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斑驳当为师

2017-04-28 21:55王晔
书屋 2017年4期
关键词:支那满铁夫妇

王晔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基本每年都会请作家、教育家、艺术家等到满、蒙,也就是中国的东北和内蒙地区参观。以短歌创作闻名的日本文化人与谢野铁干(宽)和晶子夫妇在昭和三年(1928)的5月至6月的四十多天里受邀在满、蒙部分地区旅行,所思所感缀成《满蒙游记》于昭和五年出版(书中对中国的称呼是“支那”,“支那”一词在1930年遭到中国国民政府抵制。考虑到历史史料,予以保留)。阅读由日本文化人写就的游记,中国人难免五味杂陈。序篇由铁干执笔,他还描绘了甫抵中国第一站大连的印象;其后為晶子撰录。

铁干开篇定调:“日本人对于从史前时代到永久的未来、在很多意味上交涉最深的邻国现状的了解实在迂阔——这是令人羞愧的事。”他认为,说到明治以降最紧要的海外知识总偏于欧美,“如今是定要修正这一偏见的时候了,日本人的视点不朝近处看不行”。他不否认“迄今为止,确有部分日本人并未忽视邻国”,然而,要么着眼于军事,要么局限于经济,近来也有单从外交上观察的。“从日清、日俄两场战争,到最近的‘济南事件,牺牲了巨大税收和军费,然而,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产生了什么效果,大多数国民并不知道”。铁干认为:“在根据偏颇的观察和思想而实施的行动里,很多的错误难以避免。特别是在民族与民族的关系上,极易产生彼此憎恶的结果。口头的日支亲善,对氛围及事实上的抵制日货完全无力。”作为解决方向,他指出:个人和个人、民族对民族的,从内心生发的亲善融合是唯物主义和强权主义之外的问题,不是从相互的抽象议论中产生的;必须从爱与趣味,和睦气氛及感情的交响,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之中培养与实现。日本人不去观察、体会和理解那些从自然和社会生活中酝酿出的邻国的气氛与感情,日本和“支那”及满、蒙的交涉想要顺畅绝无可能。

带着这样的既定观点,1928年5月6日,与谢野铁干和夫人在神户登上了“亚美利坚丸”。5月9日早晨,从右船舷上,远远能望见名符其实的庞大而有温和容貌的“大和尚山”——大连港到了。对于大连栈桥和码头的壮观,铁干在日俄战争后早有耳闻,以为和想像的差不多,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足。坐上汽车前往将下榻的大和宾馆,一路看市容市貌,有欧美外观却颇为生硬,和上海比是未经岁月打磨的新市街。铁干感慨:所谓“到了大连,就像到了欧罗巴”一说,是毫无欧游经验的人的说法。“以宾馆前的广场为中心,放射形延伸出的市街,让人感叹到底是后藤伯爵总裁时代的大规模设计。假如这就是欧洲,无论哪里都说不上飘着什么艺术气息”,比如,广场装饰就很贫弱,连个石雕都没有。

不过,铁干表示,大连多少表现出一种悠然和定心之感。“这和东京,不,应该说和日本内地生活全体的实在是狭窄、繁忙和局促形成了对照。是因为‘满铁王国‘首都的人们的实际生活在经济乃至精神层面的优裕吗?还是大陆自然的旷漠在居于此地的日本人的气象上有所反映?大概两者兼而有之吧”。“满铁”和日本不可分割,这就自然将“满铁”沿线处于管制下的大片区域归入了日本。至于对日本列岛狭窄而局促的形容,让人想到古今不少日本人的怨言:“中国那么大,日本那么小!”——在他们看来,这是日本把腿脚伸到中国的充分理由。

大连曾用名“达里尼”为俄罗斯语,日本租借后,借中国对大连港的旧称,改用“大连”。后藤在台湾当过民政长官;出任满铁首任社长后指挥长春、大连等地建设,奠定了日本在满洲的殖民基础。在大连,铁干和“满铁”下属的华工会社专务高尾秀市就满、蒙经济进行了畅谈,铁干视高尾为“殖民地必要的伟才”,“殖民地”一词不带遮羞布地跳了出来。日本一面痛恨西方列强,一面却也要积极化身为殖民者。

与谢野夫妇在5月11日乘“满铁”的汽车参观大连医院、玻璃厂和油厂。医院背靠大山,是座宏伟的西洋风建筑,“内部设备充实,我们这些门外汉看来,就算在日本,与之匹敌的医院也不会多吧”。铁干忆起旧事:“‘满铁经营这样的医院,对大连市民是不用说的,对住在关东州的日本、支那两国人民,不给他们安心不行。是从前的事了,家父在明治维新后不久,以为将王政复古的恩泽对国民作切实表示的方法之一就在于保护国民的健康。明治六年,他在全国率先创立京都府立医院。”设置医院治病救人实属好事,不过按铁干的思路,治病救人只是客观结果,主观第一动机在于安抚人心、叫人服从。涉及到“支那人”,自有笼络和控制半殖民地民众之嫌。对于这些,铁干在论述中是完全无视的。

5月12日上午,与谢野夫妇坐汽车前往旅顺。“大道平坦,与其说我们是去寻访战场遗迹的人,不如说有一种去郊外散步的快适感,……大海在左,丘陵在右,星浦的胜景和欧风的住宅,槐树的明亮绿色的点染,更给人一种路过南欧之一角的感觉”。

因为次日就要离开大连,5月15日上午,与谢野夫妇到“满铁”总部等处辞别,还参观了大连物产陈列馆、三越吴服店和大连神社。可见,这城市里的日本影响是全方位的,“三越”这样的日本招牌来了,神社所代表的日本信仰也来了。虽是走马观花,铁干注意到商铺里贩卖日货者也以支那人为多。他指出,日俄战争后到此地从事各种职业的日本人在同支那人的竞争中渐渐败退,“支那人起初被日本人雇佣,慢慢学会日本人工作的技巧,加上他们有薄利、勤勉之长,反将日本职人和劳动者赶到一边了。渔业也是,日本渔夫的影子早没了,全是支那渔船……”

除了“支那人”工资低、薄利多销、简朴勤劳这几点为日本人竞争不过外,铁干认为,殖民地的日本人有一股坏作风:不肯干低级活,贪图在懒惰、自大、奢侈和虚荣中获得不正当利润。“满、蒙的开拓,日本总是这么在部分的资本家和公司从业人员外,全部使用薪金低廉的支那劳动者可不行,假如考虑在这片广大地域里调节日本人口,非得树立一个在不久的将来,将甘于勤劳的日本农民和商人共三四百万人移民到这里的国策不可”。

在往内蒙古的旅途上,乘客除与谢野夫妇一行和“一名日本绅士”是日本人外,多数为中国人。“和昨天为止,所乘火车,无论车站人员、监视士兵和巡查全都是日本人的安心比,我们周围的光景急速改变,有了进入不知道的他人世界的不安和惊奇。还好是白天的车,若是夜间,不知要怎么心慌呢”。车中贩卖的小糕点是日本森永公司产品,晶子“为森永氏的事业在满、蒙的发展喜悦”。

在洮南,与谢野夫妇先到“满铁”公所见西村所长。据西村说,当地排日情势没想象中那么危险。但为防备万一,公所妇女都已避开,只剩男子。洮南的见闻让晶子再次担忧日商利益:“支那人的行商组队后物物交换,不怎么带现金,又都是通蒙古语、了解蒙古人情和风俗的,遭贼难的危险少,还和蒙古人很是亲近。日本人缺乏上述条件,又没支那人吃苦的耐力和勤俭、质朴的心。还缺乏团结的力量,到了海外依然排挤同胞,谋求孤立的利益。可想而知,这是在满、蒙各地,日商竞争不过支那商人的一个原因。此外还有些原因,如日本人无土地租借权,支那警察在保护外人方面不力,支那银行无信用,因而支那的货币制度也是一派乱象,满、蒙内地无卫生设施等。然而,支那人单凭租借权,不畏其他艰险,一年年显示着发展。另外,虽然近年情况不妙,还是有百万以上朝鲜人流入满、蒙,从事水田耕作等劳动。我不得不为日本人冒险心和勤劳精神的弛缓叹息。”

与谢野夫妇下榻于洮南唯一一家日本旅馆“大通旅馆”。一个年轻主妇没去避难,接待了他们。是夜,他们的梦并不安稳,“万一被暴民和草贼袭击了可不行,于是,特意将房内的灯全部熄灭”。所谓“暴民”,显然指抗日中国民众,这个字眼的选择也透露了晶子的立场。

与谢野夫妇一行于5月26日下午八点半过松花江铁桥,到达哈尔滨,受到“满铁”哈尔滨公所所长长古泽幸吉等人的迎接。晶子评道:“当今的行政长官张焕相露骨的排外思想正被慢慢贯彻,商店门面上的俄罗斯文字都改成了汉字,然而,这大街的气氛,建筑、商店的样子和商品可都活脱是欧洲乡间的街道。”她还指出:“日本人在俄羅斯和支那商人的夹击下实在没有竞争力。原因之一是大正七年(1918)以来作为北满市场唯一信用货币的日本金元,最近在张长官的军权和警察权的暴力下被禁止通用,而为奉天军阀的收敛为目的一再滥发的哈尔滨大洋则在内外交易中被强制使用。”张焕相,奉天府承德县(今抚顺)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11年归国,在奉系军队任职,1927年7月任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

在哈尔滨,与谢野夫妇到日本领事馆见到八木总领事和其他日本外交官、武官。“我暗自为如何得到让日本的满、蒙经济与俄罗斯及支那两国的幸福不发生矛盾的办法感到困惑。不仅是南方,在北方,青年支那人中受过教育的人们对自主权的回复开始觉醒。从帝国主义的看法出发,这种觉醒是可怕的,而从人道的角度看,似乎不为支那人祝贺不行。像支那军阀的小小骄子行政长官张焕相那样敢于纵容不法的排外行为,这里头不得不考虑到作为背景的支那复兴的机运。我希望在座的武官们对时代大趋势作观察后,进行妥善的处理”。

经济上,晶子认为,在满、蒙日商和中国人竞争不力;政治上,她担心中国人对自主权的觉醒。她说到帝国主义和人道主义,“纵容不法的排外行为”一词,透露的是对排日的不满,而不是对帝国主义的批判。“妥善处理”是个暧昧字眼,什么是她认为的妥善呢?“帝国主义”和“人道主义”背道而驰,哪里能有什么妥善可言?

晚间,与谢野夫妇更接触到总领事夫人,年轻又活泼的八木来栖被晶子看作驻留日本妇女中富于新思想,对新艺术也敏于修养的一个。“我不由想到在齐齐哈尔遇到的吴夫人。我想,这样的两国妇女们在思想和趣味上交流言欢的机会若能打开并不断积累,对日本和支那国民的相互理解定然有益”。这里的吴夫人,是指军阀吴俊陞的夫人,后文将陈述她和与谢野夫妇的相遇。

在长春高等女学校,晶子和学生简单对话。“大正十二年四月创立的这座学校,现有三百名学生。……从第三年开有支那语课,但学生们喜欢学英语,对支那语不感兴趣,……我对他们在汉文上的缺乏感到遗憾”。

在奉天,晶子再次感叹:“支那店员接待客人的高明,日本人难以企及。日语流畅的店员让人感慨。日本人的店里可找不到支那语端正、流畅的店员,对支那人和支那语轻视的态度如不改变,日支亲善和日货普及都让人心里没底。”

与谢野夫妇认为中国人应反对的是反动军阀而非以“满铁”为代表的日本势力。事实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长时期里,左派和反战派在日本民众中是屈指可数的极端分子,大多数日本人是有意或无意的右派,这与日本政府的宣传有关,也和日本人对本国利益狭隘的维护有关。《满蒙游记》至少对了解当时日本人,特别是文化人对当时日中关系及日本在中国扩张的看法提供了样本。

5月16日早晨,与谢野夫妇乘满铁本线离开大连前往金州,金州的城门、城楼和城墙让晶子惊喜莫名,她终于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城”。日本虽说也有“城”,意味和形态却不同。此后,与谢野夫妇看了东门外的天齐庙。庙分正殿和寝殿,后部的寝殿内有夫妇二神,管理家庭的和乐。“左右还有四人,分别持诗书、砚、琵琶和琴,让人感叹:到底是礼乐之国!无论其他什么国家,都没有这样作为家庭生活的学问化、艺术化的象征的夫妇神吧?”——“到底是礼乐之国”,这是与谢野夫妇中国印象的另一面。

“金州附近的土地,很稀奇地,整体都有一种淡淡的红色。有的地方还很浓。并且,河边的沙子也带着同样的红,和柳树的新绿相映,美丽又柔和的景色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展开,是日本看不到的明媚大观。支那南方的景色大概很优美,但土地的颜色多半没金州这样的红吧。”晶子如此感叹。在金州,她还看到了柳絮。“在似有若无的微风中,嫩毛一样、棉絮一样的花儿轻轻地静静地飞着向前。不,并不是花,是在花的后头粘着的棉絮般的东西。风力稍大就急速地在空中向上舞动,一直飞到不知道的远处”。她认为,在晚春、初夏的日光和嫩叶的气息里,在雨水稀少的满洲晴空下,柳絮与空气调和,“让人的心温雅、明畅”。她和她的丈夫平生第一次看到中国文学中常被吟咏的“柳絮杨花”,大喜过望。铁干“吟咏了唐人吴融的‘不斗襛华不点红,自飞晴野雪濛濛,百花长恨风吹落,唯有杨花独爱风”,还点评道:“能明白这首诗的有趣之处。什么叫既是柳絮喜欢风,也是被风所喜爱。”

在熊月河,晶子看到他们的中国司机手里的一串粽子,和日本的形状略为不同,但晶子立刻明白实质差不多——“我们国家也是五月里包粽子,那大约是古代从支那南方传来的习俗吧。”铁干有短歌如下:“初夏的熊岳河的芦之叶把支那的粽子卷成三角。”

与谢野夫妇游览千山,千山香岩寺有绝壁作天然屏风,只听得松树间的风声,异常幽寂。铁干在日记中写道:“半夜里睁开眼睛,推门而出,秋天异样澄净的深青色天空上缀满星星,必须称之为天籁的微风在诸峰的松树里调出静静的乐音,实在是一种距人间遥远的崇高意味。我不了解山东泰山,但听前去游玩的人说,如今的泰山业已俗化,李白登泰山之诗意看来在这有缥缈的仙界雅趣的千山里存在着。”

铁干见客厅桌上清道光二十六年版的《金刚经如说注》,有意跟僧人购买,“那人回答:‘僧人不做买卖,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我丈夫开心地收下。桌上还有去年刚出版的一本小书:陈兴亚的《游千山记》,僧人执意把它也送给了我丈夫。作为答谢,我丈夫封了点谢金赠予寺院。听僧人说,这庙里藏有很多明清书籍,宋版的也不少”。

在无量观——满洲道教庙观中巨大的一座,与谢野夫妇发现,“与和尚不同,道士们的下巴上都蓄着薄薄的胡须。其中一个清瘦挺拔、约三十出头,白皙、明眸的道士,让人联想到芥川龙之介的风采。所有的道士都以一种悠扬态度、面带微笑、用低低的调子说着什么,和我们以为的现代支那人就像是不同的人种一般”。在这清净之所在,“我们从崖上打开的窗户中看着各个山峰,听着松林的风声,呷着用小孩汲来的水泡出的茶,这种和道士相对的闲寂、冲淡的趣味,实在没法认为是现代的事。附近石墙边,有依然开着的一树红色桃花,这都让联想为,在支那的古典作品中看仙境。”

与谢野夫妇还在鸭绿江上看到了红色船帆在绿色芦苇和柳树的对映中悠悠而下。“这大概就是在支那南方的船中听潇湘夜雨的情趣吧。因为雨停了,站在狭小甲板上眺望的我的心中,浮出唐人的这几句诗:‘支颐见千里,烟景非一状,远岫有无中,片帆风水上”。唐代诗人权德舆的五古《晚渡扬子江却寄江南亲故》中的这几句,在中国算不上妇孺皆知,日本歌人晶子却能吟咏,固然显示了她的学养,汉诗在日本文化人中的影响亦可见一斑。

在洮南,铁干作汉诗述怀:“万里相携游,两友一诗妇。上车如在家,对坐把毫赋。路人东蒙沙连天,风卷黄埃暗于雾。车窗忽望土城明,斜阳照出洮南府。”

晶子看到“嫩江的一条支流”洮尔河(即洮儿河),想起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句子:“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无限感慨:“从前辽东的鲜卑胡王吐谷浑是在这一带和汉兵作战,被活捉的吗?——这么一想像,感觉是跑进了二千年前的史迹,真不可思议。”晶子把流经甘肃和宁夏的“洮河”误认为眼前的洮儿河。好在,地理准确性的缺乏不妨碍发思古之幽情:“我站在岸上,看着在对岸唯有沙子的地平线上正要落下的太阳的颜色的凄绝壮丽景象,不禁只能感叹李白那样的支那大诗人,那万古难消的寂寞哀思之根是多么深。我有个感觉,江户时代的日本汉学者没看到这样的朔北风景,大概并不能真地理解支那文学的味道。”

综上所述,满、蒙旅行中的许多点和线,串起了与谢野夫妇记忆中的中国古典诗文,他们在过去的年月中,借阅读形成的对中国文化和大自然的想像终于落了地,成了眼前的实景和内心的实感。

与谢野夫妇在满、蒙之行中一直担心会遇险,事后证明他们平安无事,但他们间接见证了中日对抗史上的一起重大事件。

这还要从初到齐齐哈尔,与谢野夫妇去访问满铁公所所长早川正雄说起。这对夫妇发现,“公所门口停着一辆气派的汽车,附近立着几名支那士兵,我们明白定是有支那高官来访”。早川先生和夫人出来迎接:“正好吴俊陞的夫人也在,给你们介绍”,把与谢野夫妇带进客厅。“在那里,有两位穿戴得很体面的支那贵妇。一位是黑龙江省督办吴俊陞的二夫人李氏,一位是该省警务处处长并兼任多项重要职务的中将刘得权的夫人马氏。我们在两位夫人中间一站,劳烦早川夫妇的翻译,谈了好多话。”

晶子对吴夫人着墨不少:“吴夫人原本住在北京,聪明、热情,特别在出嫁后憧憬于新知,注重女子教育,看起来,她对社会改良、贫民救济等都有认真考虑。她的声望据说到了这个地步,该省民众说:‘黑龙江省有两个督军,一个是做丈夫的吴氏,一个是吴夫人。所谓督军,从势力上讲就是事实上的霸王。这位吴氏很爱夫人,夫人也敬爱吴氏,抱定了七十岁的吴氏假如去世、自己会殉死的觉悟。因此,据说,齐齐哈尔的吴氏宅邸备着两口棺材。二十七岁,有支那风的美貌,看来特别年轻。”另一位刘夫人,“岁数略大一点,看来也很年轻。她丈夫早先从日本的士官学校毕业,夫人也到东京学过日语;有才气、热情和新知识的教养,和吴夫人是很好的一对。我不曾有机会和满、蒙知识女性碰头,这一偶遇很让我开心。夫人们询问了《东京朝日》竹中繁子的境况。几年前,竹中到这里游玩,和夫人们交谈过”。

接着,与谢野夫妇等被盛邀到刘夫人家的水庄游玩。水庄门前的卫兵突然在一声号令下举枪行礼,这个对贵宾的行礼让晶子“感觉到脸红”。水是嫩江水,他们登上画舫,穿梭水中。大雁鸣叫着飞过,吴夫人亲手摘下水边的杨柳枝条,插在画舫两侧,“这战国支那的贵妇风流依然存在”,“直教晶子喜悦得流出了眼泪”。

水庄沙龙的电灯点亮时,晚餐已从城内送来。“吴、刘两位夫人像对着有十年交情的友人那样款待我们。按支那待客法,两位夫人拿自己的筷子频频往我碗里夹菜”。晶子对早川夫人也赞赏不已:“(早川)先生是屈指可数的支那通,和吴督军早就持续着义兄弟一样的交往。日本和满、蒙的关系因为先生过去二十年的贡献,多么幸运。我对满铁任用了适合的贤达之才窃喜。我也……对早川夫人奉上敬意。夫人作为教育家曾在旅顺的女校教英语,如今和丈夫一样会说支那语……不仅是贤内助,也贡献于夫君的事业。”对比于中年始习中文的早川夫人,晶子对满洲日本女子在学习支那语上的冷淡深感遗憾,认为早川夫人是明白了学习中文的“深意”。

泛舟嫩江、文宴水庄,得此盛情款待,与谢野夫妇心满意足,席间晶子写了短歌,刘将军也赋诗寄兴,铁干酬答五首,将文宴推向勝境。

等到与谢野夫妇游过长春等地,最后到达奉天站,已是6月3日晚上八点半。“从报上读到消息,说是大元帅张作霖从北京撤退,今日离开天津,沿京奉铁路回奉天。因此,支那方面和在这里的日方为迎接他而十分忙碌”。与谢野夫妇已完全断了去北京访问的念想。吃完饭,洗漱好即早早就寝。“到了深夜也能听到火车进出的汽笛声响,所以基本没睡着。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给东京的孩子们写信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正在洗脸的丈夫也听到了。我们两个以为只是到了一个噪音多的地方。此后不到二十分钟,楼下车站内响起了人来人往的骚动,我们以为是乘客拥挤的缘故”。

一小时后,在另一间房里留宿的加藤先生等告诉与谢野夫妇一个意外变故:“京奉线的火车被炸掉四台,张作霖和黑龙江督军吴俊陞都被炸死了”,好多中国军官和妇女也死了,守卫满铁线的中国兵和守卫京奉线的支那兵交了火。“我们这才明白先前那奇怪的声音是什么,直觉十分讨厌,心里像积聚了乌云,不由得皱起眉头。一周前在齐齐哈尔遇到的吴夫人会怎样恸哭呢,想到这个不由得伤心。接着,吃了早饭,登上九点二十五分发车的抚顺支线火车,我们一路听到了关于这个事变的各种流言。都是作为一个日本人不忍入耳的。可想而知,如今奉天城内城外都处于惶惑、戒严和混乱之中”。

晶子记录道:“6月4日了。丈夫和我都以为,奉天像木下杢太郎在《支那南北记》里写着的,是异国的古都;虽说乏味,也还是有情趣和知识可期待。然而,突如其来的张作霖被炸死事件,让我们的心到底是变得和新闻记者一样偏于旅行观察了。这很讨厌,但我们难以冷淡地看待发生的事。昨天事变的真相还未知。张到底死了没有也不那么清晰,很多说法在日本和支那人之间流传,城内大帅府把遭难的张的汽车运走后,什么声明都还没发表。有城内支那军袭击日本街的传闻”。

她继续写道:“今天,我们和加藤先生一起在上午拜访了住吉町朝日新闻支局局长大井二郎。大井是少年时代就和我们特别亲近的友人。大井和局内员工忙于事变后的采访和通信,昨夜根本没睡。有关被炸火车的样子的照片立刻由飞机送走了,赶得上今天大阪的晚报,我们听说这消息也很高兴。大井先生是青森市一户旧家人家的孩子......前年,在这里,他也对郭松龄事件做了机敏的报道,能力为总社承认,这次作为支局长于两个月前被派遣到此地。他对事变做了简单述评,和我们昨天以来的直觉没什么大差别。”

与谢野夫妇在城内的日本街走过时,胆战心惊地看炮兵拖着大炮,步兵在紧要地方摆着埋伏射击的姿势,到处都是工兵设置的障碍。“感觉是在准备防范万一发生的支那兵袭击。如今便要发生市街战,这实在太夸张了”。而当他们穿过商店区,从“大西边门”进门时,发现支那街发布了戒严令。枪上带着刺刀的支那兵严守着门内外。“不过我们的汽车顺利通过了。边城的市街上很热闹,但一个日本人也没遇到……支那人目送我们的样子真是让人很不舒服”。

与谢野夫妇去拜访了满铁公所所长镰田。镰田告诉与谢野夫妇昨天到张作霖遇难现场的所见,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宽七分、长四寸的中国纸牌——是从被炸毁的列车的残骸中捡到的。“张作霖和吴俊陞一行早晨醒来,正在车里玩纸牌。镰田带我们到了公所樓顶,指给我们看,近处一个地方是大帅府,稍远一点的是吴俊陞府邸。安放着张的遗骸的大帅府,并不见吊唁者纷至沓来的样子,而是意外的寂静。还没发丧,还在疗养的模样。吴的死也是同样保密。因此,两位将军的死,无论支那人还是日本人都还半信半疑。镰田氏也回避下任何断言”。

当夜,与谢野夫妇听说了小山介藏少将的到来。他们夫妇和少将在旅顺见过面,而“上月下旬关东军司令部刚从旅顺迁到奉天,小山是宪兵司令官”。6月5日上午,他们去日本领事馆拜访林总领事。总领事正和相关军事人员,包括“张作霖的军事顾问,一起遭难但运气好,只有轻伤的義峨少佐”等开重要会议。期间,总领事抽空出来和与谢野夫妇见了面。和镰田相反,总领事明言,没什么危险,与谢野夫妇尽可随意参观。“关于张的生死,总领事回避了明确答案。张受了重伤,失去意识,被汽车送到大帅府的深处以来,支那方面谢绝一切访客,连日本医生的诊治都不准许,完全处于保密状态”。与谢野夫妇还是遵从了镰田的忠告,只在宾馆里,看着微微的春雨吸几口烟,认为:到底是能感受到因张作霖事变而生的日、支人们的痛苦和不安。

得到误传的吴夫人讣告时,晶子写有不少短歌,比如:“为了我们装饰了柳枝的船、夫人也我们也再难见到。”又如:“半夜里离开齐齐哈尔的旅人、每每看到月亮即思念君。”铁干有汉诗,详述奉天遇大元帅张作霖爆死之变:

6月3日在沈阳,天明倏惊爆音扬。不知巨弹何者掷,三辆铁车裂似芒。忽传将军吴氏死,又传元帅张氏伤。日支两兵匆皇走,城中城外人欲狂。由来张也绿林杰,其面如羊其心狼。一介草贼制天下,先例有我藤吉郎。一朝拥兵入关内,名为元帅实僭王。中原未绝雄霸气,其奈猛将起四方。夕遁燕京出关外,强颜犹言归故乡。故乡早有巨弹待。纔入城门身忽亡。我闻此变发长叹,不仿诸君皆称庆。今日徒见猛将多,忠诚谁负民之望。天下从是纷纷乱,江河重为酣战场。呜呼!刺客所为何其误,唯殪一张奈百张。

在满、蒙旅行中,晶子很容易地感受到了紧张气氛,担心日本被世界孤立。日本与中国的对立情绪在这趟旅行的最后,以张作霖被炸死的剧烈形式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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