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自拍的“人类学”

2017-04-19 20:58孙信茹
南风窗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类学

孙信茹

我的朋友圈不知何故,最近似乎刮起了一股怀旧风,很多人不止把“此次此刻”的当下生活场景装进手机相册里,而且还扒出年代久远的儿时照片,翻拍上传和分享,非要围观者猜猜其中哪个是他。

据说,最近,广场舞在不少中年女性中有失宠的可能性,因为,她们集体爱上了自拍。于是,在大街小巷,在各式旅游景点,她们强势进入。

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据说她的手机里下了20几个不同的美图、修图APP,理由是每个APP的功能都有所不同,刚好各个形成互补。她坚持如此信条:不美图怎么可能发朋友圈呢?

这些场景,以及我自己同样不自觉地想晒晒娃、炫耀下见到的风景,或是也试图将某个时刻凝固在手机照片里时,我觉得自己也陷入了那首网络歌曲《自拍是一种病》的状态之中:当你在刷着别人的朋友圈,我在自拍的路上没有尽头。真的,什么都无法阻挡人类自拍的脚步了。

自恋?

新媒体研究者胡泳介绍说:四年前,全世界网民平均每天分享照片的总数就超过5亿张。按照“互联网女皇”Mary Meeker的估计,到2020年时,可能大家用智能手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拍照片,然后上传。而在中国,日常生活中用户非常频繁地上传和分享照片,使得照片成为用户分享最多的个人类目。

当全民自拍成为生活的一种惯常后,那些悬挂在家里墙面上、躺在抽屉里的老影集似乎逐渐被人遗忘了。过去,拍照往往选择特定的时刻和空间,将之凝结为一种特定的“记忆”,而今天,拍摄和保存照片的介质的变化,使得拍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变得易如反掌。

在试图严肃地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似乎从未刻意关注过手机自拍的种种细节和表现。因为从一开始,这个问题仿佛就不需要你太过严肃地去对待,你朋友圈中每天出现的自拍照已经足够多了,多到你觉得那似乎就是生活的本真,哪来什么特别之说,又何须故弄玄虚,偏要做点别样意味的解读。

但仔细想想,当自拍的对象已经波及到全民,自拍的范围已经渗透进你生活的每个场景,甚至成为人们一种新的表达形式时,你不得不发现,自拍,事实上已经成了今天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

接着,在对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做了认真地回顾和总结后,我按自己的方式捋了捋,发现,确实还是有不少自拍形式和表达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印象最深的可谓“狂热自恋型”。其主要特征表现为夸张的面部特写,拍摄者基本都美图,拍摄场景以镜子前的自拍居多。我刷了刷这类自拍照,发现这类自拍者大多在心里有个模仿的范本,网红脸可算是时下最为流行的选择。

这类自拍者,用什么角度、何种特效,一样都马虎不得。这部分人,说得丝毫不夸张,从睁开眼睛那一刻就开始自拍。

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在进产房前最后做的事情是自拍一张。有个调查,据说今天18~24岁的人中,55%的人拍过自拍照,不仅拍,重要的是必须要把它们传到社交网络里。

还有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发现,说的是2015年,在自拍过程中不幸遇难的人比因鲨鱼袭击而离世的人数量还多。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调查要把遭受鲨鱼袭击的死亡人数拿来做比,莫非做这个统计的人,常常爱好在鲨鱼出没的海域进行自拍。当然,你也可以据此展开丰富的想象:人类自恋的程度已然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

自我?

“到此一游型”可能是中国人自拍照里最为显著和具有代表性的一类了。这类自拍又以两类人群最为特别,一是表情木讷型,一是各式跳跃型。

我的一个朋友,是某个公司的老总,最近频频出访多个国家的企业,每到一处,必然留影。奇特的是,这位老兄,不论在哪个地方出现,双手并拢放在肚子前方,是永恒不变的动作。在不同的照片里,他的表情基本一致,看不出他有太明显的情绪起伏。

我在想,如果把所有的背景都去掉,恐怕会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那就是,他去了很多地方,但仿佛又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照。我想,他或许并不在乎自己的动作是什么、脸上是否微笑,重要的是,照片记录了“我曾经去过那里”,这已经足够了。

今天,我们似乎都知道,到一个地方旅行,不拍照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照片,提供给你无可辩驳的证据,告诉别人你在某个空间出现,并且,很愉快。

至于说到的跳跃型,来自于前不久在网络里看到的一篇文章,让我忍俊不止。文中罗列了游客在各個旅游景点,纷纷做出的跳跃状。这些跳跃,形态各异,动作夸张,常常以一种奇特和大多不太协调的动作,刻意突出着和旅游点的“疏离”与“格格不入”。

过去,这种“格格不入”恐怕是我们在拍照时忌讳的,拍照人要做的,是想尽办法让自己和景点尽可能融为一体。但现在,人们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忽略或抹平背景,从而把“自己”表达出来,甚至通过略带变形的自拍方式对自我不断加以强调。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使然,或许,这恰恰暗合了自拍的要义:自己拍得爽最重要。但想想,或许也不奇怪,难道我自己不也是偶尔在某个游玩的时刻蹦跶跳跃几下吗?

有段时间,网上流传一些教程,教人们怎么把饭菜和食物拍得好看。吃饭之前,永远都要先喂饱手机,于是,“饭前自拍型”风起云涌。经过调色、修饰等美图的功能后,这些食物呈现出一种极高的色彩饱和度,在镜头下,不论什么食物,看起来都足以让人垂涎。

可是,这些食物最大的功能,偏偏不是用来吃的。对于这一类自拍的人来说,强行先和食物们合影一张是最大的乐趣,至于自己怎么吃,那倒是其次。因为,在那一刻,最重要的是,必须让别人知道我在吃什么,让人们感受到别样的生活,这才是自拍世界里的“生活意义”。

有人愿意把吃喝玩乐尽情展示,就有人偏偏要晒晒自己的工作状态。上下班中、开会中、堵车中、紧张的工作节奏中……总之,对于这部分“工作狂人型”的自拍者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不知道,是否人们都渴望拥有的那种对局势的“掌控感”,在这些类型的自拍照里会得到瞬间的爆发与自我心理的满足?一次工作场景和自己形象的结合,是否也在回应着人们心目中那个理想状态的自我呢?毕竟,现实中真正要实现对环境和自我的把控,有时很难,而自拍,似乎让这种“掌控”,轻而易举就实现了。

曾经看过一个调查,显示年轻人爱自拍的动机,排在首位的是“展示和炫耀”,这种展示和炫耀,自然就包括了对自我个性的张扬与表达,由此,也足见“奇特搞怪型”的自拍大有市场。

据说,一个名叫安吉丽娜的俄罗斯姑娘就凭借高空“危险自拍”而走红。一位88岁的日本老太太,最近在日本摄影界成为网红,原因出自她那些搞怪奇特的自拍造型。一群英国的大学生用透明胶带把自己的脸部捆绑起来,发起一场疯狂的自拍活动。更有甚者,一个美国青年在推特上发出一组神奇的自拍,在镜子前用定时功能找好时机,然后扔出手机,抓拍自己双手合十的一幕,于是,一组奇特诡异的自拍照诞生。自拍的世界里,没有你想不到的,只有你不敢尝试的。

自由?

在几年前,我曾经到云南瑞丽一个靠近缅甸边境的傣族村寨里做文化调研,那是我最喜欢的田野点之一。和很多地方的人们一样,傣族人对拍照也是真爱,甚至,这种喜爱超越了我见到的大部分人群。

照片的拍摄、收集不仅是当地傣族村民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而且家家户户悬挂照片成了他们的习惯。我见过最为壮观的照片墙是,一些人家的整面墙上,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小不等的照片。

这些照片也是五花八门的,有欢乐的合影,有独自一人庄重的拍照;有傣族人载歌载舞的场景,还有傣族社会里重要的佛教仪式再现。在我调查的时候,我对这些家庭照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到一户人家,总会不厌其烦地让村民给我讲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村民们多半能够回想和还原拍照时的清晰记忆。

我喜欢他们的讲述,那里有他们家族的往事,有村寨共同生活的关联与记忆,有他们笃信的宗教仪式和庆典。看得出,这些照片,在见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成长史,在建立每个家庭的肖像编年史,也在记录每个重要和神圣的时刻。照片的拍摄,成了一种极富社會仪式感的行为和实践。事实上,想想我们小时候,或是还不算太遥远的过去,很多家庭的拍照不都是这样完成的吗?

当然,我无意缅怀过去传统照片的时代,也并非认为今天的手机自拍完全没有仪式感。如果说,过去的照片更多是仪式性的记录和共同记忆保存的话,今天的自拍更多了几分对自我的认知和展示。换句理论性的话说,就是释放本我,创造“自我”。

在一部曾颇为流行的美国网络短剧《有话好好说,不要发自拍》里,一个年轻女孩在卫生间里,幻想出另一个自我,那个“我”在不断催促她自拍。那个“我”告诉她:“自拍是一种能量,它帮助年轻女孩重新定义美丽。你知道自拍意味着什么吗?自我画像。艺术家,就像梵高。”的确,在自拍的过程中,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艺术家”。

大家不妨回头去看看,想想自己用传统拍摄方式留下的那些照片。我对自己拍摄那些“正式”照片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记得自己有点小紧张,甚至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更自然地摆放。我也记得,那些照片拍摄常常是略显慎重的,人们会挑一些有着明确和特定的时空完成拍照。很自然地,照相馆、一些纪念性的空间是人们拍照最常选择的地方。并且那时候的拍照,时间的指向也是较为明确的,拍照不可能随时随地发生,特定的时间节点往往是引发人们拍照的好时机。这种情形之下形成的照片,需要我们精心收集或是束之高阁。

然而,在今天的自拍里,随时随地,任何时空都可以被自拍者使用。不受任何时空的限制,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时间,成了没有明确指向的时间,简单讲,自拍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轻松、自嗨、戏谑成为自拍者基本的态度。

在我记录下这些想法时,我突然有个冲动,把家里保存的老照片翻出来看看。我看到,在那些传统照片的画面里,它们剔除了一切不合时宜的要素和杂质,因此,照片显得足够精致和“专业”。再翻翻朋友圈那些自拍照,画面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手臂和周围无关的人,自拍杆也频繁出现。不过,它们似乎很协调地就构成了照片的一部分。是啊,自拍在展示自我,当然也可以去展示那些能动的身体和拍摄实践的过程。

苏珊·桑塔格久远的叙述在耳畔响起:“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自拍的年代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要最终完成自拍,最后,还必须有一个重要环节,唯此,才能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手机自拍。那就是,把这些照片传到社交媒体。如果它们只是安静地躺在你的手机或是电脑里,真正的自拍还没有完成。

这个最后的环节,指向的是自拍所带来的颠覆性改变:手机自拍,实则就是一种社会交往的方式。还是在那部《有话好好说,不要发自拍》短剧里,剧末,最绝的是,另外两个年轻女孩看到主人公发在社交网络里的自拍照,忍不住说:“好恶心,她就是故意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边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在手机上按出几个字并发送出去:“好可爱!”这,恐怕就是手机自拍的交往逻辑。

照片是沉默不语的,但是,只有它们进入到社交媒体的流通场域中,自拍,才真正具有和他人对话、沟通的可能性。

当我写下这大篇的文字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对我说:“别讲那么多大道理,来,我们先拍了再说。”

猜你喜欢
人类学
西方艺术人类学理论撷英
——《西方艺术人类学研究指南》评介
《审美人类学》评介
VR人类学影像:“在场”的实现与叙事的新变
伊莎白及其中国人类学、社会学考察
传统的重建:现行朝鲜族婚礼的人类学解读
人类学:在行走中发现
中华蜂种群急剧萎缩的生态人类学探讨
人类学理解记忆的方式
——读《吾思鱼所思》
管窥艺术人类学视野下的行为艺术
关于“望果”的人类学分析——以琼结白日“望果”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