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乔丹

2017-05-12 15:17蔡骏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猫王乔丹禅师

作者简介:

蔡骏,至今已出版《宛如昨日·生存游戏》《偷窥一百二十天》《生死河》《谋杀似水年华》《天机》等二十余部长篇小说。其中《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短篇小说已发表于《江南》《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山花》《萌芽》《科幻世界》等文学刊物。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韩、泰、越等多种文字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曾获《小说选刊》“茅台杯”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双年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

六百年前,永乐帝都北迁。一户曹姓举人,自杭州行到吴淞江,稻花香里,结庐而居。隆庆、万历年间,曹氏在南岸三官堂庙,北岸长生庵间修义渡,得名曹家渡。甲申惊变,嘉定三屠,陈子龙与夏完淳殉难,男人剃头留辫易服。两百年田园旧光景,到约翰牛在黄浦江边圈地。太平天国烽烟起,忠王李秀成过曹家渡,战上海败于严寒。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帝国风雨飘摇快翻船,苏州河樯橹络绎不绝。湖州人的生丝栈,无锡人的面粉厂,苏州人的小商店,宁波人的裁缝铺,苏北人的贫民窟,各自到曹家渡上岸。五色旗取代黄龙旗,小汽车随洋人越界修路而来。极司菲尔路(万航渡路)、白利南路(长宁路)、康脑脱路(康定路)、劳勃生路(长寿路)如同几根麻绳,迎头撞上打了个结,至今仍未解开。

2016年,我搬回了曹家渡。一个潮汐涌动的傍晚,我难得换了西服,出门赴宴。车库门口正对苏州河。忘记昨晚车停在哪了,我掏出钥匙,意外地看到那只猫。

它盘踞在白色车前盖上,背靠挡风玻璃,犹如主人。它看到我,但不逃,辄然静止,像古墓里随葬的陶瓷猫。一只大猫,纯粹骨架大,从头到尾披黑,四只爪子与肚皮雪白。猫耳朵向前竖,这是某种示好。猫眼直勾勾跟着我移动,仿佛我暴出一颗令它垂涎的粉刺。每次身处幽闭空间,我会不自觉躲避别人目光,对猫也不例外。对了,它就坐在我的车上。它吐出舌头,舔了舔粉色鼻头,两声低沉的“喵呜”。我打赌这是一只公猫。按下钥匙,大猫跳下来,引擎盖留下猫爪印子。挡风玻璃有两根猫毛,一根黑,一根白,宛如飘浮半空的符号。点火。发动机像口煮沸的锅。开出车库,我放下车窗找那只猫。苏州河的水泥堤上,有它的漆黑剪影,慢慢行着,顾盼自雄。月光下,双目幽绿,再消失。

你听过猫的交配声吗?春秋两季,我坐在夜深人静的书房发呆,流浪猫们的淫欲与欢愉,此起彼伏来敲响玻璃窗。此种声音有幽怨的穿透力,撕心裂肺,如丧考妣,并绵延不绝,有时又像多声部合唱团,嗑了“伟哥”的交响乐。曹家渡的流浪猫猫口众多,自从在车库邂逅那只大猫,我就想从中分辨它的声音。

上海一天天变冷,鲍勃·迪伦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梦见阿多尼斯的孤獨是一座花园,其中只有一棵树,每根树枝上都挂着一只猫。这个梦,像某种不祥之兆。我走到车库,弯腰检查轮胎和底盘。它不在。秋冬时节,有些猫爱躲车底下,轮胎旁,甚至排气孔,用发动机的余温取暖。一不留神,它可能被轧死,甚至活活烫死。你们务必要小心。

打开车门,我被惊吓到了。大猫坐在驾驶位,直起上半身,前爪在方向盘上,像个非洲来的小孩。我后退两步。它跳下我的车,潜入隔壁底盘。我抓狂地检查车窗,关得比监狱还紧。每次我下车锁门,都会强迫症般拉车门确认。那只猫怎会在我车里?它有崂山道士之术?或者等到我开门?一只成精的大猫?它认识我,我想这不是错觉。

又隔几日。我步行到曹家渡芳汇广场。某朋友从南方飞来看我,约在星巴克,说起他在非洲创业与旅行的经历,炫耀了一场埃塞俄比亚艳遇,以及在马达加斯加的牢狱之灾,顺便捎来充满赤道气味的海货。

聊完散了。我看到一只流浪猫在街边翻滚挣扎,猫嘴喷血,多半被车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有人看热闹,有人掩面绕行,但没人帮忙。这只猫活不久了,哪怕送去宠物医院,无疑一针安乐死。这是只体形娇小的花猫,多半未成年。我跑到水果店,买了个纸板箱,将垂死的猫套进去,挪到花坛,以免影响人们进出。

老头来了。他比我高很多,像一根行走的电线杆。没有驼背,也不秃顶,板寸雪白,老年斑像装饰女人的豹纹。他跨入花坛,抱起纸板箱就往外走。我不敢阻拦,尾随在后。老头对我视而不见,步频几乎跟我一样快,再加一双长腿,跟上他有些吃力。

对面有个天主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直冲曹家渡的十字路口。沿着绘满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和红砖墙,老头走到教堂后院的绿地。三角形小草坪,四周竹林掩映,中间有三棵樱花树。

他从墙角取出一支铁锹,在樱花树下挖坑。我往纸板箱里看一眼,可怜的花猫已往生,六道轮回之中,它必不愿再回畜生道。老头把死猫放进坑里,熟练地填土埋葬。我一回头,四周竟全是流浪猫,有的蹲坐草坪,有的藏身灌木,有的爬上挂满黄叶的树枝,还有的在陆续赶来的途中。这些猫发出“喵呜”的哀鸣,也有用沉默为同伴送葬。无法目测统计数量,三位数毫无疑义。

中国人的盛大葬礼过后,都有一场饕餮聚餐,规格可比照婚礼宴席打3.5折。办完猫的葬礼,紧接路边野餐。老头解开布袋,掏出几大盒猫粮以及火腿肠,掰碎了扔到草坪上。流浪猫们一拥而上,但并未争抢打斗,而是井然有序,各自享用晚餐。这些猫大多健康灵活,只有个别瘦骨嶙峋,还有母猫带着小猫。教堂背后的樱花树下,老头把两根小手指放到嘴里,打出刺耳的呼哨,粗鲁地吼一嗓子:“乔丹!”

大猫钻出草丛。路灯下,黑色背毛油亮反光,如同冰海中潜浮上来的海豹。白色爪子,像踩着四个雪团,连带腹下白毛,窜过绿草坪,仿佛约旦王国的黑白绿三色旗。所有猫自动让路,散到数十米开外,毕恭毕敬蹲下。大猫不屑于猫粮,飞身爬上一棵樱花树,劈出个黑色闪电。

“它叫乔丹?”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不晓得为什么,老头却听到了,转头回答——

“乔丹是曹家渡所有流浪猫的猫王。”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我看到温柔地唱着《Love Me Tender》的球王飞向芝加哥联合中心球馆的篮筐……

猫王乔丹。

我刚搬到曹家渡那年,王菲还叫王靖雯,小虎队正青春年少,小马哥在录像带里出生入死。宜乔迁的黄道吉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多半是复活节。我爸蹬着三轮车,载着全家,穿过火车站前广场和大自鸣钟,碾过整条长寿路,途经我未来的小学和中学,直达五条马路汇聚的曹家渡。路口右转,沪西电影院的新片海报徐徐展开。苏州河畔,有栋孤零零的六层楼房。我天真地以为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二十多年后的万圣节,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天气糟糕,阴冷,夹杂冰冷雨点。我后悔没穿秋裤,驾车经过曹家渡,方向盘右转到万航渡后路。天主教堂对面,沪西电影院的招牌被压在“香辣蟹”招牌下。车轮往前滚了五十米,我看到童年住过的房子,孤零零幸存在这世上。长大后重返故地,像格列佛告别巨人国。车开不进小区,冒险停在路边。穿过小型迷宫的入口,记忆像条散开的绒线绳,牵着我回到昏暗的楼道,底楼103室。

没有防盗门与猫眼。背后是楼梯,有人扛着自行车上楼,尘埃与时光一齐从头顶倾泻。我在门口犹豫的空当,就像我离开曹家渡的岁月一样漫长。我没找到门铃,只能用右手食指与中指关节叩响门板。我会被当作推销员或快递员吗?我想逃跑。

门开了。我看到他的雪白短发,乌黑马甲,头顶几乎碰到门框,像具四肢拉伸的骷髅。我认出了这张脸。

“你有什么事?”樱花树下埋葬死猫的老头,就像一块门板,声音沉闷粗哑。我把脸藏入楼梯下的阴影,伪装自己从未来过。几只毛茸茸的猫,挤到他的两腿间,探出脑袋来审问我。老头的态度不算恶劣,我却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从人口普查到猫的绝孕绝育,直到这扇门对我关上。

我以为我回不去了。走出门洞,一阵风卷着落叶而来。十二岁,我在这条巷子里练自行车却没学会。现在我的车停在路边,车窗贴着一张违章停车罚单。我没埋怨警察,撕下黄色罚单,背后响起老头的声音:“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他站在风口,还穿着黑马甲,露出棉毛衫包裹的胳膊。我没想到他会追出来。

“嗯。”

“你要进来看看吗?”他的表情严肃,但我听出了言语里的友好,“如果不嫌脏的话。”

我摇头,又点头。首先不嫌脏,并且愿意进去看看。跟着老头的背影,我只够到他的后脖子,近距离目测他的身高有一米九。

103室,记忆折叠成莫比乌斯环,像暗室中渐渐显影的底片……进门左手边厨房,右手边卫生间,正面是爸爸妈妈的卧室,搬家新做了全套家具,席梦思床垫,日本牌子的彩电,贴满浅紫色墙纸,还有个柜子装满旧书,打发过我至少四个暑假。

我听到一声猫叫。卧室不见天日,浓烈的猫味像堵透明的墻。谈不上残垣断壁,但也离废墟不远。客厅有沙发和折叠餐桌,墙角里猫粮和猫罐头堆积如山。可进博物馆的显像管彩电,正重播昨晚的NBA比赛,休斯敦火箭vs波士顿凯尔特人,哈登暴力扣篮,现场声音震耳欲聋,流浪猫们四处乱窜。这里原本是我家最古老的五斗橱,还有几个樟木箱子,书橱摆满我的连环画小人书。窗边有个方形餐桌,靠墙是张棕绷大床,我和外公各睡床铺一头,在他死去以前。

老头打开底楼天井。我先迈出左脚脚尖,接着脚后跟踩中猫屎。我用餐巾纸擦干净鞋底,抬起头,仿佛看见一只全身纯白的猫,尾巴尖烧成火红斑点,撩人地踱过墙头。

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年,我在曹家渡农贸市场门口捡到一只流浪猫。年轻的公猫,骨头很轻,又圆又滑,手指穿过它的胯骨,搂住苗条腰身。它不惊慌,鼻孔里热气与男孩呼吸混杂。它的两只前脚搭住我的肩头,收缩爪子,让我抚摩脚掌心软软的肉垫。我给它起名小白。我家小小的院落,曾种满花花草草。爸爸用铁丝网搭起顶棚,缠绕遮天蔽日的葡萄藤。记得夏天夜来香的味道,春天的月季与蔷薇,冬天搬到室内的君子兰,每年短暂开放一瞬的昙花。小白就养在这些植物中间,偶尔在墙纸上留下猫爪印子,惹得我爸勃然大怒。我晚上抱着它睡觉,抚遍它全身三匝,从两只薄薄的耳朵到脖子再到肋骨,变化多端最不顺从的火红尾巴,扫到小腿肚子毛茸茸的,又热又痒。我妈和老师都警告我,猫身上有跳蚤,但我无法与小白分开。

有一天,它失踪了。妈妈告诉我,小白出去谈恋爱了,跟马路对面的黑色母猫。我专门去那片老房子找过小白,甚至想赶走母猫,但一无所获。流浪猫不是宠物,你不能指望它陪伴你一辈子,或者相反。两星期后,小白突然回家。我惊喜地抱起它,但它的眼神有些怪,甚至让人害怕。这只猫不再跟我亲密,变得神出鬼没,一两天不见踪影,时不时叼只老鼠回来,整栋楼都能听到我妈的尖叫。直到它被卡车撞死的那天。

我没有目睹车祸的过程,就在门口的街上。当我看到小白时,它已在柏油路面打滚,脑袋轧扁,血溅一地,没几分钟就断气了。妈妈蒙住我的眼睛把我拖回家。我哭了一个礼拜,并在曹家渡的每个角落,寻觅这只尾巴尖上有火红斑点的年轻公猫。我一度相信猫是一种会死而复生的动物,某个夜晚,它目光幽幽地趴在窗外看我。我记得外婆葬礼后,她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我幻想外婆还能复活回家,每晚抱着我抚摩后背,后来才知道那叫托梦。但我再没看到过任何一只与小白相同的猫,也没有梦到过小白。

二十多年后,我冷得牙齿打战。荒芜的天井上空,飘过一朵灰色的云。老头让我回屋坐下。我不慎坐在一只大花猫身上,它发出厌恶的叫声跳开。我真诚地向它道歉,尽管它的皮毛颜色跟沙发布太像了。老头挥拳砸了大花猫一下:“巴克利!不准你上沙发!”

“查尔斯·巴克利?”我居然记得这名字,中学时有个同学超级崇拜他。

“嗯,84黄金一代的巴克利,他在76人、太阳还有火箭都打过球。”

在如同难民营的房间里,我如坐针毡。流浪猫们窜来窜去,不时有尾巴扫到我脸上。想必老头是一个人独居。

“快点滚!”他暴怒地喝道,我以为收到逐客令,但他按住我的肩膀。他在对猫说话,它们是自己翻墙进来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强盗。”

老头对流浪猫的评价不堪。但他不会对猫动用武力,除了口头警告与严正抗议,别无他法,屋里的猫气只会愈加旺盛。

“我该走了。”毕竟早已不是我的家,哪怕还能从墙壁缝隙里闻到发育第一年的荷尔蒙。

“别走。”阴沉的秋日下午,老头禁止我离开沙发。底楼采光本就不好,玻璃窗蒙着厚厚的尘埃,经年累月的猫毛,屋子变得分外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到喉咙里含着痰的低沉声音,“我原来住在马路对面的老房子里。我记得你们家,还认识你外公,跟他在苏州河边下过象棋。”

“当我还是小学生,你就认识我了?”

“是的。我养过一只全身黑色的母猫。有一天,它带着一只白色公猫回家,尾巴尖有红色斑点,就是你的小白。它在我家只待过两个礼拜就走了。后来,它在街上被卡车撞死。我替它收了尸,埋在三棵樱花树下。”

我才确信无疑,小白真的死了,并且没有复活。

“它害死了我的猫。”老头说。小白死后,黑色母猫怀孕了。隔了两个月,母猫难产而死。唯独一只猫崽存活下来,超乎寻常地强壮,比普通小猫大了两圈。大概是它在娘胎里挤占了过多空间,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兄弟姐妹。老头用羊奶一滴滴把它喂大。这只精力充沛的小公猫,即便没有母猫示范,三个月就会抓老鼠,六个月跟成年猫一样大。它的头部、身体以及尾巴,继承了妈妈纯黑的毛色,腹部与四肢却像它爹一样雪白,延伸到脖子底下。古人说这种毛色叫“乌云盖雪”,若肚子也是黑的,就叫“四蹄踏雪”。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乔丹。”

“猫王乔丹?”

坐在充满猫味的沙发上,我感到浑身燥热,大概被猫的体温传染上了。想起坐在我汽车前盖上的大猫,黑亮的皮肤犹如迈克尔·乔丹,这片“乌云”盖住的“雪”,来自我的小白。要相信人的第一感觉,它果然认得我。

“是,它是小白的儿子,也是曹家渡的猫王。”老头回答。

我很感激他,今天让我走进这道门,坐在我睡过四年的房间里,告诉我小白和乔丹的故事。

“猫王叫乔丹,刚才那只叫巴克利,其他的猫呢?”

“皮蓬!”老头向院子里吼,一只瘦长的黑猫窜进来,原来是乔丹在公牛王朝的战友,他摸摸“皮蓬”的脖子,看到窗外有只大猫,“大梦!”

“奥拉朱旺?”

“对,在火箭拿过两枚总冠军戒指。你再看那只花猫,活络得不得了,它叫魔术师约翰逊。”老头认识每一只流浪猫,全都用NBA球员的名字命名,有的还有外号,“大虫罗德曼”“狼王加内特”“石佛邓肯”。我的眼前,顽固地盘踞着两只白猫,一只叫姚明,另一只叫诺维茨基。

“前几天撞死的猫呢?被你埋到樱花树下。”

“它叫埃迪·格里芬,2007年酒驾死于火车事故。”老头的世界里,流浪猫与NBA球员已合为一体,共赴生死。人们能记住的球员不过数百,但在曹家渡停留过的流浪猫,一拨拨出生,一拨拨死去,前赴后继来世间走一遭。若是人和猫同时出生,等到我们谈恋爱,猫早已五世同堂儿孙绕膝了。有些名字难免重复,比如邮差卡尔·马龙,被老头亲手埋葬过三次,分别是黑猫、花猫还有黄猫。最近有只斑点母猫怀孕,老头准备给小猫再起这名字。

唯独乔丹,老头只用过一次。在曹家渡,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迈克尔·乔丹。

“乔丹刚满一岁,就从我家逃跑了。”老头说,这只猫有个癖好,每次奔跑行动,都会伸出舌头,跟乔丹扣篮吐舌头一样,也是小白遗传下来的基因。猫王乔丹始终与人类保持距离,从不亲密接触。哪怕饥寒交迫的冬天,它也拒绝任何猫粮或猫罐头,更不会像同类翻垃圾桶,宁愿自己捕食老鼠与麻雀。

小白死后,1992年,比尔·克林顿携全家住进白宫,我家搬出了曹家渡。1998年,克林顿与莱文斯基偷情被弹劾,三官堂桥下的老房子拆迁。恰好国家住房改革,街对面有套底楼房子,换过两任主人后刚空出来。他决定留在曹家渡,放弃分配在彭浦新村的120平方米新房,用區区十万块拆迁补偿款,买下103室的产权。他再没离开过这里,尽管房价已翻50倍,只剩四十年期限。2000年后,比尔·克林顿搬出白宫,小布什与奥巴马接踵而至,希拉里·克林顿惜败于唐纳德·特朗普,未能重返丈夫偷情过的椭圆形办公室,我却重返曹家渡,孤零零的六层楼房,带天井的103室,不请自来的客人。

“曹家渡的猫王乔丹,它是小白的儿子,算起来,它至少有二十五岁了?”

“嗯,猫的平均寿命是十五岁。”老头摸了摸自己的白发,铜钱似的老人斑,“乔丹其实比我还老,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

猫王失踪了。

曹家渡的三家商场升起巨幅的“双十一”打折广告。最近每次出门,我会检查整个车库,蹲下来看所有底盘,有人以为我是小偷或变态。我发现很多流浪猫,有的被排气管烫伤过,但再没见过乔丹。

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下,老头打开猫粮袋子,依次给大鲨鱼奥尼尔、滑翔机德莱克斯勒、小皇帝詹姆斯喂食。夕阳与落叶之间,他的面色灰暗阴沉,老人斑比上次多了一倍,原本挺拔的后背驼了,双手犹如罚篮的慢动作。风吹过草坪背后的小竹林,轻细海浪般的“沙沙”声,他听得出神,袋子里的猫粮都被NBA巨星们抢光了。

“它会不会死了?”我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并为不经大脑思考而愧疚。当小动物预感死亡将近,通常会躲到一个阴暗角落,静悄悄离开世界,如同年迈色衰的老妓女,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死后悲惨而丑陋的模样。

老头最后一次见到猫王,是在七天前。他经过曹家渡花鸟市场,看到乔丹走在苏州河边,叼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的个头硕大,细长尾巴猛烈甩动,在猫口中挣扎。这说明乔丹的身体状况良好,哪里是病入膏肓等死的样子?

“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老头的口头禅,不管说起流浪猫还是NBA,都以此作为终极评判标准。

“它会不会离开曹家渡,去了其他地方?中山公园?静安寺?更远的徐家汇?对啊,那里也有一座天主教堂。”我仰望教堂背后山墙顶上的十字架,夕阳打上去如水花金光闪闪。

“不会,只要猫王乔丹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开曹家渡。只要我还活着,我也不会离开。”

老头确信由于不为人知的秘密,乔丹正隐藏在曹家渡的某个角落。离开小草坪和三棵樱花树,抛下一大堆以96黄金一代命名的流浪猫,其中大半是乔丹的孙子或重孙。我们绕到教堂门口的小广场,正对着曹家渡的十字路口。

二十年前,这是个五岔路口。长寿路到此为止,往西是长宁路,南面射出万航渡路,直通静安寺,北面分出两条路,万航渡支路与万航渡后路——我家就在这条路与横跨苏州河的三官堂桥(现在叫曹杨路桥)的交会点。五岔路口之南,有块三角形孤岛,被万航渡路、长宁路、长宁支路包围,密集数十家商店、餐馆、理发店、照相馆、银行、邮局和新华书店,甚至有个胖嘟嘟的交警岗亭,如拥挤的曼哈顿岛(请原谅我如此不恰当的比喻)。五条马路与三角形孤岛,无数根电线在天空纵横交错,13路电车拖着小辫子开过。当我戴着小学生的红领巾,正在曹家渡的中心路口,想象这是个神秘的五芒星,仿佛正大剧场在播的美国科幻剧《时间隧道》,辐射往五个地质纪元与三维时空。

这辈子我搬过很多次家,沿着苏州河东西两端颠沛流离。曹家渡是我住过的最诡异之处。东接静安,西临长宁,北倚普陀,沪西三区交界。对于躲避城管的排档和小贩而言,则是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我的小学和初中都在长寿路,所有人出校门往左走,唯独我往右走。坐13路电车,小学两站,初中一站。13路终点站,一头曹家渡,另一头提篮桥监狱。我常被教育,若犯错误,从曹家渡上车一站到底。而今我温良听话的性格,可能就是如此养成的。每天早高峰,自行车铺天盖地,但因路窄,偶尔也会堵车。妈妈送我出门,终点站还要排队,分坐队与站队。我们选站队,反正一两站就到。公交站旁有個画像摊,给死人画遗像,不是对着尸体画,而是依照生前照片,我奶奶就有过这样一幅画。对面是沪西状元楼,糟卤老字号。隔壁的邮局,我此生写的第一封信,便是在这买了信封信纸邮票,寄给小学语文老师。她是来我们学校实习的漂亮姑娘,我才小学四年级,大概是喜欢她,至今记得她的回信。边上是新华书店,小学毕业前,我进去买了本《世界地图册》,看过不下五十遍,以至于我的初中地理成绩是全校第一。地图册还藏在我的抽屉里,早已彻底翻烂。还有游戏机房,常年有人打“街头霸王”或“三国志”,反正我从没挤进去过。

许多黑夜,我跟外公睡在一张床上,听苏州河的航船汽笛声,运来上游的农产品,春天的竹笋,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茄子,冬天的什么忘了,还有船上的老鼠。暑假的清晨,外公带我走过桥下的农贸市场,水桶里的活鱼用哀求的目光看你,宁可被流浪猫叼去化作猫屎。沿苏州河边走十分钟,就到中山公园后门,对面是华东政法学院。还有个精神病院。在我的童年里,曹家渡是个无所不有的国度,既有圣人,也有疯子。

此刻,站在教堂门口的小广场。华灯初上,车流如梭。新月被高楼顶施工的塔吊吞没。右边是后现代的玻璃幕墙商场,左边隔着万航渡后路是沪西电影院,背后藏着曹家渡花市。左斜对面是人气兴旺的悦达889广场。右斜对面三角形的街心花园,正是当年商店鳞次栉比的孤岛。状元楼、邮局和新华书店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原地搬迁一百米,热闹市口不再,泯然众人矣。对面烧烤排档开张,曹家渡的黑夜烟雾腾腾。

猫王乔丹失踪的第二周,我在梦中跟小白重逢。它在我的潜意识之外,无主孤魂般流浪了二十年。缠满葡萄藤的院子,阳光像剪碎的玻璃纸。小白趴在我肩上,细长而坚硬的猫髭,刺破脸颊与颌骨,让我如一支冰激凌般融化。

手机响了,打碎这梦,小白比我更早融化,变成黑魆魆的天花板。忘了睡前关机,凌晨四点,哪个要投胎的来电?房产中介已加班敬业到如此程度?我选择接听,想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这里是派出所,你是蔡骏吗?”

“对不起,警方提示这是电话诈骗,公安局没有所谓的安全账户。”我挂掉电话,重新蒙头睡下。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惊醒时间不长,被打断的梦是可以续上的。一分钟后,小白没有回到梦中,派出所的电话又来了,让我现在就去领人。

凌晨五点,派出所,我见到鼻青脸肿的老头。我怒不可遏,刚要向市局投诉,老头说:“他们没有打我。谢谢你过来看我。”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用毛巾擦着额头的瘀青,像只等待宰杀的长颈鹿。

“谁?”

“花鸟市场。”

“天一亮,我就去找他们算账。”我虚张声势地撸起袖子管,老头指向对面——好几个头缠绷带的男人,鼻孔塞着棉花球,可怜兮兮地缩在墙角。

白天,老头去了曹家渡花鸟市场。那是个固若金汤的要塞,绝对可以防御重武器进攻。除了有个夜总会,底楼是几十家花店,价格比外面便宜很多,楼上是批发小商品的。花市靠苏州河的一边,有着鸟贩子的隔间,挂着成百上千的鸟笼子,从画眉到八哥、鹩哥、鹦鹉一应俱全——小时候我家里都养过,至今还有只会说人话的鹩哥。

此地是流浪猫的乐园,无它,有鸟尔。许多晚上关在笼子里的画眉,早上只剩羽毛和爪子。猫是鸟贩子们的公敌,他们想尽办法驱赶流浪猫,比如养狗、投毒等等。老头怀疑是这帮人害死了猫王,大闹花鸟市场,在多家鸟店翻箱倒柜,不慎踩死几只画眉。他被鸟贩子团团围住,一言不合,拳脚相加。老头的身板超过所有人,并不惧怕打架这件事,撂倒一大片人后,鸟贩子准备抄家伙,有人打110,警察及时赶到,不然就要吃亏。

老头和七个鸟贩子,一齐被派出所关了一宿。审讯确认鸟贩子最近没伤害过流浪猫,老头签字认错,双方都写了谅解书,彼此两不相欠。警察要求家属来领人,老头却报了我的电话。

“你没有子女?”

“嗯,我没结过婚。”

“也没亲戚?”

“有五个兄弟姐妹,但他们都死了,其他人几十年不来往了。”

“朋友?同事?”

“我的朋友都死了。”老头像吃枪药一样回答,“除了乔丹。”

我提前终止这段对话,走到隔壁房间,向给我打电话的警察道歉,抓紧时间聊几句。他问我是不是老头的亲戚?我说不是,我们是老邻居(我没说谎)。我看到老头的身份证,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七十九岁。本以为他顶多七十岁。登记的身高有一百九十二厘米,年老后可能缩了一点。在他出生的年代是名副其实的巨人。

老头不是第一次来派出所。曾有居民报警,说他在公共绿地埋葬动物尸体,破坏环境传染疾病。派出所传唤过他几次,老头说这三棵樱花树原本就在他家门口,他有权在树下埋任何东西。三棵树长得格外旺盛,每逢复活节到清明节间,开满灿烂的樱花。许多人专程来拍照留念,作为曹家渡的一大景点。殊不知每片粉色花瓣里,都埋着一只猫魂。当樱花掉落成泥腐烂,大概就是猫儿们六道轮回的时刻。

我交了三千块保证金,将老头领出派出所。天蒙蒙亮,曹家渡上空闪着深蓝色的光。他吐掉嘴唇裂开的死皮:“这帮鸟人,猫能吃掉几个雀儿?还不是关在笼子里闷死和挤死的?他们每弄来一百只鸟,路上就要死掉一大半。”

街边的早点摊开张,我给他买了豆浆和蛋饼。老头饿了一晚,接连吃掉四个蛋饼,才能补充巨大身体的热量。太冷了,我系紧纽扣,竖起衣领,煎蛋饼的地沟油烟,熏得我双眼模糊。

天彻底亮了,天主教堂的门打开。童年记忆里它并不存在。这两年搬回曹家渡,发现多了个教堂,但从未进去看过。

“从前这里有座庙,叫三官堂庙。”老头说。

“三官?”

“天官、地官、水官。”他给我解释。那时候香火旺盛,善男信女都来排队,“文化大革命”被拆了。苏州河上的三官堂桥,也是因这座庙而得名。眼前的天主教堂,原本缩在长宁路的弄堂里,最早是一户姓曹的虔诚信徒捐献的房子,一般人路过看不到。

我们穿过小广场,踏上教堂门口的台阶。门不起眼,里面大厅却很气派,配着哥特式穹顶,纵深直达东罗马式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未到,已有教众陆续进来,多是白发老人。门后有个小小的告解室。有个老太太过来,用上海话向我说明告解由来,电影里神父假借忏悔传递情报全是瞎编的,以及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老头不准我说话,拽着我坐到教堂中心的长椅上。仰望墙上的彩色玻璃,画着圣经故事,比如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在三棵樱花树下的流浪猫公墓就能看到。

“喂,老高!”有个大妈坐到对面,她穿着素净,打量老头的脸,“哎呀,你怎么了?”

“我没事。”老头粗暴地拒绝大妈的关心,他对我耳语,“我家隔壁邻居,烦死了!”

“又跟人打架了?还是为了猫?你看你都几岁了?”大妈喋喋不休,钻進旁边小房间,拿出药膏和药水,直接搽到他受伤的部位。

“弟弟配合一下。”大妈下了命令。我抓住老头双手,不让他犟头倔脑。大妈是他的克星,手势颇为专业,退休前是地段医院护士,关照每天抹三次药膏,很快就会痊愈。

“你第一次进教堂吧?老高。”大妈给我们拿了两瓶水,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一枝花,口齿也伶俐,“看到你这副样子进来,我蛮心疼的。不过嘛,我又很高兴,只要进了这扇门,就离主又近了一步。”

老头白了她一眼,嘴上却言不由衷:“蛮好,蛮好。”

“在这里要庄重!你看祭坛上那幅画——喂,不准对圣像拍照!”大妈教训起来,我被迫收起手机,听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布道,“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你看他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大天使之剑,在跟撒旦的七日战斗中,将撒旦踩在脚下。”

画像上面有一行字母Quisut Deus——我估计是拉丁文,问了句:“阿姨,那是什么意思?”

“谁如天主。”

十年前,大妈的老公得癌症死了。第二年,她受洗进了教门,那时教堂还没搬来。她成了义工,坚持每天做弥撒,发展了好多新教友。而她最想发展的对象,就是住在隔壁的老头。有时大妈还陪老头一起喂猫,对于他把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当作流浪猫公墓也不反对,本来欧洲的教堂就有墓地功能嘛。只不过,老头顽固地拒绝教化,更不肯踏入教堂大门一步。

“老高,你终于相信自己有罪了?”

“不,我是来找猫王乔丹的,它会不会藏在这里?”

这个回答让大妈很不高兴,但她笑笑:“没关系,信仰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就算你信了其他教门,也欢迎进来坐坐。”

弥撒开始。我和老头是异教徒,识相地告退。走下台阶,背对钟楼,面对曹家渡的十字路口。老头把手指放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一伙流浪猫窜出来,聚在教堂门口的小广场。他摸了摸它们每一个,依次叫出皮蓬、罗德曼、库科奇、朗利等最后一届公牛王朝球员的名字。唯独缺了乔丹。我的脑子里却闪过另一个人:“嗨,我能叫你‘禅师吗?”

“芝加哥公牛的主教练菲尔·杰克逊?”

公牛王朝让人难忘的,除了乔丹,还有绰号“禅师”的主教练菲尔·杰克逊。2000年后,杰克逊又打造了科比的湖人王朝。“禅师”是球员出身,身高两米以上,最有名的动作,就是把双手小指,伸到嘴里打唿哨指挥球队。

老头欣然接受“禅师”这个绰号,打了第二个唿哨,流浪猫们闻声散去。曹家渡的太阳照常升起,从长寿路沿着13路电车的天线而来,金灿灿地照亮哥特式尖顶的十字架。

我决心帮助“禅师”找到猫王乔丹。

寻找一只猫,可能是一只成精的猫,就像破一桩离奇的杀人案。为这只猫,我都进过派出所了,我必须如名侦探那样小心翼翼,像女人笔下的小胡子波罗或马普尔大娘,又如男人笔下的私家侦探菲利普·马洛或酒鬼马修·史卡德,他们更似冷酷好斗的公狼。不过,单靠“禅师”的鲁莽(这可跟他的外号很不相称)往往适得其反,他绝不能再出去闯祸了。我想到一条柔软的线索——女人。推理小说在这种关键时刻,侦探往往会跟女当事人或女证人上床,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楼下就有一窝猫,有人支援硬纸板和破棉布,加上猫自己叼来的树枝。一只黄色母猫,带着三只小黄猫,其中一只腹部雪白。公猫早已始乱终弃。小猫刚断奶,深夜在猫窝外“喵呜”地叫着,长到三个月,母猫就会把它们赶走,以便自己再找公猫交配。小区最深的角落,有个物业废弃的小屋,挂着牌子:“请勿将小动物遗弃在此!没有遗弃就没有伤害!望各位勿爱心绑架!也请勿随意糟蹋爱心人士放置的猫粮及用具,请不要再有此种失德之行。”此地总是堆着猫粮,几十个猫屋里有旧衣服和被褥,常有小猫在这出生和过冬。管理这个秘密基地的,是居民中的爱猫者,全是三十岁以上的女人。

秋风飒飒,天上有六十八年来最大的超级月亮。我带着一大包猫粮,来到秘密基地,遇到三个家庭主妇。一个脸上化妆,一个穿着拖鞋和棉袄,还有个叼着女士烟。跟“禅师”相处久了,我认出这些猫是拉里伯德、萨博尼斯、哈达威、麦克格雷迪。我有轻度自闭症,跟女人说话会脸红,但为了猫王乔丹,我觍着脸跟她们交换微信,每人送一本签名书。有个大姐热情地把我拉进“曹家渡流浪猫爱心群”。这个群有五十多人,我是唯一的男性。我发红包求转,张贴寻找猫王的启事。大家七嘴八舌提供线索,有的明显扯淡,有的自相矛盾,也有故意添乱的。

其实,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爱猫人士。我想念的是陪伴过我的小白,而非猫这个物种。就像我也养过狗,养过兔子,养过乌龟和鸟。“禅师”拒绝参与聚餐,他跟那些喂猫的女人完全不是一路人。此人天生独来独往,如果我不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邻居,也不是小白曾经的小主人,他不会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召集了爱猫人士的聚餐,挑了悦达889广场四楼的寿司店,玻璃墙对准曹家渡的十字路口,斜对面是天主教堂。这家店不贵,但符合她们口味。这些女人都比我有钱,老公不是当官的就是搞金融的,孩子也都不小了,才有闲工夫每晚出来喂猫。总共来了七个,全都精心打扮,各自暗暗较劲。其中一个日本主妇,小眼睛,高鼻梁,雪白的皮肤,会说简单的中国话,跟老公在我们小区租房住。我知道这些女人很寂寞,但我让她们失望了。她们的嘴唇如加特林机关枪不停,但我没聊任何猫以外的话题。

说到猫王乔丹,她们只知道猫王,不知道乔丹。NBA巨星们是专属于“禅师”的秘密。但她们都知道“乌云盖雪”,还有黑猫白尾的“墨里藏针”、白猫黑尾的“雪里送炭”、黑猫白尾梢的“墨玉重珠”、白猫背上有黑斑的“将军挂印”以及全然纯色没有一根杂毛的“四时好”。但没人说起过白猫尾巴尖上有一朵火红,也许我的小白就是独一无二。于是,我给它也起了个雅号“飞雪封喉”。

这些女人说起猫来如数家珍。猫的黑夜视力是人类的六到八倍。我们双眼视野一百八十度,猫则有二百度。但猫不善于看远,只对眼前东西敏感。猫几乎是色盲,只能分辨蓝色和黄色——猫眼里的世界,我们都长着阿凡达的脸吗?猫能准确捕捉快动作,擅长抓老鼠捕鸟,但你要是给它做慢动作,它就不知所措了。

曹家渡的流浪猫,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繁殖的结果,多是猫王的直系后代;另一类则是被遗弃的宠物猫,因为拆迁和旧区改造,有的纯属主人不负责任,少数是自己逃出来的。野外出生长大的猫,抵抗力和生存力都比较强,能自行寻找食物,也懂得如何躲风避雨度过寒冬。被遗弃的就很可怜,往往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只能依赖爱心人士投放食物维生。

出乎意料,这一桌子女人都不喜欢猫王。她们常把流浪猫送去做绝育手术,这也是老头讨厌她们的原因之一。猫王攻击过一个女人,因为她抓了一麻袋猫去结扎——都是猫王的后代,它如魔王从树梢上跳下来,几乎抓破她的面孔。不过嘛,这件事仅限于口耳相传,无人亲眼见证,谁知道是猫王还是“小三”干的?

正说这段话的女人,一边吃着三文鱼刺身,芥末加多了,泪流满面。我请她们喝了贺鹤茂一滴入魂清酒,但我只喝玄米茶。掉眼泪的女人有四十岁了,留着日式大卷发,苍白的脸上长着雀斑。据说年轻时做过T台模特,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打破过头,如今围绕她的异性只剩下一堆被阉割的公猫。我避开她的目光眺望窗外,新月挂在对面工地楼顶,夜总会门口停满跑车。女人们酒酣耳热之际,忘了是谁起的头,聊起了“禅师”老头。

这个“长脚老棺材”啊!还会打呼哨召集流浪猫,像有法术耶。他会帮助怀孕难产的母猫,收养被遗弃的孤儿猫,但身上那味道重的啊,简直就是流动的毒气室!哎哟,有时我们喂猫,只要他走过来,大家就提前散了。对啊,我亲眼看到过,他像个骷髅一样,抱着死猫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下埋葬,我是再也不敢去那个地方了。好邪恶!他什么底细?只知道他在曹家渡住了很多年,一辈子都没结过婚,怪得不得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她们早就给老头起了“长脚老棺材”的外号。我插不进话,坐在寿司店的阴影中,打量她们放肆大笑的鱼尾纹,谈到恐怖传说时翻出的眼白,还有牙缝间来不及清理的米粒。但我知道,她们今晚都很快活,哪怕偶尔落泪。

晚上九点,我负责埋单。日本女人喝了好多清酒,微醺中,被人扶到门口,却提供了一条线索——悦达889广场B1层有个宠物诊所,她们经常带流浪猫去做结扎。两天前,她看到有人带一只老猫来看病,同样是“乌云盖雪”的毛色,很像猫王乔丹。

我背她到宠物诊所。医生正收拾打烊,他被我们这群人吓到,以为日本女人犯了什么急毛病,抓紧时间请他这兽医来处理。他说很遗憾,老猫已病入膏肓,年龄估计在二十岁以上,当天就不治身亡了。

“死了?尸体呢?”

“第二天就处理掉了,集中运送到寵物焚尸炉,如果是有主人的话,还会提供骨灰。”

“流浪猫呢?”

“下水道。”

听到焚尸炉三个字,我想,绝大多数动物,更愿意埋在教堂背后,三棵樱花树下,而非奥斯维辛。

医生打开电脑,从文件里挑出一张照片说:“我有个习惯,每只在我手里死去的宠物,都会给它拍照留念——喏,就是这张,是不是你们要找的猫?”

我盯着电脑屏幕,躺在托盘里的死猫,既瘦而大,纯黑身体与尾巴,雪白肚子和四肢,眼角有白色液体,可能是死亡时流出的脏东西。

真的很像猫王乔丹。

数日后,上海的气温再降。曹家渡的许多树叶,犹如城郊接合部洗剪吹染发的乡村少年,颜色从翠绿到金黄到咖啡色不等。“禅师”病了。他不认为病因是上回跟人打架,也拒绝承认年纪大了难以抵挡风寒,自称是为寻找猫王乔丹急火攻心。

我陪他去过一次曹家渡街道医院,从他家抽屉最底下掏出发霉的医保卡和病历卡,发现他已有七年没去过医院。挂号和收费窗口排着长队,大部分人年龄并不比他大,乐此不疲地取着药。我帮他排队挂号,带他找到门诊医生。我看到女医生露出不快的眼神。她打开原本紧闭的窗户,一句话都没问,也没做任何身体检查,戴上一副大口罩,就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突然,老头从医生手中抢过病历卡。女医生猝不及防,但手指头抓紧病历卡的一角,直接撕掉半页纸。灰白的大口罩后面,惊恐的双眼闪烁,爆出一句愤怒的上海话:“侬啊是有毛病啊?老棺材!”

老头已摔门而去,穿过狭窄曲折的走廊和楼梯,冲出街道医院。深秋街头,遍地落叶,犹如烤煳了的煎蛋。我在后面追问他啥事呢?老头像只炸毛的老公猫说,那个女医生嫌鄙他有一身猫味。我苦口婆心劝他回去,徒劳而已。

“禅师”固执地不去医院,在家里煎了好几包中药。次日,我去找他,刚走进楼道,鼻子里全是苦兮兮的味道,令人回想起住在这栋楼里的旧时光,疾病缠身如药罐子的外公。我在门口碰到隔壁的大妈,天主教堂义工,也是居委会成员。大妈说,邻居们投诉过无数遍,说老头家里太臭,总有流浪猫翻墙进出,有时跑错到别人家。但老头屡教不改,宁愿跟整栋楼的邻居为敌。有些楼上的家伙不怀好意,把脏东西直接扔到底楼天井。她让我劝劝老头,喂流浪猫不是不行,但要掌握分寸。我看着大妈胸口晃着的十字架,搔搔头说我尽力吧。

一进门,“禅师”问我:“隔壁的寡妇又说了什么?”

“哦,让你注意身体,有病一定要去看病,不要关在家里煮中药,邻居们又要投诉103室的怪味道啦。”

“放屁!”他绝对是在门后偷听了,“不要把她的话当回事。”

“她喜欢你吧?”我想我说出了真相。

老头关掉煤气灶的火,从铝锅里倒出一碗中药,味道像发霉了七天的猫屎。他把我引到客厅,故意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低声说:“我早就知道。”

两只流浪猫从我脚下窜过,看起来有气无力,大概被中药味熏的。他正在看NBA比赛,洛杉矶湖人vs金州勇士,杜兰特又一个暴扣,斯台普斯球场鸦雀无声。第三节休息,大胸妹子啦啦队上来跳舞,我放下一筐水果,抱起名叫帕克的花狸猫。“禅师”非但不谢,反怪我没带猫粮。

老头掏出个铁皮罐头,黄色与红色包装,印着“乐口福”三字。他用指甲撬开盖子,倒出黄色粉末,用热开水冲进搪瓷杯。屋里除了中药和流浪猫的气味,多了浓浓的奶粉与可可味,麦乳精?他说放心喝吧,没变质,现在超市里还有卖。我啜了一小口,果然是童年味道,极甜而腻,尤其黏稠,现在没人受得了。时光在此折叠,而我上次喝麦乳精,也是在这个房间,外公亲手给我冲的,而他已没了二十多年。

我家还在曹家渡的时光,外公住过多次医院,未能逃脱最后一次。有一晚,我从医院探望出来,独自走了好久回家,沿着江苏路到三官堂桥,眺望整个曹家渡。也许年轻气盛的猫王乔丹,就藏在某个屋顶的瓦片间。一抬头,意外发现满天星斗,那是在上海能用肉眼看清猎户座三颗星星的最后一年。那年深秋,外公没了,我家从曹家渡搬走。小白死后,我爸养了几十只鸽子。我还有两只长毛兔,一只小乌龟,一对虎皮鹦鹉,家里一度挂满圆的方的各种鸟笼。更别说蟋蟀、金铃子、叫蝈蝈……爸爸被迫杀死鸽子和兔子,煮了一冰箱的鸽子汤与兔头,精心修理的花园变成荒芜的“圆明园”。

当我说起悦达889广场宠物诊所提供的线索,“禅师”吐出一口痰:“猫有九条命,猫王就有九十九条命,它不会轻易死的,除非见到尸体。”

1995年,乔丹成为方圆一公里内的猫王,统治核心在苏州河边的菜市场,连续让三十六只母猫怀孕生了上百只小猫。流浪猫家族风调雨顺,公猫荷尔蒙旺盛,母猫春心荡漾,老猫身体健康,该交配的都交配了,绝无剩男剩女,几乎每一窝小猫都存活了。大量居民投诉,流浪猫发情叫春扰民,影响准备高考的孩子复习。许多人家过年把咸鱼、风鹅吊在阳台上,常常半夜被飞檐走壁的贼猫掠去。秋冬季,马尔萨斯理论应验,恰逢严重的通货膨胀,菜市场价格暴涨,肉食供应紧张,水产尤其金贵。僧多粥少,要贴秋膘的猫,饿得皮包骨头。往年是鼠患猖獗,而这一年的老鼠被猫吃光了,曹家渡猫满为患,大街上有成群结队的猫族出没,根本不惧怕路人,犹如打家劫舍的强盗,看到好吃的就蜂拥而上,引起街道党委的高度重视。曹家渡分属三区,干部们隔一条街老死不相往来,此番打破行政界限,坐在沪西状元楼开现场办公会。一众人酒足饭饱,糟溜黄鱼和醉鸡在胃里发酵,联合发起规模空前绝后的“灭猫运动”。各居委会大妈带头,在主要路口张贴横幅“严格执行计划生育,严厉管控野猫数量”。计生委传授各种绝招,大量投放含有毒药和避孕药的猫食;联防队员彻夜巡逻,看到流浪猫就用网兜捕获,送去猫肉煲批发市场;他们在流浪猫最喜欢出没的地方,放置危险的捕兽夹,夹伤了一个男孩的腿才撤掉。每天早上,都有几十只猫横尸街头,更不用说在阴沟里饿死与冻死的,死猫腐烂臭气熏天。1995年是中国乙亥年,“禅师”将之记录为“乙亥之乱”。猫王为保护家族,跟三个街道的干部,进行持久而惨烈的对抗,无数次偷袭联防队员,许多人被它抓伤咬伤。它甚至夜闯街道办公室,在主任的桌上留下猫屎,撕烂“灭猫运动”的红头文件。街道办恼羞成怒,貼出告示,悬赏两百块,捉拿“恶猫”,打死也给钱。每天都有“乌云盖雪”的死猫送到街道办,无法确认是否猫王,一律给两百块打发了。冬至过后,“禅师”给电视台写了封信,晚间新闻报道了“灭猫运动”,市领导刚出国考察归来,有感于猫狗在国外地位崇高,亲自下了条子,批示这种“运动”劳民伤财,破坏投资环境,有违国际大都市形象。“灭猫运动”无疾而终。经此一役,到了1996年春节,猫王家族的种群数量降到不及五十只,处于灭绝边缘。第二年,曹家渡的老鼠泛滥成灾,街道办再次动员居委会大妈张贴横幅,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鼠运动。

说话之间,有那么几秒钟,“禅师”变得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骷髅,或一尊化石。我不太相信如此戏剧性的故事,1995年的“灭猫运动”,更像天方夜谭。不知不觉,麦乳精已见底,我的胃里装满奶粉、可可豆、小麦粉。这个布沙发有热烘烘的猫味,让我像个小男孩昏昏欲睡,我随口说了句:“‘禅师,你这个故事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电影?”老头像个侏罗纪公园的长颈龙起来,“我想起一个地方——沪西电影院,放映厅楼上有很多猫窝。有一年,猫王乔丹是在那里过冬的。”

第一次到沪西电影院,约是1990年的暑假。我记得是部美国科幻片,最后是座海岛,有戴草帽的巨大石像,多半是复活节岛,发现史前的地外文明。放映厅黑漆漆的,冷气开得很足,银幕上的画面让我害怕。走出电影院,回到烈日下,双眼被晒得睁不开,只觉得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真幸福,至少外星人不敢入侵我们神圣的祖国,不是吗?那时候,沪西电影院有个巨大的圆弧形门面,不可一世地坐落在曹家渡五岔路口的东北角。大门两边的海报,画着最新的美国或香港电影。直到搬家离开曹家渡,才知道那些片子早已过时。

夜深后,我把车停在花鸟市场,出门右拐,一楼东北饺子馆,二楼香辣蟹,三楼才是电影院。顶上有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停业施工了整整五年。楼顶伸出个巨大的塔吊,宛若《星球大战》的飞船,永远悬挂在曹家渡中心的十字路口上空。沿街有个不起眼的售票窗口。午夜有三场电影:郭敬明老师的《小时代》、卡梅隆老师的《阿凡达》与《泰坦尼克号》。

三选一,我勾3D修复版《泰坦尼克号》。

坐电梯上三楼。早已不是童年的电影院,墙上贴着过期的海报,从《重庆森林》《大话西游》《黑客帝国》再到《暮光之城》。我看了眼电影院的介绍——始建于1926年。共产党与国民党还在蜜月期,北伐军刚从广州启程。曹家渡属于北洋军阀地盘,但不妨碍歌舞升平,阮玲玉甚至还没出道,人们只能看无声电影。九十年后,我独自坐进幽暗的午夜场,怀疑是否再次看到黑白默片?按照那个时代的习惯,影院里有一支管弦乐队,为银幕上的无声对白配乐,在大西洋的落日里响起《My Heart Will Go On》。

戴上3D眼镜,艨艟巨轮驶离英格兰海岸,茫茫无边的大西洋上,嫩得出水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面向镜头,救下将要轻生的露丝。放映窗里射出一束白光,银幕时而昏暗时而刺眼。整个厅里只有两名观众。她与我相隔三排座位,清汤挂面的长发间,脸庞被黑色眼镜遮挡。

一个半钟头后,巨轮撞上冰山。3D效果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被冰刀刺破肚子。紧张时刻,背后传来什么声音,会不会是猫王乔丹?我一回头,看到长发妹正哭得稀里哗啦。犹豫两秒,我坐到她的身边,掏出餐巾纸给她。恰好银幕上灯火通明,她摘掉眼镜,看来与船上的露丝年纪相仿。

“我吓到你了吧?”她擤着鼻涕,泪水反射朦胧的光,像黑夜里流浪猫的眼球,“这部电影我看过十二遍,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哭。”

“没关系,谢谢你,让我没有一个人看电影。”黑漆漆的电影院,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担心被当作骚扰的痴汉,“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猫?”

她在黑暗中注视我的双眼,开出一张不是变态的鉴定证书:“你的猫长什么样?”

“不是我的猫,它是曹家渡的猫王。”我越是显得一本正经,就越是显得有精神病。然后,我用了漫长的三分钟,详细描述猫王乔丹的所有特征。

她戴回3D眼鏡,不想漏过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我记得这只猫,在我楼下看到过两次。”

突然,她尖叫。我没有占人便宜,打开手机光束照着地下,座位尽头窜过一条黑乎乎的尾巴。不是猫,是老鼠。她没逃跑,只是换了个座位。她说常来这里看午夜场电影,但没遇到过老鼠,真是见了鬼。泰坦尼克号彻底沉了。如果,船上有只叫乔丹的流浪猫,是从冰海中逃生还是伴随成千上万只耗子沉没?电梯停了,只能走楼梯下去,我没有发现猫王的踪影。

影院门口是露天排档,白帽子的穆斯林在烤羊肉、板筋和鸡翅。惨白路灯下,烟雾浓重如灰色的云,被寒风糅杂上夜空,横亘在天主教堂的十字架上空。食客们坐在小板凳上,多是刚从附近各家娱乐场所下班。撸串的还有两个老外,斯拉夫人长相的金发美女,身材甩了露丝不知几条街。子夜后,秋风甚紧,我们坐在小方桌边。这边厢寒露逼人,我的鼻涕与眼泪同时掉落,用光了一包餐巾纸。她倒不怕冷,风吹得发丝乱飘,露出一截子雪白脖颈。

“我叫小鱼。”她补充一句,“我姓鱼,你知道鱼玄机吗?”

“嗯。”我知道那个唐朝女人,有人说她是荡妇,但我不能这么跟她说。

她又说,猫爱吃鱼,她天生怕猫。小时候,碰到猫毛就全身过敏,医生说严重点会要她的命。烤鱼来了。我隔着烟尘看她,像看一条刚被猫逮住,还没被刮鳞的活鱼:“那你不适合住在曹家渡。你来这里多久了?”

“不到一年。”小鱼是北方人,眼睛细长,薄嘴唇,高而直的鼻子,像只白猫,“你呢?”

看着空旷的十字路口,我想了想说:“二十多年。”

“哇。”她吐出烤鱼里小刺问,“你为什么要找那只猫?”

“为什么?”这个问题难倒了我,“不知道。”

我啃着烤串,转头看马路对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下,有只通体雪白的大猫走过。我在“禅师”家里看到过它,名叫保罗·加索尔。

小鱼的话不多,但比我多一些。拉拉杂杂说了几回合,像剪碎了的电影蒙太奇。我大致听出,她在曹家渡的写字楼上班,住在旁边的高层小区,租的单身公寓,养了两只仓鼠。

“喂,我家楼梯走道里,有一窝被母猫遗弃的小猫。但我不能养猫。既然你喜欢猫,求求你把它们抱走吧。”她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在群里听说,偶尔会有母猫遗弃小猫,多半是初次怀胎,相当于我们的少女妈妈,毫无经验,自己也被生孩子吓坏了。

离开排档,走几步就到她的公寓楼。小鱼在前面,头发丝几乎飘到我眼里,带着烧烤的烟熏味,让我忐忑不安。这块地皮当年是上海绢纺厂,初中时,老师带我们来这个厂实践劳动过,不知哪一年关门拆了?她按了电梯的19楼。幽闭空间,带着两个人扶摇直上。也许不存在被遗弃的小猫,只是个露水姻缘的借口。我很想随便按个楼层逃跑,但为时已晚。我们出了电梯,走廊很长,全是小户型单元,出租给外来人员,租金在四千到六千元。

“小猫在哪里?”我煞有介事地问了句。没想到,她领我到逃生通道,推开一扇防火门,果然有个纸板箱的猫窝。我看到被褥,还有猫粮和猫砂,最后是四只小猫。

然后,我听到了小鱼的尖叫。

它们都死了。一窝小猫,总共四只,血肉模糊,墙壁和楼梯上,沾满血污,就像《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拍摄现场。我能闻到空气里刚飞溅过血珠子的味道,在半封闭的逃生通道中挥之不去。我的鼻子颇为恐惧地连打七个震耳欲聋的喷嚏,恐怕惊醒了整层楼里熟睡的人们。我强迫自己靠近猫窝,像个勘查现场的刑侦人员。这些猫都被开膛破肚了,内脏和脑浆四溢。猫窝还有余热,说明惨案刚发生不久,与我在隔壁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同时?

我把小鱼送到家门口,然后说再见,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虐猫?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比如杀流浪猫冒充羊肉串。“禅师”说曹家渡的地下有股戾气。七十年前,当他光着屁股在苏州河里游泳,此地尽是妓院、赌场与鸦片馆,或三者合一。曹家渡既是贫民窟,也是销金窟,更是亡命窟。新中国成立后,三官堂桥下的咸肉碎尸案,死者身上有副带小孔的扑克牌,公安局遂据此破案,凶手是变扑克牌戏法卖圆珠笔的小贩。

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禅师”代替法医,检查被虐杀的三只小猫。伤口不是被刀切开的,而是某种锯齿状的工具,异常残忍。若是人类所为,绝对畜生不如。我问会不会是公猫干的?偶尔公猫会杀死小猫,为了提前与母猫交配。这种事一旦出现,猫王乔丹便会立即干预,犯事的公猫会遭严惩,轻则终生驱逐出曹家渡,重则横尸街头以儆效尤。我用铁锹挖开树下泥土,随处可见猫的碎骨头。个别头骨还很完整,跟活猫的形状完全不同,像某种史前怪物。

“1999年,我在这里埋葬了至少三百只流浪猫。”老头回忆,那年夏天,三角形小草坪光秃秃的,四周竹林低矮。如今的教堂还没影子,曹家渡依然是五岔路口,沪西电影院刚被改造。

公元后第二个千年结尾,传说世界末日将临,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的一夜。虽然,全人类平安过渡到了新世纪,但对曹家渡的流浪猫来说,1999年是个不折不扣的世界末日。老头将之命名为“流星之疫”。中世纪的黑死病,杀死过一半的欧洲人,从1347年一艘来自黑海的帆船里的老鼠开始的。1999年的“流星之疫”,也来自苏州河的樯橹。那艘运鲜肉的船上,窜出几千只老鼠。港务部门禁止该船靠岸,但老鼠都是游泳健将,化整为零,密密麻麻爬上堤岸。猫王乔丹率领它的家族,守候在河边各个角落,逮住老鼠们大快朵颐,吃不下也得弄死。曹家渡鼠尸遍野,环卫局打扫了整整一昼夜。

七天后,瘟疫爆发。老鼠对猫的报复。轮到流浪猫横尸街头,皮肉溃烂,口吐白沫,眼珠弹出,从长宁路到长寿路臭气熏天。环卫工不敢再来处理尸体,因为有老鼠的前车之鉴,害怕传染上什么毛病。只有“禅师”亲手埋葬了三百只死猫,公墓就是那三棵樱花树。不仅草坪,还有旁边的竹林和绿地,全被他用铁铲耕耘了一遍。接触过那么多死猫,人们都认为老头必死无疑,看到他就远远躲开。隔壁邻居简直用消毒药水在洗澡。然而,老头活得好好的,曹家渡的流浪狗也安然无恙,更无任何人染病。据说这是某种潜伏多年死灰复燃的病毒,但只传染貓和老鼠这两个物种,对人类和其他动物完全无害。原来,猫鼠才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猫王乔丹捕鼠最多,当然没能逃过病毒,尽管身强体壮,这次也病得奄奄一息。为了救猫王的命,“禅师”骑着自行车,把它放在网兜里去找医生。那时宠物诊所很少,他跨过三官堂桥,沿着曹杨路往下骑了四十公里,找到乡下的兽医站。猫王吊了一星期药水,老头就住在乡下,白天一刻不离地盯着,晚上睡在它身边。他知道乔丹的脾气,哪能安分守己接受输液?

终于,猫王起死回生,老头又骑着自行车把它带回曹家渡。染上瘟疫的流浪猫,差不多都死了,幸存下来如猫王的不过寥寥数只。四年后,当“非典”来袭,曹家渡街头人迹罕至,倒是成群结队的流浪猫们,放心大胆地躺在大好春光下晒太阳。

天冷后,黑得早,教堂尖顶化入天空。三棵樱花树下,我代替“禅师”挥舞铁铲,埋上最后几抷黄土。这窝不幸的小猫,很快会变成一堆骨头。我是斯蒂芬·金的脑残粉,他的《宠物公墓》写一只被阉割的猫,被公路上的车撞死。它被男主人埋入宠物公墓,当晚就活着回来了。虽然还是那只猫的身体,灵魂却早已被替换……这是我读过的恐怖大师最恐怖的小说。如果,这三棵樱花树就是宠物公墓,我的小白是否早已复活?

葬礼毕,围观默哀的流浪猫散去,就像殡仪馆散场的人群彼此寒暄,互相给个眼神或蹭一蹭痒,想想身后事,也是猫间十五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织田信长若是只流浪猫,作为尾张的猫王,前往桶狭间奇袭来犯的骏河猫王今川义元,大概也会如此高歌一曲。那么猫王乔丹,在整个上海西区的流浪猫战国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呢?至少不是老乌龟德川家康。鉴于猫的平均体重只有人类的1/15,在猫的眼中,人类的一切都要放大十五倍。我们的住房就是宫殿,小区和商场都相当于小型城镇。曹家渡,则是布满高耸入云的钢筋山峰,内里连接无数层复杂如迷宫的宽阔山洞,平畴阡陌由沥青浇灌,白线与黄线纵横之间,飞奔着危险的钢铁巨兽,再不济也是“突突突”的助动车铁马,其间点缀着山川密林、丘陵沟壑,真是个阿西莫夫笔下的未来国度。面积远远大于梵蒂冈,介于新加坡与马耳他之间。人类是这个国家白天的主人,猫王乔丹就是黑夜的帝王。

“禅师”抬头看着对面的高楼,他猜那个虐猫的变态,很可能住在那栋楼的某个窗户里,说不定正躲在窗帘背后,拿望远镜窥视我俩呢。我有些担心,猫王乔丹虽有九十九条命,但碰到这样一个魔鬼,恐怕也难以侥幸逃脱。但我没有放弃,发动了我微博上的280万粉丝,还有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知乎专栏,以及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甚至惊动了静安区团委,帮助我发布寻猫启事。

但我知道,最终能找到猫王乔丹的人,唯“禅师”一人。

不知从何时起,曹家渡成了风月地,密集盘踞着几家有名的夜总会。我有个小学同学,外号“麻皮”,当年家住大自鸣钟,这几年还有联系。他约我吃了顿饭,胡扯些半真半假的风流韵事。他说附近有家夜总会,以前经常请客户玩,但最近不能去了。我问他原因?麻皮掏出块手帕,耐心地叠成小老鼠形状:“鼠灾。”

“带我去看看吧。”我低头摸了摸皮夹子,“我请客。”

夜总会就在隔壁,却已门庭冷落,原来的豪车都不见,倒是停满了助动车。小弟殷勤地把我们引入大厅,红地毯两边布满老鼠夹与粘鼠板,正好有只灰老鼠被粘住,发出吱吱的惨叫声,被小弟丢进滚烫的开水桶,扑腾几下发出嗞嗞的火锅涮肉声后安静了。装饰着LV、迪奥与爱马仕LOGO的包房,悬挂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油画,皇帝的左颊有道伤口,乍看是被库图佐夫的士兵用燧发枪狙击的,其实是被老鼠咬破的。沙发角落里散落大大小小的糖丸,若是警察来了必当作摇头丸的证据,旁边却压着文字警告“老鼠药,请勿食用”。

麻皮说,原本这家店一只老鼠都没有,但在短短两个礼拜,老鼠从厨房、厕所发展到包房。夜总会想尽各种办法,无法解决鼠患,客人与漂亮姑娘们一个个被吓走。

“养猫呢?”

“早就试过了,那些宠物店买来的猫,看到老鼠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拍拍我的肩膀,吩咐妈咪把姑娘带出来,“现在剩下没逃走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你可别看恶心了哦。”

妈咪只带进来四个姑娘,前面三个确实吓到我了,但我认出了最后一个。

“小鱼?”

她戴着沉甸甸的假睫毛,脸上抹着厚厚的艳丽妆容,我依旧喊出她的名字,就像一只猫看到出水扑腾的鱼。跟我在沪西电影院看过《泰坦尼克号》的姑娘,仿佛在灌满冰冷海水的宴会厅中,她认出了我,低下面孔,转身就走。

麻皮却说:“等等!这姑娘不错啊!”她被拽回来。麻皮把她让给了我,毕竟今晚我埋单,而他挑了个《葫芦兄弟》里蛇精脸的姑娘。麻皮开心地喝着小酒,催我点歌。而我沉默是金,不敢看身边的小鱼。她倒是唱了首席琳·迪翁的《My Heart Will Go On》。妈的,她唱得真好。麻皮完全听呆了。MV画面是电影原版。纵然一只老鼠从墙角窜过,也打不断这良辰美景。

一曲终了,麻皮起身鼓掌,敬了小鱼一杯。她不推辞,豪爽地一饮而尽。麻皮的兴致来了,点了首《黑猫警长》,抓起话筒高歌:“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机灵。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你磨快了尖利的爪,到处巡行。你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安宁,啊哈哈啊啊啊!黑猫警长!啊哈哈啊啊啊!黑猫警长……”

酒过三巡,麻皮夸我的歌也唱得好。我笨拙地面对点歌屏幕,按照歌手点歌的菜单里,看到个熟悉的名字。当我还住在曹家渡,一天在学校早操前排队,有个同学突然说陈百强死了。于是,我点了《一生何求》。这是个TVB剧的主题曲,唱到副歌,仰头发出高音,天花板的贴脚线,爬过七八只黑色的大老鼠。它们真有音乐细胞。

但我听到了姑娘的尖叫。我继续唱,直到把高音唱破,地板上钻出几十只老鼠。也许是我唱得太过投入,仿佛被歌手灵魂附体,引来整个夜店的鼠类,汹涌的灰色洪流。麻皮还没喝醉,他也逃遁无踪。小鱼夺过我的话筒,低声问:“你走吗?”我抓着她的胳膊,冲出老鼠们的包围,跳梅花桩似的踮着脚尖,以免踩死这些小动物。

一路狂奔,逃出夜总会。我深呼吸,寒夜里的空气,带着浅浅的雾霾。望向曹家渡的中心,永远施工中的高楼,彻夜响着机器轰鸣。“你还会来吗?”我问小鱼。但她摇头,金黄色的路灯光束,笼罩脸上半寸厚的粉底,宛如敦煌洞窟里的画像。她卸掉假睫毛,拎着LV包走入黑夜。不晓得是去看一场午夜电影,还是去哪个男人身边?我独自走到十字路口,凝视头顶高耸入云的施工塔吊,仿佛一根刺入星空的巨大阳具。

“你談过恋爱吗?”

“谈过。”

“嗨!什么时候?在哪里?她是谁?漂亮吗?个子很高吧?”我的脑子抽筋,莫名向“禅师”提出这一连串问题。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对于七十九岁的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我不可能得到真实的答案,我想。

“在部队里,你猜得没错,她差不多跟我一样高,也是打篮球的。”

“跟你很配啊,为什么没结婚?”

“她死了。”老头放开双手,怀里一只叫基里连科的大白猫,喵呜一声跳走。

不知是中药起了作用,还是身体底子太好?他的病基本痊愈,但后背再也不能挺直,像只阿拉伯的老单峰驼。“禅师”说出去找找猫王乔丹。我陪他走出孤零零的六层楼房,回望我住过四年的旧地,像一座关门歇业的博物馆。种着玻璃碴的墙顶,走过一黑一白两只流浪猫,也许是对刚打得火热的情侣,明天又会各奔东西。猫就是这样的物种,淫荡滥情并且天亮说分手,很适合为约炮软件代言。

爬上横跨苏州河的桥面,对面有个地铁站,过桥步行几分钟就到曹家渡的中心。这条河的两岸布满高楼,偶尔点缀几块绿地,包括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曹家渡花鸟市场,坚固而硕大的四层楼房,仿佛扼守着河岸的巴士底狱堡垒。武宁路桥被改造成山寨版的巴黎亚历山大桥,每夜灯火通明地照亮可笑的欧式雕塑,大概为了跟家乐福的法国外墙保持一致。

河面上卷来刺骨的风,老头穿着羽绒服,白发被吹得像只毛茸茸的猫,高得就像桥上的路灯。他盯着桥栏下面,静水深流的苏州河:“1949年夏天,我在这条河里游过泳,就是从这个位置跳下去的。”

刹那间,我几乎要搂住他的腰。“禅师”放声大笑,骑助动车路过的快递员异样地看他。

“不要怕,找不到猫王乔丹,我是不会死的。”老头说。

他生在三官堂桥下的老房子里。那一年,曹家渡的太平岁月终被打破,太阳旗飘扬在上海上空,数万难民从闸北虹口逃亡而来。老娘被炮声吓得没了奶水,只能用米汤把他喂大。他爹是英商电车公司的司机,每天威风地驾驶有轨电车在曹家渡与南京路间来回。不知何故,爹娘与兄弟姐妹都是中等个头,他却比别的孩子大一圈,被叫惯作“长脚”。对面工厂有个日本工程师,他的小女儿带来一只叫小雪的白猫,他在马路边种了三棵樱花树,据说是从京都带来的种子。天皇在广播里宣读投降诏书那天,工程师仓皇逃回日本。一年前,他的女儿就得白喉死了,小雪被遗弃成了流浪猫。七岁的“禅师”把它捡回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日,展开七十年的养猫史。据说,我的小白就有这只猫的血统。

四年后,小雪病死,他又养了三只流浪猫。解放军进驻上海,一支炮兵部队过曹家渡,他抱着三只猫,挤在箪食壶浆的人群里,盯着乌黑发亮的炮管,发誓这辈子要当炮兵。十七岁,他如愿以偿成为炮兵团最高大的士兵,连长说他是填弹手的好料子。恰逢军区组建篮球队,教练看中他一米九的个头,立刻挑进体工队。他对篮球一窍不通,对连一次开炮机会都没有过耿耿于怀。

隔壁的女篮队里,有个叫小雪的姑娘。哈尔滨人,皮肤白得吓人,据说有一点点白俄罗斯血统。她的弹跳力出众,既可在内线单打,也能拉出来投三分,最強是篮板。多年后,“禅师”还记得小雪半夜打开球场,单独训练他上篮和罚篮的基本功。矫正投篮手形时,不可避免身体接触,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像只死里逃生的猫。他们谈了七年恋爱,但有一个约定,必须进国家队才考虑结婚。三年自然灾害后,她入选了国家队,他因基本功太差而落选。1966年夏天,军区篮球队的最后一场比赛,小雪突然摔倒在球场上。当他背着她跑到医院,她的心脏安静下来,在他的背上渐渐变凉,像那只叫小雪的猫。

小雪死于马凡氏综合征。这是一种先天疾病,患者身材高瘦,手脚细长,容易心脏病发猝死。很多NBA的巨星,都在现役或退役后死于马凡氏综合征。

“但我没这种病。”老头补充一句,伸出巨大的手掌,抓紧桥栏杆,“你满意了吗?”

“对不起。”我为好奇心向他道歉。

那年夏天,他从部队退役,回到原籍的上钢八厂,做了一辈子机器修理工。钢铁厂在曹家渡隔壁的武宁路桥下,紧挨我念过的五一中学,每次路过大门,都能望见整堵墙上豪迈的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仿佛从切·格瓦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菲德尔·卡斯特罗纷纷遥相呼应。曹家渡、大自鸣钟还有曹杨新村,住这一区的多是工人阶级,我也是工人的儿子。中学毕业后第二年,我们学校就被拆了,原址造起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夜总会,与斜对面的“天上人间”并称魔都夜生活“双璧”。唇亡齿寒的上钢八厂,在“禅师”退休前一年,联合了“全世界无产者”一并化为废墟。至于,他回上海以后的五十年,有没有再谈过恋爱?我没问下去。

夕阳洒在苏州河深灰色波纹上,像一整块打碎了的玻璃。我幻想看到猫王乔丹走过屋顶瓦片。乌云盖雪的皮毛,洒上一层金黄光芒,如油香四溢的焦糖布丁。我们下桥。遍地法国梧桐的枯叶,被狂乱的西风召唤,如一大群黄皮老鼠狂奔而来。

十一

我陪“禅师”在苏州河上吹风的第二天,隔壁的大妈传来消息:教堂出大事了。

天蒙蒙亮,我和老头赶到教堂。好几个义工守在门口,更多的流浪猫蹲守在台阶前。它们的耳朵都往后竖,眼睛细眯起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禅师”说,猫的每种动作都有不同的含义,这个就说明看到了某种猎物。大妈给我们开门,教堂地板上铺满老鼠。不,是老鼠的尸体。我有些害怕。弥撒已经取消。“禅师”蹲下来琢磨,甚至抓起一只老鼠尾巴,倒吊起来观察。老鼠的喉咙都被咬断,血被放光——教堂里这么说很是亵渎,但这确是猫王的风格。他能闻到乔丹的气味,在千万只猫中绝无重复,就跟老头自己一样,钢种锅里煮了几十年的老荷尔蒙,不甜不腻,浓稠绵密。

猫王乔丹并非嗜杀的冷血动物,吃饱喝足的前提下,不会随意捕杀老鼠,除非被逼到绝路。十五年前的冬天,它让一只年轻的母猫怀孕,小猫出生没几天,母猫出去觅食的空当,整窝小猫被大老鼠咬死了。猫王开始对老鼠疯狂报复,捉住的每只老鼠都不吃,而是咬断喉咙放血而死。这么做并不残忍,甚至是最人道的一种死刑,至少痛苦的时间极短。而一只顽皮的公猫,有九十九种既残忍且漫长的方法虐杀猎物。

本堂神父也来了,是个中国人,穿着便装,对我们和颜悦色。我想起《悲惨世界》开头放走冉阿让的米里哀主教。大妈介绍我们是灭鼠高手,我没表示反对意见,对“禅师”来说也不为过。神父带着我们走进地下室,没有发现宝藏或秘密,却看到一窝小猫的尸体——跟我在对面公寓楼上发现的小猫一样,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必是同一作案凶手。

昨天晚上,本堂神父听到有小猫惨叫,就下来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了恶魔。

“恶魔?”我对于此类话题,尤其是教堂地下室,总是深感兴趣。

那家伙难以详细描述,总之就是个怪物。从未见过的物种,体型差不多比猫还大,但绝对不是猫或近似动物。更不可能是狗。本堂神父背了《圣经》里一段话——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我所看见的兽,形状像豹,脚像熊的脚,口像狮子的口;那龙将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权柄,都给了它。

兽的七头中,有一头似乎被杀至死,但那死伤却医好了。全地的人都稀奇,就跟从那兽。

又拜那龙,因为它将权柄给了兽;也拜兽说,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苏州河爬上来的水怪?想想苏州河流到黄浦江,黄浦江又从吴淞口潜进长江入海口,转个弯就摸到浊浪滔天的东海,穿过琉球群岛便是几千米深的太平洋,天知道藏了什么史前巨兽?比如日本人的哥斯拉,犹太人的利维坦,抑或福岛核电站?

不管老鼠,还是虐杀猫的变态者,抑或是《圣经》里的恶魔,有一点确凿无疑,猫王乔丹还活着,它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而且没离开曹家渡。这个发现让“禅师”略感欣慰,他很快就会再见到乔丹。为不辜负灭鼠高手之名号,我们帮助教堂里的大妈们,戴上口罩和手套清除死老鼠。“禅师”动作娴熟,看来精于此道。而我没敢吃午饭,害怕会呕吐一地,果然连晚饭都没吃上一口。

在天主教堂忙了一整天,直到黄昏走出这扇门,我俩依然是一对异教徒。教堂门口的小广场,隔壁商场的灯光照在“禅师”身上,投射出骷髅般的高大背影。我回头看自己的影子,怀疑多了一根尾巴?正对曹家渡中心的路口,有个长头发的流浪歌手抱着吉他,慢慢地唱一首英文歌:“Love me tender, 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I love you so.”

猫王正分身在曹家渡的无数个角落悄悄凝视我们,我这么温柔地想着。

十二

第一次看乔丹打球,是我搬家离开曹家渡的那年。迈克尔·乔丹第六次加冕得分王,第三次成为常规赛MVP,芝加哥公牛在“禅师”率领下创纪录地六十七胜。季后赛,公牛三比零淘汰迈阿密热火,七局大战险胜纽约尼克斯,东部决赛六场击败克利夫兰骑士,总决赛对手是“滑翔机”德雷克斯勒领衔的波特兰开拓者,乔丹戴上第二枚总冠军戒指。以上,我是分别通过报纸体育版,晚七点体育新闻,以及周末的电视录播目睹的。第二年,我家搬到靜安区的昌平路,芝加哥公牛拿到第一个三连冠,总决赛击败菲尼克斯太阳和巴克利。三十岁的乔丹退役,打了个不成功的棒球赛季,翌年归来。1995—1996、1996—1997、1997—1998,芝加哥公牛拿下第二个三连冠。世纪末,乔丹第二次退役。

第一次知道乔丹,却不是打篮球的23号,而是《丧钟为谁而鸣》的罗伯特·乔丹。这本书我艰难地看了半个暑假。海明威笔下的白人乔丹,在西班牙内战中想起《圣经》时代的约旦河,因为他叫Jordan。耶稣就是在这条河里,接受施洗者约翰的浸礼,后来才有Jordan这个姓氏。无论美国或英国,约旦与巴勒斯坦,世界上有无数个乔丹。它是一条古老河流,来自黑门山的雪峰,穿越戈兰高地与加利利海,奔向沙漠中沸腾的死海。他也是一个身高6尺6寸,站立摸高8尺10寸,助跑单脚起跳最高48寸,地球上极少数可以在罚球线起跳扣篮的男人。而我正在寻找中的曹家渡的猫王乔丹,恐怕不会是我最后一个认识的乔丹。

2016年初冬的曹家渡,在我住过四年的房间里,“禅师”充满流浪猫气味的家,剥落的墙上贴着乔丹吐舌头扣篮的海报,对手穿着犹他爵士的战袍,当是1998年总决赛,也是乔丹和芝加哥公牛的最后一个总冠军。“禅师”又给我泡了杯麦乳精,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味道,而我过去最讨厌甜腻甚至牛奶。我想雇个钟点工来打扫房间,但被老头拒绝。十二月,持续降温,徘徊在五摄氏度左右,房间里没有空调,阴冷如西伯利亚的松针刺入每个毛孔。我缩在“禅师”的布沙发里发抖。一只肥大的流浪猫蹭过来,钻到我的脚下取暖,发出拉风箱般的呼噜声。

“这只母猫喜欢上你了。你看到它的大肚子了吗?怀孕了。”

“又不是我干的。”我难得开了句荤玩笑。

“它叫哈登。”

老头把母猫赶走,我忍不住狂笑出来:“怀孕的大胡子哈登?火箭球迷知道吗?”

“你是哪支球队的球迷?”

“阿根廷。”

“吉诺·比利?”老头说出一个人名,长期在圣安东尼奥马刺打球,代表阿根廷击败美国拿到过雅典奥运会金牌,那届赛事的MVP。在曹家渡,它是一只活泼好动的年轻母猫,盘踞在原来三角形孤岛的街心花园。

“不,我是迭戈·马拉多纳的球迷。”我怯生生地回答。

“他是谁?来过NBA打球吗?”

“他在巴塞罗那和那不勒斯踢过球,拿过1986年的世界杯冠军,1990年世界杯的亚军。”

“足球?”

“嗯,其实,我更喜欢足球。对不起。”我冻得牙齿哆嗦,“我的俱乐部主队是上海申花。”

“那群矮子!”老头说起中国男子足球,就像吃了一口成年累月的猫屎,“你念的是五一中学吧?就在我们上钢八厂隔壁,你们学校出过很多篮球运动员。”

“嗯,好像是篮球特色学校,但跟我没关系。有一次,学校里出现个巨人,绝对有两米多高,校长还出来迎接他,说是男篮国家队的优秀校友回来了。我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就像看一只长颈鹿或擎天柱。那时我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你就没喜欢过篮球?”

“喜欢过,1995年的暑假,每天傍晚,电视台都在播《灌篮高手》。”我还记得樱木花道、流川枫、三井寿、赤木大猩猩以及安西教练,也能哼出主题曲《直到世界的尽头》。两年前,我在电脑里听这首歌同时写了篇关于足球的小说,“咳,不说这个了。‘禅师,你是哪个球队的球迷?芝加哥公牛?”

“我是华盛顿奇才的球迷。”

“这……”我认识火箭的球迷,湖人的球迷,甚至马刺的球迷,但从未碰到过奇才的球迷。

“晚上慢慢说。”老头穿上长裤和外套,“出发时间到了吧?”

我请“禅师”看一场CBA的比赛。今年上海球市火爆,姚明的队伍战绩不错,球票要么售罄要么归了黄牛党,我托关系才搞到两张后排的票。冬天黑得早,教堂尖顶下的路灯刺眼。冲过曹家渡的绿灯,横穿晚高峰的上海,我不停地刹车、起步再刹车,像一场与困兽的搏斗,经过黄浦江下的隧道,直达位于浦东的体育馆。

人声鼎沸的球场内,“禅师”全程站在最后一排。我有五六年没在现场看过球了,耳朵与心脏有些受不了。双方都有前NBA球星,主队的外线大神三分雨,客队的黑人内线暴扣,大胸美女啦啦队表演过后,漫长的比赛结束。人们如泄洪的流水退场,球场灯光依次熄灭,空出大片座位,老头反而坐下。清洁工在打扫垃圾。我着急地催他,但他不动不响,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他是不是猝死了?

“我第一次看NBA比赛,是在1979年的夏天。”老头突如其来一句话,我被吓到几分。我陪他坐下,盯着空旷的球场上的篮网。

“哇,你那么早就去过美国?”

“我从没出过国。”他低头看自己长满肉刺的粗大手指,“中美建交,华盛顿子弹队访问中国,在万体馆跟上海队比了一场。”

那年夏天,万体馆的一万八千个座位全满,灰色、蓝色与绿色衣服的海洋里,四十二岁的他头发乌黑,穿着钢铁厂的工作服,在看台上鹤立鸡群。他记住了埃尔文·海耶斯的封盖,忘不了凯文·波特的助攻,动若脱兔的黑色巨人们,轻轻松松赢了主队20分。那天起,他不会再放过任何NBA的消息,收集所有报纸的体育版,早早买了电视机看中央电视台的比赛录播。1990—1998年,他目睹了公牛的两个三连冠。1997—1998赛季,华盛顿子弹改名华盛顿奇才。2001年,迈克尔·乔丹复出,在奇才度过职业生涯的最后两年,彼时姚明已披上火箭战袍。

“你是华盛顿奇才的球迷,因为是你第一次看到的NBA球队?”

篮球馆差不多全暗了,保安打着手电来赶我们走。回到十二月的夜空下,气温降到接近零摄氏度,雨点冰冷细密。深夜十点,上海不再堵车。雨刷划过挡风玻璃,陆家嘴摩天楼顶的灯光,仿佛蹦极或自杀者从天而降,在引擎盖上稀里哗啦碎一地。车灯照亮浦东回浦西的隧道,电台放着今晚比赛的评论。我打开吹风消除蒙上玻璃的雾气:“我听说,以前冬天最冷的时候,黄浦江就会结冰。那流浪猫该怎么办?”

副驾驶座上的“禅师”闭着眼,半梦半醒地说:“2008年,曹家渡后面的苏州河结过冰。”

21世纪,对流浪猫最大的威胁,不再是街道办、饥饿以及疾病。2008年,除了北京奥运会和汶川地震,“禅师”的编年史上标记为“五环寒灾”。一月起,南中国大雪纷飞,我飞去印度与尼泊尔,躲过了最冷的几天。每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尽是京广线大雪封山,上百万人滞留火车站过夜;高压电线被冰封阻断,几万平方公里停电抢险救灾。气温降到零摄氏度以下,三棵樱花树冻得光秃秃的,花鸟市场的鲜花都蔫了,鸟贩子损失惨重,每天冻死上百只画眉、八哥,唯独夜总会门庭若市。苏州河面结上一层薄冰,灰乎乎的半透明,能看到冰面下汹涌流水。不断有流浪猫冻死在屋檐下,幸存者逃难到居民家门口,有空调的商场和电影院,还有汽车排气管,又被碾死和烫死好多。每天早上,“禅师”都要拖着一麻袋死猫埋葬,公墓的泥土冻得硬邦邦,必须花十二分力气才能挖开。

最可怕的是,曹家渡来了另一群流浪猫。入侵者来自苏州河北岸,原本在沪西工人文化宫(我们从小叫它“西宫”),偶尔会流窜到南岸觅食,多数时井水不犯河水。那年西宫改造,流浪猫流离失所,便如入侵罗马帝国的匈奴人,推倒民族大迁徙的多米诺骨牌。夜黑风高,数百只猫窜过三官堂桥,浩浩荡荡杀奔江南岸而来,开始第一次流浪猫世界大战。入侵者的战斗力更强,它们是纯然的野猫,过惯了苦寒生活。曹家渡流浪猫的生活优越,此地房价更高,有闲钱喂养流浪猫的女人也多。好多猫原本是娇生惯养的宠物,后来才被遗弃街头,远非蛮族对手。眼看就要做了亡国奴,藏身沪西电影院的猫王乔丹,决定出山拯救子民。

对方派出三只大猫迎战,“三英战吕布”片刻成“温酒斩华雄”。胜利者乔丹找到西宫的猫王——是只肥硕的黄猫,怪不得属下都饿得瘦骨嶙峋。双方约定一对一单挑,展开上海西区流浪猫编年史上最惨烈的“双王合战”。决战地在三棵樱花树下,大有成王败寇,输者就地埋葬的气势。“禅师”从不介入流浪猫间的纷争,躲在楼顶用望远镜观察。战斗从喉咙深处滚动的低沉号叫开始,黄猫如愤怒的金毛狮王冲向乔丹。这场殊死搏斗,从清晨打到日暮,从晴空万里到大雪纷飞,从达安花园的羽毛球馆,绵延至花鸟市场的屋顶,最后是苏州河边的荒野,堪称曹家渡的凡尔登或斯大林格勒。

乔丹赢了。西宫猫王俯首称臣。当晚,几百只入侵的流浪猫,逃回苏州河北岸故国。一只西宫阵营的小猫,不知何故坠落桥下。冰面刚化开,小猫在水里扑腾,眼看要被淹没。母猫在桥栏杆边哀号,同伴们只能惊恐地乱叫。突然,一只乌云盖雪的大猫,“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猫王乔丹?”我正好开车过苏州河上一座桥,从天目西路进入长寿路,方向盘微微一颤,仿佛连人带车坠入冰冷的河水。

三十年来最冷的傍晚,猫王乔丹跳进苏州河。而落水的小猫属于入侵者,曹家渡流浪猫的仇敌。乔丹在水里游了十几米,终于叼起小猫。人们都觉得猫怕水,因为猫的身体小,落水会体温过低冻死,就像泰坦尼克号绝大多数遇难者都不是淹死的。但猫会游泳。2008年的乔丹,已是十几岁的老猫,加上与西宫猫王一整天血战,早已筋疲力尽。在苏州河的零摄氏度水温里,猫王乔丹游得如此艰难,眼看要跟小猫同归于尽。那一刻,“禅师”飞奔到桥上,想起十五六岁少年郎时,经常从桥栏杆最高点跳水。但他从未尝试过冬泳。犹豫之际,奇迹发生了。猫王乔丹叼着小猫上岸,爬上对它来说悬崖般陡峭的河堤,就像飞人乔丹从罚球线起跳扣篮。小猫虽然得救,回到母猫身边,但瞬间冻死了。猫王乔丹浑身发抖,每个毛孔都能挤出水来。“禅师”用毛巾和电吹风帮它弄干净,又敷上兽医配来的药,在家里给它留出个温暖的窝。天亮前,乔丹偷偷溜走,躲藏回电影院自行疗伤。

猫王乔丹,跳下苏州河里救起小猫的情景,被人用手机拍摄传到网上,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这年冬天,曹家渡多了不少爱猫人士,比如我家小区里那些女人,送来大量被褥和猫粮,修建了九处流浪猫过冬营地。约有两百只猫幸存到天气转暖,鼠年春节以后。

“苏州河就是猫王乔丹的约旦河。”冰冷雨夜,我在曹家渡十字路口右轉,自言自语。“禅师”问我什么意思?我笑笑,无从解释。

停在六层楼房前,我看到一只黑斑花狸猫,蹲在屋檐下避雨。这只公猫叫库里,它是乔丹的第七代后裔,体形不算大,但动作尤其灵活,眼神咄咄逼人。

“如果,乔丹真的死了,谁将成为下一任猫王。”我问“禅师”。

“乔丹将是曹家渡最后一任猫王。”

十三

“猫王是个传奇,乔丹也是。”老头说着放下筷子。毕竟是老了,中碗牛肉拉面,还吃剩下几根,他说当年在军区篮球队时能连吃三碗。

这家面店在曹家渡东南角。装修和餐桌都是方方正正,门面是两块大落地玻璃。店内灯光反射玻璃窗,像镜子照出两个食客。一个形容枯槁,喝得汗流浃背;另一个落落寡欢,吃得思考人生。玻璃外紧挨一棵行道树,法国梧桐剥落的树干,仿佛布满乳黄色雪花。刚过晚高峰,开夜路的车很快,助动车也像赶着去投胎。万航渡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灯箱广告是“小鲜肉”代言的品牌,LED屏放着张艺谋新片预告,几个明星正热火朝天地保卫神圣祖国。

十二月最冷的一天,我穿上了羽绒服,“禅师”加了翻毛羊皮背心。拉面店的玻璃门推开,进来个清汤挂面的姑娘。她没化妆,坐在我们对桌,要了一碗干拌面。我认出了这张脸。她是小鱼。面还没吃完,我要埋单离开。“禅师”命令我坐下,他说浪费粮食是最大的犯罪。他的声音很响,体格巨大,自然引得小鱼抬头。我看到她的眼里飘过什么,对我摇头,继续吃面。我装作看手机,打开“曹家渡流浪猫爱心群”微信群,却发现被人刷屏炸锅:海底捞出事了。

那家海底捞,我吃过几次,这个点生意最火,平常有上百人排队等位,男女老幼如同纪委门口上访的群众,各自喝茶聊天嗑瓜子下五子棋等待叫号。我拉上“禅师”,扔下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冲出兰州拉面店。我能用后脑勺感到小鱼盯着我的目光。

闯过长寿路的红灯,直奔商场大门。一大堆人尖叫着冲下来,其间我还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居然是麻皮。我一把拽住他问什么事?他慌乱地张口结舌,连东北话都跑出来了:“粗……粗大四了(出大事了)!”说罢他挣脱了我,逃之夭夭。

我和“禅师”走逃生通道上去。海底捞门口没剩多少人,几个喂猫的女人在等我。她们今晚在此聚餐,为即将归国的日本主妇送行,没想到一只老鼠从天而降,活活烫死在沸腾的鸳鸯锅里。天花板响起雨点般的撞击声,不断有黑色的小东西窜来窜去,纷纷落入火锅,挣扎翻滚后阵亡。猫王终于出现,就像1995年乔丹从职业棒球联盟回归NBA,正在管线裸露的挑空区域捕猎老鼠。她们逃出来的同时,不忘拍照片发到群里,告诉我猫王乔丹回来了。

海底捞门口拉起警戒线,不准任何人进入,说怕传染疾病。我说老头是那只大猫的主人,依然无济于事,除非拿出养猫证,但派出所好像只发养狗证。我扒着门口缝隙往里看,火锅电源都已掐断,每口锅里漂着至少一只煮熟了的老鼠。火锅店是各种气味的大杂烩,就算鼻子再灵敏的猫狗都会晕头转向,但“禅师”嗅出了猫王的气味。我们都没看到它,只听到瓶瓶罐罐砸碎之声,还有老鼠掉下火锅的惨叫声和嗞嗞的烤熟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和“禅师”就像守在电话机边等候攻克柏林与希特勒死讯的斯大林同志。

深夜十点,一群黑乎乎的东西陡然窜出,密密麻麻冲向楼梯。电光石火间,我看到了猫王乔丹。乌云盖雪的大猫兼老猫,垂着尾巴追出海底捞,嘴里咬着一对老鼠飞奔下楼。“禅师”大喊它的名字,乔丹毫无反应。幸亏老鼠慌不择路没走直线,猫王跟着转了好几圈,我们才得以在商场门口追上。我搀扶老头,跌跌撞撞来到人行道,眼看就要追不上了,“禅师”把双手小拇指放到嘴里,打了个菲尔·杰克逊式的唿哨。

乔丹停住,像在芝加哥公牛的主场,回望黑夜里护法金刚般的“禅师”。而我上次看到这只猫,已过去整整四十五天。它瘦了。肩胛骨几乎要顶破皮毛,几圈肋骨清晰可辨,原本乌黑的后背满是污垢,四肢与腹部不再雪白,沾满老鼠的血污与灰毛。乔丹吐出长长的舌头,抛下两只被嚼烂的老鼠尸体,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眼神。曹家渡十字路口的灯光下,我看到“禅师”的眼眶里有泪水打转。

猫王乔丹并没有回头,它选择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继续向逃窜的敌寇扑去。老鼠们躲入最近的建筑工地,那是座三十多层的高楼,历经折腾后早已面目全非。当年沪西电影院改建,原本的门面造起商场和酒店。也许是定位问题,卖的都是高端奢侈品,生意越做越差,很快被隔壁的芳汇广场、对面的悦达889超过,关门大吉,如同烂尾楼荒废数年。

我们打开手电照明,整个工地骤然安静。地上躺着几十只死老鼠,刚被乔丹追上咬死,但猫王去哪里了?“禅师”鼻子猛嗅,耳朵贴着地下,屏息静气,不像炮兵,更像工兵。

“乔丹在地下!”老头发现一个地下室。但找不到大门,只有个通风口,直径约十厘米,刚好容得下猫王。洞很深,手电只能照出一点点,宛如《肖申克的救赎》挖了十九年越狱的洞。

我也把耳朵贴下去,听到轰隆隆的动静,就像女人肚子里的胎动——要真是个子宫,怕是要生出一窝的怪胎。我找来铁锹,用力凿开水泥板,搞得火星四溅,却连个青春痘般的坑都没砸出来。上夜班的建筑工人过来,劝我们不要白费力气,除非用炸药。

“难道是银行?”老头猜得没错。十多年前,这里就是银行,地下室就是金库。后来银行撤走,金库搬空后封闭,成为铜墙铁壁,唯独通风口没被封死。按照改造工程的计划,这里将变成地下车库的厕所。建筑工人说,一个多月前,工地上出现大量老鼠,多是从这个洞爬出来的。大家不是没想过灭鼠的方法,但全都失败了,这个洞里的老鼠很厉害,有人说那不是老鼠,而是个怪物。“禅师”确信,最近莫名出现在曹家渡的鼠患,全部源自这个地下金库。

考虑到猫王随时会出来,我决定彻夜守在通风口外。看一地的死老鼠,我的心里还是发虚,半夜的工地狂风乱窜,我缩在角落发抖。老头拍我肩膀说:“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乔丹值得我等待。”这是我的回答。

后半夜,我在微博直播寻找(或者说是营救)猫王乔丹的过程,全中国保护流浪猫的人士們成群结队而来,同时在线人数超过了十万。有个叫“夜游神”的网友,建议使用“管道内窥摄像机”,建筑工地可能会有。我问值夜班的工人,恰好这两天在做管道施工,他们打开工具箱,找到一副管道内窥摄像机——由一体化主控制器、柔性推杆电缆盘、摄像头三个部分组成,推杆把摄像头送入管道深处,加上LED照明灯,有视频预览和录像等功能。

工人们也好奇地下室有什么?几十亿元现金?还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或珠宝?“禅师”知道这是痴人说梦,但不阻止大伙的劲头。摄像头被推杆送入通风口,像个微型机器人。电缆线另一头接上电脑,屏幕跳出管道内的画面——居然是彩色的,镜头突破幽暗狭窄的隧道,伪纪录片风格的恐怖电影。看得我头晕,就像自己也变成一只老鼠,钻入肮脏未知的地洞。绕过七八个油腻潮湿的弯道,我看到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说的“利维坦的肚肠”……

昔日金库,LED灯洒出幽暗的光,一厘米一厘米地啃掉黑暗,捉住乌黑的猫尾巴。我看到黑色猫臀,一双白色后腿。推杆绕过猫的身体,我和“禅师”屏住呼吸。猫王乔丹的侧脸清晰可辨,双眼发出绿色的光,像《生化危机》或《行尸走肉》里的动物。它被光线刺激到了,龇牙咧嘴地恐吓,摄像头无所畏惧地靠近,唯独被吓到的是屏幕前的我。猫王的牙齿里都是血,分不清是老鼠的还是自己的?核桃仁似的猫眼收缩。它的耳朵竖立,脊背拱起,毛发像刺猬似的炸起。“禅师”说过,这都是猫内心焦虑的标志。它在后退,它在咆哮,宛如表情夸张的哑剧演员。九十年前这地方是放映无声片的电影院。我什么都听不到,但能透过模糊的画面,感到猫眼里的恐惧。

“乔丹这辈子从没有害怕过。”老头补充了一句,他的右手也在发抖,不断触碰我的后背。他说,哪怕1999年的“流星之疫”,猫王乔丹感染病毒奄奄一息,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它为何而恐惧?

推杆让摄像机转移,镜头晃得我想呕吐。光影交错之间,我的身体好像跟着眼睛钻进屏幕,直接坐电梯下到地狱。我看到它了。看到本堂神父所说的“恶魔”。看到那从海中上来的兽,看到它的“十角七头”,看到豹子、熊、狮子,还有地下的龙。不,何止“十角七头”。LED照明灯的幽光,直接从死海与约旦河深处射来,正面对准这头不可名状的怪物,才会让猫王乔丹也瑟瑟发抖。我的胃里好像钻进一千只老鼠。于是,我真的呕吐了。

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十四

在我养猫之前,我先养过老鼠。

六岁,我住在外滩的背面,建于1921年的大楼里的一间斗室。爸爸带回来一对豚鼠,黑白双色与黄白双色,我管它俩叫豚鼠先生与豚鼠太太。记不清养了多久?一年?两个月?还是十天?小孩子眼里,一天也很漫长啊,哪像现在白驹过隙。它们的结局,是被我爸煮成豚鼠汤——在原产地南美洲是道传统美食。我忘了有没有吃过它们的肉?据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勃罗·聂鲁达、巴尔加斯·略萨们都吃过,老天啊。当时,我不知道它们死了,我还问妈妈,豚鼠先生和豚鼠太太去了哪里?妈妈说,它们去了动物之家,有宽敞的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与小院子,再也不用跟我们挤在一起。而这样的居住条件,对当时大多数上海居民来说,都只是美好的梦想。

搬到曹家渡,我们才住进宽敞的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与小院子。我收养了流浪猫小白。它在死亡前两天,叼回来一只死老鼠。那是小白第一次让我感到害怕。后来,家里的老鼠多了。外公没了之后,每晚我独自睡在棕棚大床上,常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有时老鼠会窜到被子上,我只能保持缄默,等它自行离开。后半夜,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老鼠从窗户上窜过,月光下小小的剪影和轨迹。我很怕老鼠这种动物,长大后偶尔会在噩梦中见到。

三年前,我路过德国的阿尔滕堡。这是座萧条的古城,曾是有名的诸侯国,三十年前是社会主义民主德国的一部分。城堡中的自然科学博物馆门可罗雀。我独自在空旷的走廊徜徉,注视稀奇古怪的藏品,直到发现噩梦里的东西……硕大的玻璃柜子,海洋般的酒精溶液中,漂浮着一堆怪物。

何止“十角七头”,它有二十到三十个头,四十到六十个耳朵,八十到一百二十只爪子,无法统计的尾巴。但它不是史前生物,也不是基因变异的怪物,而是老鼠。或者说,是复数的“老鼠们”。博物馆标签上写着:Rattenknig。

我查了字典,这个德语词的意思是“鼠王”。

这是一只硕大无朋,长着无数个脑袋和爪子的老鼠,还是无数个老鼠纠缠在一起?1828年,一个磨坊主在壁炉后面的缝隙,发现了这堆怪物,已成为烟熏的干尸,送到阿尔滕堡的博物馆。1845年,科学著作《哺乳动物》将它们标记为27只成年大鼠。但在1963年,民主德国的科学家打开玻璃柜精确计算,确认总共有32只老鼠,有5只因为残缺而被忽略。这些老鼠的牙齿长而尖锐,说明生前很久没有磨牙,困在墙壁缝隙里数月后才死亡的。它们如何又存活了那么久?也许是其他老鼠送来食物,鬼知道?

鼠王,英语rat king,法语roi-des-rats,德语Rattenknig。以上都是单数。本意并非老鼠,而是人。马丁·路德说过:“那就是教皇,老鼠的国王,站在最高的地方。”众所周知,路德一生都与罗马教廷作对,因此口出不敬。十六世纪的《动物志》认为有些老鼠年老后由年轻老鼠喂养才形成鼠王。也有人认为鼠王是一只拥有许多身体的老鼠,而“王”用来形容巨大。传说鼠王是坐在打结的尾巴王座上的国王。

其实,鼠王并非一个特别的物种,而是许多老鼠的尾巴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开而被迫形成的共生关系。通常在管道和地洞,众多老鼠狭路相逢,难以转弯使彼此尾巴打结,加上鲜血、污垢、粪便甚至冰冻,这些老鼠越是逃跑撕扯,尾巴就越盘根错节,一团乱麻似的死结。

鼠王是极罕见的自然现象,甚至比白老虎或狮虎兽更稀有。欧洲人传说,一旦某地发现鼠王,便是大瘟疫或大战乱的噩兆。鼠王记录最多的是德国,至今在汉堡、格廷根以及斯图加特的博物馆,都有酒精保存的鼠王标本。为什么是德国?我想起花衣笛手与鼠疫的故事,还有纳粹党卫军与奥斯维辛的焚尸炉,鼠王戴着字王冠,盘踞在狼穴地堡的王座上,妄图成为整个地球的王者。也有人怀疑大多数所谓的鼠王,都是德国人把死老鼠尾巴打结伪造的。最近一次记录,是2013年的加拿大,六只活松鼠缠绕在一起被人发现,后来獸医给它们做手术分开,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例重获自由的鼠王。

凌晨三点,曹家渡十字路口的高楼工地,前银行金库的地下,通过管道内窥摄像机,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鼠王。

唯一能让猫王乔丹发抖的东西。镜头稳定下来,LED灯光照亮鼠王全貌。如果你有密集恐惧症,可以直接跳过本章。我见到密密麻麻的老鼠脑袋,每个脑袋都配着两只眼睛,两个耳朵,还有两对龇开的门牙。它们彼此密不可分,就像从同一个子宫出来的连体怪胎。这些老鼠的尾巴纠缠在一起,像个辐射状的车轮,而轴心被牢牢粘住,像朵地底绽开的黑色大丽花。但它并非束手就擒的瘫痪者,比如蚁穴里肥大的蚁后,否则早被猫王乔丹擒获。

镜头又对准猫王。它开始适应LED灯光,弓腰抬臀,前爪拉着地面,尾巴下垂。乔丹即将扣篮的姿势,时不时吐出舌头。但它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心里清楚,对面是怎样的敌人。稍有不慎,耄耋之年的猫王,就会死在这地狱来的鼠王身上。

十二月的寒夜,我的后背全是汗水,与“禅师”两人凑在屏幕前,看着地下传来的画面。

虽然,鼠王中的任何个体,都不能单独行动,但鼠王作为一个整体,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迅速移动。它们中间有个带头大哥,那是一只黑色的大老鼠,目光咄咄逼人,毫不惧怕直捣黄龙的猫王。它是整个鼠王的发动机和中枢神经,通过它的大脑来判断。我猜鼠王中的每一只个体,都通过连接的尾巴,变成神经网络的终端,而带头的大老鼠就是中央处理器。它率领鼠王前进,动作和方向整齐划一,犹如百足蜈蚣,又如圆盘形战车,上百条鼠腿共同进退,绝无半点混乱,犹如孙子四如真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据说,鼠王是猫的天敌,尤其小猫,往往会被鼠王残忍地虐杀……而在曹家渡,被鼠王杀死的小猫,几乎都是乔丹的后代。

猫王决定复仇。这场隐秘的决斗,始于一个多月前。它远离所有人,包括“禅师”。虽然,乔丹曾潜入我的车里,向我表达友善,因为它是小白的儿子。不过,鼠王攻击与猫相关的一切,如果发现乔丹跟我们亲近,也许我和“禅师”都会遭殃。猫王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所以单独行动。它躲在曹家渡的某个角落,要么是屋顶,要么是下水道,昼伏夜出。乔丹有足够的耐心,它用了一个半月,向所有的老鼠复仇,慢慢寻觅鼠王的线索。今晚,它在海底捞故意放过一群老鼠,让它们仓皇逃命到最近的鼠穴,终于发现银行的地下金库,正是鼠王的宫殿与王座。

猫王与鼠王的对峙,持续了整个后半夜,漫长得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总和,以及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

天快亮了。

十五

寻找猫王乔丹的这些天,我在读奥尔罕·帕慕克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封面有个通天塔般的旋转高塔,孤零零站着一个男人,俯瞰围绕十字路口的密密麻麻的建筑。两千多年的伊斯坦布尔是“世界的中心”,被博斯普鲁斯海峡劈成两半。黄浦江把上海一分为二,从元朝建镇算起只有八百年。而在猫王乔丹与“禅师”眼中,曹家渡才是“世界的中心”。

清晨六点,空气几乎要结冰。我的眼眶熬得通红,饥肠辘辘,好在建筑工人递给我饼干和热水。谢天谢地,他们都是好人。这栋楼明年将改造完工,还会建造复杂的空中回廊,连接十字路口的四五家商场,到时候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观。

曹家渡千变万化,只有一个人从未变过。我想。

那个人粒米未进,蹲在屏幕前,监视管道内窥摄像机的画面。猫王与鼠王都蓄势待发,如两次大战初期西线可怕的宁静。乔丹毕竟英雄迟暮,比不得八年前“五环寒灾”在冰冷的苏州河里游泳。哪怕篮球场上的乔丹,也有飞不动扣不进篮的日子。摄像机所拍到的鼠王,绝对是“开挂”级别的怪兽,个头与猫王不相上下。别说是猫,就算是只豹子,恐怕也不敢拿它奈何。

“我们把金库打开!”老头霍地起来,“有没有电锤?”

他从前在钢铁厂当工人,偶尔会用到这种超强破坏力的工具。对付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普通冲击钻根本没用。他说在地下室钻个洞,不会破坏承重墙,更不会让这栋楼塌了。建筑工人们经过商量,决定帮助“禅师”救猫咪。他们搬出强大的电锤,怕老头年纪大了控制不住,大家一齐帮忙。整个工地响彻“突突”声,地面出了裂缝。给大伙儿打下手的我,震得心脏受不了,用餐巾纸塞住耳朵。“禅师”趴在通风口,两根小手指插到嘴里打个唿哨,往里高喊:“乔丹!勿要妄动!等我来!”

他已准备好家伙,一把山东德州出产的电锯,马力强劲,听声音就鬼哭狼嚎,轻轻松松能把鼠王锯成两半。金库天花板终被打穿,我的虎口几乎被震出血。而平常使用这种电锤,打穿楼层只需二十秒。一阵烟尘扬起,我们都捂着口鼻。工人用手电往里照射,地面露出直径半米的洞口,裸露断裂的钢筋,像人死后的神经。“禅师”准备直接跳下洞口,我拽住他:“等一等!”

我看到了猫王乔丹。光线穿过氤氲的灰尘,像刺破丛林的晨曦。它趴在地下金库的中心,乌云盖雪的毛发,已被染成一团灰暗。两只前爪,牢牢扣住地面,踩着一大团灰乎乎的物体。

鼠王。

看到这个车轮形状的怪物,无数个老鼠脑袋和身体,我再次有了呕吐的欲望。“从海中上来”的怪物,“十角七头”的恶魔,无人能比这兽,无人能与它争战——除了猫王乔丹。

就在我们用电锤打开金库的十五分钟内,地下刚发生过一场血战。也许是自大天使弥额尔屠杀巨龙撒旦以来,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可怕的一场战役。猫王身上有斑斑血迹,鼻头滴落浓稠的液体。偌大的鼠王被它擒获脚下,说不定已被送入地狱。

“乔丹!”老头沙哑地吼了一声。猫王回眸望向破开的洞口,猫眼被灯光刺得急剧收缩。

然而,我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迸出嘴巴,被踩在猫王爪子下的鼠王,突然动了。上百条鼠腿摆动,瞬间挣脱猫王的控制。它蹿上金库的墙壁和管道,几乎对着我们迎面扑来。“禅师”举起电锯要消灭它,鼠王已从他的裆下穿过。所有人都被吓住,幸好大门及时关闭。鼠王狼奔豕突,只能沿着楼梯往上逃。

猫王乔丹发出凄惨的“喵呜”声,也从天花板的洞口钻出来。它必在嗔怪我和“禅师”,为何在它即将胜利时,擅自打破金库,反而放走了鼠王?乔丹蹬起四条腿,冲上通往楼顶的阶梯。我第一个追上来,几个工人各自拿了铁铲和扳手跟上。我没看到“禅师”,我想他已没有力气爬上来了。

这栋楼有三十几层,施工过程四面围住,如密不透风的堡垒,鼠王无法半路跳下去。猫王紧追不舍,沿着鼠王一路洒下的鲜血,逐层往上冲刺。我一口气跑到七楼,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咬牙冲到十层,小腿肚子抽筋,就要从楼梯滚下去,建筑工人才追上来,提醒一句:有电梯啊。

妈的!我差点吐血!不早说?两个工人守在这一层,防范鼠王再往下窜。而我跟着另外三个工人,坐进建筑工地的临时电梯,摇摇晃晃让我刚吃完的饼干呕吐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蹲在电梯角落,半分钟才升到楼顶。

三十五楼的天台,感觉整个人要被风吹走。我承认我有恐高症,只能遥望小半个上海的高空,无数摩天楼如刺破云层的山峰,抑或大雾弥漫的海面上的孤岛。

“乔丹!”轮到我高聲喊它的名字。楼顶面积并不大,堆满各种建筑垃圾。还有个巨大的塔吊设备,用来装运施工原材料,远远伸出去十几米,悬空在曹家渡十字路口的百米之上。

我听到一声悲怆的猫叫,声音被风刮到四面八方,仿佛同时有无数个乔丹飞身灌篮。

“它在那儿!”有个工人眼尖,指向塔吊方向。黑乎乎一大团鼠王,正趴在塔吊末梢。猫王尾随而至。双方回到对峙状态,但金库深入地底,这里却是天空。一场上天入地的决斗。惊天地,泣鬼神。猫王,鼠王,似乎都是不死之身。英雄相惜,它们的阿喀琉斯之踵又在哪里?

背后响起刺耳的呼哨,“禅师”也乘电梯上来了。在曹家渡的制高点,他的身躯仿佛能顶破头顶的浓云。他冲到塔吊边,遥望猫王乔丹,连续吹了几个呼哨,要把它叫回来。猫王回头看他,一双绿色宝石般的眼里,充满混浊的液体与污垢,还在流血。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死于卡车轮下的小白。它对老头无动于衷,继续站在危险的塔吊上,不杀鼠王,誓不罢休。

我问工人们,谁会开这个塔吊?所有人都摇头,一旦开启塔吊,对楼下会有危险,很容易把上面的猫王和鼠王都晃下来。

“禅师”等不及了,手脚并用爬上塔吊。我的脑子发热,想要跟着他爬上去,却被几个工人拼命拦住。老头如走钢丝的卖艺人,双手抓着塔吊的铁格子,一点点往前去。马戏团走钢丝的都很瘦小,他则是一米九的大个子,明年要过八十岁生日。高空上狂风吹来,老头的白头发全乱了,如同断了线的蜘蛛人。

我从毛细孔到骨髓都冻透了,仰望塔吊上的“禅师”、猫王乔丹,还有难以名状的鼠王,眼面前天旋地转。某种东西从浓云中坠落到我的眼里。一粒雪籽,冰冷的,从固体慢慢融化为液体,最后混合着泪水涌出眼角。

初雪来了。我的嘴里喷出大团热气,在这个高度由浓稠变得稀释。我听到三十多层楼下的警笛声。早高峰刚开始,曹家渡已被封路,车流一路堵到中山公园。上百米的高度,任何充气垫或防护网,都不可能拯救跳楼者的性命。但为防止塔吊上的人掉下来,砸到路人或产生车祸,警方必须封路。我声嘶力竭地高喊,劝“禅师”赶快从塔吊上回来。他看了看后面的距离,又对我摇头,意思是回不去了。白发苍苍的退役篮球运动员,爬到这个位置已是奇迹,再要原路返回爬回去……他又不是练体操出身的。就算是一只猫,爬到那上面也会恐惧。对啊,猫不会飞,它是会摔死的。

鼠王已爬到塔吊的极限,那是曹家渡的天涯海角,往前一步,就是乘电梯从天堂直坠地狱。幸好对地面上的人们来说,除非用高倍望远镜,没人能看清楚它的模样,不然将成为上千人终生挥之不去的噩梦。猫王乔丹在接近鼠王,咫尺之遥,猫爪在塔吊上磨刀霍霍。“禅师”继续往前爬,几乎要摸到猫王的尾巴,但他85公斤的体重,加上高空呼啸的狂风,让整个塔吊猛烈晃动。我能听到三十五层楼下女人们的尖叫声。

我克服了恐高症,从空中俯瞰天主教堂,整体平面形状是个粗壮的十字架。隔壁大妈正要去做弥撒,意外发现楼顶塔吊之上,竟是她所熟悉的男人。她不停地画着十字架,祈祷天主保佑他。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犹如小小的盆景。对面是我住过四年的六层楼房,孤零零矗立在苏州河畔。三官堂桥跨越波光粼粼的水面,因为曹家渡的封路,桥面上塞满了车。花鸟市场的大屋顶,像丑陋的瘌痢头。我家小区里金灿灿的银杏树,漂亮得像加勒比海盗的金山银海。悦达889广场与即将开业的长宁88中心,像两扇大门夹住眼前的塔吊。喂流浪猫的女人们赶到楼下,举起手机在微信群里直播。而我看到旁边19层的阳台上,小鱼清汤挂面的长发被风吹乱,像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眺望另一艘船头上的猫王与鼠王,底下是黑茫茫的大西洋。

塔吊之巅,曹家渡的制高点,流浪猫帝国的阿尔卑斯山巅。大片雪花滚滚而下,猫王虎视眈眈,向前伸出锋利爪子。鼠王急得团团转,发出恐怖的吱吱叫声。中心纠缠的尾巴,紧紧收缩,陡然变成一团圆球。领头的大老鼠,做出此生最荣耀的决定。

鼠王飞向了天空。

它无法变出翅膀,却把自己压扁成薄薄的圆盘,既像个巨大的蝙蝠,又像一张灌满德奥古典音乐的黑胶唱片,更像外星人的微型飞碟,仿佛借着空气升力,就能高速旋转逃逸。

整个曹家渡都在尖叫,猫王把身体弯曲成一张弓,吐出舌头,全身舒展成一条乌云盖雪的丝巾,又如一颗对空发射的黑白色导弹,向着万丈深渊的高空,把自己发射出去……

You jump, I jump!

我变成十二岁的男孩,抬头痴痴仰望,曹家渡中心最高的天空,漫天雪籽与阴霾之间,飞过一盘光碟与一条丝巾,紧接着飞过一个老巨人。

尾 声

你有没有在楼顶上打过篮球?三十五层高的楼顶,飞雪连天的一大清早。你要有强大的肌肉、肌腱和韧带,憋足了视死如归的气概,才能跳得足够高,感觉在空中翱翔。你舒展开持球的手臂,仿佛抓着一把斧头,用炮弹出膛的速度,正对篮筐直直地扣进去。传说中的战斧式扣篮,你就像砍倒一棵参天大树,或是敌军大将的脑袋,血脉贲张地爽。篮球进入篮筐,穿过篮网,向着篮球场的木地板坠落。在楼顶扣篮的坠落如此漫长,不仅篮球,还有扣篮的你。一帧一帧慢动作,按了静音键。篮球与你同时自由落体。坠落一百五十米后,它与你无声地撞击地面,高高反弹跳跃,荡气回肠,粉身碎骨……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禅师”摔死在曹家渡十字路口的圆心。

上万人目睹了他的死亡,包括四面八方围观的群众,13路公共电车上的乘客,堵在四条街道上的司机,天主教堂的神父和信徒们,以及方圆一公里内高楼上的所有居民。据说,老头滞空滑行了将近半分钟,盘旋围绕着曹家渡的中心,大概是高空的风力太强,减缓了坠落速度,并且导致了螺旋形轨迹。我在想他从天而降的时刻,眼前所见是怎样的画面?最后撞到柏油路面前的一秒钟,他又想要说些什么?

曹家渡的封路和拥堵,直到中午才解除,“禅师”残破的尸体被送往殡仪馆,地面的血污早被融雪化走,顺着下水管道,排入最近的苏州河。

至于鼠王,未能如光碟飛出曹家渡。它更像澳大利亚土著的飞去来器,旋转数周后回到原点,几乎与老头同时落地,验证了伽利略在比萨斜塔得出的定律。坠地刹那,鼠王原本盘根错节的尾巴,全被震得粉碎。它们终获解放与自由,摆脱了领头老鼠的控制,变成一团团的血肉模糊,散布在长寿路、长宁路以及万航渡路之间。人们在地面搜索三天三夜,才集齐鼠王的残骸,总共49只死老鼠。这是人类有历史记载以来最大的鼠王。

科研机构的报告说,鼠王每一部分都经过X射线检测。每一根尾巴都有厚厚的胼胝,就是俗话说的老茧,表明它们纠缠在一起后共同生存了至少数个月。四十九只老鼠中有二十八只雌性,其中十四只正在怀孕,其他十四只在成为鼠王的一部分后也生过小鼠。这是生物学界的重大发现,说明鼠王依然有旺盛的生殖力,尤其领头的大老鼠,可以跟鼠王中的任何雌性个体交配产下小鼠——站在整个鼠王的角度来看,形同自体分裂生殖。考虑到啮齿动物惊人的繁殖速度,拥有二十八只成年雌性的鼠王,每月都能生二十几窝,绝对是移动的播种机。小老鼠数周就会达到性成熟,又生出成千上万的后代。经过基因分析,鼠王不同于中国常见的老鼠种群,很可能来自战乱的西亚地区,比如约旦河两岸。随便猜想,从海外开来一艘万吨巨轮,停泊在黄浦江边的码头,一群入侵者从下水道流浪到苏州河,溯流而上到曹家渡定居。它们在狭窄的管道内纠缠,不幸尾巴打结,最终变成史上最可怕的鼠王。

我们侥幸躲过了一场大灾难——如果鼠王未被消灭,等到来年开春,不仅曹家渡,大半个上海与长三角都将陷入可怕的鼠患乃至鼠疫之中。我想,鼠王的尾巴会被人工重新粘连起来,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柜中,成为自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也成为来参观的小朋友们毕生的噩梦。

至于,我们的猫王乔丹,它不见了。

原以为它会死在“禅师”边上,毕竟老头是为救这只猫,从塔吊顶上纵身一跃而送命。鼠王跳下去是走投无路,猫王为什么也跳下去?有人说,猫无法看清远方,所以猫王根本不明白下面有多高,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空气,既然鼠王敢飞出去,为什么自己不能飞?但我不这么认为,否则天天都有猫从楼顶跳下来摔死,你见过吗?

我和喂流浪猫的女人们,103室隔壁的大妈,天主教堂的义工们,以及大批闻风而来的志愿者,在曹家渡搜索了整整三个月,每块屋顶每条阴沟都没放过,至今未能发现猫王乔丹的尸体。除非,那天早上它飞进了苏州河,就像Jordan跳进了Jordan River。或者,它飞到上海的另一边,甚至苏州河上游的虎丘塔和寒山寺。是的,我固执地相信乔丹还活着,就像我相信过猫是会死而复生的动物。

“禅师”享年七十九岁,没有家属,我领取了他的骨灰,埋葬在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株樱花树下,并用一个正版的耐克乔丹篮球陪葬。

选自《十月》2017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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