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心直凑单微,巨眼见微知著

2017-04-24 16:55邓小军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 关键词:《诗家三李论集》;余恕诚;唐诗研究

摘要: 《诗家三李论集》包含着余恕诚几十年来对唐诗的一系列宝贵创见。余恕诚之唐诗研究,在艺术造诣、史料价值的鉴识等方面,体现出灵心直凑单微,发前人所未发的特色;在文学史宏观、文献史宏观等方面,则是体现出巨眼见微知著,发前人所未发的特色。这两大特色,既是各具价值的,又是有机结合的。

中图分类号: I 207.22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6)06067706

Key words: Analects of Three Li Poets; Yu Shucheng; research on Tang poetry

Abstract: Analects of Three Li Poets including a series of original ideas of Tang poetry for decades. Yu Shuchengs research on Tang poetry is subtle and original in terms of his perception in identifying artistic achievements and historical value of Tang poetry, especially in the aspects of macro literary history and document history. These two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s not only have their respective value, but also are organically combined.

第6期鄧小军: 灵心直凑单微,巨眼见微知著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4卷余恕诚先生之唐诗研究,在唐诗艺术造诣的鉴识,唐诗史料价值的鉴识等方面,体现出灵心直凑单微①,发前人所未发的特色。在文学史宏观、文献史宏观等方面,则是体现出巨眼见微知著,发前人所未发的特色。这两大特色,既是各具价值的,又是有机结合的,直凑单微是见微知著的根基,见微知著是直凑单微的发展。《诗家三李论集》,是余恕诚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学术著作,包含着他几十年来对唐诗的一系列宝贵创见,在余先生的著述中具有代表性。本文即以《诗家三李论集》为例,讨论余恕诚唐诗研究之特色。一己之见,尚期指正。

一、灵心直凑单微

余恕诚唐诗研究之灵心直凑单微,体现在对唐诗警策之句的发现,对唐诗中的珍贵史料的发现,并加以精湛的解释,发前人所未发。这种发现,往往看似信手拈出②,毫不费力,其实体现着学养功夫,炉火纯青。

唐诗警策之句,具有高度艺术造诣。陆机《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警策之句,是片言居要,一篇之眼,照亮全篇,具有宝贵的艺术价值。而且,警策之句与名篇杰作,同样是决定诗人的文学史地位的主要因素。唐诗警策之句及其艺术价值,有的并未被人认知,而

收稿日期: 20160527

作者简介: 邓小军(1951),男,四川成都人,特聘教授,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陶渊明研究、杜甫研究、诗歌思想与艺术研究等。

①“直凑单微”一语,近代以来,指直至事物、学问精微之处。例如《曾国藩日记》同治元年八月十九日:“大约吏事、军事、饷事、文事,每日须以精心果力,独造幽奥,直凑单微,以求进境。”(《湖湘文库曾国藩全集》第17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19页。)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十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一)《经学小学及音韵学》:“王氏(引之、念孙)父子理解直凑单微,下判断极矜慎,所以能为一代所宗。”(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46页。)

②“信手拈出”一语,参阅宋韩驹《赠赵伯鱼》:“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尚有待被发现,并且加以精湛的解释。

唐诗中的珍贵史料,对于解决重要甚至重大的历史、文学史问题,往往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能够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历史上的中国社会包括政治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与文学、诗歌密不可分的社会,诗文是社交工具,记事载体,甚至是政治文书。身在史中的历史人物,用诗文参与历史,反映历史,诗文同时亦即是历史文献。因此,在解决重要或重大的历史、文学史问题上,相关诗文的缺席,就是学术研究的残缺。

1.拈出李白“杳如星河上”

余恕诚《李白与长江》(2002年):

(李白)《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云:“飘飖江风起,萧飒海树秋。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归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围绕江流、江行,缀以清风、明月等意象,写出一个“杳如星河上”的超凡境界。[1]23

李白《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诗“杳如星河上”之句,在余恕诚拈出此句并高度评价之为“超凡境界”之前,似从未被人提出和评价过。

李白集评点本方面。严沧浪、刘会孟评点《李太白集》卷十二载明人批:“不切切模写,然兴致自有余,读之即如坐江舟中。”又云:“风、月、云、舡、帆、山、水、浦、洲、草、树,随便插入,浑然天成。”[2]1962没有拈出此句。

李白诗选本方面。明朱谏《李诗选注》卷八选录了李白此诗,并加以逐句注释,但是无评语,没有拈出此句。日本伊豫松山、近藤元粹选评《李太白诗醇》:“严云:起旷澹。开阔壮丽,自是太白口吻(‘月随二句)。谢云:月夜江行之景,分明写出;而寄远之意,又不渗漏。”[3]659没有拈出此句。此外,很多现代李白诗选本,或未录李白此诗,或虽然选录李白此诗,而没有拈出此句加以评论,不备举。

集部选评本、唐诗选评本方面。宋真德秀编《文章正宗》卷二十二下选录了李白此诗,而无评注。明高棅《唐诗品汇》卷五十五选录了此诗,而无评语。陆时雍《唐诗镜》卷十七选录了李白此诗,评云:“清异。‘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意境落晩,所谓唐音。谢灵运当不如此写作。”清《御选唐宋诗醇》卷六,选录了李白此诗,评云:“可谓工于发端,警句亦直逼二谢。”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卷五选录了李白此诗,而无评语。四川江油李白纪念馆藏同治七年岌甫选评李白五言古诗《瑶台风露》稿本,选录了李白此诗,于“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四句,评云:“似此清逸不群,虽老杜不能不为之避舍。”[4]这些集部选评本、唐诗选评本选录了此诗,或无评语,或有评语,但是均没有拈出此句。明钟惺、谭元春《唐诗归》,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蘅塘退士孙洙、徐兰英夫妇《唐诗三百首》等唐诗选评本,没有选录此诗。

由上可见,在历代各种评本、选本中,未选录此诗者及虽选录此诗而无评论者,固无论矣。选录并评论此诗者,评家往往赞美李白此诗全诗,赞美其中“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二句,甚至赞美“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四句,但是并没有拈出其中“杳如星河上”之句。只有到了余恕诚,李白“杳如星河上”之句,及其“超凡境界”,才被灵心直凑单微地所发现,警策要言不烦地所诠释。

李白“杳如星河上”之句,以银河比长江,何等优美、气派;着一“杳”字,写出长江之神韵,空灵荡漾;着一“上”字,则写出江上舟上,实地感受。可见,余恕诚拈出此句,并指出其为“超凡境界”,确实是真知灼见。

由期刊网、读秀网可见,当今学界对李白此句的引用、分析和高度评价,皆出现在2002年余恕诚先生《李白与长江》发表之后。

2.拈出李白影响李商隐十七组诗句

余恕诚《诗家三李说考》(2003年):

李白诗风豪放,李商隐偏于婉约,差别毕竟很大,人们或许在这一环上对三李的相通,产生疑问。能否在前后相距时间长、面目变化大的李白与李商隐之间看到明显而直接的联系呢?检查两家诗文集,似多有可资对照之处。[1]1

余先生列举了李白诗句影响李商隐诗句之比较十七组。其中有些影响比较,前人已经零星地指出,如李商隐《河阳诗》“黄河摇溶天上来”,程梦星注:“李白《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5]1830但是,应该说明,第一,余先生第一次作出了李白诗影响李商隐诗之专题全面比较。第二,其中一部分影响比较,是余先生第一次提出来的。第三,余先生第一次提出来的影响比较,其中包括隐藏的影响,经过精致的鉴识,给人意外的惊喜。举例如下。

1.走傍寒梅访消息。(李白《早春寄王汉阳》)

知访寒梅过野塘。( 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

2.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 李商隐《昨日》)

3.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李白《相逢行二首》其一)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4.芳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李白《咏槿二首》其一)

可怜荣落在朝昏。 ( 李商隐《槿花》)

5.愿因三青乌,更报长相思。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李白《相逢行》)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李白《长相思》)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此山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

6.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九)

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李白断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李商隐《锦瑟》) [1]2

上举六组李白诗影响李商隐诗之比较,第1、4、6组影响比较,是显性的;第2、3、5组影响比较,则是潜在的;但都是有说服力的。

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余先生提出其受影响于李白《长相思》:“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李商隐《无题》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余先生提出其受影响于李白《相逢行》:“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长相思》:“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以上影响“晓镜但愁云鬓改”),和李白《相逢行》:“愿因三青乌,更报长相思”(影响“蓬山去此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锦瑟》名句:“庄生曉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则受影响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九:“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以及断句:“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

以上所述李白诗影响李商隐诗,皆是隐藏的影响,经过精致的鉴识,给人意外的惊喜。余恕诚对问题的专门提出,是别具手眼,发现有关诗句的功夫,则是直凑单微。可以说,对于古典文学专业工作者来说,这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性。

余先生说:“李白诗名大,作品广泛流传,上引李白诗句,必有许多为商隐所熟悉者,从而影响了商隐,在创作中予以吸纳和继承。”[1]3余先生的判断是以大量实例为依据的,因此既是富有新意的,也是符合实际的。古代优秀诗人对于前人的作品和文献,乃是无书不读,无微不至的。研究者要了解作品的隐藏意义和精微造诣,就需要跟踪而至,无微不至,直凑单微。

3.拈出李白“乡关渺安西”

余恕诚唐诗研究之灵心直凑单微,同时体现在对唐诗中珍贵史料的精湛发现,发前人所未发。

余恕诚《李白出生于中亚碎叶的又一确证》(1979年):

《江西送友人之罗浮》诗中有这样的话:“乡关渺安西,流浪将何之。”李白自己把安西称作出乡关,是他出生于中亚碎叶的又一确证。[1]95

毫无疑问,余先生所拈出的李白“乡关渺安西”之句,是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等原始文献记载的最有力佐证。余先生指出:“郭沫若同志在他的新著《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根据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文》、李阳冰《草堂集序》等材料,考定唐代大诗人李白出生于中亚细亚碎叶城(今巴尔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这一结论是完全正确的。”[1]95可是,郭沫若以及余恕诚之前的所有学者,并没有发现李白此句的珍贵史料价值。

4.拈出李白“帝子许专征,秉旄控楚强”

余恕诚灵心直凑单微,亦体现在以诗证史。

余恕诚《政治对李杜诗歌创作的正面推动作用-兼论中国诗歌高潮期的时代政治特征》(2003年):

李白因永王李璘之辟走出庐山投入政治活动,而由此引起的牵缠及余波,几乎影响了他整个晚年的生活和思想。学者有把从璘看成政治上的失足,认为李白因从璘被流放而“兴趣消索”,精神低落。实际上李白从璘出于报国之心,囚禁和放逐也并没有使他陷于精神危机。李白在政治上和道义上自有支撑点,那就是玄宗于剑州发布的制置天下诏书。永王出镇江陵,本是玄宗依房琯建言所作的“制置”措施之一。“帝子许专征,秉旄控楚强。”李白即强调永王专征,出于玄宗特“许”……既然如此,他也就不会因自认“从逆”而失去精神支持。[1]53

余先生拈出李白“帝子许专征,秉旄控楚强”之句,据以判断“李白在政治上和道义上自有支撑点,那就是玄宗于剑州发布的制置天下诏书”,这是卓越的见解,因为诗句里包含关键的历史信息。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此二句是倒装。“帝子”指永王璘。“专征”,大将出征得专行其罚。古典出自《白虎通义·考黜》:“好恶无私,执义不倾,赐以弓矢,使得专征。”今典即是《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兵部郎中》:“凡大将出征……临军对寇,士卒不用命,并得专行其罚。”《唐六典》卷八《门下省·符宝郎》:“旌节之制,命大将帅……则请而假之,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按《旧唐书》卷一九○下《李白传》:“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一:“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可知“帝子许专征”,是指永王璘受命为江淮兵马都督,率军专征,下扬州渡海取幽州。

“秉旄”,即秉旄钺,旄为牦牛尾,钺是黄金为饰之斧,大将指挥军队之仪仗,指征伐之兵权,古典出自《尚书·周书·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今典指唐朝大将出征之仪仗旌节、斧钺,《唐六典》卷八《门下省·符宝郎》:“凡国有大事则出纳符节:……五曰旌节。(《汉书》曰:……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以相别。)旌节之制……命大将帅……则请而假之,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兵部郎中》:“凡大将出征,皆告庙,授斧钺。”“秉旄控强楚”,言永王璘执江陵郡大都督旄钺。

李白针锋相对批驳肃宗,诗言至德元载十二月,永王璘受玄宗之命获肃宗认可执江陵郡大都督旄钺,又奉命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率军专征,下扬州渡海取幽州。言外之意,永王璘出征乃奉玄宗、肃宗之命,经过册命约定及唐朝三省制度程序,所授旌节斧钺等一应俱全,僚佐李白亲见,岂是“擅发兵”?岂是“叛逆”?参阅邓小军:《永王璘案真相-并释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文学遗产》2010年第5期;《李白与永王璘“谋主”李台卿-李白〈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诗笺证》,《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李白从璘之前前后后》,《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

由上可见,余恕誠拈出李白“帝子许专征,秉旄控楚强”,作为“李白在政治上和道义上自有支撑点”的依据,是卓见。这与“把从璘看成政治上的失足,认为李白因从璘被流放而‘兴趣消索,精神低落”的见解,相去霄壤。

余先生的这一卓见,建基于他对诗与史的灵心锐感和对李白的同情之了解与信任。

二、巨眼见微知著

余恕诚唐诗研究之巨眼见微知著,是指能够发现前所未见或知之不足的文学史重大现象真相。学者气象,亦由此可见。

1.政治影响诗人创作的独到观照

余恕诚《政治对李杜诗歌创作的正面推动作用》(1994年):

中国古代大诗人可以不是政治家,但对政治必须有一种向心力,必须在政治方面有必要的体验和适度的介入。

政治本身当然应该有它的积极内容,连最起码的积极内容都不具备的政治,无疑谈不上对诗歌的正面推动作用。诗人当然也应该有良好的主观条件,鄙吝的人无论政治给他以怎样的拔动,也不可能有伟大的创作。[1]59

政治影响于诗人创作,可以有四种情况:1.挤占了诗人创作的时间和精力;2.给诗人以正面鼓舞或推动;3.打击压抑,导致怨悱;4.诗人被迫害致死,或彻底沉默。(或政治本身彻底反动,使追随者身败名裂。)1和4两种情况只能使创作受损。2和3两种情况虽有分别,但对于某些诗人,又常常集于一身。[1]61

余先生指出政治影响于诗人创作有四种情况,是关于中国文学史本质的宏观见解,可以说是相当周全,尤其是指出政治给予诗人以正面鼓舞或推动;和政治给予诗人打击压抑,导致怨诽,可以说是真知灼见。对于认识文学史的实相和根本价值,具有决定性作用。相反,以应制诗之类为贤,则远离文学史的实相和根本价值矣。

2. 清代诗学文献史的独到观照

余恕诚《诗家三李说考》(2003年):

清代前期,具有权威性的王琦辑注《李太白文集》《李长吉歌诗汇解》、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冯浩《玉溪生诗笺注》问世,三李诗的流传与普及超越往代。于是“诗家三李”说终于被明确地提出,并且在清代中后期逐步获得学者认同。[1]8

余恕诚指出清代前期,具有权威性的王琦辑注《李太白文集》、《李长吉歌诗汇解》、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冯浩《玉溪生诗笺注》问世,为“诗家三李”说终于被明确地提出,并且在清代中后期逐步获得学者认同,提供了诗学文献之基础。这是建基于对诗学文献的熟悉,形成诗学文献史的宏观观照,并为文学史的宏观观照提供了坚确有力的基础。

3. 唐代叙情长篇的观照:文体学之经典论述

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三《论七言歌行流品答完夫问》:“李白始为叙情长篇,杜甫亟称之,而更扩之,然犹不入议论。韩愈入议论矣,苦无才思,不足运动,又往往凑韵,取妍钩奇,其品盖卑,骎骎乎苏、黄矣。”[6]165王闿运是近代大诗人,在诗歌创作、诗歌鉴识、诗学理论上成就卓著。“叙情长篇”就是其一大创见。余先生《论唐代的叙情长篇》受到王闿运的启发,以蔡琰《悲愤诗》、曹植《赠白马王彪》、骆宾王《畴昔篇》《帝京篇》、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杜甫《咏怀》《北征》,以及韩愈、张籍、元稹、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等一系列重要叙情长篇诗为依据,从诗歌文体论、诗人创作论的不同角度,全面地发展和突破了王闿运之论述,成为当代文体学之经典论述。

余恕诚《论唐代的叙情长篇》(1991年):

叙事诗与叙情长篇的共同特点是一个“叙”字,说明这两类诗叙述的手法用得多;而它们之间不同的特点在于有“情”与“事”之别。叙事诗立足于故事……围绕“有头,有身,有尾”的情节进行咏唱。叙情长篇则不同,它立足于抒情……叙事诗通过事件中人物的表现乃至语言和思想活动,塑造的是故事中人物的形象,而叙情长篇由于旨在抒发主体感受,塑造的主要是诗人的自我形象。[1]69

再就事而言,叙情长篇虽然也用叙的手法写了种种事件,但与叙事诗中的事又很不相同。……而叙情长篇所写的一般只是日常生活事件。叙事诗具有情节的“整一性”……而叙情长篇……往往能写到许多事件,出现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事件可能比较长,也可能只是一些片断。诗人以表现情感过程为主,情必须畅通,而事不一定连贯,不必每首诗只围绕一个事件,更不必把每一件事都交待得有头有尾。如果说《长恨歌》等叙事诗相对地接近小说,情节集中紧凑,那么叙情长篇则近似散文。[1]6970

这是从叙情长篇与叙事诗的异同,包括在叙述内容上和叙事艺术上的不同,揭示出叙情长篇的叙述特点。

叙情长篇与一般抒情诗都旨在抒情。但一般抒情诗往往集中于对一时一事的反映,大量即兴诗、应景诗,只需托某一行动,某一事件,或某种景物加以抒写就行了。象短小的绝句,有些抒写的只是零星飘忽的灵感。而叙情长篇中的情感,正象叙事诗中的故事一样,“具有一定长度”。作者沉吟属辞之际,内心中有前后相续、此伏彼起的感情波澜,它需要通过对一系列或一段又一段事件的叙写,方能把那“具有一定长度”的情感完整地表现出来。[1]71

这是从叙情长篇与一般抒情诗的异同,揭示叙情长篇的抒情本性和特点。

叙情长篇的主要表现手段是叙述。它能展示主体多方面的活动和有关事件与生活场景,表现主体繁复的心境以及广泛的社会现实。得意处往往淋漓飞动,穷极笔力。而一般抒情诗,特别是短小的律绝,很少展开叙述,它通常是把社会生活和自然景物所提供的作诗机缘,转化为心灵反应,因此不是将情境事件一一摊开,而是凭诗人的特殊用意大量运用叙述,把有关情事展开,在叙情长篇中是一个很显着的特色。

基于对情景和事件展开大量叙述,叙情长篇往往是实多虚少。情多实叙,事多实写,比兴以及空际传神的写法,不再占突出地位。它不象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那样高度概括,也不象某些小诗那样空灵。

叙情长篇有很强的自叙性,与诗人的生活、思想联系更直接,给人更多的具体感、真切感。由于叙情长篇体制阔大、多用实写,它对生活的反映相当深广,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鲜明的主体性。长诗本身往往体现为一种绵延开展的动态系统,与某些收敛内向、自足自在的小诗,大异其趣。[1]7172

这是从叙情长篇的叙述表现手段、结构、叙情叙事长度、主体性,内在地、全面地揭示叙情长篇的特点。

以上所有讨论之深入细致,继承了也超越了王闿运的论述。

叙情长篇在唐诗中是一批掣鲸碧海的伟构,对各个作者来说,则往往是该诗人代表性的篇章。[1]72

叙情长篇非有巨大的才力难以驾驭。唐诗中这一类型的成功之作多出自大诗人之手,而且又多半出现在这些诗人的中后期,正当他们阅历丰富、精力旺盛、诗艺成熟、感慨最深的时候。……叙情长篇的作者要用大的魄力去写。[1]74

这是从诗人创作论的角度,揭示叙情长篇的创作力度、创作准备、在诗人一生中的产生阶段、在诗人作品中的地位。这些讨论,至关重要,富有创见,是王闿运完全没有涉及到的论域和观点。

读者也相应要用大的魄力去读,甚至评论介绍也要费大的气力,所以历代选本选录和反映不够。特别是一些普及性选本,被动地适应一般读者的欣赏习惯,更很少以之入选。“或看翡翠兰者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从全面地认识唐诗,藉以发展我们民族诗艺创造力的角度来要求,这种不足应该得到弥补。[1]74

这是从接受美学的微观,揭示出叙情长篇接受不足的习见原因,并从中国文学的宏观,揭示出叙情长篇作为中国诗特色的重大价值。这些讨论,至关重要,富有创见,亦是王闿运完全没有涉及到的论域和观點。

王闿运创作有杰出的长篇叙事诗《拟焦仲卿诗一首李青照墓下作》[7]36,又创作有杰出的长篇叙情诗《圆明园词》[7]192201,具有深厚的相关创作体验,宜乎其能提出叙情长篇之观念。余恕诚《论唐代的叙情长篇》,则是以深厚的古典文学和文学理论素养,同情之了解,直凑单微的诗歌鉴识,见微知著的文学视野,继承、发展、突破了王闿运之论述,成为当代文体学之经典论述。对于古典文学专业工作者来说,这亦具有重大要的启示性。

参考文献:

[1]余恕诚.诗家三李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转引自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4册[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3]转引自陈伯海编.唐诗汇评:上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4]王定璋.《瑶台风露》——新发现的李白五古精选精批手抄本[J].天府新论,1985(3):5054.

[5]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三[M]∥马积高主编.湖湘文库:湘绮楼诗文集:第5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

[7]王闿运.湘绮楼诗:第八卷[M]∥马积高主编.湖湘文库:湘绮楼诗文集:第3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

责任编辑:凤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