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守望葵园

2017-04-22 23:34徐忠友
中华儿女 2017年7期
关键词:王澍象山校园

徐忠友

他以己之悟性去理解葵之物性,化草木出本心。于他而言,一岁一枯荣的生命同样有着一生一世的厚度

上山下乡和德国留学是改变他人生的重要经历。“我们这一代人生经历中有两把尺子:一把是上山下乡,土插队;另一把是西方留学,洋插队。我们的青春受着这两场巨大的人生迁变的塑造。第一把尺子,使我们更加深刻地了解自己的家园,在灵魂深处留下家园的印记;第二把尺子带给我们一场生活和精神的远游,给了我们远望家园的铭心刻骨的距离。”

通往许江的精神世界,有两股力量交揉并进:一股是他的艺术家生命,以过往为根基,从生命的况味中研磨出色彩,挥洒在人生的画布上。另一股是他作为教育家、学者身份的力量,以中国文化和教育的未来为导向,致力培养高等院校视觉文化人才。两股力量都体现了他的启蒙诗性和远大的精神信念。

2016年12月2日,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举行,选出新一届领导机构。许江当选中国文联副主席。

一天,笔者走进了许江在钱江之滨的画室,一边观画一边听他讲述着画葵前后的不凡人生。

以笔种葵

中国人自古有咏物抒怀的传统,在今天能把这种传统延续得如此精微的却不多见。许江,是其中一位。

许江自言“格葵,便是格他自身”,十余年磨一葵,自2003年8月某日在欧亚之交的土耳其马尔马拉海附近的小亚细亚高原,许江邂逅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葵林。其后,他不厌其烦地访葵、追葵、种葵、画葵,他画春葵、夏葵、秋葵、冬葵,绘大葵、小葵、硕葵,他如农夫般在画布上每日不停地耕作,用画笔描绘出一首首葵园深处的精神史诗。每每画葵,他总能找到新的意象。他以己之生命去感葵之生命,以己之成长去体葵之生长。葵之多子,在他眼里是葵之多思。葵之向日,在他眼里是物与人共同的对光明和精神的追随。他以己之悟性去理解葵之物性,化草木出本心。于他而言,一岁一枯荣的生命同样有着一生一世的厚度,值得人们去感同身受。

画葵即画人,许江以葵为与新中国共同成长的一代人造像。“东方葵”指向新中国成立30年间的一代人。余华在《向日葵们百感交集》一文里,追忆了和许江近似的童年,“1955年出生的许江,1960年出生的我,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向日葵是我们共同的一个记忆,是让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热泪盈眶的一个意象……很多年过去,终于有一个人让我们的向日葵复活了。”那不是一两个人的童年,而是一代人的童年,这一代人在相似的经历中长大,彼此惺惺相惜,所以自觉牵手,心心相映,就像许江的葵园,从来就不是个体的写照,从来都是一片具有群体性和历史性的荒原。

与葵的不期而遇,如今看来显然成为了许江人生的临界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新的一个艺术人生的起点。在这个点上,他被打开被历史的尘埃所覆盖的那个真实的自我,过去的一切存在和路径似乎都只为寻找的这一个“我”。那一时刻的许江,邂逅“葵原”,也发现了“远望”。他回忆到:“我蓦然遭遇一片夕阳下的老葵。那葵钢浇铜铸一般,与大地浑然一体。它们正朝向同一个地方,太阳从它们身后缓缓落下。我仿佛看到一群老兵,也看到我们自身,那曾经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关于向阳花的经验——那时代的群体命运和现实的风雨沧桑,那交叠我心并在记忆中蒸煮了几十个年头的经验——被怦然激活。我看到了将一代人的生命历史性地活化而为的存在。我不仅看到了葵,而且看到了葵的荒原表情,看到了一个季节和站在季节边上的自己,从此开启了我的葵园绘画。每次创作,我都仿佛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夕阳西下、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那个时刻是我葵园记忆的起点,也是我后来无数葵园意象的家园。”

此后,许江陆续遭遇了生命中数个愀然于心的葵园现场,并从这些发生现场中反复自我开启,提炼出葵园绘画的精神内核:从内蒙古雪原的“沧桑如醉”,到象山葵园的“重生之炼”到阿尔泰荒原的“群葵即人”,再到嘉兴南北湖的“此在即诗”。在这段持续13年的生命远旅中,许江从远方回到本土,从俯瞰的天空回到沧桑大地,再回到群葵的家园。

人的生命,走向和脉络往往受牵引于前时前事,当时莫名的一个因子,或许最后竟主导了你的生命也未可知。这是生命的奇妙之处,被称之为命运。

1955年,许江出生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福州。他家处在城郊的一座小山上,有些季节站在门前就能看到长在山地上的一些向日葵。他父母都是中学的老师,在家中教他背唐诗宋词,在课堂上教他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使他变成了一位优秀的学生。1968年的一天,许江随父母下放到闽北的偏僻山区沙县。在沙县的日子里,他重启阅读,钻研绘画。中学毕业后,许江作为知青直接在农村插队落户,在山村学校里当代课老师,每日往返几十里的山路给不同村的孩子上课。1976年9月,许江凭美术专长进入福州美术公司,成为公司的“四大金刚”业务骨干之一,也结识了一批热爱美术的挚友。1978年许江考入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真正开启他的艺术生涯。

这样的经历看起来平铺直续,但个中的细节却只有听本人道来,方解其中的况味。父亲给了他传统的滋养和对知识严肃的态度。从顽皮少年到知识青年的转变,或许只在少年被抄家时轻轻将红卫兵遗漏的一本小书踢到床地下的那一脚,那一脚也将他的懵懂、顽劣踢进了历史的尘埃。被红卫兵抄走后,父亲又千里迢迢去討回的一叠手写教案,成为许江最重要的礼物,至今珍藏家中——脆而黄的书页里,是他的少年时光,是他的父爱,是他的人生启蒙。而上山下乡和德国留学更是改变了他人生的重要经历。“我们这一代人生经历中有两把尺子:一把是上山下乡,土插队;另一把是西方留学,洋插队。我们的青春受着这两场巨大的人生迁变的塑造。第一把尺子,使我们更加深刻地了解自己的家园,在灵魂深处留下家园的印记;第二把尺子带给我们一场生活和精神的远游,给了我们远望家园的铭心刻骨的距离。”

心在校园

在2015年上海中华艺术宫“许江艺术展”的展厅里,有一个文献展主题为“此在即诗”。其中有许江多年来的日常写作系列手稿,有他的数位硕、博士生梳理的许江创作中的10个关键词,也有近百位艺术家、教育家、文艺家为许江写的评论文集出版物。

由此观滴水可见沧海,写作让许江与世界之间不断地出入往返,交相眺望。正如他与学院的师生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有趣的“同游”關系。他沿用一个近代教育家的观点:大学是一个大池塘,师生如鱼同游。迄今,许江已经为众多师长师友所写评论文章200多篇,手书相赠,是许江与同行者交心会心的特殊方式。

正如许江与世界著名青年建筑设计师王澍的相遇,他曾赠一首小诗给王澍:“我们回望,在深秋的落叶里,一条瓦砾的沟坎,在模糊的墙体上,划一道空,一道顽强的远方。”多年前,许江慧眼识才,将王澍视为“诗性上的同道者”,以文交心。王澍读博士,许江为他写推荐信。王澍读博到二年级时,许江就邀请他回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宁波要建美术馆,许江积极推荐他,美院建设新校园,许江将这个20万平方米的大项目全部委托王澍,而唯一的要求则记述在三首诗与一次“同游”中。山南二期设计初期,许江曾邀王澍同游凤凰岭皇城遗址中的月岩泉,写一首诗赠之,诗中以归晚的鱼舟、踏青的巷口、早熟的田陌、刚直的点墨等意象来期待未来的校园。今天想来,如此这般的筹划建造,如此这般以胸臆呼唤建筑、用建筑营造望境,正是应和了诗人造园的意味。

王澍谈到:“许江院长为代表的一群教授,像是某种心灵唱和,在影响着这个校园最后的形成。”数年后,象山校区最终在国际建筑界、学术界赢得广泛好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中国最美校园,而王澍也在2012年获得号称“建筑界诺贝尔”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如今的象山校园,正如当初许江和王澍畅想那般,弥漫起一种充满活力的理想气息,一种开放与坚守兼备的精神气质。

与学生之间,许江更是贯彻“同游”之道。每一年的新生入学典礼、老生毕业典礼,许江都会认真准备讲话稿,为学子们讲授“为人之道”、“从艺之道”。

每次演讲,许江都激情澎湃,与学生互动时,更是充满火一般的激情,只要他一上台,师生们都会为他呐喊和鼓掌。许江说:“我就是要在校园里点燃一把火,并把这把火带到师生中,点燃他们心中的追求和希望,激励他们去创新、出成果。”“诗性”和“激情”是许江用来激发学生的特殊方式,在一字一句的谆谆教诲中将中国美院的学术谱系和文脉理想传递给一代代的学子,让学子们能够始终怀揣着一颗东方之心,缓慢而坚定地涵养起中国文化的传承,带着在这座校园中培育的湖山精神、诗性精神,成为理想的坚定守候者。

写作,对许江来说始终是未竟之事。多年来,先后出版画册《东方葵》《东方葵II》《精神绽放》《重新生长》《致葵园》《被拯救的葵园》《远望》等与学术文集《一米的守望》《视觉那城》等。正如葵在许江笔下是一代人的化身,而文字则是心灵诉诸的中介,许江以葵心自许,以文字会心,一边描绘这个世界,一边又被世界的变迁所描绘。

同样,文心还体现在他对大学精神的理解和实践。2005年6月20日,许江在第一届中国文化论坛上以《大学的望境——论大学的建造与“大学”精神》的精彩演讲,提出了“望境”的新学说,对当今大学的建造与“大学”精神进行了全面阐述。

中国美术学院致力打造“大学望境”,无论是西子湖畔还是象山之麓,美院的校园建造向世人彰显出一种“空间建造与精神塑造共构”的大学理念。对许江来说,以文会心,是一份收获与担当,是一代人的心灵瞻望,也是一份既往未来的精神守望。

以情造境

今天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的建造,书写了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史上的传奇,不仅因为这座年轻的校园如今已誉满全球,更因为象山校园大学建造的理念影响了今天中国的高等教育界和建筑界。2001年8月,许江扛起了中国美术学院的大旗,开启“东方艺术复兴”的逐梦之路。

许江上任之初,正逢中国美院南山路校区拆除重建,任务非常繁重。在艺术教育全面发展的21世纪初,许江认识到艺术人才对于未来社会文化、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和校领导班子成员研究作出决策:从杭州市西湖区转塘镇象山购进原杭州卫校,并拓展申请争取到了国家划拨土地700亩,进行整葺及建设,翌年秋就创建了视觉艺术学院。2003年秋天,象山建设打下第一桩;同年11月,中国美院南山新校园顺利建成。2007年,象山校区山北山南校园整体落成,揭开象山历史新一页。

在象山校园的建造中,作为学院的院长,许江以人才培养、美境育人为目标,提出了大学望境的理想。在大学普遍追求功能化、技术化的时候,他提出“望境”、“心境”、“问境”、“远境”为大学之道。他致力于将大学办成一个文化的陶养之地,而非一代代人来去匆匆求取功名的暂过之所。许江从中国美术学院的选址出发,提出校园山水的意义是在坚硬致密的学科规训中不断地回望山水,在心中保持山水之精神、自然之趣灵。

中国美术学院的校园里,建筑门窗面向青山而开,一般校园里常见的草坪在这里则是分明的四季,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向日葵、高粱、秋天的麦子、冬天的萝卜。在许江看来,四季和节气不仅是中国长期以来农耕文明的根性,更是人类与天地的相和,是与生命成长相关联的节点,是天地万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生成契机。这个襟山抱水的望境,以其带着传统书院气质的校园形象引来全球关注,校园的四季也成为其他高校争相效仿的对象,逐步改变着中国高校校园只见建筑不见自然的格局。

多年以后,当我们回望那段象山校园建造的“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才得以真切地触摸到许江心中那座“世界一流大学的梦想”。

文化守望

2006年,许江便发表长文《中国当代视觉文化的境遇与责任》,提出“中国当代视觉创造面临三个基本的境域环节。第一个是跨文化境域与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探究中国当代文化的自我表述和自主创造的机制。第二个是图像时代与文化精神,重视文化精神的执守,警惕文化的技术化倾向,高扬心灵的文化阅读。第三个是时尚娱乐与人文关怀的环节,要坚守艺术创作的道德力量,突出视觉艺术创作的公共责任。”这“三个警惕”,10年前便在知识界、美术界引起极大反响;10年后的今天,他所提出的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图像时代的人文关怀、娱乐时代的文化责任几个话题依然是时代文艺要面临的核心话题,依然是振聋发聩。

许江创造性地提出了“视觉艺术东方学”体系建设,提出要打造具有东方文脉与方法特质的世界一流视觉文化学科群、培养具有东方诗性和哲匠精神的优秀人才、建立艺术创造与视觉文化教育的方轴心。他把视觉艺术东方学的艺术、艺术理论贯穿到创作中,形成了一系列“东方葵”代表作品,贯穿到教学中去,潜移默化地影响师生;贯彻到学院建设中去,着力营造视觉文化的优势特色学科群。

2016年4月8日,许江代表中国美院对全校师生发布了校训:“行健、居敬、会通 履远。”行健作为行为的鞭策,居敬作为情怀的涵养,会通作为学术的标尺,履远作为志向的写照,它们共同构成国美莘莘学子的精神圭臬。这样的八字校训,如一声古钟敲响,回荡在美院的西湖之畔、象山之巅。

第十次全国文代会上,许江当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他说,他在现场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语重心长地呼唤文化自信,重申文化自信是更基础的自信、更持久的力量。“在我们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之下还有一个文化自信更为基本,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受过文化教育,这个文化教育已经把这个自信深深地嵌入了我们的身体,嵌入了我们的血液当中,它是所有人的专业训练和理性优先的一种理念。”

责任编辑 余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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