头晕脑胀的若兰顿觉清爽了许多。

一夜辗转难眠,若兰躺在暗夜深处,从窗外涌进来的湿气愈来愈重,覆在身上,若兰感觉整个身子也跟着跌落到深处。跌到底端,她又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梦境一般,蒸腾着,如水蒸气般缓缓上升。

次日早早醒来,李波见昨晚的菜丝毫未动,又忙着去弄早餐。早饭快好时,他在厨房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了。李波跑出来一看,早已是人去楼空。李波猛地把勺子摔在地上,骂了句“妈逼”,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走到窗前,他看见若兰正驱车从车库里出来,透过窗玻璃,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波以为若兰只会跟他打打冷战,耍耍妇道人家的脾气,他相信在时间的治疗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若兰还是来真的了,她从来都没假过。他驱车一回到家,打开门,刚坐下,就看见一份已经签好的离婚协议书赫然摆在案上。李波立刻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使劲敲打着房门,口里喊着:“兰,我错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好吗?”李波几乎跪在地上,一副欲哭无言的模样和神情。若兰呆在屋内不吭声,她心底过不了这个坎。几个闺蜜都劝她给李波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毕竟两人已经有了孩子,倘若离婚去重建家庭,尚且撇开孩子不说,这种事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无法弥合的伤害。也有闺蜜支持她离婚,说男人有了第一次偷腥,就会有第二次,循环往复,直至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对于众人的言语,若兰都没听进去,她有自己的想法,她容不得属于自己的人或物沾染上别人的气息。结婚以来,她几乎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给了李波,而他也渐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若兰想着李波以往每次和别的女人在外面鬼混完回到家又压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她就感到一阵恶心。丝丝缕缕间,她仿佛看到那个陌生女人身上的气息通过李波熟悉的躯体覆盖在自己的每个毛细血孔上。

离婚协议书已被李波置放于玻璃电视柜一隅,多日下来,渐染上丝丝尘埃。两人同住一屋,却形同路人。一日,李波大醉归来,借着酒劲闯入若兰房内,小鸟般把她抓起来又狠狠地扔在床上,而后粗暴地把她压在身下。若兰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睡衣,衣服下的风景若隐若现。李波明显是有备而来,他故意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欲借着酒胆再征服女人一次。李波的两只手钳子般把若兰的身子紧裹着,仿佛怕她挣脱开来,逃逸而出。若兰奋力挣扎着,李波满嘴的酒气一呼一吸喷洒在她脸上,直让她感到一阵恶心。见若兰无力反抗,李波双手痒起来,大胆着往下摸去,试图褪下她的裤子。若兰不知哪来的劲,突然猛的一个翻身,一脚踢在男人的裤裆上。李波捂着下身,蹲在地下,直感到一阵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满身的酒意也顿时消减了许多。

若兰泪水涟涟地靠在床头,像是受到惊吓,面露恐慌。李波看着若兰,心底开始渐渐凉了下来。若兰靠在床头,看了李波一眼,顿感陌生。她忽然感到一丝恍惚,有些不明白自己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般模样,她更不明白当初的李波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嘴脸的,是一点一滴在时间的侵袭之下渐渐转变还是陡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些都已经无从考证。李波耷拉着头蹲在地上,默不吭声。若兰见了,心底又升腾起一股可怜的情愫。

他蹲在地上,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却愈来愈感到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了。李波茫然地走出门,进了浴室。很快,浴室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升腾而起的水汽附着在玻璃上,形成团团暗影。李波粗壮的躯体影影绰绰,在浴室里左右晃动着。浴室的水声漫过来,落在若兰心底,铺展开来,成了一幅画面。她知晓李波身体上的每个细节,几乎闭上眼就能细数出来,就像熟悉她自己的身体一般。她想起他们曾一起在浴室里冲洗,相互触摸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彼此浮上云端又沉入海底,直接筋疲力尽,满头大汗。若兰记得那时的自己是爱他的。当然,偶尔在某个大雨磅礴雷电交加的深夜,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向东。若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病,向东早就深入她的躯体,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若兰她母亲逝世半年之后,向东便人间蒸发般从若兰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若兰不停地拨打向东的手机,那边却总是传来千篇一律的嘟嘟声,几个月后再拨过去,接电话的却已是一个陌生人。向东一下子消失了三年,当他再次打电话给若兰时,若兰已为人母。向东放下电话,心底淤积的那丝悲伤便雾气般泅散开来。这三年,向东深陷在疾病的泥淖里,险些无法自拔。索性阎王爷最后松了口气,放了他一回。从命运的泥潭里挣扎上来,向东还是觉得自己当初果断换掉手机号码的决定是正確的。若兰也深知向东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的一生做考虑。

单位领导让若兰安排一个人去深圳出差,若兰听到深圳二字,心底忽然一动。次日,若兰收拾好几件换洗的衣服,独自上了去往深圳的飞机。出发前,若兰给向东发短信说:“我来深圳出差了,马上上飞机。”短信发出去,快上飞机时依然不见回信。在飞机上,若兰望着窗外飘飞的云朵,又想起那个夏天,她独自坐在医院亭台的石凳上仰望苍天。从悠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若兰看了看手机,手机躺在她手里,一动不动。若兰摇头,继续看窗外的云朵,云朵变换着形状,像此刻她瞬息万变的心情。隐约中,若兰听到手机嘀嘀作响的声音。她有些着急地掏出手机一看,才想起手机在登机前一刻早已关机,她心底不由冲自己一笑。

下了飞机,若兰打开手机,收件箱里依然空荡荡的。在机场门口,若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的地方冲她笑。是向东。若兰匆匆跑过去,寂寥的内心顿时升腾起丝丝欢喜。向东紧紧地拥抱了下若兰,若兰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滑过。五年没见,她看着向东依然感到那么亲切。在若兰心底,向东已成了她内心深处一个特殊的人,介于情人和亲人之间。他们彼此深知曾经那些难以磨灭的过往。黄昏滑过天空,开始降临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若兰走在向东身旁,步履轻盈,内心蔓延过一丝颤栗,她开始渐渐明了身边这个男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面了,虽然一直知道他在深圳,但那个号码她自始至终未曾拨打过。她也深深知道,他像是在等待守候着什么,一直未曾换过手机号码。这点让她微凉的内心流淌过丝丝感动。

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若兰没想到自己脑海里首先呈现的即是许多年前黑色高考后的那个燥热的夏天。那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夏天,微风轻拂,空气中弥漫着夜幕即将降临时特有的凉意,晚霞涂满整个天际。刚被某个高校录取的她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她意识到后面有人跟着她,暗暗回头才发现是他。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一阵细微的颤抖掠过全身。很快向东就走到了她的跟前,一脸羞涩地朝她微笑。那个红霞满天的黄昏,若兰记得他们沿着毫无边际的铁轨步步前行,后来是趁着火车咆哮着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的一刹那,他才勇敢地牵住了她秀气的手。也是在那个黄昏,她记得向东第一次吻了自己。那样一个青涩的吻,却镌刻在记忆深处,满是余味,带着火车独有的味道。

向东带若兰去了他们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地方,正值下班时间,工厂门口人来人往。他们牵着手站在门口,神情悠远地朝厂房深处张望着。有几个穿着厂服戴着厂牌的女工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一眼,复又朝不远处的快餐店走去。

晚饭是在一个小快餐店吃的,那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饭后,晚霞满天,向东带若兰去了那块荒草疯长的空地。空地依然空着,杂草丛生。那几块被人坐得光溜溜的大石头依然矗立在中央,石头旁寸草不生,大概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若兰重新坐在石头上,她仿佛看见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跟着一个男孩瑟缩着脚步行走在杂草堆里,试着捕捉立在枝头的红蜻蜓。落日的残辉氤氲出层层淡黄的光泽。若兰抬头望着头顶纷飞的蜻蜓,像看到了旧时光的影子。若兰紧握着向东的手,默默不语。

若兰清楚,要不是当年向东父母的坚决反对,以死相逼,他们早已成为夫妻,早已拥有爱情的结晶了。

窗外,霓虹灯闪烁,向东帮若兰把行李放好,紧紧地抱了抱,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转身欲走。若兰叫了声:“向东。”向东回头,若兰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向东冲上前,一把把若兰抱在怀里。若兰直感到一阵躁动,她有些热烈地回应着,双手试着紧抱对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东把若兰抱得更紧了,他急着褪去她的衣服,有些狂野,几乎想一口把她吞下去。若兰习惯性地挣扎着。向东一下子把她顶到墙壁上,撕扯着她全身的衣服,转瞬又把她抱到了床上,很快他就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里,他拼命地抖动着躯体,想着自己是如此爱她,动作便愈加凶猛起来。翻江倒海,天上地下,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是久未见面又即将离别的情侣。

一连多日,他们纠缠在一起,哪也不去,啃食着对方的躯体。饿了,便在房间里打电话,叫楼下的快餐店送上饭来。他们不问彼此对方的现状。

次日向东没再出现在若兰的面前,下午快上飞机时,若兰收到向东的短信。“好好生活。”若兰久久地看着短信,想回点什么,最终还是把短信删了。坐在飞机上,若兰久久地望着窗外纷飞的云朵,想象着自己要是幻化成一朵白云,自由自在地在天空游弋,那该多好。洁白的云朵一团团一簇簇,四散开来,独自游荡着,最终又融合成一体。

从云端下来,若兰悠远的思绪又回到了喧嚣的尘世。李波不再像当初那样鞍前马后低三下四地给她献殷勤,两人沉默不语,相敬如宾。酒还是照样喝,喝得比以前更加厉害,喝醉的李波干脆就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转瞬便跌入浑浊的梦里,鼻间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头发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在灯光的斜射下显得苍白无力。

夜凉如水,丝丝凉意漫过窗户涌进来。若兰扯亮灯,走出房间,看着李波颓废可怜的模样,心底忽然一动。

从深圳回来,向东的影子在若兰心底愈来愈重,而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却愈渐模糊,渐行渐远。几个月的折腾,若兰已心生疲惫。等她从疲惫中稍微缓过一丝神来,望着外面忙碌喧嚣的尘世,不由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若兰伸出手去,触摸到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若兰经常把自己置放在梦里。她在梦里上下沉浮着。

离婚协议书依然安静地躺在电视柜旁,悄无声息,它像一个抹不去的胎记烙印在若兰记忆深处。离婚意味着一段结束,却未必就宣告着一段新的开始。若兰熟视无睹地看着,面无表情,她想着怎样去折磨这个男人,直至让他筋疲力尽,心生悔恨。

若兰经常梦见向东,梦见向东牵着她的手,在阳光下奔跑。有那么一个夜晚,若兰紧紧抱着向东,气喘吁吁,向东层层褪去她的外衣,温柔而又热烈,最后一声猛烈的撞击,若兰嘴里发出一声呻吟。若兰一下子惊醒过来,却发现房间里的灯亮着,门口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若兰脸上一阵热意,慌乱中,她微微一笑。若兰没想到,这一笑很快给了李波一种别样的暗示。李波风一样涌过来,把若兰压在身底。若兰感到一丝疼痛,若兰想着梦中的情境,眼角溢出一滴泪来。

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再纠缠于心中的那个死结了,心仿佛生尘麻木了一般,日子死水般寂静无声,风平浪静,毫无感觉。她不再那么强烈地感觉男人的身体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其中的缘由直至筋疲力尽。她想着自己与一个十分相爱的男人发生了婚外情,心底似乎平衡了许多,与李波打成了平手,彼此不再亏欠。她有时也感觉自己脏,但很快这种想法就被另外一种想法淹没了,向东毕竟在自己心底深处占据着十分特殊的位置,如果剥去婚姻的外衣,她想着自己其实就是向东的女人了。

她开始经常做着关于火车的梦,她发现自己梦里都是关于火车的碎影,火车咆哮的声音穿过躯体的种种屏障,直抵她的心尖。幼时通向外公家的那条路上,火车蛇一般蜿蜒着,那时的火车意味着新鲜和好奇,暗示着难以预料的远方。而多年前的向东坐着火车穿梭于深圳南昌两地,那时的火车则代表着彼此炙热而真挚的情感。

在沾染火车气息的记忆里,若兰经常做着这样一个梦,她沉陷在这个梦里而无法自拔。在夢里,她来到那个小镇,那时外公曾经居住的地方。她站在铮亮的铁轨旁,一列火车疾驰而来,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转瞬便从她眼前飞过。很快,她又听见火车急刹车的声音,但却不见火车停下来,她看见火车依着惯性缓缓前行着,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她在睡梦中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列火车,依着惯性前行着。

那天午后,若兰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满身冷汗。她忘记了梦中的情景,整个过程像是感觉自己从快速疾驰的火车上甩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般。她一脸恍惚面无表情地从房间走出来,午后的凉风轻拂,窗前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传到她耳中,她却感到身处梦幻一般。她感觉这样一个美妙的午后应该配上一个平静温馨的心境才合适。只是她没有,她心底有的更多是淤积在胸的压抑与苦闷。她走到冰箱前想取杯冰水清醒下昏沉欲裂的头脑,走了几步,她的脚硌在玻璃桌腿上,可能是走得急了,一阵隐隐的疼迅速在她身上蔓延开来。她的眼神落在玻璃桌上,那张有些生尘的离婚协议书忽然醒目地出现在她眼前,这段时间她几乎把它忘了。她捂着腿,心底一团怒火迅速燃烧起来,猛地把离婚协议书甩到一旁。协议书撞击在墙,发出细碎的响声,而后坠落在地,击起满地的灰尘。离婚协议书代表着一种清晰而果断的决定,但是岁月的尘埃似乎遮掩了下来。若兰有些不解恨一般,她又猛地拾掇起协议书,一手把它撕得粉碎。一阵风吹来,撕碎的纸片随风而起,在空中摇摆着白嫩的躯体,缓缓地裸露在地,一览无余。她看着地面满地细碎的白点,感觉像是有无数只眼睛无数个白嫩的躯体在嘲笑她一般。她又用扫帚重新清扫干净,而后点起一团火焰,把碎片燃烧成了黑色的灰尘。在转瞬即逝的火焰里,她看见自己肿起的眼袋,散乱的头发在风里微微摆动。

她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又回房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里仿佛又沉入到梦的深处。李波从外面回来,一进门第一眼,他就发现玻璃桌上生尘的离婚协议书不见了,他冰凉的心顿时温润了许多。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他放慢放轻脚步,轻轻推了推门,却发现门开着,没有反锁。他推开门,见若兰躺在床上。转身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那对白嫩的奶子裸露在衣被之外。他感觉到自己的下身一下子有了反应,撑起一个小帐篷。他快步走了过去,一下子压在若兰身上。若兰感觉有一样沉沉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她恍惚中微微睁开眼,见是李波,心忽然挣扎了一下,转瞬却又不再动弹了。李波见她不再像当初那样剧烈反抗,觉得这次和好的机会来了,胆子便大了起来。他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感到一丝疼,甚至感到一丝快感。她在黑暗中望着李波,久积在胸的脏意似乎淡了许多。她感觉自己从云端坠到地面,转瞬又升腾到了云的最顶端,李波在她身上卖力地忙碌着。几次过后,像是惊醒一般,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忽然想吐。只是这次她忽然迎合着,把他抱得更紧了。恍惚中,她发现骑在她身上的脸忽然变成了向东。这两张脸时刻变换着,时而李波,时而向东,像是在变脸。在不断地变换中,她的大脑却愈加清晰起来。她把她身上的那团东西抱得更紧了,像是要与这团脏东西融为一体,变得更加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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