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

2017-05-08 18:15何世平
辽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兽医叔叔小说

何世平

你见到龙虾是以后去了城市的事,在这之前你还没有听说过龙虾这个名字,更谈不上认识他了。

你那时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说狂热,一点也不过分。那时你不想叫人知道你在写小说。可是,编辑部的退稿信就寄到大队供销社的门市部里,那里是大队的中心。那时出门的人还少,有事没事都爱往那跑。一次两次,你就出名了。都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乡下人,肚子里就那点墨水,还写啥小说,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说啥的都有,你都听人说了,可你还是拼命地写。你想,往一个编辑部投稿,一次两次,就混熟悉了,熟悉了以后,不就发你的稿子了?一篇小说发出来,你就成名了。只要小说发出来,乡里就会叫你去乡政府上班了,那样你就拿公家的钱了,那时你就去找她,她那时在附近的城市读师范,那时的师范,是中专,可是都往里面挤,乡下人那时羡慕考上师范的男女生,不亚于现在人羡慕考上清华北大的才子佳人。

你那时的成绩也不错。你们俩在小学,一个是男生第一,一个是女生第一,你们俩暗暗发誓,一定要跳出龙门。可是,你在读初二时,一个初夏的雨天,父亲不在家,妈妈剪了几百棵山芋秧,准备冒雨去地里插。那天是礼拜,你在家里,外面风雨飘摇,你心痛妈妈,就自告奋勇去地里插了那几百棵山芋秧。没过多久,你就浑身乏力,直到走路脚都抬不起来。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就像看见那天你插山芋秧子似的,说地里浇了粪,你是感染了一种叫钩虫的细菌,已经引起深度贫血。吃了几个月的药,贫血是医好了,可是,你已经没有记忆力了。之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已经离你而去。你跳出龙门的理想,被钩虫钩去了。

你又收到了一个中部省份的一家市级杂志寄来的退稿信,这回不是打印的,是编辑手写退稿,这位编辑在信里说你一点没有写作的基础,劝你改行。

你不知读了多少遍,之后,你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大队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你连着看了好多场电影。你以为这样你就与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了。可是,在看了好多场之后,你不但没有与他们一样,还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你开始到县城的图书馆借书。你在这之前省吃俭用,还偷偷背着父亲,问亲戚借了钱,参加了一家杂志社举办的刊授大学,你就照着刊授教材上的读书单,开始读书。你读书是在晚上,父亲不让你读,那时乡下还没有电,还点煤油灯。你就偷偷地买煤油藏在床下,待父亲睡着了,你才起来看书。第一晚就露陷了。原来是煤油灯散发的黑烟熏黑了你的双眼。父亲第二天起床发现后,没有骂你,而是叫你去照一下镜子。你不明就里,就去照了,那时家里的镜子,是一块巴掌大的圆形镜子,你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双眼被煤油灯熏得像大熊猫的眼圈了。于是,你改变方法,偷偷地买回一把手电筒,这样,父亲就发现不了了。

你为了借书,上午拼命地干完一天的活,下午,步行二十里地,到縣城去借书,有时天黑回家,又被父亲一通大骂,父亲骂你不务正业,父亲骂你麻雀拉屎,你嘴巴还要长正了。

你在二十一岁的那个雨季,又写了一篇小说。那几天雨下得不眨眼睛,父亲没有理由喊你去田里做事。你写好后,像害了一场大病,全身有被抽空的感觉。

写好后,你就把稿子寄了出去,那时寄信要走七八里路,才到乡政府所在地的邮电所,邮电所里一个年长的营业员,对你很同情,记得他姓史,边上人背地里喊他“死人”,可他对你却像亲人。

这篇稿子出去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原封不动地夹一张铅印退稿信回来。你失望极了。

你那时候,开始在一个远房亲戚的指点下,到一个山区县城收废纸到造纸厂。这个县城是山区县城,很小,没有人上门送废纸,你每天只好去乡下去拉。收了一车去造纸厂,没赚到什么钱,你觉得这样不行,又回家了。

后来你到了几个城市,都没有找到理想的收购地点,最终还是在铜都市找到了。可是,那个时候,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压在你心里,你一直压着。邻居做兽医的叔叔,不知道半真半假地问了你好多遍了,他要给你做媒,你一直没有松口。你和她的事情,兽医叔叔也知道,她已经在读书,出来就是公家的人了,你们的地位已经决定了你们的结局。除了她,你已经不想再谈,你觉得没有了意思,你年纪轻轻,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去,谈恋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所以,就在你二十二岁那年,你答应了兽医叔叔。

那个时候,你还恋着自己的小说,那篇小说已经在全国游了一圈了,本来你信誓旦旦,非省级杂志不发,待稿子游了一圈后,你只好把稿子投给了本地的一家市级文学杂志。几个月过去,没有消息。你一次交了一车废纸到造纸厂后,专门去了那家杂志社。你还真的找到了看你小说的那位编辑。他在稿堆里翻到了你的稿子,他说这一摞稿子,就对你的稿子有印象。你以为有希望,心里暗暗高兴。可那位编辑话锋一转,说你写得太奇了,让人没法相信。

你走出编辑部的时候,就到车站搭车回家。市里离家有一百多里,1988年的班车没有现在方便。坐在车上,你在想着你那篇小说:你写了一个青年人,历尽磨难,靠培植蘑菇,好不容易走上了致富路,可就在这时,他却义无反顾地穿上了军装,当兵去了。他这一走,也把本来人人羡慕的爱情送上了绝路。就是这么个故事,你不知道怎么是离奇了。

到县城已经是黄昏,你骑着自行车就往家赶。一路上五级左右的风,像是有意挡住你回家的脚步,你没有办法,索性趴在自行车龙头上,匍匐往家赶。

到家天已经黑透,屋里的电灯泡亮着,父亲却站在门口,见你回来,他说你怎么才回来?都在等你。你到屋里才看见兽医叔叔早已坐在屋里。他告诉你,晚上就带你去相亲。你毫不犹豫地回他说,好啊!

你知道假如白天你不去编辑部,你也许没有这样干脆,既然文学之门已经对你关上,你已经没有任何幻想。再说都三月份了,她在六月就要从师范毕业,你不想拖她的后腿。

你和兽医叔叔还有父亲一起,走了六七里山路,终于见到了那个叫云的女孩。云谈不上美丽,却很端庄,这正是你心里想要的。兽医叔叔和父亲与她的父母在拉着家常,你在云的房间里开始目的鲜明的谈话。

云的房间也不是云一个人的房间,云还有一个妹妹。房间里十五瓦的电灯泡,由于电力不足,在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昏昏沉沉的光芒。

你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的家境,你没有隐瞒你家的贫穷。你不喜欢说假话,你想你在这个时候说假话,就是害人家,就是对人家不尊重。云不是太在意,云说,自己之所以在家呆到现在,就是在寻找,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度过一生。

你在云的房间没有呆多长时间就出来了,外面兽医叔叔和你父亲见你出来,也终止了与云父母的拉寡。你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兽医叔叔问你感觉怎么样,你说,这个话不是自己說的。兽医叔叔笑,这个时候,你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般,不是太上心。

太上心是第二天早上,你还没有起床,父亲就站在床前,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对云是甚印象的时候,你才觉得事情的重大。你思忖良久,说你昨晚还印象不深,最好马上再去看一下。

父亲被你说道得半天没有声音,待父亲有了声音时,你听见父亲恨不能给你跪下。父亲说,自己活了几十年,头一次听说男方没有相清楚的事情!你没有声音,继续闭着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父亲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不用问,他是去了兽医叔叔家。

不一会,兽医叔叔跟着父亲来到了你的床前,兽医叔叔说他昨晚听你的话风,就是没有相好,没事的,他马上陪你再去。这时父亲的声音平和了不少,父亲一再赔不是,兽医叔叔摇头,说他做了这么多媒,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阳光一路上在你的肩上跳来跳去,你的眼前始终想像着云的模样,总是想不起来。

到云家里时,云不在家里,她母亲说她一早就去山上砍柴去了。等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你才看见挑着一担青稞柴的云。此时的云,由于出汗,瓜子脸上泛着浓浓的红晕,就像涂了胭脂一般,招人眼目。你顿时就被劳动的云打动了,你甚至想走上前,给她擦去脸上的汗珠。

云在答应与你订婚的时候,你问她,到底看上了自己哪里?云盯着你说,想与自己好的男人,都在她面前夸自己的家里怎么怎么富有,唯独你在她面前说自己家穷,让她当时就动了心。

你却嘀咕,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云问你说什么来着?你说随便说说。

云没有要求,她只提出必须订婚。

你就和云把婚定了。

订婚的那天,云家来了几桌亲戚,他们到你家时,见你家就这个条件,怎么把云迷倒了?于是,在吃完酒后,他们起哄一般,说了一大堆条件,要是依父亲就答应了,你不答应,因为云对你说了,只要订婚,没有其它条件。忽然提出的条件,你当然不答应,你以为是云的主意。

云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否定了那些条件,但云没有全部否定,云把要买一个彩色电视机的条件保留了。亲戚们在一边叽叽咕咕,云不管不顾地等着你的答复。

你虽然知道云这个条件,已经不是甚条件,可你还是感觉带有条件的婚姻,不是你想要的。父亲在拉你的衣袖,父亲急得给你使眼色,你还是断然回绝了云的条件。

订婚的酒,不欢而散。父母和兽医叔叔唉声叹气,你却没事样的,喝起酒来。

第二天,你背着锭耙,去地里挖地,准备插山芋。你没命地挖地,到下午回家,手心都起了血泡。你本来准备挖到晚上回家,可到下午的时候,兽医叔叔来到了地头,他说伢子,去云家瞧瞧。你扶着锭耙,斩钉截铁地回说,不去。兽医叔叔说,你去瞧瞧,云要是把脸色给你瞧,你立马就回。

你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起了血泡,你是在和自己较劲。

你到云家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是云的母亲。她没有跟你说话,只是把嘴巴对房里噜了噜。你打开房间门时,见云睁着眼睛睡在床上,你走到近前的时候,云的眼泪,像泉水一般,汩汩在脸上流淌。云颤抖着嘴唇,说你个冤家,把我的相跌光了。

你的心也抖动了一下,你伸出手,拉住了云的手。

云被你拉着,离开了家。那时候,夕阳挂在大工山上,晚霞把山间地头印得红彤彤的。

第二天,云被你拉着到县城买了衣服。你给云买了多少钱的衣服,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告诉人。

订婚的钱,云到县城买衣服的钱,父亲都让你先垫上,父亲说,借你的,你记着就行。本来你父亲是做生意买卖的一个能人,硬是赌钱,把家给输得一贫如洗。

你订婚后,便又回到铜都去收废品。

你又一次回家时,妹妹告诉你,桃子姐姐来了几趟找你。你哦了一声,你算算时间,她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了,不用说,她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

你出门有事,下午回来时,妹妹又告诉你,桃子姐姐等了你好长时间,她让你晚上在家等她。

晚上你还在吃晚饭,她就来了。你有一年多没有见她了,一身细格子的连衣裙,穿在她窈窕修长的身上,就像长在身上一般合身。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现在配上这细格子连衣裙,脸上就像镶了瓷一般光彩熠熠。

你本来要给他倒茶,她说,不喝了,出去走走。

你和她走过山上,过了一片田垄,又走到山上县里到乡里的公路上。那时的公路,是沙土的,有时跑过一辆货车,本来是近光,司机看见公路边的你们,故意尖叫着打起了远光,照得你们睁不开眼睛。司机和车上的人以为你们在恋爱,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你们在为爱情送别。

她有时听你不着边际的彷徨,你有时听她心里的烦恼。你们离得很近,你甚至能闻见她淡淡的体香。你和她就那样说着,不知不觉走了十多里。你说,再走,就要到县城了。她笑,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这么多路?

于是,你们回头,又说。这回你和她走回了她家的门前。田里的早稻还没有收割,散发着成熟的味道。田里的蛙声,还有村庄树上的蜘蛛的鸣叫声,汇成了一首夜间田园曲。

你送她到门前,你回头了。你还没走几步,她又回来了。她说,她要送你。你是男人,你自然不要她送,可是,她是那么固执。你只好让她送。到你家门口了,她一个人回去,你哪里放心,你又送她。

就这么送来送去,送得那半个月亮都落山了,头上都开始下露水了。把她好不容易送回家后,你坐在她家门前的小河边,你淌下了眼泪。

那年的冬天,父亲带着兽医叔叔,到你收废品的地方跟你商量,是不是和云把婚事办了,你摇头,婉言拒绝了。

第二年,乡里要办一个生化厂,招工人,但要带六担稻子。报名的人很多,父亲也给你报了名。录取后,父亲就交了稻子。父亲把这个消息带给你时,你觉得太突然。这样一来,父亲就在铜都收废品了,你回家,到生化厂上班。

那一年,父亲还回家为你在山后盖了两间上面搭预制板的平房。就在平房蓋好的时候,妹妹带给你一封信。你打开之后,却是一本文学杂志。你在打开封面时,见目录上有你的小说和你的名字。你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一下眼睛,千真万确。

那时云也在旁边,你在盖房子的时候,云天天在烧饭,云烧的荤菜素菜做事的人都说好吃。云没有笑,云看过后,就又把杂志递给了你。你接过杂志,云却捂着嘴,跑到一边吐了起来,你跑过去,问她怎么了?云还是吐,云就差没有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了。

云怀孕了。

那年年前,你还是不答应结婚。可云的肚子,就像吹了气一般,一天天隆起。你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在第二年的正月结婚。

结婚时,你好想买一双皮鞋,好想买一套西装。家里没钱,你自己也不想给自己买。你只为自己买了一套蓝咔叽的布料,请门市部的裁缝做了一套中山装。你还为自己买了一双带胶底的中跟布鞋。这样的鞋子,现在已经看不到了,那时却也稀奇。

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你一个人到父亲给你才盖的平房里,嚎啕大哭。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境?

结婚后,你回到厂里的车间上班。车间主任告诉你,厂长让你来就去他的办公室。你自从来上班,就认识车间里的工友,还有车间主任。你虽然认识厂长,可他不认识你。你不想上去,可车间主任上前拿下了你手里的工装,你发现车间主任今天看你的眼神有些异样。

你慢慢吞吞去了厂长的办公室,厂长正在打电话,见你进来,示意你先坐下,待他放下电话,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你,不要在车间上班了,明天就去隔壁的办公室做内勤。

你有些受宠若惊地盯着厂长,你内心里一直以为,能在厂里办公室上班的,都是有门路的人。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到办公室上班。

当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你隔壁就坐着厂里不可一世的主办会计,你只在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才看见他,你也知道,他原来就在下面的一个大队里做会计。待你与他熟悉后,他才告诉你,你能来办公室做内勤,是因为你在杂志上发了小说,而推荐你来的人,正是乡里的文化站长。

你终于明白了,乡里的文化站长姓高,你也不认识他。他之所以知道你发了小说,还是在乡里的邮电所听那位史叔叔说的。他不相信,就问到了你家,拿了那本杂志,翻了又翻。走的时候,他邀你没事去文化站一叙。

你一趟没有去过。

这样坐办公室的好景没有维持几个月,厂里却忽然停产了。

停产的原因,似是而非。原来办这个厂,是乡里的领导去苏南的一家乡办企业考察,回来就决定要办这个厂。哪知道,那家工厂,包推销机械,不包产品销路。致使你所在的生化厂,用大米生产出来的产品,堆了一大仓库,想不停产,几乎是自杀。

那是中秋,你回家没几天,儿子就出世了。

此时的你,身无分文,在厂里拿的那一点工资,早就用光了。你盘算着儿子出世,是要办满月酒的,你哪里有这个钱?你想起了父亲还欠你的钱,你订婚时,父亲问你借的。父亲回来,你问父亲讨要那个钱,你还没把话说完,父亲就横了眼睛,父亲说,你身上的骨头都是他的。

满月酒是父亲拿钱办的,父亲有的是办法,让每一位来吃酒的客人,都知道办喜酒的钱是他拿的。你的脸上,红一层白一层。

你开始做生意。你到附近的林场,贩松树到铜都市附近的小煤窑去卖。你不是直接交货,还要通过中间人才能把松树卖掉。即使是这样,你还能赚钱,可是,交了几车,你只收到几张白纸条。

你不敢做了,开始讨要钱款。讨了几个月,路费和用费跑了不少,钱却没有讨到多少。你无可奈何,想想你这些钱都是借亲戚朋友的,你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到秋天的时候,父亲提出分家。在你没有结婚的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地找你谈话,告诫你要考虑结婚,因为,你后面还有妹妹和弟弟。现在,父亲还是同样的理由,你无话可说。父亲指着堂屋里一大堆稻子对你说,这一堆稻子,摊到你只有三担,也就是是说,你和老婆孩子一个人一担。父亲有父亲的道理,父亲说,其余是不少,但他要还债,还要积极地给妹妹和弟弟成家做准备。

你还能说什么,你答应了。父亲分给你的田,也是严格安人口标准分给你,你一家三口,就两亩多一点。地就更少了,你所在的草屋队,本来就人多地少,你心知肚明。

你和父亲分家,云就在旁边默默地带儿子看着,她没有说一个不字。待她到后面的平房烧饭发现没有一粒米时,才眼泪汪汪地喊你,去哪里借一点米回来。你才想起,在这样的黄昏,去碾米已经来不及,只有去借了。

借的日子还在后头,三担稻子吃完,就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又没有钱,也只有借了。

你要不回铜都煤窑的钱,只好打个往常的心,又开始去林场贩杉木去苏南的市场卖。杉木不像松树论斤,杉木是论平方买过来,然后到苏南,通过零售的方式卖出去。你才做这个,哪里晓得这里面的憋憋窍。你连着放了几车到苏南,都是血本无归。你到林场去说,才有好心人告诉你,你赚钱与否,全靠销售科拿尺的那两个人。

你胆战心惊,你想挽回损失,可那些亲戚朋友该借的人家的钱,都被你借过了,你已经再借不到一点钱了。再说,人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你做买卖总是蚀本,就是有钱,也不能眼睁睁地往无底洞里扔,你说是吗?

就在这个时候,生化厂来通知,叫你去上班。已经走投无路的你,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厂里。你去报到的那天,厂长告诉你,乡里的郭书记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你莫名其妙,开始以为自己犯了甚天大的错误,想了半天,你除了做生意亏本,没有借哪家钱不还的。你硬着头皮进了郭书记的办公室。郭书记正埋头看一份材料,你喊了一声郭书记,接着你自报家门。郭书记喊你坐,接着告诉你,就不要在生化厂上班了,马上就到乡里的文化站上班。郭书记还说之所以喊你来,是县里的宣传部长推荐的,你来的工资,归县文化局发,一百零六一个月。

你不相信這是真的,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云,云也为你高兴,可是,云还是不相信。你通过打听,才得知,这与一次笔会有关。

去年的春天,你忽然收到县文化馆的通知,让你去附近的一个县参加文学笔会。那时云刚做了二胎流产,你没有办法,喊来她的妹妹在家照顾她。你还到邻居家借了五十块钱,到了县里你才知道,你之所以能有这个机会,是与已经在文化局工作的高干事有关。那次县里派出了四个人,那三位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教师,还有一个在县委机关,就你是农村来的。你到了那里,听说这次看稿的是市里一所大学的讲师,你吓坏了,你对自己的水平没有信心。那天看稿老师把作者带去的稿子枪毙得差不多了,你愈加没有信心。当看稿老师叫你的名字时,你是硬着头皮进到了他的房间。出乎你意料的是,整个市区带去的小说,就你的小说火了。在笔会结束的总结会上,你受到点名表扬。市里的作家协会主席,又兼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还单独约见了你。他问你平时怎么看书,问你是恋爱结婚还是媒约之言。

回来的路上,在县委上班的那位文友,就告诉你很快就要去乡文化站上班,你没有在意。哪知道,那次笔会后,那位市里的领导多次打电话给县里的宣传部长,嘱咐他要关心你。县里的部长就打电话给乡里的郭书记。

这是郭书记亲口告诉你的,你好感动!

云的喜悦是短暂的。她说,你去上班之前,把家里欠的债盘一下。你于是就和云仔细搜寻欠亲戚朋友的债,这一算,你差点背过气去,你身上背了七千多块钱的债。

村里的张油条把家里一年的收入,还把家里的坛坛罐罐,还有鸡肚子里还没有生下的蛋叠加在一起,大概勉勉强强凑齐了一万,就披红挂绿地地到县里开会,县长都接见,还上广播电视喊了好多天。而此时的你欠了七千多块钱的债,不啻是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云问你,一百多块钱一个月,怎么还掉这么多钱的欠债?

你到郭书记面前回绝了他的好意。你路过厂里,厂长痛心疾首地警告你,这样的好机会,被你扔掉,十年后,你会为你今天的鲁莽而后悔的!

不要十年,你现在就后悔,可你没有办法,你当初写小说,就有这个理想,可她到来的时候,你却望而却步。

你在心里哭泣!

你带着一部板车,到铜都的郊区租了房子,开始到外面收废纸,收满一车就交到造纸厂。你本钱本来就小,云在家里又收不到捡破烂的废纸,他们送来过,一问价格,你的价格没有大户的价高,再说,他们的纸打了水,云根本就没有胆量收。她回来告诉你,你耷拉着头,才深切体会到,行大欺客,客大欺行的苦衷。

你的边上,是一帮在菜市场卖猪肉的外乡人,他们每天晚上,手里纂着红红的大虾,大声谈论着自己是怎么把老母猪死猪肉当平常猪肉卖出去的体会。

云羡慕地告诉你,他们真的有钱,天天吃那个烧得红红的大虾喝啤酒。你告诉云,到菜市场不要问那个大虾,那是海里的虾,贵得吓人。云说,你放心,我看都不看,还敢问。

你说,等哪一年你还清了欠债,也去买一次回来尝鲜。云说,好。

你和云还是搬离了铜都,到别的城市,冬天卖糯米酒酿,春天夏天收酒瓶,终于在两年后还清了欠款。

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你蹬着三轮车卖完酒瓶回出租屋,就见塑料澡盆上搭了一块板的餐桌上,一大碗红红的大虾,格外醒目。你说,今天终于吃海虾了!你去拿啤酒。待你用筷子撬去瓶盖,云搛起一个红虾,告诉你,这个不叫海虾,叫龙虾。你哦了一声。云问你,你猜这个龙虾好多钱一斤?你猜了几个数目,都不对。云告诉你,只有一块钱一斤。你大惊,你不相信。云告诉你,那年在铜都,这个虾,只有六毛钱一斤。

你盯着满碟的龙虾,有泪从你的眼里缓缓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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