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强和他的时代

2017-05-05 02:18邱苑婷
东西南北 2017年8期
关键词:王宝强草根

邱苑婷

时代裹挟人走,他在风口浪尖。王宝强和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成为了一盏灯,照亮了一片甚少被关注到的精神领域。

在中国,你或许再找不出第二个王宝强,声名飘散到哪怕最闭塞的偏远农村。“王宝强”这三个字,本身就是草根逆袭、励志神话的代名词。

但拼命,才成就了王宝强。

本色与定位

往往,普通观众最好奇王宝强的是,银幕前后的他究竟一样吗?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多半有个预设,局内人回答是或不是,都中套。但从王宝强的助理到工作伙伴、朋友,采访过的每一个人都说,没错,他生活中也这样,不耍心眼,没伪装。有时候在公众面前,黄渤调侃,说王宝强看着憨傻,其实是真正的聪明——这说法更高明,既捧了人场,也没否认那层质朴真诚的底子。

一次采访时,有人问王宝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被这么多人喜欢,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是什么?”王宝强不假思索:“最重要的是,你这孩子诚实。”这回答无疑是自觉。不可否认,《盲井》的元鸣凤是一个16岁少年的本真流露,是浑然天成的自然造物;而从拍了《天下无贼》之后,他开始提到对自我定位的思考,提到冯小刚、李杨等导演对他的提点,大意是你要找到那个别人不能替代、只有你王宝强能演的角色。

2003到2004年,王宝强从冯小刚工作室转到华谊兄弟经纪公司旗下。分配给他的经纪人菁菁,被圈内人形容为“很厉害的经纪人”,而曾被称为“华谊男艺人操盘手”的前华谊兄弟联席总经理费麒,也在一次经纪行业的系列报道中,把艺人经纪比喻成企业品牌或产品包装,“每一个艺人背后都必须有特殊的品质让人记住他,譬如王宝强的坚韧与亲善”,与“内敛、阳刚”的张涵予比较,“他们有着不同的市场定位,也有着各自的市场空间。”

王宝强有幸遇上了华谊经纪的2.0时代。2004年以前,经纪人更像艺人全方位的保姆,演艺、宣传、财会、衣食住行一手包办,而2006年以后,华谊进入定制模式,有意识地对艺人进行专业包装和定位。王宝强,正是华谊2.0时代里值得称道的成功案例。这几年里,他凭华谊制作的影视作品《士兵突击》《集结号》《我的兄弟叫顺溜》等为人熟知,塑造的每个人物几乎都暗合了从村里娃到憨士兵的成长路径,将天生条件不足、凭借后天努力上位、重情重义的草根士兵形象,传播到中国千家万户的电视荧屏上,传播到开始铺向县城的电影院线里。

华谊的定位打造也在王宝强的粉丝数据构成上得到了体现。以16921位“王宝强吧”活跃用户为样本,男性占比67.56%,是女性粉丝的两倍以上。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赵宁宇在《轻电影与类型化表演》里,曾这样分析“草根明星”社会影响的由来:“盼望着草根的代言人在银幕上实现自身的理想,借用精怪的‘小形象在电影中取得愉悦的满足,这是观众普遍的心态。”

但在王宝强心里,自己的梦想并没有真正实现。彼时有新闻传言,说王宝强因出演成龙电影《大兵小将》与成龙结缘,与华谊合约到期时,有可能转投成龙公司旗下。尽管最终还是續约了老东家,但在2010年的新闻报道中,当时的经纪人菁菁代王宝强发言的措辞是:“确实在华谊得到了很多收获,虽然并未拍到他梦想的武打片。”

如今回过头看,这仅仅是他暂时的遗憾。

时势造英雄

王宝强出道那会儿,遇上了好时机。

千禧年之初的国内电影市场远不比如今,2003年,张艺谋的《英雄》创下2.5亿票房,已被称为当年的“票房奇迹”,放到14年后的现在,甚至比不过《大闹天竺》上映两天的票房。在清华大学电影产业研究者尹鸿教授看来,当时的中国电影还在“产业危机的旋涡中徘徊”。

但转机也往往蕴藏在产业尚不成熟的过渡时期。王宝强出道的几年间,大概算得上中国电影产业的变革前夜:从2000年6月起,随着国家广电总局和文化部联合下发《关于进一步深化电影业改革的若干意见》,中国电影行业市场化改制开始,政府甚至推出各种“暂行规定”,降低电影行业的准入门槛,民营资本逐渐成为中国电影制作的主力军。

王宝强2004年签约的华谊兄弟公司,正是在这时成为了中国影视产业的主角之一。两年后,华谊自主制作电视剧《士兵突击》,为提供机会给年轻演员,全部起用自家艺人,火遍中国的同时,也捧红了王宝强、张译、段奕宏、陈思诚、李晨等一众主、配角。

王宝强至今仍津津乐道于家乡村头小卖部放电视的场景。他会用极快的语速说完“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贾宋镇大会塔村”,行政区划一级级下来,让人明白是最草根层级的真正农村。村头有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有台电视,“我爸妈去地里干活,结果干活回来总是在放《士兵突击》,老乡们就说你过来吧,看你们家孩子。”

像大会塔村一样的村庄,中国至少还有三十余万。电视剧对普通家庭的渗透力,在2007到2009年更是被“家电下乡”政策推波助澜。自2002年启动的电影院线制改革,也为后来王宝强红火的人气铺好了路。全国35条院线正式挂牌营业,总计影院1019座、银幕1834块,跨省院线14条,北京、上海、湖北、湖南、广东、四川、江苏、浙江等八省市完成了两条院线的组建工作,江苏和浙江则分别组建了三条院线。

这些以大城市为始、逐渐下沉到小县市的院线建设,带来了一票潜在受众。沉默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县镇、话语权甚微的群体,数以亿计——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国农村人口达到6.74亿,占50.32%。而大样本调查的王宝强粉丝数据(取样数据来自百度贴吧“王宝强吧”2016年12月31日以前的四万帖子及发帖人)显示,与TFBoys粉丝地域相比,王宝强粉丝体现出较显著的三线城市特征,更多分布在北方城市,以山东、河北最多,分别占比9%,其次是北京、河南、广东等。

这群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价值观、生活状态究竟是怎样的?在主流媒体渠道中,在有影响力的自媒体上,多半不见其踪。忽略,想当然地美化或者丑化、不自觉地贬低,是以精英知识分子为发声主体的主流话语中常见的态度。

而草根王宝强的出现,成为了最好的代言人。在银幕上活跃了十几年之久的王宝强自己也笑着说,他是和许多观众一起成长的。他没有意识到的是,正是因为这长年的意义超越“励志”,更投射了普通人各种可能的生活境遇与想象。

王宝强和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成为了一盏灯,照亮了一片甚少被关注到的精神领域,也照出了同属一个时代的分裂与荒诞。

阴影地带

2016年8月14日凌晨,那些深夜还在刷微博的人发现,微博突然出了问题。互粉的人无故被取消关注,留言点赞转发都没有系统提示。据报道,新浪微博运营副总经理董文俊证实,这是由突发的流量高峰导致的服务器“核爆”,属于破纪录的最重量级突发高峰,以至于讓网站服务器“心塞了一下”。

这次服务器的流量核爆来自于一条配文“离婚声明”的图片微博,每个关键词都足以挑动人心:王宝强,离婚,妻子出轨经纪人。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开来,话题排行榜上,排名一度超过当天开幕的里约奥运会,跃居第一。

因为主角是王宝强,这起离婚事件掀起了无人能预料的舆论巨浪。移动互联网统计平台新榜网站对24万微信公众号的监测数据显示,14日当天,有11069篇文章涉及“王宝强离婚”,总阅读量达到1.3亿,其中有293篇“10万+”爆文。一周后,与此相关的“10万+”爆文达到1026篇,两周后,微博话题阅读量已达99亿次。

令人咋舌的数据背后,却藏着近乎分裂、互不了解的两个世界。

在“知乎”社区,其相关话题跨度之大,从对婚姻制度的思考,到公众与私人的界限、名誉隐私权、财产分割、女性主义、网络暴力等一系列社会学与法律层面的讨论。甚至在事件过去两个月后,10月19日王宝强离婚案与名誉权纠纷案开庭前,新华社一篇题为《炒作影视明星家丑的“盈利模式”令人不齿》的社论再掀“家丑能不能外扬”的争论。声音分成两派,一派反对过分关注名人私事,另一派认为讨论自有其社会意义。国外媒体也来凑热闹,BBC发文直问:Whya celebrity divorce has Chinese social media buzzing?(《为什么一例名人离婚震动全中国社交媒体?》)

而在另一个更为草根的领域,态度显然更为直白鲜明。微博平台里,王宝强前妻马蓉的评论区被网友攻陷,最多的一条达到496万,甚至超过王宝强离婚声明微博下的310万条评论,其中不乏脏字谩骂;王宝强的圈内朋友被网友挨个点名评论,盘点其是否公开表示支持;而被错认为是前经纪人的同名乒乓球教练宋喆,当天微博收到三十多万留言,一夜间拥有了25万活跃粉丝,让他哭笑不得。仅在事件发生的两天内,新浪微博关闭了二十余个冒充账号。

用户群体为海量乡村人口的手机应用“快手”上,上百位网友则通过喊麦、在公共场合举横幅、表演短剧等方式对王宝强表示支持。在快手网友改编的喊麦歌词、自制的短视频中,“贱、骚、婊、淫”等字眼频现,花样百出:一条用火柴堆围在写有“马蓉”字样的塑料模特周身、寓意“烧死马蓉”的短视频,点赞数近两万;各种“马蓉、宋喆惨死”题材的GTA游戏(GTA是《Grand Theft Auto》的简写,国内译为《侠盗猎车手》或《横行霸道》,美国游戏公司Rockstar Games开发的犯罪题材游戏),以跳楼、跳海、撞车、被刺杀等方式,把标上马蓉、宋喆名字的虚拟人物杀害;号称王宝强铁粉的“请叫我楠神”在事件发生24小时后,连夜从北京出发坐飞机去大连,号称“直播抓宋喆”,在快手直播在大连搜寻一天的全过程,获得不少网友的支持:“抓住他,来一次现代版的武松打虎记。”无获而归,该播主自扇三个耳光以谢罪,并再次请观众相信,他不是炒作,是真粉丝。

而在一篇分享如何借机快速吸粉、变现的营销攻略中,不知名的网友作者在逐条说完如何利用淘宝、微信、QQ群卖捉奸视频、相关衣物后,加上了几段真情自白:“关于宝宝这个事件,自己本不想来写这样的营销文章,因为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不知道为何自己心中感觉和宝强很近很近。宝宝事件发生后,我一夜难眠,替宝宝心痛,回想他们之前的美好,想象宝宝现在的苦,从(重)新思考了人生。”

坦诚

虽然已经过去半年,这场被媒体称为“99亿级别的全民狂欢”的现象级舆论事件,直到今天还不断被提起,成为导演王宝强在面对大众或媒体时逃不开的话题。

2017年1月18日,北京,一场由编剧史航主持的电影沙龙,主题是王宝强执导的《大闹天竺》,开放观众提问环节,前后有两位观众委婉地试探着发问,诸如:“我们也知道您2016年经历了很多事,您会怎么总结自己的2016?”

本来,王宝强含混含混,用几个关键词形容词一铺陈,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他自己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告诉大家:我九死一生,最黑暗的日子艰难到无法想象,但挺过来了。

当场获得掌声和赞许。这是他的聪明,叫人觉得安慰妥帖的聪明。王宝强的憨直,没变。像戳上印章,也像他普通话中的河北乡音。

但对“在明面上生活了十几年”的王宝强来说,变与不变都不能再简单论之。2008年的自传《向前进——一个青春时代的奋斗史》里,他写,自己知道了笑的时候稍稍眯起一点眼睛,会显得更憨傻、更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稍低下头,把眼睛往上瞅,露出眼白,更惹人同情。

表演与本色许多时候难分彼此。本色逐渐掺入某种对自我定位的自觉,无所谓对错,是必然。

回头看十几年前的视频资料,不得不说,那个接受采访时还带着新鲜、掩不住憨气的农村少年,变了。第一次上《鲁豫有约》时,他时不时还互掰指头,如今他坐在面前接受采访,状态已相当放松,时而抬起手臂靠在沙发背上,讲到什么场景到兴头上,冷不丁就现场表演起来,突然打了鸡血般,浑身劲头都活了,让人感叹,表演时的王宝强,像被附了体,确实是个好演员。

但好在王宝强变了,不變反而是奇怪的。谁也无法想象,一个三十而立的男人,一个已在娱乐影视圈中摸爬滚打17年的公众人物,身上的青涩气还没褪去——王宝强早过了只靠憨直稚嫩赢天下的年龄。

但对自我特质的自觉,也让他尽可能以坦诚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直至今日。也拜赐于科技,他早已习惯对公众坦白心迹。于是在他身上,你几乎看不到逃避,风浪大了,他便主动站在风浪前,用同样的招式化解一切质疑。

难免有人觉得王宝强袒露得过分了,再公众的人物,依然拥有选择的权利。被问及“你为什么选择公开”时,王宝强并没有料想中的思考或沉默,一如既往地脱口而出:“是这样,有些事沉默是金,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要去说,(但)这不是绝对的。还是看是什么事情。实际的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可怕。我没办法详细说这个事……别把老实人逼到了极限。也是没办法了,我必须这样,用这样的方式去处理。”

听起来,他并非不懂分寸。

难以复制

逆袭的草根并不新鲜,然而像王宝强一样长盛不衰的,少有其人,就像张艺谋《一个都不能少》中的草根女主魏敏芝,也因各种原因慢慢淡出观众视线。王宝强在银幕上活跃了十几年,培养的观众群从老到少跨越三代。他会憨笑着说,“我觉得我一直以来做的选择都蛮对的”,然后扳着指头列数那几个耳熟能详的代表角色。

然而这背后,绝不仅是运气、个人努力这么简单。当年挖掘王宝强的李杨导演,将背后的诸多因素用“环境”一言蔽之。他长期拍摄中国现实题材,用过许多毫无经验的群众演员,因《盲井》出道的王宝强不过是其中之一。为什么惟独草根王宝强能够活跃至今?其他人都去哪了,境遇如何?

李杨带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轻笑了声:“就《盲井》,有个主角也没继续拍戏了,后来好像是因为拆迁费什么的拿到一大笔钱,成了大老板发财啦,现在日子也过得滋润着呢。也有人还试着混电影圈,底子也好过王宝强,什么表演专业出身啦、戏剧学院毕业啦,但机遇、品性、环境各种东西影响下来,似乎也没走得像王宝强这么远。还有的人呢,是出了点名就忘乎所以,再也没联系过。也就是王宝强,可能偶尔想起来还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不是说多频繁,但至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放在现在,类似的草根奇迹大概已经很难复制,至少,路径已大不相同。李杨强调了好几遍“环境因素”。当年的北影厂门口守着一大群草根群演,等着机遇砸到自己头上,然而如今,这样的机遇已经越来越少。随着电影市场竞争的逐渐白热化、互联网对传播格局的变革,“像我这样专找草根、没经验没名气的人来拍电影的,还有几个?大家不都得想着找几个明星、小鲜肉来吸引流量?”

王宝强在北影厂门口被发掘的传奇,可能注定也要成为过去那个时代的故事。

(刘强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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