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识我,几度长安客

2017-05-06 10:36慕兮
传奇故事(上旬) 2017年4期
关键词:顾况疾苦白居易

慕兮

居大不易:尤袤《全唐诗话》卷二:“乐天未冠,以文谒顾况。况睹姓名,熟视曰:‘米价方贵,居大不易。乃披卷读其《芳草》诗,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叹曰:‘吾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前言戏之耳。”盖以白名为戏,后常用来比喻在大都市里生活不易。

—《辞海》

初到长安那年,他还不是名满诗坛的才子白居易,也不是久经宦海的翰林学士,而是和天下大多数文人一般,心怀远志,还有几分年少轻狂。

少年郎牵马遥望,第一次看向这名曰长安的城池。

无数人向往过的地方,原来是这般模样。没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浩荡之气,也没有“红尘白日长安路,马走车轮不暂闲”的热闹喧嚣,红尘紫陌,斜阳暮草,战火之后落得千疮百孔;终南山麓,咸阳古道,也徒留清冷孤寂。

安史之乱后苟延残喘的大唐,四方割据,支离破碎,就像眼前的长安城,早已不能和当年相提并论。初次入京的白居易,隐隐有些失望。他本是官宦子弟,祖上世敦儒业,直到突如其来的战火点燃半边残阳,才被迫离乡,而后在南北奔走中度过了年少时光。这些年来,他寒窗苦读之余,亦深知民间疾苦,此番入京,是为科举应试,也是怀了兼济天下之心。

他惊才绝艳,为人耿介磊落,很快便交得二三好友,诗篇传诵间才名渐显,有人将他引荐给当朝的著作佐郎顾况。

唐朝施行科举之制,行卷之风甚盛,顾况在长安城掌撰文字,见过太多举子,拜谒的诗卷也早已堆满了几案,所以他第一眼见到这容貌清癯的少年时,并未放在心上。

初来乍到的少年一身简朴,立在堂前向顾况拱手揖礼,清风撩起他的袖袍。待顾况接过他的诗卷,目光便在他的名姓上久久停留。居易,居易,君子居易以俟命,正是个顺时知命、宠辱不惊的好名字。只可惜当今世道浮云蔽日,若君子之行,居之何易?于是顾况无奈地笑了笑,轻言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少年并未应答,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于是他又接着看下去,见开篇一首题名《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行诗恰如春风初来,草木初萌,褪去辞藻铅华,无须典故赘述,写尽轮回和新生。顾况再一次打量眼前的少年,而后掩卷感慨:“道得個语,居即易矣。”

在风吹烟柳的一城暮色里,他们说尽了前人乐府、本朝诗家,也对谈过当今天下、人间苦乐,隔了几十载苍茫世事,见之如故。享誉长安和宦海沉浮都是之后的事,暮年的香山居士伴着山寺里悠长的钟声,仍会想起那年春日午后的一声嗟叹和一句赏识。

不久后,白居易登科及第,留在长安跟随顾况做了校书郎。两人亦师亦友,共诗文典籍度过了一段十分安逸的岁月,可他们的处世之道终究不同。顾况向来淡看俗名,闲适而居,能为红叶题诗而动情,也为描摹海上仙山而请旨去远方做小小亭监。相比而言,白居易这半生便世俗得多。只因百姓疾苦历历在目,是以志向永存笔墨,年少时兼济天下的承诺,他从未忘记。

当今天子好诗文,恰借他一分东风,让他在仕途上越走越远,却也步步艰险。顾况说他有惊世诗才,落笔即是锦绣诗篇,可如此棱角分明的白居易,又怎能在长安久居一席之地?《观刈麦》讽权贵,《长恨歌》讽君王,一篇篇讽世之言扰乱了长安的西风渭水,和那一方本就不甚清明的长天。

他以为尽诉肺腑之情是报天子知遇之恩,是为天下万民聊尽一寸心,却到底是天真。贬谪江州,是仕途没落的转折,也是随遇而安之态的初始。江心传来不胜哀戚的琵琶声,他隔帘轻叹,第一次感到如坠云雾,不知所往。长久的坚持,不过换来一道轻描淡写的圣旨,向长安,对秋灯,前路渺茫,孤独如斯。

一次次贬谪,一次次碰壁,心性在世事里辗转打磨,终要褪去年少时分明的棱角,只余下本来的模样。安居一隅尚且不易,更何况兼济天下?于是他无奈苦笑,安慰自己,独善其身便是最好。

在城东的山坡上修篱种花,静看往来行舟溯江而上;也在山北的云深处建一方草堂,闲来便与僧人讲禅修法;枕着暮色睡去,又在山寺悠远的钟声里醒来,执笔数行远寄友人—“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

身是自由身,心是浩然心,可放下执念岂在一朝一夕?既心存天下,将众生疾苦尽放眼中,便注定要此生奔走,不死不休。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元和十五年,白居易终于被召回长安。眼前琼楼玉宇,皆非昨日,而自己在是非场上颠簸流离几十载,早已病痛相缠,身心俱疲。蓦然想起初入长安那年,顾况笑着对他说:“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只因想要的从来不是安居一隅,独善其身,而是愿得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天真至此,可笑可叹,其人如斯,终究不易。

因病致仕的白居易还是离开了这里,渴望过千万次的长安,于他已再无意义。从此清闲安逸老在江南烟水里也好,从此劳心挂念直到青山埋骨也好,用了一生才想明白,他是长安的过客,也是天下的过客,想做的何其多,能留下的却唯有笔墨。

长安,天下,那便如此挥别。

不知还会有多少春风得意的少年,白马轻裘,胸怀沟壑,为兼济天下来到长安。长安城外不得志的诗人,妄想用一支拙笔,写尽世间疾苦,至死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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