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绝句同杜甫绝句之间的联系

2017-04-19 14:56王天宇
青年文学家 2017年9期
关键词:白居易杜甫

摘 要:白居易的绝句同杜甫的绝句之间有着很深的联系。他们都将日常生活内容大量引入绝句之中,并将绝句广泛应用于社会交际,都充分发挥了绝句的叙事和议论功能:开拓着绝句现实功用的同时,也改变着绝句的表现方式与原本的审美特质。在联章绝句的创作上,二人也都是匠心独运。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白居易的绝句创作正是沿着杜甫的路子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努力,在绝句传统的创作路线之外,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门径。

关键词:杜甫;白居易;绝句

作者简介:王天宇,黑龙江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9-0-03

白居易留存下来的绝句有将近七百首之多,在中唐诗坛上,他应该是创作绝句最多的诗人了。而在较早的盛唐时期,也有一位大力创作绝句的诗人,那就是杜甫。细读二人的绝句作品,可以发现他们在创作方向上其实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于各自独特的风貌中呈现出共同的倾向,并影响到中唐时期的绝句创作,值得我们去仔细比较与深入分析。

一、日常生活的引入与社交功能的强化

以绝句书写日常生活,记录生活中的点滴感受,是白居易绝句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尤其晚年居住在洛阳期间的绝句创作),也是杜甫对绝句题材的一大开拓:由此来看,白居易的绝句创作受杜甫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但相比之下,杜甫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其笔墨仍是集中在对生活环境(特别是自然环境)的描写上,例如著名的《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等,就都是以草堂周围的春夏景物作为描写对象的。而白居易则几乎是以绝句记录下了日常生活之中的一切事情,甚至是一些琐事,如“草色斑斑春雨晴,利仁坊北面西行,踟蹰立马缘何事,认得张家歌吹声”(《利仁北街作》),就只是记录了经过利仁坊(在洛阳)北街时的一点见闻而已。这一比较既体现了两人绝句创作的联系,也可以看出日常生活内容被逐渐引入到绝句之中的过程。

除了对日常生活的书写,白居易还将绝句广泛应用到了日常交际之中。而这一点,同样在杜甫那里便已肇其端。有论者称这类作品为“以诗代简”,笔者却以为这样概括还是未能突出其独特之处的。比如古代文人以诗歌唱和的现象屡见不鲜,而这些唱和之作中,有不少也是扮演了书简的角色,即作为书简相传达的。而白居易和杜甫的这类作品,其独特处却在于更多地发挥起了诗歌所具备的叙事功能,与过去唱和之作的以抒情为主大不一样;并且诗中所叙述和交流的也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诸般情事,不像过去,仅限于相思、言志等传统题材。试看杜甫在经营成都草堂期间所作的几首绝句: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萧八明府隄处觅桃栽》)

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

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

(《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

诗中倾诉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个人需求,略带游戏笔墨的文字中,又有着十分明确而具体的现实目的,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将绝句用于日常社交,无疑是杜甫的一大创举。而在这一方向上,白居易可以说又做了更进一步的努力,他几乎将绝句用于一切的日常交际之中。试看下面这几首:

人道秋中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

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处多。

(《华阳观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

顾我镜中悲白发,尽君花下醉青春。

不缘眼痛兼身病,可是樽前第二人。

(《病中答招饮者》)

最忆楼花千万朵,偏怜堤柳两三株。

拟提社酒携村妓,擅入朱门莫怪无?

(《令公南庄花柳正盛欲偷一赏先寄二篇》其一)

可惜亭台闲度日,欲偷风景暂游春。

只愁花里莺饶舌,飞入宫城报主人。(其二)

既逢佳节,便热情地呼朋引伴来共赏月色;身遭病痛,便委婉地拒绝了别人的饮酒之邀;得知人家的庄园里正花开木茂,便颇为幽默地向主人表达了游赏的愿望:而这些,都是以绝句为媒介的。既完成了具体情事的交流,又写得颇富情趣。白居易的这类作品还有很多,像《答尉迟少尹问所须》、《寄两银榼与裴侍郎因题两绝》、《谢杨东川寄衣服》等,兹不一一列举。将绝句用于日常社交之中,也成为中唐诗坛上的一个十分常见的现象。

日常生活的大量引入,是梳理白居易和杜甫绝句作品的一个主要脉络,其绝句表现方式的新变和联章体式的运用,也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绝句,由于同汉魏六朝乐府民歌间的深厚渊源[1],以及自身篇幅的短小,所以向来都是做为一种抒情诗体出现的,很少承担叙事的职能。杜甫和白居易却将它用于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和广泛的社会交际之中,从而大大充实了绝句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方法,使得绝句也能够承担起更为丰富的社会职能,为这一诗体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当然也难免令绝句原本的审美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异变,这一点在后文中将有详述),对于后来宋人的绝句创作也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杜甫和白居易的这些创新,正是唐代诗歌高度繁荣的一种体现,并透露着那个时代里,文人仕子对自己诗人身份的普遍认同与珍重。

二、绝句表现方式的新变及得失

题材和内容的变化,有时候也会带来表现方式的相应改变。叙事、议论和白描手法的大量使用,正是白居易与杜甫绝句创作的共同特征。

白居易绝句之中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和人生感受的抒发,大多是通过叙事和议论的手法来完成的。以他晚年分司东都期间所作的几首绝句为例:

早起或因携酒出,晚归多是看花回。

若抛风景长闲坐,自问东京作底来?(《早出晚归》)

游山弄水携诗卷,看月寻花把酒杯。

六事尽思君作伴,几时归到洛阳来?(《忆晦叔》)

莫惊宠辱虚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疑梦二首》其一)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疑梦二首》其二)

前面两首,既叙述了他每一天的生活内容,也透露着他对于生活的复杂心态。特别是“游山弄水携诗卷,看月寻花把酒杯”二句,几乎可以看做是对他整个晚年生活的概括。后面两首,则纯以一番议论阐述了他关于现实与梦幻的思辨和困惑,抒发了人生短暂、世事皆空的感慨,颇有自我麻醉的意味。

而最初将叙事和议论手法大量引入到绝句创作之中的,正是杜甫。这无疑同他对绝句题材与功能的拓展有着密切关系。以绝句记录重大时事,并对这些事件表达个人的思考与见解,是杜甫对绝句题材的一大开拓;与之相伴的自然便是表现方式的改变。如《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就是以叙、议结合的笔法,对安史之乱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矛盾与危机做出了全面揭示。又如《复愁十二首》其六:“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同样是以叙、议结合的笔法,指出了战事不息的根源其实是人心的好乱,与他的“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其二)可谓异曲而同工。杜甫在赋予绝句以现实批判功能的同时,也改变了绝句惯用的表现方式,对后来的中唐绝句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除了叙事、议论,白居易和杜甫还经常以白描的手法作绝句。不过白居易所描摹的往往是个人日常生活中的诸般情态,诗中总有自己的身影流连其间。而杜甫所摹写的,则大多是自然景观或生活场景。所以相比之下,白居易对于日常生活的涉入显然更深一些。试看下面这两首绝句:

潭边霁后多清景,桥下凉来足好风。

秋鹤一双船一只,夜深相伴月明中。(《舟中夜坐》)

狂歌箕踞酒樽前,眼不看人面向天。

洛客最闲唯有我,一年四度到平泉。(《醉游平泉》)

前者以白描的笔法点染出了月夜秋潭的明澈与静谧,诗人那怡然自得却又略显落寞的身影也仿佛历历在目;后者更是如简笔画一般,将诗人狂傲不羁的醉态勾勒得惟妙惟肖。这类作品在白居易的绝句中比比皆是,他的诗歌总是氤氲着浓浓的生活气息的。再看杜甫的此类绝句,例如“瀼东瀼西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背飞鹤子遗瓊蕊,相趁凫雏入蒋芽”(《夔州歌十绝句》其五),“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夔州歌十绝句》其七),都是对蜀中景色的勾勒和民风民俗的展示,相比于白居易分司洛阳时的作品,杜甫的绝句中明显更带有观风采俗的性质。

随着叙事、议论和白描手法的大量使用,绝句的抒情方式自然也逐渐向着直抒胸臆发展,与盛唐绝句的含蓄蕴藉迥然不同;这无疑是对绝句审美传统的一次冲击,也因此引来了后人的许多非议。北宋张戒谓白诗“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岁寒堂诗话》),明代胡应麟也说“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诗薮》),类似说法在后代诗话中十分常见。杜甫的《三绝句》也是因语言的滞板而屡遭诟病。然而瑕不掩瑜,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绝句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方法,拓展了绝句的社会功用,从而对绝句的发展影响深远:这些贡献,都是我们应该予以重视的。

三、联章体绝句内容和结构的分析

唐代第一个大力创作联章绝句的诗人,应该是杜甫。在他的一百三十八首绝句中,联章作品多达二十组,凡一百零六首,约占据其绝句创作总量的十分之八。这显然也是同他对绝句题材与功能的开拓密切相关的。绝句篇幅短小,仅二十或二十八字,要以如此短小的篇幅记录一件件重大的时事,还要对这些事件表达个人的思考与见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些事件之间又往往有着紧密的关联。所以联章的形式便成了杜甫必然的选择。如《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复愁十二首》等,俱是如此。并且他的聯章绝句还有着严密而多样的结构,即依靠情感的绾结和时间、空间、逻辑等线索的勾连,使得各章之间相互照应,再配合着他那抚今追昔的时空架构,一同构建起了相对完整而又宏大深微的体系。这是杜甫联章绝句的重要特征。

白居易的绝句之中,也有一些是采用了联章形式的,但于时事却少有关涉。他的联章绝句,从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对风土人情的描写,其二是个人怀抱的抒发。前者以《杨柳枝词八首》、《浪淘沙词六首》等为代表,体现了当时文人对民歌体的普遍关注;但与刘禹锡《竹枝词九首》、《杨柳枝词九首》等作品的“词意高妙”、“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黄庭坚《跋刘梦得竹枝歌后》)相比,白居易的这类诗作的确显得浅近轻俗了一些。后者则以他的一些咏物之作为代表,多采用寓言的抒情手法和主客问答的结构方式,既颇富趣味,又寄意良深,展现了他创作风格中委婉深致的一面。特别是主客问答的结构,这原本是汉大赋中的经典结构,出现在诗歌中,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尤其可见他的匠心独具。例如他分司东都期间所作《池鹤八绝句》:

与君白黑太分明,纵不相亲莫见轻。

我每夜啼君怨别,玉徽琴里忝同声。(《乌赠鹤》)

吾爱栖云上华表,汝多攫肉下田中。

吾音中羽汝声角,琴曲虽同调不同。(《鹤答乌》)

君夸名鹤我名鸢,君叫闻天我唳天。

更有与君相似处,饥来一种啄腥羶。(《鸢赠鹤》)

无妨自是莫相非,清浊高低各有归。

鸾鹤群中彩云里,几时曾见喘鸢飞。(《鹤答鸢》)

在白鹤与乌、鸢等鸟类的对话之中,寄托着诗人不肯同于流俗的高洁襟怀。同是作于晚年的《山中五绝句》,虽没有采用主客问答的结构,但仍是以寓言的方式来抒发怀抱的:如“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涧中鱼》),诗人以深涧游鱼自比,既表达了全身远害的庆幸,也透露出当时的社会黑暗与官场险恶。这正可印证白居易晚年的闲适心态下,确是深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苦闷与忧惧的[2]。

另外,白居易还有少数联章绝句,也是采用了主客问答的结构,只是少了些寄托,多了些幽默,仿佛一时的游戏笔墨。如《代林园戏赠》、《戏答林园》、《重戏赠》和《重戏答》四首,竟揣摩起自家林园的心态与口吻,同林园之间进行了一次自问自答式的对话,使人读来莞尔一笑。这份幽默的意趣,在杜甫的绝句中也时常可见。如前面提到的《绝句漫兴九首》,诗中的花鸟就各以其“无赖”的行为惹得了诗人的嗔怪;还有那些被赋予了书简之职的绝句,也是以颇为幽默的言辞提出了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要求。杜甫写这些绝句的时候,虽已在成都草堂定居,但那毕竟只是丧乱漂泊中暂时的安定;白居易晚年以闲职分司东都,固是优游度日,然而内心深处的无奈与苦闷却也是有增无减,又难为外人道的。是以他们绝句中的这份幽默意趣,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胸中块垒的一种自我排遣,自娱自乐中,从又一个角度反映着他们之间的那份隔代的默契。

注释:

[1]葛晓音《论初盛唐绝句的发展——兼论绝句的起源和形成》,《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

[2]张安祖《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析白居易晚年心态》,《北方论丛》1996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谢思炜. 杜甫集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谢思炜. 白居易诗集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06.

[3]刘卓英. 万首唐人绝句[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

[4]何文焕. 历代诗话[M]. 北京:中华书局,2004.

[5]张安祖. 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析白居易晚年心态[J]. 北方论丛,1996,(3).

[6]葛晓音. 论初盛唐绝句的发展——兼论绝句的起源和形成[J]. 文学评论,1999,(1).

[7]魏耕原. 杜甫绝句变革的得失及意义[J]. 杜甫研究学刊,2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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