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晚期创作及其自杀原因

2017-05-11 17:46刘士泽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自杀

刘士泽

摘要: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小说家,日本文坛最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昭和二年,这位文学巨匠却选择用服药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引起文坛乃至日本全社会的轰动。芥川的自杀是由多种因素常年累积造成的,这些因素包括了自身心理、家庭负担、疾病困扰、对社会和人性的失望等等,而他的许多晚期创作都具有很强烈的自传色彩,直接或间接地将他的一生及其自杀原因反映了出来。结合芥川的部分晚期作品和芥川生平,通过对作品进行分析来探究芥川走向自杀悲剧的原因。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晚期创作;自杀;不安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04010603

昭和二年(1927)七月二十四日,一位在日本文坛负有盛名的作家——芥川龙之介在其卧室内服安眠药自杀,年仅36岁,大正文学也就此终结。他的死对日本文坛乃至日本社会造成极大冲击,人们纷纷猜测是什么造成这位看似冷静理智、常以冷眼旁观社会人生的年轻作家的自杀,众多学者也纷纷对其死因进行探究。与外人的反应不同的是,芥川的夫人及与他相熟的友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事实上芥川大部分晚期作品都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从中可以看出,在生活重负、病痛折磨、精神衰弱之下的芥川走上自杀这条路似乎并不是偶然,更像是“蓄谋已久”[1]。

一、生活的无常

1《点鬼簿》中的家人与死亡初认识

芥川龙之介在大正十五年(1926)发表的《点鬼簿》中,开篇两句便是“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母亲那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芥川的生母在芥川八个月大时发疯,这也一直是芥川的精神桎梏,他甚至担心自己某天也会像母亲一样发疯,或许是出于一个文人的自尊,他宁愿以死亡结束生命,也不愿面对发疯后的自己在世人的怜悯和同情中疯癫地苟活。他对于自己是“疯子的儿子”这一点似乎一直抱有自卑的心态,他在自杀后留给友人的书信《致小穴隆一》(1927)中写道:“我也与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是至今日看来,也许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他将自己命途多舛的一部分原因归结于“遗传”,他甚至曾在《侏儒警语》(1923)中写道:“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母子关系的形成”,“遗传,遭遇,偶然——主宰我们命运的不外乎此三者”。

芥川的生母在芥川11岁时去世,这件事给年幼的芥川带来巨大的影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面对死亡时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时隔二十余年,芥川仍清楚地记得母亲临死前的情景:“我和大我四岁的姐姐坐在母亲的枕边,两个人都哇哇地哭个不停,特别是有人在我身后说‘临终、临终的时候,我觉得满心的悲伤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还说,能记得母亲的忌日,“大概是因为对十一岁的我能记住忌日和戒名备感自豪的缘故吧。”一个年幼的孩子能清晰地记住这些,真正原因大概并不是因为引以为豪,而是生母的死亡对幼小的心灵造成深刻影响,芥川对几乎无法正常交流的母亲仍是怀有感情的。母亲的死是芥川对死亡的第一次朦朦胧胧却影响一生的接触。

《点鬼簿》中还记录了一位从未谋面的姐姐,芥川对姐姐的认识仅仅来自佛坛上的照片和大姨总是重复的对话,却意外的有亲切感。芥川可能觉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即使阴阳两隔也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吧,“我常常感到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幻影说不清是母亲还是姐姐在守护着我的一生。”芥川把死去的亲人作为精神依赖,尤其是对于晚期精神上迷茫不安、在现实中无可依赖的芥川来说是一种安慰和解脱。相比而言,芥川对父亲的感情比较淡薄,除了因为从小被送到养父母家之外,也因为对父亲的性格及行为怀有不满。芥川印象中的父亲性格暴躁冲动,还在母亲发疯后娶了母亲的妹妹为妻,因此芥川对父亲某种程度上是怀有些怨恨的。但即使是这样,当病重的父亲抚摸着他的手讲往事时,他还是不禁眼眶湿润。

这三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在血缘上与芥川最近的人,芥川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死亡的残酷和不可抗性,也意识到自己也逃脱不了这种命运,终究有一天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葬在墓地一角。芥川在《点鬼簿》结尾说:“我不喜欢扫墓。倘如能够忘却,我宁愿忘掉我的父母和姐姐。”望着三个人的墓时,芥川心里一定满是凄凉和孤独的。无法忘却无法解脱,所以痛苦,所以死亡一直是芥川挥之不去的梦魇,年少时他就比同龄孩子更深刻地认识到“死亡是必然的”,对死亡的感知也更敏感,或者也可以说,更理解死亡。

2疾病缠身

芥川从小身体羸弱,神经比较敏感,并有洁癖。大正十五年(1921),29岁的芥川被大阪每日新闻派往中国,四个月后回国,这次旅行使芥川的身体健康大大受损,回国后便病倒。此后他的身体日渐衰弱,饱受病痛的折磨。疾病的困扰也在芥川的书信和作品中得到体现。在1926年一月初即火灾发生之后的信件中,芥川曾多次提到姐姐家冗杂的后事使神经衰弱没有痊愈的自己吃不消,“多忙兼多病”。《一个傻瓜的一生》(1927)中有两章名为“疾病”,两章中分别写道“他的喉咙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奇痒,不由得把一口痰吐在词典上[2]。痰?——但是,那不是痰(是血)。”“他患了失眠症,而且身体也开始衰弱。几个医生对他的疾病做出三种不同的診断。——胃酸过多、胃下垂、干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大脑疲劳……”这些都是芥川的真实写照,从小体弱加上生活琐事和精神上的苦闷,芥川变得通体是病并越发严重,疾病的困扰成为他厌世自杀的重要的推力。

3世俗重负

芥川比普通人的心思更加敏感纤细,命运更比普通人多舛。寄养在舅舅家的芥川怎么也无法从心里完全地融入这个家庭,正如他在书信《致小穴隆一》中所写:“我是个养子。在养父母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我甚至有点儿后悔,我自己对养父母怀着一种近似于孝顺的感情。”[3]他还在《一个傻瓜的一生》中将自己比喻为“小丑偶人”,可以想象一个孩子在寄养的家庭中是怎样的小心翼翼、怎样的渴望真正的家庭生活。芥川深深地感受到作为养子的不自由,还体现在与初恋的分别上。23岁时芥川与才女吉田弥生相恋,但后来因吉田非士族出身,且有是私生子的传闻,遭到养父母的强烈反对,芥川迫不得已与吉田分手。初恋的夭折使芥川感受到了人性的自私与冷漠,感到生活的寂寞和不安。

昭和二年(1927)一月,也就是芥川自杀前五个月,姐姐家失火,因该住宅曾入有高额保险金,姐夫被怀疑自己纵火,苦恼中的他卧轨自杀,无奈芥川开始为姐夫后事和姐姐家的欠债四处奔波,这也加重了芥川的神经衰弱。《一个傻瓜的一生》中芥川写道:“姐夫的自杀一下子把他打垮。今后他必须照顾姐姐一家人。他的未来至少也如黄昏一样暗淡……他开始逐渐衰弱,正如过去斯威夫特所看见的从树梢开始干枯的树木……”本就对生活丧失希望的芥川,在经历这样一次打击后变得更加消极厌世,繁杂的事情向巨浪一样拍向芥川,他一方面想要寻求解脱,另一方面又无法放下压在身上的种种重担。作为文人无法专注于创作,作为病人无法安心休养,还不得不背负如此重大的经济和精神负担,这些重负对此时的芥川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

二、内心的绝望

1隐约的不安

芥川在遗书中说对于一个自杀者而言,诸如生活艰难、生病痛苦、精神痛苦这样的原因并不是动机的全部,它们大抵只显示了造成这一动机的过程。而對于自己自杀的原因,他说“仅因为有种隐约的不安,对我的未来有某种隐约的不安”。很明显,芥川所说的“生活困难、生病痛苦、精神痛苦”也是指自己,但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不幸都比不过“隐约的不安”,那么这种“不安”到底从何而来呢?“我也解剖了未来的隐约不安,这些,我以为在我的那篇《一个傻瓜的一生》中已大体上写尽了。”[4]

《一个傻瓜的一生》这篇小说实际上映射了芥川自己的一生,“不安”来自于家人、疾病、先生的死、朋友发疯、情人、人心的冷酷,资本主义的恶,更来自于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的恐惧。“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情不自禁地涌上泪水和冷笑。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者自杀。”另外,一个人的性格形成与其阅读体验有很大关系,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早就在芥川心里埋下厌世主义、人性怀疑主义的种子,因此芥川会说“人生不过是一行波德莱尔”。在写这篇文章时大概是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因此最终章“败北”才会出现服药自杀的情景。以“败北”为结尾,意味着与命运抗争的芥川最终还是输给了命运。通篇的孤寂落寞之感,使人读来不知是该同情“傻瓜”的不幸,还是该庆幸自己的幸运。

再以《海市蜃楼》(1927)为例,“海市蜃楼”这个意象本身就具有“虚无缥缈、错觉”之意,芥川借这部小说所表达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惧,还有当时新旧时代交替社会中人们普遍共有的迷茫的生存困境。小说中出现的使“我”有压迫感的深深的车辙、有气无力的狗,似乎都在暗示社会中人们的巨大压力和生存危机;“新时代”打扮的男女,死去的混血儿,又是在暗示新旧时代交替、外来文化冲击下的日本社会前路迷茫不定;而幻听到铃铛的声音、火柴光下令人恐惧的景象,又似乎暗示了芥川内心深处对死亡即将到来的感知。整篇小说都笼罩在阴沉压抑的氛围之中,“我”所感受到的事物都是或失望、或恐怖、或奇怪的,这无疑是当时芥川自己不安心理的写照。

2《河童》与丑陋的社会和人性

社会大环境对芥川厌世态度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小说《河童》(1927)将芥川对社会的绝望和悲观的人生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23号患者误入河童国的所见所闻处处指向现实中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芥川所处的时代正是日本社会的转折期,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经济社会均遭受重创的日本不断对外侵略扩张,巨额军费的负担转嫁到人民头上,工厂银行倒闭、工人失业,日本社会的乱象被敏感的芥川看在眼里,他通过河童国见闻讽刺当时的社会,比如河童听到人们谈论正义和人道会捧腹大笑,而现实中的资本家们一边冠冕堂皇地讲着大道理,一边狠心地压榨着工人;为消灭不好的遗传基因,河童国鼓励健全的河童和不健全的河童结婚,这和善于自相残杀的人类正好相反;人类对河童的“职工屠宰法”感到愤慨,而人类又何尝不是在变相地“吃人”;小河童出生前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而人类的孩子则别无选择地出生并面临不平等和灾难——芥川觉得,人有生存的权力,同时就应该有死亡的权利,这也是芥川在为将来自己的自杀做辩护。从河童国出来的“我”被送去精神病院,到底是“我”病了还是这个社会病了?芥川责问这个社会。这不禁使人想起鲁迅先生的“铁屋子”的比喻,首先醒来却无力改变现状的人最痛苦。

芥川将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对人性的厌恶都通过河童国见闻发泄出来,同时能感觉到他看不到这个社会的希望,也看不到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他就像路上那只脖子上吊着父母在内的七八只河童的年轻河童,超负荷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个天才作家的神经必然比常人纤细敏感,常人都觉得痛苦,那芥川所能感受到的痛苦则会是常人的几倍。无法抛下重负,不愿随波逐流,又无力改变厌恶的东西,重重压力下的芥川已在崩溃的边缘[5]。

3创作欲望的枯竭

昭和元年(1926)二月二十日在致佐藤春夫的信中写道:“眼下正日坐愁城,何来勇气作诗写小说!”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致泷井孝作的明信片中写道:“在下苦于多事、多病、多忧。值得写的写不出,写得出的则不值一写。”[6]昭和二年(1927)一月致高野敬录的信中写道:“脑子疲倦之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困扰着芥川写作的因素有病痛,有家庭琐事,亦有日渐消极的心境。新时代逐渐代替旧时代,诸多矛盾和问题也应运而生,芥川在时代影响下开始着重写反映现实的作品,也对现实越发绝望和厌恶。芥川的晚期作品整体充斥着对社会现实的幻灭感,沉重压抑,题材也远不如早中期广泛。1925、1926两年,芥川的作品量较之前减少很多,这时的他深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已萌生自杀的念头;而1927年却又大量增多,与其说是灵感丰富,不如说是耗尽生命在写作,多数更像是自我告白。随着绝望的加深,创作之路走到尽头,生命也走到尽头。

三、结束语

芥川在遗书《给一个老友的信》中说“近两年来,我一直考虑的净是死的事”,他将内心的不安、绝望、迷茫都注入进了作品之中,他笔下的故事不仅是主人公的人生,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因此芥川的晚期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驱使他离开人世的因素有生来敏感的性格、病痛的折磨、生活的重担、对社会和人性的失望等等。而这其中,精神上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以让人承受。《大阪每日新闻》在当时报道芥川自杀时的社论中说:“从大的方面来看,任何事情都是时代的缩影。文学家以尖锐的神经,如高山之巅总是最先接受旭日的霞光一样,最先感到时代的苦恼。”上帝赐予他超越常人的文学天赋、敏锐的洞察力和敏感的神经,却同时也无情地将超越常人的痛苦附加给他。

芥川一生虽短暂,却始终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他从亲人的离世开始认识人的生死,又在生活坎坷和病痛中进一步了解生死,最终当他发现前路迷茫、理想无法实现时,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浑浑噩噩度过一生。他并不懦弱,而更像是一位奋斗至死的武士,正如他留给儿子的话,“不应忘记:人生始终是战斗,直至死亡。”

参考文献:

[1]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二卷)[M].济南:济南文艺出版社,2005.

[2]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龍之介全集(第五卷)[M].济南:济南文艺出版社,2005.

[3]仰文渊.关于芥川龙之介之死[J].日本问题,1987(4).

[4]李琳琳.试论芥川龙之介文学作品中的生死观及演变[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3.

[5]成春有.试论芥川龙之介晚期作品思想[J].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6(1).

[6]孙延永,丁哲琼.芥川龙之介生活上的不安[J].语文学刊,2011(5).

Abstract:Akutagawa Ryunosuke is a novelist in Japanese Taisho period and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writers in Japanese literature field. In the second year of Showa, this literature master chose to end his life by suicide, arousing a sensation in the literature field and even the society. His suicide is caused by many factors, including his psychology, family burden, illness suffering and disappointment at the society and human nature. Many works in his late time bears strong autobiography features, directly or indirectly reflecting his life and reasons for his suicide. Combined with the works in his late time and his life experience,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reasons for his tragic suicide.

Key words:Akutagawa Ryunosuke; works in his late time; suicide; uneasiness

(责任编辑:刘东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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