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他从没觉得写诗有什么超然于俗常的价值,就像他从未觉得作为公交车司机就必须把自己变得粗俗又市侩。你会看到一个真实的“人”脱颖而出,而不会只陷于“身份”的困扰
诗歌是个暧昧的存在,它一方面可以供人附庸风雅,比如电视银幕上那些背诵狂人像辩论一样互相向对方扔出几百年前的诗句,总能引发很多人摇头晃脑的赞许,而另一方面,诗歌又像个笑话,因为你一旦在现实中说你自己平时写诗,一定会引来讪笑和鄙夷。诗人和诗歌被高度象征化了,它意味着不切实际、矫情、贫穷和神经质。
其实,诗人是一种精神身份,而不是一种职业身份。一位诗人可以从事着任何一种职业,在电影《帕特森》之中,这位诗人的职业身份是公交车司机。这是著名导演贾木许的新作,他嫁接了最俗常的生活场景和最虚幻的精神世界,用各种象征、映射、对照呈现出了一种几乎不可拍摄的诗意。
作为一名公交车司机,帕特森每天的生活几乎就是无聊的重复,但他在工作之余,经常会写诗。他在一个本子上随手记下诗句,然后放置一边,写诗对于帕特森来说,只是一种心理和生理需求,近似于每天的吃饭喝水,他从未想过发表或者出版。他有一个同居女友劳拉,一个性格和他截然相反的女人,热情、乐于尝试、追求一切哪怕不切实际的东西。她一直鼓励帕特森整理诗稿,让更多的人看到。
听起来,这是个令人生厌的故事,一个热爱诗歌的公交车司机——这会是怎样一种矫情状态呢?但是,贾木许对于这个角色的安排却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帕特森自己完全消解了“写诗”这件事的仪式感和意义,每天早晨,等待发车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他坐在驾驶位上,拿出本子,趴在方向盘上写下几个句子,老板来做登记,他不觉得这是被打断,也不需要有什么角色和心理转换,就可以从那些诗句中进入世俗,和老板聊聊家常,听听抱怨,然后发动汽车,开始一站又一站的循环。他从没觉得写诗有什么超然于俗常的价值,就像他从未觉得作为公交车司机就必须把自己变得粗俗又市侩。从这些日常细节之中,你会看到一个真实的“人”脱颖而出,而不会只陷于“身份”的困扰。写诗对于帕特森来说,毫无做作感。
《帕特森》充满了隐喻、象征和各种如梦似幻但又如此真实的场景。故事开场的时候,清晨,刚刚醒来的劳拉对帕特森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有了孩子,是双胞胎。”从此之后,双胞胎的意象就多次往复出现在帕特森真实的生活中。一对双胞胎男人,一对双胞胎的小姑娘。对照着女友的梦境,你就会产生某种疑惑,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抑或也是帕特森某种内心诗意的投影和想象?这个意向让现实和梦境之间的分野微妙地抖动了起来,但似乎分清现实和虚幻或许也没那么重要——这成了一种诗人心理景观的绝妙外显。
帕特森的生活被明显地成为两部分,刻板的世俗日常生活以及灵动的内心世界。他每天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穿着同样的衣服,驾驶同样一辆老旧的汽车,一圈圈行驶过同样的路线,坐在同一个地方吃午饭,晚上在同一个时间出门遛狗,在同一个酒吧的同一个座位上喝下一杯啤酒。每天早晨醒来,帕特森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的手表,他开车时,时钟的针一圈圈旋转的画面以蒙太奇方式被叠加,这成了对他日常生活的概括。但正是那些周而复始的一切,如此程式化之后,却达成了一种哲学般的永恒。这些旁人看来无聊的生活也开始具备了某种独特的诗意。
这个故事之所以令人喜欢,是因为诗人的内省,他不仰视诗歌也不俯视生活,而他的女友却成了一种对照——毫无才华,空有热情,令人厌恶的文艺青年。而帕特森则不。他微笑着、宽容地听着车上乘客们发牢骚和吹牛,从这一切之中,他可以感受到诗意,从更抽象的精神世界之中也同样能感受到诗意。
这个故事中到处都是微妙的闪光,被狗撕碎的诗稿,那个前来探访诗人故里的日本人赠送的空白笔记本,都在应和着帕特森对于诗歌的态度——暂时的、自我的、易消逝的、不可分享又像偶遇般被点拨的才适合诗歌的本質。
短暂的失落和悲伤之后,帕特森重整旗鼓继续开始写诗,进入又一次寻常往复,这一切才是现实的诗意,一种真正意义的诗人,而不是一种陷于表演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