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

2017-05-08 22:22任建国
辽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京城金黄雨水

任建国

北京进入主汛期的时候,便是一个接一个的阴霾天,暗无天日且迷雾茫茫。我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北京。

同样,我也不喜欢北京的雨,下得没有情调也没有生机,每一场都像应付差事,然而应付得不够勤恳尽责。像一个拿着极低薪水的职员,被催着工作,紧锁眉头,一脸无奈。这样的雨,反倒不如下在江南水乡,稀稀落落,衬着青溪石桥,还能添几分忧郁的美感。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仲夏,山花烂漫,四野苍郁;想起那一幅幅如画的雨景,清晰犹然。

故乡的雨该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及时雨,下在为数不多的旱季里。

数周甚至整月的万里晴空,丝云难觅,天地间一片金黄。金黄的沙尘,金黄的村庄,还有农作人滴下的汗珠,一样金黄。田野苍茫。绿,依旧还是绿,只是多了几许朦胧;生机,暗涌在尚未成熟的田野,不再肆虐,不再盎然。那南山下的丘陵突兀了,泛起了土灰色,庄稼人看了揪心。期盼,便在这时如菜畦上的杂草一样,荒芜地滋长蔓延着。

乡下人是粗犷豪放的,他们扬起锄头,无奈地叹息,无奈地咒骂。他们惧怕,因为有太多筹码与生活的担子压在了那块田地上;他们期盼,因为他们知道,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土地,从来就不曾失去过神灵的佑护。

雨,便是这时候来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幕布一般的黑色云朵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随意侵占着天空,直至不见一片蓝色。早已晒蔫的玉米地被风拂过,荡漾起一波波浪潮。看不见南山下的丘陵了,纷飞的尘土遮天蔽日从村子的上空划过,呼啸有声。然后你会看到,被沙砾击打得怦然作响的窗户上,开始有了水滴,一滳,两滴……它们炸开了,水花四溅。再后来,玻璃便模糊了,数不清的豆大的雨滴贴上来,汇成一片,汩汩流下。视野依旧苍茫,苍茫的却不是沙尘,而是雨雾。

这样的雨来得极其突然。从乌云密布到势如瓢泼,仅仅一袋烟的工夫。它们似乎在赶时间,它们明白这方圆百里村庄人的急切;它们也明白,假如来得太晚,对于这里的一切将是怎样的唏嘘。于是,它们马不停蹄,昼袭夜奔,终于赶到了——带着莫大的歉意和无奈的愧疚。

我说过,乡下人是粗犷的。他们并不计较,他们欣喜若狂。他们说,来了就好,來了就好,咱都忙,别上心啊……他们激动得忘记了一切。村南的王二婶刚洗的衣服,晾在枯了叶子的葡萄架上来不及收,被雨水浇落在地,满是泥泞。她微笑着,透过窗户静静地观望。隔壁程七爷昨天砌的墙,灰泥未干,雨水冲下来已是一塌糊涂。他蹲在牛棚抽着旱烟,注视着,憨笑着,嗔怒着,“狗日的,呵呵,这狗日的……”李仨一早就去南山坡上放牛了,他带了伞,可是被风吹散了。这时他正扬鞭赶着五头结实的角牛,从山上急速奔回,一路奔一路唱着。谁也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那浑厚铿锵的嗓音早被溶化在了雨雾里。

雨就这样下着,激昂澎湃,从晌午一直到傍晚。村子里已再难行路,泥水流淌在道路上,汇成小河,西流而去——那里是一片稻田。渐渐的,雨滴小了,稀疏了,落在肩膀上,四滴,三滴,两滴……一群孩子不知从何而来,嬉戏着,趟过泥水,向着村西那一片蛙声跑去。不经意的时候乌云早已悄然消失,只剩下几团白线飘在头顶。随后,西方的天际透出一抹金黄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直到那再也藏不住的绯红色如水银泻地般地倾倒下来,把整个村庄都染进了童话故事。

雨水喂饱了久旱的庄稼,那一簇簇绿色又开始疯狂肆虐;雨水浇灭了乡下人的焦躁,他们又开始哼着曲儿,装满了希望地开始忙碌。我所见到的欢乐,至今真的莫过于此了。

在故乡,还有一种雨,下得缠绵悱恻,忧思满怀。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五阳之月,农耕刚过,那北上的大巴便又开始忙碌了。故乡很多人都会在春耕过后,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远赴京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打工成了这个时代的一种潮流。那一抔抔生养我们的故土,似乎再也容纳不下我们。容纳不下我们的梦想,更容纳不下我们的觊觎和不安分。远走,莫非真的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而我们一次次地背井离乡究竟又得到了哪些?不得而知,至少我给不出答案。

雨,在这时充当了一种背景。

旅途的伊始通常是在清晨。而雨,不知何时已飘然而至,尽管前一个晚上还是万里无云,皓月繁星。村西已经有阵阵汽车的鸣笛声,那是在催着远行的人紧着上路。女人说,快走吧,雨大了就不好走了。这样说着,手里还是拽着男人包裹,迟迟不放。而男人却在细细端详着还在熟睡的孩子,轻轻地捋着他柔顺的头发。他俯下身,以他自己都不习惯的方式——那样的柔情,那样的不舍,暖暖地亲了一下孩子。男人笑着说,雨大就不走了呗。“真的?” 女人欣喜地惊讶起来。“那哪成,误了工期就不好了。” 说着,男人已经接过了妻子手中的行李。

外面的雨稀稀疏疏,如同牛毛;又似乎是缝衣的针线,丝丝缕缕地飘下来,剪不断,理还乱。头顶上并没有一片云,仅仅是无边的灰色,像一张巨大的篷布被撑了起来,然后又刷了无数遍的水泥灰。出了村,田间已隐约可见丝丝绿意,那是生命力极强的白草在发芽。再过一阵子,这星星点点的绿就会在雨水的滋润下蔓延到另一个村子,扩散,再扩散,直到天际。

男人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这白草从来都不招人喜欢,它长在庄稼地里抢夺肥料,而且极难除尽。可此时,为何竟对这小草不舍起来?莫非我也是一株草,施舍我些雨水,也让我在异土他乡生根发芽。

雨还在下,时缓时急,如泣如诉。女人握紧男人的手,半晌难言;而男人则说了些叮咛千遍的嘱咐和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他们相视而笑,因为他们编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夫妻俩骗家里老人说中午启程,他们担心老人为早起送别而休息不好。

——这样的画面,已渐渐成为故乡的一种风景,尽管这景色使人忧然。

起身打开窗户,视力所及依旧是一片迷雾茫茫,不知道这京城的雨何时能下。想想遥远的故乡,现在该是绿色葱茏,花香浓郁了。这个时候故乡通常是雨季,也是庄稼的施肥期,远赴他乡的人十有八九会回家,帮着调配肥料,耪锄杂草。家人相聚,何等地“不亦乐乎” !

或许有一天,他们不再远行,也无需远行;他们可以守着自己的妻儿老小,照看着温暖的家。但他们可以谈一谈自己去过的京城,聊聊京城的高楼大厦,侃侃那地方的人情世故;闲暇的时候甚至可以谈谈关于这个城市的雨,说说京城的雨如何没有故乡里下得舒爽,如何没有故乡下得宁静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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