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

2017-05-19 18:35程相崧
延河 2017年5期
关键词:爷爷

程相崧

1

在清明节这天,程天歌从县上回到村里,准备给他爷爷动动棺。

在他们老家,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这三个节日,是修坟动土、移骨安葬的最佳时机。在回去的前一天,他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村里人已经让他召集得差不多了。父亲抱怨说,现在,村子一拆,人散在各处,不好往一起拢;为这事儿,可费了我老鼻子劲儿。父亲还说,你在县上当干部,迁坟的事儿,大家伙儿都看咱家哩。你愿意带头儿,他们自然也没话说!只要咱家一动,别家都跟着动,你的工作就算是打开局面了。

程天歌听到这儿,心里竟莫名有些感动,握着电话的手开始颤抖,鼻子酸酸的,连眼眶都湿润了。

那边,父亲却又唠叨起来,说你别有顾虑,更别有精神负担。村里人还是通情达理的多嘛!上头有规定,咱胳膊能拧过大腿去?你一个芝麻绿豆官儿,满心地想护也护不下。你选择这样做,村里人能理解,不会有人戳咱的脊梁骨!

程天歌不住地点头,口中不断地答应着是是是,鼻子又是一酸。

那边,父亲又安排说,挪坟需要准备的物品,寿材、墓碑、红纸、黄纸、冥币、五谷等物,我跟你娘已经预备齐整。村里常年帮人踏穴迁坟的同族二爷爷也准备好了到时必要念诵的那部线装《地藏经》和用来垫棺的金蟾。

程天歌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二爷爷,名字叫程秀堂。

程秀堂一辈子走东串西,为人家看阳宅,踏阴穴,驱邪祟,治顽症。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谁也说不清,大家都知道的是,十里八乡,谁家起屋上梁,都要让他给定个黄道吉日。谁家娶妻嫁女,都要取了新人的生辰八字,让他看看相合还是相克。谁家老人故去,也都要把他用车子请去,让他用那黄铜的罗盘定个吉穴,留下一块隐蔽后人的福地。村人久居在此,见奇不奇,混沌无觉。程天歌考上大学后第一次回乡,才豁然顿悟,村子从前的历史,眼前的格局,以至将来的发展,似乎都抓在二爷爷的手里。这就难怪,那年四周村子都遭遇冰雹,唯独程庄幸免,大家都要把功劳归在二爷爷头上了。

父亲常常提起,现在爷爷长眠的那处福地,就是他当初用二十斤黄豆外加一把粉条请二爷爷给踏下的。前些年,程天歌刚刚步入仕途,父亲就经常旧事重提,说若不是你二爷爷当初给你爷爷踏下这样的好穴,咱家也不会从你这一代上转了运,当了副镇长。

清明那天,程天歌和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几个叔辈兄弟,趟着齐膝的金黄干草,早早来到了村外的那块林子。在他们后面,是由几乎全村男女老幼组成的大部队。他们开着拖拉机,骑着摩托车、电动车,也有步行的。一个个扛着铁锨,擎着引魂幡,抱着香烛纸钱、金箔银箔,远远看去,看不清一张张黑脸,只见地上溅起的滚滚黄尘。

那天早晨,程天歌他们一行人在自家老人的坟前穆然呆立,看着二爷爷忙东忙西,于墓碑前设了法坛,在供桌前插了三根足有一米半高的香和一柄红色的引魂幡。然后,二爷爷又净了手,弓着腰,恭恭敬敬地在供桌上一一摆放了素蜡、茶叶、拂尘、神符和桃木剑等法物。

程天歌眯缝着眼看了看天色,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记得,刚才开着车往家赶时,东边残霞的后面还能透出些惨白的日光,这会儿,日头却全被厚厚的云层吞了。风卷着地上的砂砾浮土,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他不由地扭头瞅了一眼二爷爷,二爷爷全然不顾这些,神情肃穆地端起一盏桃木碗,漱口后,开始恭恭敬敬地诵起《敬口神咒》,咒云: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幡常存。

二爷爷的咒语加上众人头上阴沉沉的浓云,让这荒地里很有了那么点儿神秘的氛围。诵完之后,在二爷爷的指挥下,父亲扛着红色引魂幡,领着两个叔叔,开始去爷爷的坟前叩拜。程天歌听到,父亲在二爷爷身后亦步亦趋,口中也念念有词,样子滑稽,如同老鼠念经,似乎祝颂着请祖先诸位考妣来受法食等语。父亲叩毕,程天歌和其他晚辈们也在二爷爷的指挥下,跟在父辈身后,一起在爷爷坟前焚化纸钱,并且行了大礼。接着,二爷爷又诵《甘露法食咒》,诵罢,将引魂幡立于供桌前,并焚香为历代祖先进行安魂指引。

程天歌站在那里,感到自脚心传递过来的一阵阵战栗。

那战栗仿佛来自于厚厚的肥沃的黄土层,又仿佛来自那遥远的地心。他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张开嘴巴,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刻镂在他脑中的种种记忆,在这一刻如同山呼海啸般一起涌来。在一张张叠加在一起的岁月底片上,慢慢浮现出那两个让人心疼的字眼——程庄。

程庄人一概姓程,老程家这一支,据村里那本厚厚的有些泛黄的家谱记载,是明朝嘉靖年间由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迁徙而来。当时,应征迁到此地繁衍人丁的是一对同胞兄弟。他们现在分别被大家尊为“大夫子爷”“二夫子爷”。从放下行李种下第一季粮食,到现在成为拥有几千口人的村落;从埋下第一个亡人,到现在村外小树林里一个接着一个的土馒头,中间要经历多少沧桑世事呢?

程天歌望着眼前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坟头,心里作想:如果在这里葬下的魂灵能够显形,那这荒地上徘徊游荡的魂魄,应该熙熙攘攘如同赶集走庙会了吧?

现在,小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无法辨识的废墟,仅剩的这片林地,也要在今天被人从这个地球上铲除殆尽了吗?眼下,这可是小村存在过的唯一印记了呀!虽然,全国各地,城乡拆迁改造如火如荼,势不可挡,可程天歌一想到那个将这最后的仅存印记亲手抹平的人竟然是自己,还是不由得感到一种重重的罪孽。

程天歌一邊胡思乱想,一边听二爷爷诵唱完了各种咒语。接着,他听到二爷爷清了一下嗓门,便庄严肃穆地大声宣布:

“吉时已到,请福东响炮,倒碑,破土拾金。”

程天歌知道,所谓的“金”,就是老人的骨殖。经过长长的序幕,终于到了正式环节。村里的几个前来帮忙的年轻人弯下腰,在爷爷的坟前头点了一串响鞭。接着,程天歌看见,二爷爷先让父亲在坟头上挖下第一锹土,放在一边,然后帮工们才开始挖坟破墓。

刚才还挺立在坟前的荒草,三下两下就被人砍倒了。露出了下面黑色的地皮。地上有细碎的瓦砾和动物粪便,下面就到了黄得耀眼的土壤。那土壤散发着微腥的新鲜气息,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翻动过。

在年轻人们一下下铲土的时候,二爷爷则在墓坑旁敏捷地跳来跳去,指挥着他们在合适的时间扯起一面红布,将稀薄的阳光遮住。爷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即使有棺木,也早已朽烂不堪了。在铁锨一下下挖下去之后,大家果然没看见棺材,却发现在有些潮湿的土层里,生长着一些紫色的,说不上来名字的爬行植物。

他们先是低头辨识着,接着,都把脸转向了二爷爷。二爷爷的脸上一阵悲戚,一阵欢喜,像早晨的霞光一样变幻莫测,匪夷所思。他若有所思地像是对着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八个大字:

“紫藤缠身,福及子孙。”

那天,二爷爷说出的这八个大字,像八朵粉白粉红的莲花在爷爷的坟头上盛开,硕大无比,馨香馥郁。它们像盆里的火炭一样迸溅着耀眼的火花,发出“嘶嘶啦啦”足以灼伤皮肤的声响,传进旁边充满期待的一对对耳朵。

程天歌注意到,当时,众人都大张着嘴巴,期盼着二爷爷能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二爷爷却惜字如金,没再吭声,但从他脸上的神情,大家确认刚才他说的就是这八个字。接下来,程天歌惊奇地发现,首先是父亲大逆不道地面对爷爷的福地,“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按照过去的说法,老人的坟地有“三不迁”。即所谓的开墓见龟、蛇、鱼等不迁,见紫藤缠棺者不迁, 见温暖之气或乳气者不迁。

这些话,程天歌虽然之前也听到过,可总以为是人胡诌,没想到在他爷爷的墓穴里却应验了。他诧异地朝墓穴里瞅着。虽然头上有红布遮挡着或隐或现的天光,让下面光线昏暗,程天歌还是看到了那似藤非藤,缠绕蔓生的紫色诡异物体。是植物吗?难道是植物吗?在黄色的土层之下,没有空气,没有阳光,怎么可能生长着紫色的藤体呢?

程天歌感觉有一股气流向脑门冲去,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欢欣还是绝望。他扑到二爷爷身边,不由绝望地双膝跪地,诚恳地请求二爷爷,再看一看,再仔细地看一看。

“大孙子,这个棺材我不敢动。祖坟这样吉祥,难怪你这些年在外面当官顺风顺水了。如果今天破吉庆之元气,必遭祸端,殃及后人。”

程天歌身边的人——父亲、叔叔,还有几个叔辈兄弟都满意地笑了。虽然他们几个都在家务农,但程天歌一个堂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堂侄已经念到大学,听说也有了毕业后考公务员的打算。这个墓相,无疑对家里每个人都是大吉大利的。见到紫藤之后,几个挖土的年轻人便不得不停了下来。父亲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着,似乎这下子总算找到了不用挖坟的理由。

程天歌心里当然明白,父亲一开始就不同意迁坟,在场的所有人也打心眼儿里都不愿迁坟。

父亲曾不止一遍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这是老辈人常说的话,意思就是不要盲目看风水,迁坟之事更不可随意。除非坟墓无故塌陷,坟上草木枯死,或家中出现淫乱风声、子女忤逆、频频发病、刑伤人口、家产耗散等诸样事体,才可迁坟。

在程天歌记忆里,这些年,春节、清明跟中元节自己回家给爷爷祭奠的时候,老人家坟前的荒草都高过踝膝,旺盛得很。查看四遭,也没有坍塌进水的迹象。

父亲曾经对他说,你虽然上的是师范,可毕业后却没有进学校,而是分配到镇政府,从一个小职员干到副镇长,这不都是祖上的阴德?如若不是你爷爷佑护着,就凭你歪瓜裂枣的秉性,不可能吃上公家粮,更不要说进衙门了。

当时,父亲瞅了瞅程天歌有些怀疑的目光,为了证明祖坟对后人贵贱贫富的作用,还现身说法,举了他自己的例子。

父亲跟程天歌说,他年轻的时候,国家废除了高考。为了改变命运,他便托门路当了兵。他当了几年兵,却始终没有得到提干。

有一年夏天,他回家探亲,临走扛着家里的两个大西瓜,坐了两天的火车,到了连队。晚上,他让班长悄悄喊来排长、连长,想请领导吃顿西瓜,拉拢拉拢关系。

他却没想到,西瓜打开之后,一个熟过,一个未熟。这下子,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烧香烧着了观音菩萨的腚。当时,连长二话没说,黑着脸走了。父亲说,那俩瓜是你爷爷挑的,他老人家种了一辈子瓜,夏季里天天到集上卖瓜,挑出的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是为啥?”父亲说到这儿,启发式地问程天歌。

父亲看他没有吭声,脸上带着有些得意的神色揭示答案说:这就是风水!咱家林地那时候的风水,注定出不了坐轿的,也出不了骑马的。祖宗不保佑,你人咋折腾也没用。我以前也不信这个,后来我才知道,这叫风水学,可是一门大学问,不信你去问问你二爷爷!

父亲接着说,后来,他复员回家,在乡里务农。在爷爷死后,他便一心想着,别管花多少钱,都要请人给家里老人踏个好穴,改改运程。

当时,十里八乡有一半以上人家的福地,都是二爷爷程秀堂踏下的。父亲便请来二爷爷,让他给爷爷踏坟地。二爷爷认真地踏看了三天,才选了这处美穴。

在踏好之后,二爷爷说,这里是前案后山,是一塊生旺的龙脉凤地。

父亲告诉程天歌,二爷爷当时还说“山管人丁,水管财,伸手摸到案,秀才、贵人门前站”。

这些话是啥意思,父亲其实也不明白。他朝四周看了看,这里的确视野宽阔、后有低矮平缓的羊山山坡,前有潺潺的万福河。

父亲就把爷爷在那里葬下了。

2

程天歌看见,二爷爷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指挥着这边,一会儿又安排着那边。把老人的骨植轻轻地放回原地,上面撒上黄土,放上纸钱折叠的金箔,又将坟原封不动地合了。在整个过程中,二爷爷神情肃穆,仿佛唯恐有一丝一毫闪失,唐突了祖宗神灵。二爷爷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舍不得停下来抹抹腮上的汗,更是没时间顾上吸一根烟。

程天歌站在那里,仿佛感觉刚才几个小时的时光瞬间汩汩倒流,仿佛感觉上帝俨然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从四周同村人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了一丝戏谑和嘲笑。村人看完热闹,唏嘘着,感叹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爬上拖拉机,有的骑上摩托车,有的仍旧三三两两地步行着,陆续离开。程天歌不知如何挽回今天的颓势,更不知如何阻拦那些原本想要跟在他们家之后给自己老人迁坟,现在却要匆匆离去的村人。这次迁坟,显然很快变成了一场大笑话,而他程天歌,自然成了笑话的中心,成了笑话里最好笑的那一个部分。

村人散去之后,林子里一下子静寂了许多,只剩下啁啾鸟鸣,只剩下呼呼风声,只剩下没有烧完的黄色草纸在脚下打着转儿,发出“扑啦啦”的声响。这时候,程天歌才蓦然发现,父亲正站在他的身后。他扭过身,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神色。那神色里似乎有隐隐的歉意,有暗藏的得意,又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怜惜。

父亲的嘴唇蠕动着,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我跟你二爷爷,也想尽力帮你,让你飞黄腾达,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程天歌站在那里,想朝着父亲大度地笑一笑,却撇了撇嘴,挤出来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他朝着满脸愧疚的父亲和父亲身后同样满脸愧疚的二爷爷轻轻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走了。在他们走后,程天歌又呆坐了好久,才最后一个离开。

在回来的路上,这几天来的情景又像撕扯不断的碎片,在他脑中慢慢地拼凑在了一起。这几天的许多事情,让他觉着真是无法言说,也言说不清。

现场出的意外,让程天歌懊恼不已。他表面上强作镇定,可心里却急得很。他甚至怀疑,是父亲他们为了阻止自己,事先在坟里做了手脚。

这些天,为了给爷爷迁坟,他可没少动员父亲。父亲在开始很犹豫,说了一大堆的理由。什么“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什么“七不出门,八不动土”,后来,他再在父亲身边啰嗦,父亲就干脆吸上烟,闷着头不理睬他。

“爹,谁让我是干部哩?谁让我负责咱这片儿的拆迁哩?”

父亲听了他的话,没有言语,可脸上的嚼咬肌还是动弹了几动弹。

有些话,程天歌不好跟父亲讲,但做父亲的,怎么能不明白儿子的心意呢?眼下,村里是响应上边的号召,把坟地迁走。迁坟,就是动棺,就是把祖辈们从前的尸骨棺椁,挪到别的福地去。可在程天歌這里,“动棺”一词,却又有着更加丰富的、耐人寻味的含义。在他心里看来,动爷爷的“棺”,其实是为了动动他的“官”哩。

程天歌早就听人说过,县里市里以至于省城里许多比他大得多的干部,久在某职,累年不升,都会找风水先生回老家看看。是不是老人的坟地进水坍塌,或者遭到地鼠野兔黄鼠狼等小动物的破坏。如有,赶紧修补完好,再不行,就干脆花个万儿八千,请一位风水先生,重新踏一处美穴福地,把老人的骨殖挪一挪,回来之后,一年两年,仕途就坦顺了,官儿就升上去了。

这事儿神奇得很,不由得你不信。

父亲说得对,这些年,程天歌混了一顶让他家人甚至村人都一直引为自豪的小乌纱帽。可是,大家不知道,他却并不满足,甚至为此事焦虑丛生,头痛失眠。为此掉了头发,生了口腔溃疡和胃溃疡等诸多病症。为什么呢?因为,他眼见着别人头上的帽翅膀儿一天天长大,忽闪忽闪地飞着往上升,自己的帽翅膀却还是这么小,飞得也不及人家快哩。

这些年,他在镇上干过管区副主任、宣传委员……最后进了镇党委班子,当了副镇长。这个摸不到钱又没多大权的副职,他一干就是六年。计划生育、文教卫生、社会治安、拦截上访……乡镇上所有的工作,几乎让他干了个遍。眼看着镇长退了,上面却从县委派下来个比他还年轻的干部,顶了镇长的缺。小伙子三十出头,有魄力,有冲劲儿。那些日子,程天歌觉得自己真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们同一年考上公务员的那十来个,从前逢年过节,都要聚上一两次。大家喝点酒,彼此发发生活中的牢骚,谈谈工作中的得失。现在再聚,程天歌都有些不好意思参加。因为,那些同时下乡镇的,有的做到了镇长甚至书记,最次也是个副书记了,他却还只是个副镇长。

那些没有混上一方诸侯的,也大都想办法从乡镇上来了。在县里什么科局任个副职,虽然没权,也摸不着钱,走在人前头却还不失光鲜。

程天歌再看看自己,熬了这么些年,连“三大员”都不是,还是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颠颠儿地混;还是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从前年开始,他是眼看着自己在下面没有了出头之日,才花钱拱门子,一股劲儿往县城里调。

当然,事儿最终是办成了。可是,他后悔没有及早下手,现在调回县城,也没了什么好单位。

他被临时安排在了一个拆迁办。

这两年,县里发展快,建设项目多,拆迁工程自然也多。这样的拆迁办,也叫工程指挥部,县里有十来个。程天歌上任之后,暗暗下了决心,宁可搭上半条命,也要把工作做好,做出色。最起码的目标,在十来个点中,不争第一,也要争取在前三名以内。

有了这样的政绩,才有可能进入组织部门领导的视线,才有可能以此为跳板,平步青云;而不是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让人四处乱贴。整天过着非人的生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出的是牛的力,担的是黑社会的风险;结果还让领导批,让周围的人瞧不起。

程天歌决心要把头几把火儿烧旺,却实在没有想到,第一把火就差点儿燎了自己老祖宗的胡子。

他上任之后,第一项拆迁任务,就是程庄。

程庄是程天歌的老家,坐落在县城东郊。程庄拆了干什么呢?按照政府的规划,并不是在这里盖小区,也不是在这里盖商场,而是要在这里建一个公园。因为,傍着程庄西边,就是一条河,叫万福河。这万福河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人工修成的一条灌溉渠。程天歌小时候,夏天,可没少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河里玩耍。随着县城扩建,河西岸的老城区改为西城区,河东岸那些耸立着吊塔架子和被铁皮围起来的地方,便成了东城区。这条河自然而然,就成了穿城而过的景观河,成了将来全县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县里领导大手笔,不但要投入一百个亿疏浚治理万福河,还要在万福河的中游,即程庄村所在之处,堆土成山,建一座公园。公园要引水上山,造泉,造瀑;河也自然成了公园的一部分。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青山常绿,碧水长流。

这样,小县城有山有水,便成了一处风水宝地。因为,山可植树,树能生风;河中有水,水能流金。据说,这可是在县里领导招商引资屡屡受挫,经济工作停滞不前,急急火火,焦头烂额之际,悄悄请来南方一个精通《周易》的大师指点之后,拍板上马的一个拆迁建设项目。

有人去问了二爷爷,二爷爷一番掐算,却只说了八个字:“大山压身,祸及子孙”。村里人一开始不明白,回来后议论一番,才有明白人悟出些道理。既然小村迁走之后,上头要在村址堆土成山,那小村以后自然是“大山压身”了。这样的话,让村里人心惶惶许久,直到程天歌领着人去开了那场“统一思想,粉碎谣言,积极推进拆迁工作稳步开展”的村民会之后,大家的情绪才算稳定了下来。

程天歌把这事儿平息下去了,可二爷爷的话,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里,还是慢慢成了一块心病。

他知道,古人是最讲风水的,大到定都,小到起屋,都要看看风水。他曾经从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说为什么现在的北京城雾霾严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高楼林立,破坏了风水。网上说,北京是西北高、东南低。南面是华北平原,北边是燕山余脉、东边是大海,西边是太行。这完全符合中国风水中的“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现在,高楼阻挡了固有的风道,就形不成风;到处是柏油路面,没有地表水,就形成不了水蒸气,难以形成云朵,造成降雨。没有风的流动,吹不散尘埃,没有水的循环,带不走雾霾。

这样,古都北京,以至于整个华北,就自然难逃雾霾的伤害了。

当然,小小的程庄难以跟首都相比,可小村也有小村的风水。小村自从建制以来,渐渐自然形成了两条东西通透的大街。在街道两旁,一个个规整的四合院。院子里各家各户种了石榴、葡萄、枣树、柿子。每到夏天的傍晚,风从万福河堤上漫来,各家敞开大门,在竹椅凉席上或坐或卧。不用电扇,不用空调,却绝没有城里人要忍受的难耐溽暑。

逝者的美穴福地,则集中在村口一漫高坡上靠近河堤的地方,绿荫匝地,鸟鸣啁啾,绝对是一处托身百年,隐蔽万代的神仙之所。

这阳宅的规格样式,这阴宅的布局建制,说是自然形成,说是光阴的镂刻与创造,自然有理;可仔细想来,却也少不了二爷爷多年来的設计和规划。

程庄人对于小村的拆迁,还是有一些思想准备的。毕竟,这是大势所趋,纵使一百个不乐意,大家也都从心里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甚至,许多人家为了多得些赔偿款,增加些建筑面积,几年前就已经在院子里搭建了简陋平房,在平房上又接上了第二层。所以,拆迁开始之后,庄上人还算配合。不论是一开始程天歌领着人去村里测量建筑面积,还是后来专业人员评估赔偿价格,签订赔偿合同,村人都表现出了高姿态。这个没有什么阻力的点儿曾让程天歌庆幸自己的手气——分配任务时,在一小堆写好的阄中,他独独就捏住了这一个。

当然,小村里大部分房屋都被推倒之后,接下来就是迁坟了。程庄三千多口人,一概姓程,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坟多是老坟。程天歌鉴于历史因素,考虑到可能遇到的困难,在通知大家迁坟之前,专门找上级部门打了报告,想给乡亲们多争取点儿优厚条件。领导考虑到这些问题,准许拆迁办给每个坟赔偿现金两千五,比平常的多出五百。同时,还给他们在全县位置最好的公墓安置了墓地。

程天歌从县城回来,或找本人,或打电话,挨家挨户给乡亲们传达了这个“好消息”。他还当场宣布,早动手的有奖。前十名奖现金一千,前二十名奖现金五百,前三十名奖电饭煲一台。在通知下达之后,坟地里很快出现了挖开了的墓坑和凌乱扔在地上的腐朽棺木。不用说,有很多人抵不住金钱的诱惑,开始行动了。

当然,程天歌也很快兑现了自己的承若,让这些人都领到了数额可观的奖励款。

程天歌正为乡亲们的深明大义倍感欣慰,幻想着自己这个点儿会拿先进,夺锦旗的时候,没想到,有人却给他下了绊子,差点儿绊得他人仰马翻。

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爹程功林。

这事儿,真让程天歌气儿不打一处来。人家古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倒好,当老子的亲自来拆儿子的台。难道老子不是亲老子,儿子是捡来的儿子?

当然,父亲程功林不是单枪匹马,他还联络了村里其他一些长辈;父亲也没有态度强硬地非要干涉他的工作,而是说有事儿跟他商量商量。但是,程天歌明白,他们表面上是把村里的事儿摆出来,跟他这个当干部的儿子商量;其实,却是要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停手。

那天,天还没有亮透彻,程天歌还没起床,就让父亲领着一群老头儿,堵在了家里。

程天歌不敢怠慢,赶紧胡乱地穿上衣服,跑出来开了门,将他们让到沙发上,百倍殷勤,倒水敬烟。这时候,程天歌在医院上班的妻子和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也起来了,出来打了招呼,都被这阵势吓住了。程天歌让妻子带孩子出门去吃,然后送孩子去上学。程天歌送走妻子和儿子,故作轻松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朝闻天下》。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瞅着他们脸上的神情。那神情神圣而庄严,似乎他们此行不仅关乎全村人今天的荣耀,还关乎大家将来的祸福。

程天歌一眼看出,在路上,父亲一定已经自告奋勇,做了大家的领袖。

父亲端坐在沙发中间,摁灭电视遥控器,先是一本正经地给程天歌回顾了小村创建以来几百年的历史,接着,又阐述了逝者的福地对于一个家族的意义,甚至对于每一个子孙的意义。显然,父亲在来之前,认真地备了课。他侃侃而谈,将往日只有在二爷爷口中才能听到的那些风水术语信手拈来。在父亲不住声地宣讲的同时,其他那些老头儿则肃然端坐,仿佛用那直挺挺的身板为父亲增添着气场。

程天歌站在那里,却心不在焉,暗想父亲啊父亲,你在这节骨眼上,添的是什么乱呢?

父亲没有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也没有指责他用物质奖励的方法失之不妥,却高声大嗓、言之凿凿且不无鄙夷地说:“迁坟,是说着玩儿的小事儿吗?祖坟搬家,那是要依照辈分,由长到幼。咱村里人的辈分是‘怀、玉、秀、功、天,相、传、大、千、年。他程传伟是个传字辈,别人还没动土,他咋能动哩?是想钱想疯了吗?”

在后来,程天歌听说,已经领到拆迁费和奖金的程传伟一家辗转听到这话,简直懊恼羞愧得差点儿死去。

虽然,也有些人并没有把这些老人的话当一壶,他们准备了金柜(棺材)、金斗(骨灰盒),放上两万头的鞭炮,大天白日之下就把老人的坟启走了;但经老人们这样一闹腾,大部分人家还是开始有些顾虑。村里的迁坟工作就一下子冷落下来,再没有人家敢动土。

程天歌为了这事儿,跟父亲打了无数个电话,又一趟趟往家跑。他想动员父亲同意,先把爷爷的坟迁了,让他以身作则,为村里人做个表率。一开始,父亲自然还是那副义正词严、雷打不动的态度。后来,经过他死磨硬缠,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摆事实讲道理,老人家终于有些松口。

“这是你的工作,关系到你的前途命运,不可小视。可是,迁坟更是大事,关系到全村人的祸福、将来的运程。我跟你二爷爷商量了一下,你二爷说,迁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找个最佳时机。”

父亲慎重斟酌,一字一句道:“比方人做手术,也有个手术的最佳时机。什么时侯做手术最好,按医学的观点,一定是身体状况最好,气候最好、最不容易感染、伤口愈合最快的时段。其实,地理也像人体一样,如果破土,就好像在龙脉上动手术,也有一个最佳时机问题。”

程天歌知道,父亲这番话,肯定也是从二爷爷程秀堂那里学来的。这些天,他们俩整天黏在一起,用村里人的话说,二爷爷都快成父亲请来的“军师”了。

虽然,父亲还没有答应迁,可态度毕竟已经松动,这让程天歌感到颇为欣慰。后来,又经过几次商量,父亲终于将迁坟的时间定在了今年的清明。

程天歌万万没想到,清明到了,坟也启开了,二爷爷却又唱了这么一出。什么紫藤缠身,福及子孙!领导可不管你什么紫藤不紫藤。程天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怪父亲胳膊子朝外拐,不帮自己却帮村里人;一会儿又怪二爷爷无事生非,多管闲事。他怪罪一番之后,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却也不得不心生疑惑,日怪!那么深的黄土层里,怎么会有神奇的植物生长呢?

这天,棺是最终没有动成。爷爷的坟不但恢复了原样,甚至看上去还比往日更加高拱隆起。

程天歌一个人站在野地里,看着高高低低的坟头,看着这个让他棘手的无论如何不肯挪走的地下的小村,有些恼火,有些沮丧,又感觉有些无力。他蹲在地上,抽了一支烟,抽完之后,将烟蒂按灭在地上,顺势坐在那里了。他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黄土,轻轻扬起,黄色的细沙随着微风,在他眼前飘荡着。

他那样坐了一会儿,对父亲和二爷爷这些人,又渐渐心生怜悯,一低头差点儿落泪。他心想,也难怪这些老家伙们如此,你去摘一个蜂巢,蜂子也要追着你咬;你去挪动一棵大树,树也要十有八九会枯死的嘛!

他可怜了这些人,又接着可怜自己。自己在别人眼里虽然光鲜耀眼,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儿。可是,谁又知道自己其实是只钻到风箱里的老鼠——里外上下都受气啊。我可怜你们,谁可怜我哩?程天歌心里想,如果任二爷爷程秀堂这个神神道道的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唆使着父亲,弄不好县里就会拿我当了反面典型。

这可不是荣誉不荣誉的事儿,这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前程!

3

程功林和二爷爷一起从坟地回到镇上,街边卖早点的小摊子还没有散。

他要了兩笼蒸包、两碗糊粥,拉二爷爷坐下,俩人便就着蒜瓣儿,大口大口地吃,呼噜呼噜地喝。开始,他们谁也不说话,吃到半截,二爷爷忽然放下了筷子,盯着程功林说:“我说大侄子,今天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做错了?咱们靠着祖宗保佑,是打了场大胜仗,可是你想过没有,天歌这孩子回去见了他的领导,该咋办哩?”

程功林也放下筷子,瞅了二爷爷一眼,叹了口气说:“唉!二叔,我们其实也都想帮他一把。可是,今天,老人借着这紫藤,把意思明示给我们了,我们能视而不见吗?那样的话,就是不孝。如果今天破坏了这福地的风水,就算天歌完成了上头交给的任务,没有祖宗隐蔽着,他能走远?我们除了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儿啊……”

“我们程庄能出天歌这么个吃皇粮的,是全村人的荣耀!他能飞黄腾达,咱老程家脸上都有光啊。”二爷爷说。

“二叔,他重要还是全村人重要?只要老辈人不愿迁,他就别想动这福地一指头。”程功林说。

“天歌在这个位置上,你干嘛要出头呢?”过了一会儿,二爷爷才叹口气。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程功林老汉说完,竟然抬手抹了抹泪。

这些天,就为动棺这事儿,程功林可被折腾坏了。如果站在祖宗这边,替村人想想,棺是真不该动。小村没有了,如果连祖坟也扒了,那逢年过节,村里人到哪儿寄托对老辈人的那份念想哩?如果那样,程庄这个二三千口子人的村子,在这个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印记,不就真的被擦得一干二净了?

程功林想到这儿,就想骂娘,就想跟儿子程天歌那些在衙门里做事儿的人好好理论理论,狠狠吵上一架。你们这些鳖孙子,为啥要赶尽杀绝哩?那些土疙瘩又没招谁惹谁!

那些长在地上的土疙瘩,是曾在小村活过的人的屋,也是整个程庄人在这块土地上不断退缩,退到最后的一个据点了。

如果把这最后的据点儿也丢了,程功林跟村里许多老人一样,心里不肯,不甘啊!

当然,如果他不是程天歌的爹,不是一个负责拆迁的干部的爹,程功林也许会成为一个更坚决、更铁杆的祖坟保护者,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程功林想护住祖坟,可又不能不支持儿子的工作——一个当老子的,跟儿子对着干,总说不过去吧?

程功林明白儿子的难处,他干了这些年,还是个副科级。今天,想在这个事儿上,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动棺,这个词背后的玄妙意味儿,对儿子的重大意义,程功林嘴上虽然没明说,心里咋会不清楚呢?

今天,这个结果,让程功林老汉有些窃喜,有些欣慰,有些不安,又有些庆幸。

他窃喜的是,当年二爷爷给爹踏下的,果真是一处风水宝地;他欣慰的是,总算给儿子有了一个交代:棺不是不动,老祖宗不让嘛!他不安的是,儿子完不成任务,怎么跟上头交代哩?他庆幸的是,儿子跟上头也并不是没有话说。这样的情况,就算上头的领导亲自到场,也会感到束手无策吧?

当然,这个结果的出现,还是要感谢二爷爷。

如果二爷爷不出马,那片供先人安息的小树林,恐怕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哩。二爷爷出马,真是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二爷爷识天数,通阴阳嘛!

当然,程功林能请来二爷爷这个“军师”,可不容易哩!

那天,程功林去找二爷爷时,二爷爷正坐在养老院门口,倚在屋檐下,跟一群老人打牌。在小村没了之后,二爷爷就不再干看风水踏阴宅的营生,也不给人测字算卦,他住进镇上的养老院,过上了安逸的晚年生活。程功林提着一包香油馓子、一盒茉莉花茶,想把二爷爷叫到一旁说话,其他老头儿还有些不乐意,怕二爷爷赢了钱耍赖。

“叔,我有件重要的事体,想请你老人家想个办法哩。”程功林跟着二爷爷,来到他的宿舍,还没坐定,就急切地说。

程秀堂老人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准备倒茶的手停在那里,忙问啥事儿。

“我不想让上边把咱村的坟迁走,过来跟你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啥好办法。”

在這里,按照从前的习惯,谁家破土盖屋,移土迁坟,都要摆一桌酒席,请二爷爷给合计合计,掐算掐算。二爷爷也总会沐手焚香,支起罗盘,请出符签,郑重其事地给办一办。但是,从上头开始统一规划,不许大家私自盖屋,好多年都没有人来请他了。他心想,你程功林是哪根筋不对劲儿,今年忽又想起了我?他愣了愣,盯着程功林一脸认真的表情,疑惑地问:“我听说,在咱村那地方,上头可是要建一处公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公园建好了,前边还要盖行政办公大厦,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要搬到那儿。咱村的坟地不迁,你想他们守着一堆坟头子过活吗?”

程秀堂这话一点儿不假,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可路边的大牌子上,从前年开始就有了规划图。

“现在,小村是没了,村人四零八落,有的住在镇上统一给盖的社区里,有的拿了拆迁款,干脆去县里、市里买房子,干营生。但是,只要小村的林地还在,他们再忙,赶到腊月三十,也会回来给爹娘祖宗烧把纸钱,大家伙儿还能聚聚。如果连林地也保不住,小村就是真的没了,小村人的心,也就真的散了!”

程功林说的不假,在小村被拆迁之前,村里壮年男女就已经开始一窝蜂地出去打工,但不论走得多远,不论春节假期短得再可怜,大家还是会回来。

除夕晚上,大家串哄串哄,扛上几挂火鞭,抬上几包二踢脚,就到林上拜祖先。

大年初一,更不用说了,村里人早早地吃了水饺,放了鞭炮,男女老幼都到家祠集合。家祠里也早早燃上了香烛,挂上了灯笼。门前的两条长凳上,也摆上了香烟火柴及各种吃食儿。吃食儿里有三刀、角蜜、馓子、麻花等各种精致点心,还有瓜子、花生、糖果等孩子们喜吃的零食。人员聚集差不多之后,便依照辈分之序,列队跪拜,在祖宗的画像之前三叩首。

在家祠祭完之后,队伍便朝村外的林地进发了。

那队伍最前头是开道锣鼓,锣声虽然节奏单调,敲起来却显得庄严肃穆。锣鼓后面是两个人举的一对虎头牌,牌上画着虎头,分别写着“肃静”“回避”两个扁扁的大字。虎头牌后面是打伞的。伞用油纸做成,上面画着虫鱼花鸟、四时果蔬。打伞的后面便是秧歌队和高跷队了。秧歌队里的人有的扮关公,有的扮嫦娥,有的扮白蛇,有的扮秦琼。高跷高至一丈开外,踩高跷的也都用油彩开了脸儿,各有扮相。他们技艺高超,迈着鹭鸶似的长腿,不但如履平地,还能灵巧地踩出各种舞步,做出诸如上马下马,上轿下轿等高难动作。

大家熙熙攘攘,到了林上,摆上贡品,供列祖尚飨;然后,燃放爆竹,兴尽而返。

那种场景,与其说是祭祖,不如说是一场全家族的聚会和狂欢!

那天,二爷爷听了程功林的意思,犹豫着说:

“这倒是好事儿,可上边有上边的规划,能行?”

“咋不行?上头有上头的理儿,咱有咱的理儿。”

“你的儿子,我那大孙子就管拆迁,咱不积极,也不能拖后腿儿!”

“你这个糊涂人!公是公,私是私,连这都不懂?”

“我不能做让大孙子为难的事儿!”二爷爷说。

“你甘心让他们这样简单把咱的祖坟平了?”

程秀堂的眼睛一下子闪光了,没有说话,抓住眼前人的手,把头点了一点。

“叔,你的罗盘、符签、《地藏经》,放在啥地方了,还能找到不?”程功林问。

“你放心吧,虽住到了这里,那些宝贝跟了我一辈子,咋会丢哩?……”

4

程功林美美地吃了六个煎包,喝了一碗糊粥,送走二爷爷,盘子里还剩下的两个煎包。

这两个煎包,他是给自己现在唯一的伴儿——那条老狗留下的。他的狗叫面脸,平常跟他形影不离。因为今日动棺,二爷爷事先安排了,祖宗面前,不要出现猫狗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遂在出门之前,就喝令它在家等着,不准乱跑。

程功林走进小院,院子里大部分空地,都堆放着从老家带来的家具、农具等,小山头一样,用塑料布搭盖着。这个小院儿,是租镇上人的。当初,小村拆迁,上头在镇上给统一盖了一个小区,但住不下那么多人,许多人家只能租房子住。

程功林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唤了两声面脸,它却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活蹦乱跳地跑来。

他把包子放在一边儿,解开两个扣子,大口喘着气。刚才一路走来,走出了一身细汗。这院子不大,却还让他满意。有充足的阳光,有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柿子树。寂寞是寂寞些,可从老伴儿走后,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是真心地习惯了这样的小院,这样的生活。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跟许多人一样,搬到高楼上去,心里就隐隐有些害怕。他常常想,每家有个小院儿多好啊!房屋需要盖几间,瓦用方瓦还是圆瓦,砖用红砖还是青砖,门窗要打成啥样式,找哪个木匠打,都要主人家来谋划。

除了堂屋,只要钱上宽裕,当然还要盖几间配房,拉一圈儿院墙,垒一个过道门楼儿。配房跟门楼的位置跟样式,也是主人根据自己的兴致,愿意咋弄就咋弄,只要合自己的意即可。

这儿垒一个鸡窝,那儿撂几把锄头,那儿再栽一棵香椿……这种种的谋划跟念想,当你站在一个小院儿里的时候,都会浮想联翩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如果说,让他住到统一设计、狭小拥挤的鸽子笼里去,怎么生活,他还真没有想过。他甚至觉得,如果非让他那样,他还不如死去似的。

在村里人搬到鸽子笼里之后,头一个冬天,果真就有几个老人,没能熬过去。

程功林记得,第一个老去的,是程子善老人。他记得,那天,时间已到了掌灯时分,程子善老人家里才收拾停当。

这些葬礼上的事儿,跟往年一样,自然还是二爷爷料理的。程功林跟着二爷爷,打打下手。那些做晚辈的,虽也见识过无数次别人家老人的死亡,参加过无数次别人家老人的葬礼,但这种事儿摊到自己身上,还是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别的不说吧,在参加别人丧礼的时候,是看到孝子都要穿白的,但却始终没有深究过。真临到事儿上,哪些人重孝,哪些人轻孝;重孝里哪些人需要穿上白大褂、白鞋,哪些人只需要缠头、缠腰,还都安排不清楚。稍不注意出了差错,又怕惹人笑话。

那时,幸好有二爷爷在。

程功林想着这些,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到他的面脸。

现在,村里的宅基地征了,但耕地还没动。在搬到镇上之后,一开始,面脸整天被拴在院子里,后来,他到地里做活儿,也松开链子,带着它去。

他记得,原来他家里有五块地,这五个地块跟五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分别叫做庄户、自留地、马路趟子、马坡和南洼。程功林一开始怕面脸路上嫌累,不肯跟它去。可是面脸却没有在半路打退堂鼓,一直跟着他到了地里。这样下地干了几回活儿,面脸就不用再拴着了。在镇上住着,它也不咬东家,也不咬其他人。仿佛是,它已经比主人更快地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已经适应了现在的变化。

这条叫面脸的老狗,是很多年以前,村长程东升进城开会的时候带回来的。

据东升说,那天,县城正在搞一场轰轰烈烈的“灭犬运动”,广场上杀了的大狗小狗堆成了小山。他在那儿看热闹,看着看著,不知怎么就有一条看上去只有一两个月大的小狗崽爬到了他的脚底下。

程东升朝旁边躲躲,那小狗便往这跟;他再躲躲,小狗又跟。跟过去之后,一边往他鞋子上蹭,一边还“吱吱”地叫。程东升心想,它的娘一定已经被屠宰了,这么小就成了孤儿。于是,程东升心一软,就把它带回来了。

带回来之后,东升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面脸。面脸是一条细狗,长得很快,越长越好看。那一身金缎子般的黄毛,阳光一照,闪着人的眼。面脸长到半大狗的时候,那场惊吓带来的后遗症就暴露了出来。它平常还好,一遇到女狗或者漂亮女人,就会亮鞭。

程东升的女人见它直立起身子露过几回肚子下面的那根通红的东西,就骂东升带回来一只不要脸的骚狗。程东升原想养着它到秋天的时候去田地里撵兔,却没想到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病狗。于是,在一次喝醉之后,就把它送给了程功林。

那时候,东升的话让程功林惊讶不已。狗,这世世代代忠诚于人的小动物,也不被人所容了?

当时,东升说城里人住楼房,养狗也要养袖珍犬,还要安户口。这样的土狗,都要被人当做野狗屠杀的。那话当时想起来,多么遥远多么不可思议,可是在小村没有了之后,在大部分村里人都住进镇上的“社区”,这种事儿却在他身边发生了。

当然,那些狗被屠杀时,主人都不在身边,他们被称作“游狗”。

程功林搬到镇上之后,突然感觉到,没有主人的游狗也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在路边的树荫下,在居民楼的拐角,在车流如织的街上,灰头土脸、神色慌乱的它们时不时会给你打个照面。程功林觉得,其中许多张面孔,都让他感到似曾相识。这不是二柱家的虎子吗?那不是大壮家的阿黄吗?

程功林就亲眼看到过,在镇上一个小区里,两个保安手里拿着棍子、编织袋,追打着一条黄毛土狗。最后,终于用交织袋套住了。接着,耳边传来了凄厉的叫声、愤怒的喊声、慌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棍棒声……

程功林转过身,看见了那几条逃脱了的游狗。它们站在不远处,朝这边望着,脸上闪烁着惊惧失魂的神色。这边,人们的脚下,编制袋子里鼓鼓囊囊,低沉的叫声从那里面传来……

这样的想法和浮现在眼前的画面,让程功林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须看到他的面脸,一刻也不能等了。程功林站起身,提着两个煎包,走出院子。他在街上转悠着,漫无目的,但他觉得,就算这样,也比在家里坐着好受些。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为面脸做点儿什么。

他走着走着,看到远处那片橙黄色墙砖的楼群。不错,那就是上头给村里盖的社区。他看到在楼下的那些深蓝色垃圾桶边,有几条瘦狗在搜寻食物,像饥饿难耐的流浪汉。程功林远远看了一会儿,庆幸自己没有摊上住“社区”,不然,或许面脸也早成了别人的下酒菜。他听说,建筑工地上的那些包工头,隔三岔五就啃着狗肉喝烧酒哩。他还听人说,拆迁公司那些人打起狗来才厉害。有人看见,一条狗正在街上溜达着,忽然身旁就停了一辆昌河。从里面跳出来一个拿着棍子的男子,朝狗头上一棍子狠狠砸下去,就把狗砸了个半昏。然后,那人提着狗腿,就把狗在地上死命地摔。直摔得狗口吐血沫,才提到车上,扬长而去了。

程功林在镇上找了很多地方,经常吃饭的地方找过了,下地来回的路边找过了,总之,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找过了,就是没有面脸的影子。

程功林的腿就有些发软,心想,是不是坏了,面脸是不是让人给毁坏了?想到这儿,程功林就急急火火地到镇上的那两个屠狗的摊子上去认,看有没有刚剥下来的狗皮跟他家的面脸看上去仿佛。

程功林走着走着,就到了老村。房屋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没有清理干净的瓦砾,还有一些没来得及伐去的老树。在一些瓦砾边儿上,已经生出了荒草,有老鼠轻手轻脚地跑过。

他想起来,前些年,村里许多半大孩子都学会了擀制药狗的药。那药外面裹的是喷香的猪肉和油皮儿,里面不知裹了什么东西,狗子一闻见就没命地想吃,就跟犯了大烟瘾的人看到大烟一样。可是,衔到嘴里只要一沾牙,就保准没命。他的面脸误食过一次,四肢搅拌着跑回家里来。程功林一看,就知道是误食狗药了。赶忙用肥皂水灌,用清水从头到脚地洗澡。面脸瞪着眼睛,呕出了许多污物。

那次,家里人几乎都以为面脸不行了,可一个小时之后,它竟然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之后,面脸就认识了那种药。有时候在路边看见了,嗅都不嗅,而是用爪子在旁边扒一个土坑,再把那药踢过去埋上。

他心想,也许不会的,面脸活到这么大岁数,什么事儿没见过?它还能让人逮去,让人剥了皮?这样一想,程功林就觉得他的面脸肯定没事儿。他正想着,面脸果然就一下子从远处那一堆废墟里蹿了出来。

程庄的房屋已经扒干净了,但那些建筑垃圾还没有清理完毕。每天都有些推土机、卡车在那里忙活。

它伸着长舌,弓着身子,一跳一跳的,仿佛一张矫健的李木弓。

5

程天歌回到办公室,一边想着咋做父亲的工作,破除他的迷信思想,一边想到了对付二爷爷程秀堂的一步棋。这步棋是他的杀手锏,也是他从以前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从前,他在镇上当副镇长,有一阵子,负责阻截上访户。这工作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做得好,是他们自己变老实了,不算你的成绩;出了事儿,拿你是问。他一开始接手这个工作,整天往那几个上访户家里跑,但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一不小心上头就会打电话通知他去火车站领人。在高人的指点下,他慢慢学了一招。那就是,如果遇到哪个村里有上访钉子户,软硬不吃,围堵拦截都失去效力,便以看病为由,把他们弄到精神病院关起来。

程天歌想,二爷爷这样的人,不就是明显的神经病吗?他宣称能通神,会走阴,显然是患着偏执狂、臆想症。这样一个神经病,竟然坑蒙拐骗,逍遥法外了几十年。

这样的人,让派出所里逮起来拘留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是送到精神病院里给他治治病,那还不是理所当然?

程天歌打定主意之后,说干就干,对这个,他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动用了以前铺下的关系,甚至连电话都没打,用微信发了十来个字,就把事儿安排妥当了。

在大家眼里,二爷爷不仅会看阳宅,踏坟地,还会治病,驱鬼,甚至走阴。不用说,走阴就是作为阳间阴间的一个信使,到那边走一遭。所以,十里八鄉不论谁家遇上了啥邪门的事儿,都会将他请去。

程天歌在小时候,就亲眼见过二爷爷走阴的情景。那次,二爷爷吃了人家送来的烧鸡、鲤鱼,喝了人家端来的黄酒,就跟着人家到老人的坟上。一开始,他头发梳得光光的,身上收拾得也非常整齐,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当他燃着了香烛,又围着坟头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便忽然蛇一样拉长身子,从牙齿开始,很快浑身都疯狂地颤抖起来……

那样一番折腾之后,等他沉静下来,已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手里捏着烟,大声高嗓地让人家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主家自然一一做去,家里的日怪事儿便随之消失了。

二爷爷一年四季到处游荡,却又能在村里人每次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自从村里最老的那位100多岁的老寿星在前年去世之后,似乎就没人再对弄清楚二爷爷的岁数抱任何希望了。死了的人总不能再撬开嘴巴,更何况那位老寿星生前就是一个哑巴。所以,二爷爷的年龄,注定要成为一个谁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二爷爷博古通今,甚至就是一个活到今天的古人。人们说,二爷爷不但能记起日本鬼子在村口盖炮楼那年村里北景他奶奶拉肚子的事儿,而且还能记得村里继银他老爷爷顶着一口铁锅跟着义和拳去济南府烧教堂的事儿。就连清军入关,逼着村里二怪他太爷剃光了顶门芯子上的头发,强扎起辫子的事儿,到现在他也还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二爷爷,村里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们这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租住着许多城里打工族的小村,竟然会有这么绵延久远的历史。

在许多人眼里,二爷爷自言自语神神道道的话就像一张张底片,让小村历史上的一个个重要的瞬间渐渐清晰起来。于是,便有大胆的人冒昧地揣测,应该是自从有了村子的那天起,二爷爷便存在了,甚至他比小村来得更早。

那天,在市精神病院的车开到二爷爷栖身的镇养老院时,养老院的大院子里正挤着满满的人。

当时,焦头烂额的院长以为是120的车来了,赶忙奔过来帮忙疏散围观的人群,还上前打开了车门。大家看是医院来的车,也赶紧让开了一条通道。几个医生走过去之后,看见了躺在躺椅上的二爷爷。他蓬乱着头发,头微微地后仰着,身子一动不动。一个医生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惶惶然地上前摸了一下脉搏,当即触电一样缩回手来。

“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他郑重地宣布道。

他说完之后,领着其他几个医生还有几个护士,转身钻出人群,退回车中,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大家站在那里,望着车的排气筒排出的那股浓烟,愕然站立,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儿来。这样好一会儿,才有人说,不中用了,老家伙不中用了!人家医生一旦宣布死亡,就不管了。救护车不是拉死人的,是救活人的。

大家对精神病院车辆的溜之大吉,表现出了充分的理解。他们中间好多人瞎目糊眼,甚至都没有看清车上喷涂的医院标志,压根不知道精神病院的车到这儿来过。

二爷爷死了,据说长生不老的二爷爷死了!

当程天歌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变得轻松多少,反倒是因为惊讶而有些晕头转向。他抓着手机,慌不迭地跟精神病院的那位朋友道歉。但是,那边却不依不饶:

“你怎么让我去拉一个死人?不是我的人跑得快,今天就栽这上面了!”

二爷爷死了,二爷爷真的死了。

虽然,小村人一直以为二爷爷不会死;虽然,小村人都知道二爷爷早就成了精灵;但是,二爷爷还是死了。

大家都不相信,但这是正规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亲口宣布的,由不得你不信。

6

程功林一天到晚都在忙活着,给二爷爷准备后事。以前,村里老人们的葬礼,都是二爷爷操持的,现在,二爷爷老了,这事儿自然落在了程功林的身上。

从小村开始拆迁以来,已经有六个老人先后离开了人世。

有的是在拆迁队进村之前,听着窗户外隆隆的推土机声就开始没白没黑地叹气,呻吟,呓语。没等到跟孩子们一起离开村子,便死在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老房子里。有的拖得久些,好歹被年轻人从多年的病床上抬起来,背上了鸽子笼般的单元房。可经过这一番折腾,病便陡然重了,在新房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在所有死去的老人中,二爷爷算是走得最安详的。

那天,二爷爷倒头之后,时间到了掌灯时分,那间临时搭起来的灵堂才算收拾停当。程秀堂老人原来在村里是有三间老房子的,现在已经拆除,灵堂是借了养老院门口的一间废弃的小屋。

为这小屋,程功林跟院长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因为,养老院有规定,凡是在这里仙去的老者,如果有家人,可由家人将尸体接走,或在家设灵,或在殡仪馆设灵,供人吊唁。如果是没有家人的孤寡老人,则由院里负责,不设灵堂,将尸体立刻火化,装入骨灰盒子,放入公墓。

程秀堂老人的情况,应该属于后者。可是,让二爷爷这样的老人草草离去,程功林又有些不甘心。他死缠硬磨,才让院长答应,把门口那个平常堆放杂物的屋子借出来一用。

在一切都拾掇停当之后,程功林坐在那里,望着眼前这个突然仙去的老人,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下子没了主意。那件玄布滚边的衣裳,是穿在老人身上了;那顶莲花瓣儿样的镶边玄帽,也在老人的头上周整地戴着。老人嘴巴里噙着一枚铜钱,软软地躺在那里,舒舒服服,清瘦的脸庞看上去像是安详地睡着。

程功林目光停留在这张脸上,盯了好大会儿,才慢慢收回来。

他知道,等一会儿再搭上一张草纸,这张脸就轻易看不上了。葬礼的过程中,除非来了重要人物,才会揭开草纸,让他看上一回;让他盯着那平静的脸庞,说些在老人生前没赶上说的体己话。

刚才,村里已经得到消息的人家,已经来吊唁过了。在丧礼上需要帮忙的人,也于几个小时之前,在一起碰了个头儿,分得了各自的任务。负责孝布的人,已经到集市上扯布;负责请响器班儿的人,也赶去找揽头(响器班的领班)商量坐棚的事宜了。这一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时间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不用说,这都是程功林的功劳。

在从前,二爷爷活着的时候,不仅知风水,识阴阳,还管着村里的红白喜事,是庄上的“大老知”(村里红白事的总操办人)。这些事儿上先干啥,后干啥,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他闭着眼睛就能够说清,所以,从前的葬礼,只要有他在,大家心里就有了底。不会因为漏了哪道程序让主家操心,也不会违背了哪道礼节让外人笑话。

这些年,程功林老汉早就有意把这项活计接过来,毕竟,二爷爷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早该赶紧“退休”,让年轻人来“接班”了。程功林知道,二爷爷那些贯通阴阳的本事,他学不来,也不敢学,可“大老知”的活计,只要用心,他还是做得来的。

程功林愿意学,二爷爷也愿意带他,所以在近几年村里的红白喜事上,总少不了他们一老一少俩人的身影。虽然,现在程功林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把一桩这样的事儿办得圆满,但是,他知道自己距离二爷爷的水平,还远得很哩!

因为,除了主持红白事儿,这个角色,一般还要负责处理家族里的事儿。两口子闹矛盾啦,年轻人不孝顺老的啦,都可以来找他。他们处理家族里的事情,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训斥加恫吓,晚辈们也没人敢不接受。所以,做“大老知”的,一般年龄要大些,资格要老些,又得有一定威望。不然,说话没有分量,也就压不住场。另外,除了威信,还要有办事儿能力,做事要有条理,不能出乱子。

这几年,程功林在跟着二爷爷在村里问事儿的经历,让他觉得,其实,要做好一件事儿,光有威信和能力,还是不行;除此之外,你还要真正喜欢它。

比方说葬礼吧,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甚至对于亡人的家属来说,它就是把一个没有知觉的人送到一个没有知觉的世界。但是,对于“大老知”呢?却不是这样。你要把它从心里当成搭救亡人的一种方式。在丧礼的仪式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你一个主事儿人不能眼泪巴嚓,但二爷爷每回从仪式上回来,心里都难受得吃不下饭。想想,那些亡人,大部分是都活了长长的一辈子的。又多是一辈子没有脱离贫寒之家,草芥一样一辈子被轻贱着,踩踏着。到了仙去的这天,长长的一辈子都干了些啥,几句话就概括完了。生在何时,死在何时,供养了几个儿女,诸如此类。如果是鳏夫,省略了中间成家和抚养儿女的内容,就更简单些。是啊,村里的这些老人,有谁干过啥辉煌的事迹哩?有过辉煌的事迹,也就不用再在村里呆着熬命了。一辈子是这样简单,这样寡淡稀松,一旦仙去之后,如果再草草地埋了,那这辈子就真是一件庄重的事儿也没经历过了。这样一来,这一辈子过得也太没滋没味了,这一辈子也就几乎不能算活了一回人,几乎要跟个啥动物没甚分别了。

好在,村里还有人记着祖辈们传下来的这些规矩,还有二爷爷这样专门儿操持着这些事儿。在二爷爷的主持下,轰轰烈烈地举行一场葬礼,好歹让这些老人都还算体面地去了,还算带着尊严地走了。

程功林实在想象不到,如果没有了这些规矩,没有了像二爷爷这样的人,村里那些吝啬的、不孝的、图省事儿的子孙,将会如何把仙去的老人的骨殖草草地处置呢?

在从前,二爷爷让村里无数老人带着尊严,安然离去;今天,程功林决定也让二爷爷风风光光地走完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程。

二爷爷没有至亲,只有一个外甥,再加上几个出了五服的侄子孙子辈儿,这时都已穿上了白色的孝服,在床下的地上跪着。前头的几个男丁,手里还都拿着粗细不一的柳木丧棍。地上,已经在稍早的时候,铺上了一层麦草,黄黄的一片。人跪在上面,软软的,跪久了盘腿儿坐一会儿也可以。

二爷爷在生前,也是得了些赔偿款的,都存在卡里。晚间,卡已经让人从二爷爷一件棉袄内兜里找到,同时找到的,还有老人的身份证。这些东西都捏在那个外甥的手中,等丧事儿结束,拿上村里的介绍信和老人的死亡证明,就可以将里面的钱悉数取出,这个不成问题。

在给二爷爷治丧的问题上,程功林几个村里人却与那个外甥产生了分歧。那个六十多岁的男子坚持,舅舅一生节俭,所以丧事也应简单,不宜大操大办。程功林的意思却恰好相反,认为正因为老人生前節俭,多年清贫,死后才应该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走。

大家商量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意见才算统一下来。

他们商定,给老人大办,把从前村里的每个家庭都要通知到,每个成年男丁,都务必前来参加老人的葬礼。

这个意见商量的时候,大家是雄心勃勃的,可一旦开始落实,几个人却面面相觑,有些傻眼。因为,在场的也就是村里的五六个老人,年轻人没有一个到场。这让其中几个立场不坚的人又有些动摇,开始打退堂鼓。这时,程功林站了起来,他说: “我负责通知召集大家。”

程功林在二爷爷老去的第二天一早,草草地吃了点儿饭,便出了门。程功林觉得,二爷爷老了,村里最神奇的一个老人不在了,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停下正干着的营生,到老人的灵床前看一看,祷告两句,送老人一程。

程功林出了门,首先到了镇子上给村里人盖的那个社区。那个社区原本叫“和谐社区”,村人草草搬进去之后,却成了烂尾工程,围墙没有拉起来,更不用说物业和保安了。这样一来,社区就成了偷儿们喜欢光顾的场所。程功林踩着路上被车辆轧坏了的水泥瓦砾,远远地看见东旺的两个闺女正在一栋楼前的空地上扔着沙包玩耍。

“金花,景花,你爹在家没?”

“我爹走了,去城里打工了。”金花说。

“你娘呢?”

“娘去车站送爹,还没回来。”景华说。

程功林不知道为啥,心里一下子失落得不行,遗憾得不行,又后悔得不行。他后悔没早跟东旺两口子打个电话,把这事儿给定下。可话又说回来,城里活儿那么紧,即使早一天来找东旺,就能保证人家肯答应留在家里给二爷爷送殡?

他愣愣地呆在那里,半天才看见两个孩子都抬着小脸儿,瞪着乌溜溜的小眼儿望着他。

程功林有些尴尬地笑笑,摸摸孩子的头,转身朝小区里面去了。

这个小区,一共五栋楼,两栋高层,三栋多层。程功林从1号楼开始,挨个按人家的门铃。有些人家很爽快地答应了;有些人家应承下来,但话音里带着不情愿;有些人家说出各种理由,最终也没给一个准消息。

程功林忙活了半上午,还有一个高层没有通知到。他从一栋楼上下来,在社区的院子里站着。他正盘算着回去给没有通知到的人家挨个儿打电话,却迎面看见恩力的女人从一家代销店里出来。

他想起来了,有一次恩力的娘发癫病,就是经过二爷爷的禳治,才痊愈的,最终再没病没灾,活到八十三。

这次二爷爷的葬礼,恩力不但应该参加,还理所当然应该给老人家扶灵。

虽说,恩力平常在城里给人家做些改水电接水管的零活儿,但前些天程功林老人还在一个路边看见他跟几个人打牌。他确定恩力这些天在家。

他远远地朝着恩力媳妇道:“他嫂子,你家恩力今儿干啥哩?”

“没干啥,叔你有啥事儿?”

程功林听了女人的话,心里一阵窃喜,心想好歹没有出去。他赶忙陪着笑脸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说完之后仔细看着女人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心思。

“二爷爷出殡定在哪一天?”女人问。

“大后天。”

“那恐怕不行!”女人道,“恩力明天晚上就要走,已经买好火车票了。”

程功林其实早就料定了恩力也会去城里,所以他已经预备好了请求他在村里多呆几天的话,甚至已经做好了那种诚恳请求的姿态。可他没想到恩力会走这么慌,竟然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所以程功林到了喉咙的话就没再往外说,挺了挺脖子,咽下去了。

程功林接下来又到了运动家,景良家,传喜家……十来家转下来,不是已经出去混生活,就是临时有啥事儿,脱不开身。最后,他从传伟家出来,心就有些灰,彻底失去了再去下一家按门铃的勇气。

程功林一步步从社区里出来,从小学校的院墙前经过,看见一群老头儿在墙根前晒太阳。

他站在那里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村里老得走路都已经有些不利索的老人。其中有一个人远远地抬手招呼他。他认出来,那是原来村里的程老六。

从前,在队里的时候,程老六负责赶马车。有一年挖沟,马拉着一车的土往上爬坡,爬到中间就打怯了,多亏了二爷爷弯腰顶住马车轱辘,才硬硬地把车推到了沟沿儿上。这么说来,二爷爷对程老六有恩,按理,程老六也应该参加二爷爷的葬礼,且给二爷爷扶灵。可是,程功林远远望着程老六那个样儿,他中风多年,说话都说不清楚了,怎么担此重任呢?

“你干啥去了?”几个老人看见程功林,远远地问。

“二爷爷要出殡,我去挨家挨户通知村里人啊。”

“都通知到了吗?”

“没,”程功林说,“村里人都去打工了。”

“打工,打工,是去快活林里寻快活去了吧?”

那边的几个老头子说完,捂着嘴巴笑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程功林,他想,自己去了村里人住的社区,却忘了村里人最喜欢去玩儿的一个地方,万福河边的小树林。

那小树林前些年让人承包了,挂了个牌子叫“快活林”。老板让人在树林里建了几个简易的小房子,房里房外都摆了一些方桌圆凳。说是供大家棋牌休闲,其实就是赌场。

从得了上头的扶贫款之后,程庄人就爱到那里打发日子了。

程功林往快活林走的时候,远远地望过去,路边停着一辆挨着一辆的小轿车。从小轿车的空档侧身挤过去,前面就是一个一个的小方桌了。每个小方桌四周都坐满了人,不用说,他们要么是在当麻将,要么是在玩纸牌。空气里充满了烟味儿、屁味儿,汗水味儿;也充满了笑声、麻将声、说话声和无休无止的争执声。

程功林在一个小方桌前停住脚步,因为,他看见了村里的程四德。程四德衔着烟卷,皱着眉头,正往桌子中间扔出一个二饼。

程功林凑上去,蹲在程四德身边,大声喊了一句: “你二爷爷没了,咱村里的程秀堂老人故去了!”

“叔啊。”程四德瞥过来一眼,“你說的啥?”

“二爷爷没了,你别忘了过去送上他一程啊!”

“叔,你不看我这儿正忙着吗?”

程功林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不悦,脸上越发阴沉了。他扭过头去,在另一張桌子前看到了村里的程坤忠。

程坤忠干过几年民办教师,现在有了钱,也不去邻村那个小学校教书了,整天就在这儿混着。有人说,他每天早出晚归,比从前在小学校上班还准时呢。程功林走上前去,扯扯程坤忠的衣襟。

“大侄子,咱村里你二爷爷没了,别忘了去送他一程啊。”

程坤忠抓着手里的牌,正跟桌子对面那人喊着什么,没有听见他说话,待他说了第二遍,那边才看见了他:“哟,叔,你咋来了?你也开始玩牌了?”

程功林盯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感觉真是琢磨不透村子里的这些个娃子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力有些不支。

他扶着一棵树,慢慢地将身子蹲下来了。他大口地喘着气,听着耳边噪杂的声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在那里休息了片刻,心里想,算了,算了,还是回去给他们打电话吧。那样的话,至少能少看到一些他们那样可恶的嘴脸。

7

虽然小村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村人已经大部分散居各处,但在程功林的召集下,大部分人还是陆续赶来了。

他们或开着车,或步行着,到了为二爷爷而设的那个小小的灵堂。甚至就连许多平日游手好闲缺心少肺的年轻人也来了,他们都流着眼泪,挂着长长的鼻涕。

村里从前每到红白喜事儿总要碰头的那几位老人,为了二爷爷又聚在了一起。就连其中有过矛盾已经多年不说话的两个也尽释前嫌,参与了进来。

大家围着二爷爷躺着的灵床,手里抓着燃烧着的香烛,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心似乎一下子又都被这个人的死凝聚了起来。他们行走在吊唁人流里,都有些伤感地想到了这个小村河流般不断流淌的历史。想到这个小村曾经生生死死的人,想到这个小村曾经有过的荣耀与耻辱,想到这个小村尚且存在着和已经消失了的日常起居习惯、逢年过节习俗和婚丧嫁娶仪式。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体活动中,程天歌却大逆不道地缺席了。

那天,他正准备收拾几件衣裳,回村为二爷爷奔丧。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却接到了县长打来的电话。县长让程天歌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像程天歌这样的芝麻绿豆官,几乎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宫女,能让领导召见的机会并不多。他放下电话之后,手酸了,腰也酸了,心里想,这趟恐怕凶多吉少,八成跟二爷爷的丧礼有关。

他开车去县政府大院的路上,手机又响了,他以为又是哪个领导,一看来电,却是父亲的号码。程功林对儿子也不客气,说你二爷爷这边的事儿你不知道吗?村里不论长幼,都来了,你却玩儿起了失踪。你是要摆谱吗?你还想乡亲们八抬大轿去请你不成?

程天歌感觉自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跟父亲百般解释,那边火气才消了点儿。接完父亲的电话,车也开到了政府楼下。他一路小跑,到了县长办公室里,才发现主管拆迁建设的副县长,主管文教宣传的副县长都在。程天歌脊梁上冒了一层小汗,还没开口,那边县长就开门见山,火气很大:“你怎么搞的?你们那片儿怎么搞出那么大动静?……一定要把他们的目的搞清楚!是单纯的出殡,还是想借题发挥聚众闹事儿!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全体人员都给我靠上去!出了乱子拿你是问!……”

程天歌一再解释,一再保证,不停地点头作揖。从办公室里出来,下楼梯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头上脸上全是汗,洗了个热水澡一般。

程天歌回到单位,马上召集手下拆迁指挥部所有人员开会,简单传达了县里的指示之后,要求大家全体进入警备状态。如何堵住路口,如何跟上级汇报,如何防止消息向外扩散,万一来了媒体记者怎样应对等。安排得差不多之后,政府办公室又来了电话,说从公安局调的五辆警车已经出发,随时听候他的派遣。

村里的祠堂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所以,那本线状家谱也就早被装进一个檀木箱子,让村里辈分最长的七爷爷带到了楼上。这时,它又被大家重新请了下来,在二爷爷的灵堂里打开了。人们把那泛黄发软的书页捧在手上,轻轻地翻着,查看着谁谁跟二爷爷在五服以内,谁谁跟二爷爷在七服以内。

很快,在二爷爷的葬礼上谁还要守灵跪棚,谁还要披麻戴孝便被确定了下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若从家谱上算,村里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都能跟二爷爷扯上干系,都要走进那长长的送葬的队伍。

在守灵的第一天里,众人的哭声盖过了聒噪的唢呐,也盖过了远处河堤上正在作业的推土机。那哭声像一股喧杂翻滚的洪流,又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漫过残砖乱瓦的废墟,也漫过废墟中尚且生长着的树木,向四周翻滚而去……

在村人为二爷爷守灵的那天晚上,程天歌领着他们拆迁指挥部的人,蹲在车里,守在二爷爷家附近的路口上,也一夜不曾合眼。

程天歌时刻拿着手机,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故。他看到,村里人从二爷爷的灵堂进进出出,脸上都挂着痛苦不堪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一直到停尸三天之后的那个早晨,按照风俗,应该把死者拉到火化场火化了。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他们真能把死者拉去火化,然后入土,就意味着这只是一场葬礼。如果拒不火化,或者抬着死者的尸体闹事,那无疑就应该采取果断措施。

程天歌和车里其他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不远处通向二爷爷灵堂的胡同。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了情况。一股人流呼地从胡同里涌了出来,紧跟着又涌出了几个人。

程天歌马上警觉起来。下车!他小声对身边几个说,下去看看。

他领着几个人跑过去的时候,从胡同口跑出来的人也迎面跑了过来。

“怎么了?”程天歌喊道,“出了啥事儿?”

“不得了了!活了!活过来了!”

那人惊慌地喊着就要跑,却被程天歌一把抓住,非让他把话说清楚不可。这时候,那人才慌乱地解释道,就在刚才大家要把死去的二爷爷抬上车子,准备拉到火化场火化的时候,二爷爷忽然在车上哼哼了几声,然后扶着车帮,站起来了。

程天歌跟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怀疑是恶作剧。可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便又有几分相信,决定到二爷爷灵堂看个究竟。

他们丢下那人往胡同跑了几步之后,都忽然被吓了一跳,相继刹住脚步,站住了。

这时候,二爷爷拄着拐棍儿从胡同里慢悠悠地迎了出来。他一边张着手朝众人打着招呼,一边朝往外跑的人喊:“你们慌啥?喝碗水再走啊!”

8

大家很长时间把二爷爷的“死”当成了一个笑话。

这也让许多人一下子恢复了记忆。他们似乎慢慢记起来,从前,那些死了几天还没来得及入殓便还了阳的老人,在许多村子比比皆是。所以慢慢地,他们对二爷爷的还阳,也就见怪不怪了。

据二爷爷说,他是又到那边儿走了一趟阴,因为就迁坟的事儿跟他们开了个会,所以多耽搁了些时日。二爷爷还说,那边的人比这边的人顽固。他苦苦地说了三天,跟他们解释了迁坟的重要意义,又介绍了公墓如何高端大气,都没能完全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所以,他就回来了。他还总结说,在这边拆迁难,在那边更难呢!老家伙们都是些死脑筋!

这下子,村里人是确信二爷爷不会死了。不但不会死,许多人还无缘无故地猜测,经过这一次的“死”,二爷爷一定会慢慢返老还童。

对于这件事儿,最气愤不过的是程天歌。他向县委县政府领导反复解释事情经过,领导们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把事情归咎于他的工作不力,造成对整个事件失去控制,被老百姓牵着鼻子走,以至最后酿成荒唐可笑的结局。

活过来的二爷爷以及他从那边儿带来的信息,让程功林跟其他程庄人更加坚定了信念:坚决不能迁坟!既然老人们不愿意走,无论拆迁办给多少钱,都不能迁!

因为迁坟工作不得力,在全县召开的拆迁工作促进会上,程天歌被县里领导点名批评,并且被勒令签署了“军令状”。县长在会上说得很难听:村子拆迁拖拖拉拉,坟地拆迁又出了乱子!你这个主任怎么干的?你干不了,我帮你干;帮你干你再干不了,那就换能干了的来干!

第二天一早,县里派来的防暴警察便到了位。程天歌集合指挥部全体人员,全副武装,也来到了现场。按照县里的统一安排,今天突击拆迁村里的坟地。

村里人听说上头要强制启坟,都满脸悲哀,天不亮就聚拢来了。他们也许一开始就没啥想法,也许有想法,但一看这阵势,就被威慑住了。他们知道,这回要来真格儿的了。所以,他们都回去准备了金柜、金斗,戴了口罩,帽子和红手套,准备在今天启走老人的骨殖。

当然,那天在林地上跑过来跑过去,忙得最不可开交的还是二爷爷。

他先是找到程天歌,说虽然有些王八羔子为了几个钱儿提前挖了老人的坟,可既是全村挪坟,还是依照老规矩,依辈分从长到幼,先放碑,再破土。

程天歌点了头,都照他说的办。

挖掘机开过来的时候,二爷爷又不放心地朝驾驶员喊道:“破土时候挖到龟、蛇、鼠、蟾等吉祥动物,千万不要斩杀,随缘而去。”

那驾驶员也点了头。

那天,在二爷爷的指挥下,整个迁坟过程显得肃穆庄严而有条不紊。

虽然动了土,动了棺,可那种场景让人充分相信,每一位亡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尊严。

每到一家老人的坟前,挖掘机挖到一定的深度,二爷爷就指挥着年轻辈用红布遮住阳光。遮阳后,将棺盖打开一道缝隙,投五彩粮和糯米于棺中,并由二爷爷亲手焚化一道化煞神符投于棺内,然后放尸气,静等少许,开棺。 如果开棺后发现尸身或者骸骨非常完整,就要用两米长红布铺于骸骨下,完整抬出,安放入新的金柜。如果年代久远,棺材腐败不堪或者进土囤淤,就要动手拾金。拾金的工作照例也是二爷爷小心翼翼地完成的。从头颅开始,依次左手至下到左腿,又从右腿至上到右手。然后,金骨依次按照人体骨骼结构安放于新金柜中。金柜进金前,二爷爷已经吩咐人铺好了钱币。左手金锭子,右手银元宝。再从头至脚搭上五彩线,全身均匀地撒上茶叶(取不周全之处以求祖先自己查对之意)。最后以红布为盖,被子遮盖金骨后封棺。

新金柜封棺后,二爷爷还忘不了吩咐人,从原来棺木底下取八寸厚的血土装在袋中备用, 原来空棺木内则投入白萝卜一个。一切完毕,二爷爷总不忘默念一句:“一个萝卜一个坑,子孙后代万事兴。”

9

那天,迁坟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直到大家看到那几个男人从远处的树林子里跑出来,一边叫喊,一边追着一只什么小野物。

那些人有的手拿铁锨,有的抓着工地上的钢筋,有的攥着白色的交织袋子。前头的那只小野物,则撒开四蹄,将耳朵仓皇地背在脑后,完全吓破了胆。在人和野物踏着一道烟尘由远而近,朝这片迁坟的场所跑来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狼!”

这时候,才有人发现,前边的那个奔跑的野物,的确像一只狼崽儿。这个发现,极大地刺激了大家的好奇心。好多人放下手中的活儿,抓起铁锨,开始围堵那条狼。那条狼越跑越近,也已看见了朝它围堵过去的村人。奇怪的是,却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逃走,而是冲着人群跑了过来。

“快快快,拦住它,拦住它……”

大家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工作,都加入了围捕那只狼崽的活动。那条狼崽走投无路,一下子钻进人群,想要再从人们的胯下穿过,已经来不及了。大家举起刚刚铲起过老辈人墓土的铁锨,朝那小动物一阵乱砍。在一片兴奋的欢叫声中,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在一片金属碰撞咬合的杂乱声音之中,大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听到了血液渗入土壤的丝丝声。

有人举起铁锨还要砍,只听有人喊道:“不要砍壞了皮毛,留着能做一顶好皮帽子!”

这时候,大家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嘘出一口气。

有人提起狼的尾巴,大家才发现这狼崽子瘦得可以,肚子不大,尾巴也不像成年的狼那样肥壮,细脚伶仃,肚子上的伤口还在咕咕朝外冒血。

“我日娘的,我的赛虎!”

在大家还沉浸在捕获野物的兴奋之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青年发出一声叫喊。这青年不是别人,是村里的云生。

云生抓着铁锨,上前摸了摸那野物的耳朵,喉咙里发出的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已经是一阵呜咽。

大家都知道,赛虎是云生养着的一条土狗,是他的宝贝。

“我的赛虎,你们打死了我的赛虎!”

在片刻静寂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追赶着赛虎到这儿的人。这时候,有人很快发现,那个黑色的瘦子和额头有个痦子的方脸人,是拆迁指挥部食堂里的两个伙夫。

“你……你們不要乱来。”方脸有痦子的那人嘴唇哆嗦,脸已经变色。

“今……今天,县长领人来开开现场会,有人提议吃狗肉。所以……所以……”

那个黑脸的瘦子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扔掉手里的交织袋,想要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头防身。还没来得及抓在手里,已经让云生一铁锨拍在了头上。

那瘦子哼了一声,倒在人群里。那个方脸和剩下的两个青年见势不妙,转身要跑,哪有那么容易,都让村人揪住,按在地上。

拳头、鞋子、铁锨,一阵乱踢乱打乱砍。

这场景,吸引得远处站着的一些没兴趣加入打狼队伍的人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兴奋地呐喊助威。从远处,只看到一阵阵人影晃动,只听到一声声仇恨的叫骂,只听到一阵阵越来越弱的惨叫。

这种乱相,是由闻讯赶来的防暴警察平息下去的。他们使用了催泪瓦斯,驱散了一些没有动手的群众,将云生等一些动手打人的人上了铐子,押上了警车。

在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去的时候,程功林老汉才想起了他的老狗面脸。他赶紧回家,大声而急切地唤着它的名字,面脸,面脸,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儿,没有踪影;接着,又出了院子,到街上寻,还是没有。

程功林照例又去了从前面脸不见了时,自己去过的那些地方:街口卖包子的小摊儿,游狗们经常去的那条干渠,还有老村上的那片废墟。

程功林在老村的那片废墟上找了一阵,没有面脸的影子,看见地上歪着一块谁家的门枕石,便停下脚,在那儿坐下了。野地里的风很大,卷着沙尘,让他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他动动嘴唇,咬咬牙齿,嘴巴里一股陈年浮土的味道。

他朝远处望着,心里真希望面脸能像上次一样,从某一片废墟后面,摇着尾巴朝他跑过来。但是,没有。这让他心里慌慌的,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儿。

程功林慢慢想起来,这狗子还曾经救过他的命。

那年,他去县棉厂卖棉花,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在半路上,遇到了恶人。那时节人们都知道,凡是走夜路的,都是去县棉厂排队卖花的农人,兜里都有几十张硬票子。雪白的刀子在夜色中晃动着,想的是他兜儿里的钱。面脸舍命保护着主人,终没让那些人得逞,脸上却让他们逃跑的时候甩过来的匕首扎了一下,鼻梁上至今留着一指长的刀疤。

现在,这狗子毕竟老了,老得像一个老人。在平日,如果他没有离开家去干别的,它也就绝不会离开小院儿。它不声不响,除非有陌生人进了院子,才会上上下下地反复瞅几眼,然后“汪汪”地叫两声。那声音沉闷懒散,似乎只是在向人显示它还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条狗的职责。大多数时间,它不但不叫,连动弹也懒得动弹。顶多是,程功林在家的时候,他去厨房,它也慢慢地跟到厨房;他去茅厕,它也跟到茅厕门口,朝里瞧瞧,又转过身回来,踱开去了。

有时候,碰上晴朗的天气,又赶上它恰巧感觉身体还算舒服,也会跟着他下地。到了地里之后,他干他的,它就默不作声地蹲在地头儿上——跟儿子天歌小时候五六岁时一样。这个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让他嘴唇动了动,腮边冒出那么点儿温柔的微笑。

有时候,他去集市上买东西,它可能也想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跟着他去,便“踏踏”地跟着自行车跑一阵。可是跑到半路,就停在那里了。站在路边,伸着长长的红舌头,目送他远去。程功林老汉骑上一阵,回头看看,它已经转过身溜达着回去了。

程红林老汉坐在石头上,从狗子,又想到脚下这个已经消失了的这个小村庄。

他每想到这个,就恍恍惚惚觉着现在的日子跟做梦一样。有时候,他都不得不扭一扭自己的脸,或者咬一下自己的舌头,以确信眼前的事儿是否是真的,或者现今的他是否还活着。虽然,从前村里人聚在一起拉呱,也曾羡慕过别的村子大,说程庄小得就像一个狗蛋;也曾埋怨过程庄不靠大路,说走一趟镇上,要么取道李庄,要么取道王庄,想走直路就得开直升飞机。但是,说那些话的时候,谁都没想过有一天小村会永远从地球上消失哩。如果能想到这一天,也许当初就不会说那话了。是啊,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村子一下子没了,让人怎么能一下子适应过来呢?

当然,现在程功林一发这样的牢骚,也就有些人开始笑话他了,尤其是村里的一些年轻人。

“我们这是做了镇上人哩。”他们说。

“镇上人有啥好?”程功林老汉说,“镇上人一人只摊一分地,咱程庄人每人一亩半地。”

“地多顶球哩?好孬弄点儿生意,都能比种地挣钱。”

程功林想想,这话说得也不假。别的不说,就在程庄没拆之前吧,村里有钱的人家,也都大小弄着些生意。但是,他再想却又觉得,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可整整一个小村儿,那么多的人,难不成都让他们去弄生意吗?看看程庄现在搬出来的这些人,也已经出来好几个月了,有谁弄成了啥生意吗?

程功林分明能够感觉到,自从程庄人搬到镇上,镇上人看他们的眼神儿都怪怪的。黄眼珠子里都放着绿光哩。镇上人不叫他们镇上人,也不叫他们程庄人,而管他们叫“社区的人”。

程功林老汉就听他们的房东说过,那些住在社区里的人,虽然当初也得了一些赔偿款,但因为买房子交了钱,再加上还有其他的用项,生活就过得极为拮据。那些滥赌乱花,手底下再没积蓄的,境况就更差些。他们没事儿的时候,就会经常到镇上菜市场拾烂菜帮子,回家不是喂猪,而是一日三餐炒着吃。

程功林就想,瓜果蔬菜在农人眼里是最不值钱的,难道这些人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但看着房东那神情,却由不得你不相信。

虽然,许多年轻人说生钱的门路多得是,可程功林老汉觉得,对自己来说,除了侍弄庄稼,已经不可能再会做啥;除了侍弄土地,他也已经不可能再学会另一种生存方式了。

他记得,从前种麦子的时候,耕了地,畦埂子打好之后,女人们总能一眼认出来:“这埂子是功林叔打的,这畦子是功林叔整的。”

“看,多平呀!多直呀!真想光了脚去踩踩呀!真想躺在那畦子里玩一会啊!”

她们总是七嘴八舌这样说。

从春到秋,一年四季,种麦子啦,种豆子啦,种芝麻啦,都要用传统的耧车。村人如果不知道开多大耧眼儿了,种的过程中种子下不去了,或者摇耧摇得不合适了,便有人说:“找功林叔去。”程功林一来,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也都解决了。

那些活计干起来,程功林觉得真是写意,真是滋味儿。虽然累也是累的,却跟啃着小鸡喝烧酒差不多,也跟年轻时候做那个事情差不多。

如果一直那样干下去,他觉着干到八十也不会累。

程功林从小村没了,就暗自琢磨,以后难不成又要去学镇上人从事的那些手艺吗?例如做夹饼,例如搞电焊,例如给人理发,例如搞摄影开照相馆……

有时候,他的那股子犟劲儿一上来,就觉得自己真是不能离开老村,人死也不能离开老村的。

从前,程功林记得老人曾经说过,程相标的爷爷年轻时让国民党征了夫,他不愿离开程庄,就在部队开拔前的一个晚上,用一根绳子吊死在村口林地里的那棵歪脖子树上了。

程功林想想,那棵歪脖子树倒是还在的。可是,林地里的那一个个坟头都已经按照上面的要求,迁到公共墓地去了。你就是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树上,有啥意思呢?

程功林在大石头上坐了不知多久,慢慢站起身,觉得腿有些麻。他一边唤着他的面脸,一边一步步往镇上去。

他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路边临时搭建起来的几间彩钢房,那里从前住着拆迁队的工人,现在临时做了拆迁指挥部的伙房。

程功林看见,几辆挖掘机停在那一排彩钢房前边,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进进出出。程功林嗅到了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他抬头瞅瞅太阳,心想是该到吃饭的时候了。

他本想去那伙房里问一问,可有人看见他的面脸,转念一想,散球了。面脸可能已经回到家去了,还找个啥?等他缓缓转过身的时候,却又有些不舍,心想,有枣没枣打一杆,既然在这里停下了,问一声也不算多。

这时候,正好一个白衣白帽的伙夫从棚屋里出来,程功林就从兜儿里掏出烟,给人家一根,自己噙上一根,打问道:“吃的啥?”

“今天县长来开现场会,点菜要吃狗肉。我们程主任高兴,就让人逮了几条狗,请工人们吃狗肉。”那人说。

程功林脑袋“嗡”地一响,感觉一股血往脑门子上冲,喉咙里甜甜的,也腥腥的。他一手拨开那个伙夫,身子踉跄着,就要往后面食堂里跑。

“你干啥?”那个伙夫一把拉住他问。

“我去看看!”

“不能进!”伙夫叉开胳膊,拦住了他。

“我就得进去,我要去看看!”

他们俩就这样,争执起来了。

这时候,程天歌仿佛是听到了动静,从屋里踱出来了。他一出来,俩人就缄住了口,一起盯着他。

程天歌大手掌抹着油乎乎的嘴巴,醉眼朦胧,似乎没有看见伙夫,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程功林,而是径直走到了旁边一棵榆树跟前。那棵榆树下湿漉漉的,一片尿迹,一股气味儿。程功林老汉跟伙夫一下子都明白了,程天歌是想撒尿。

那天,奇怪的是,程天歌并没有跟普通人一样解开裤带,把尿撒到地下,而是在父亲的面前,翘起一条腿儿,蹬在树上,跟从前面脸一样,把黄灿灿的尿液嗤在了树干上……

10

那天,村里的坟是迁完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为伙夫抓狗,竟然出了那样的事儿。

程天歌及时跟县里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虽然没有马上表态,没有立刻拿出处理意见,可那脸色是难看到不能再难看。

中午,程天歌心不在焉地陪着县里下来开现场会的领导吃了饭,送走他们,便赶忙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从电话里得知,两个腿部骨折的,已经手术,生命没有大碍;另外两个脑袋受伤的,被送进了重症监护,至今还没有醒来。

那天傍晚,天上忽然落雨。中夜,雨聲更急,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

程天歌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天刚亮,便接到上头的电话,告诉他那两个被送进重症监护的伙夫已经死了,让他赶紧陪县里领导去医院跟家属接触,妥善解决后续事宜。

程天歌胡乱地往身上穿着衣服,下床的时候,还跌了一跤,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爬起来,忍着火辣辣的疼痛,往门外走。一边走,心里一边寻思;祖宗的福地美穴,果然是轻易动不得,冒犯了祖宗,就是要遭到报应啊!他出门上了单位的车,坐在那里,才感觉后背黏黏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赶到医院,跟家属见了面。他们情绪失控,嚎啕大哭,扯着程天歌的裤腿要人。程天歌安慰着他们,并尽可能地许以优厚条件。他们哭了一阵,慢慢平息下来,事到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是钱上说事儿罢了。这事儿一直处理到半下午,才算处理完。

程天歌离开医院,上了车,正准备喘口气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程功林的电话。

那头的声音很急切,仿佛要喊出来的样子:

“天歌,你二爷爷不见了,他失踪了!”

“他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失踪呢?”

程天歌感觉脑袋嗡地一响,喉咙里涌出些甜腥,身子一摇晃,赶紧用另一只手扶住了驾驶座椅的后背。

程功林说,他跟村里好几个人,都记得昨天二爷爷是让公安局里人拷上铐子,押到警车上去了。可是,他们上午去拘留所探监的时候,却没有见到二爷爷的影子。他跟村里好几个人,还以为被安排在了下一拨探望二爷爷,左等右等,才知道该看的人都看了,昨天被押进来的,就这几个儿。

程功林说,他当时一听就急了,要看人家的录像。人家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被缠得没有办法,让他们看了看昨天警车驶入院子,犯人下车的监控录像。大家看了之后,都傻了眼,原来昨天下车的确实只有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没有二爷爷。

程功林赶紧领着大家赶到二爷爷住的敬老院,希望能够收获意外的惊喜。他们赶到那里,敬老院里的人说,不错,二爷爷的确从昨天白天出去,就没再回来。

程功林从敬老院出来,一遍遍回忆着昨天的情景,回放着印在脑中的胶带。他慢慢想起,在昨天晚上,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动静,好像有人敲门。他当时太困了,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便没有起来,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那个人会不会是你二爷爷呢?”父亲带着哭腔问。

程天歌听完父亲的话,握着手机,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

在那样的大雨夜,一个老人能走到哪里去呢?前些年下大雨,村里有人失踪,几天后是从万福河几十里外的下游沙滩上找到了尸首。难道二爷爷在漆黑的雨夜滑到河里,让湍急的河水冲走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程天歌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本来,他领着人啃下一块硬骨头,是应该受到奖励的,可是因为出了群体事件,出了人命,县里决定对他暂不奖励,也不处理,权且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当然,话虽这样说,可从以前的惯例来看,只要是给领导惹了麻烦的,还会有啥前途呢?还会有啥晋升提拔的机会呢?

程天歌每次想到这些,都会感到深深的沮丧以至绝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渐渐喜欢跟人提起村里的风水,提起老人们的福地,提起那个通阴阳知天命的二爷爷。

程天歌说着这些,慢慢又会非常紧张,显得喘不过气来。有一次甚至还当着大家的面儿,捂着胸口,伏在办公桌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哗哗”地淌下来。

在法院开庭,将村里动手打人的云生判为死刑的那天,程天歌又出现了幻视、幻听的症状。他总是看到二爷爷坐在警车上,从后面的玻璃朝着他招手,叫喊。二爷爷五官扭曲,表情焦急,至于喊着什么,听不清楚。程天歌这样坚持了许久,终于支持不住,进了医院。在检查之后,医生说他精神出了点儿问题。怎么可能呢?程天歌不相信,继续工作。

可是,后来的一件事儿,分明向大家昭示,他疯了,彻底疯了。为什么呢?因为有一天他来上班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脏兮兮的狗皮。那张狗皮从剥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扔在拆迁指挥部食堂里的一个阴暗的角落,不知他怎么找到了它。那张狗皮原来肯定是僵硬的,后来受潮变软,狗尾巴上还带着些殷红的血迹。那狗皮的毛是金黄色的,在阳光下像黄缎子一样闪亮,浓密柔软,让人心里有一种暖乎乎的奇怪感觉。

有一次——当然是后来——父亲来看程天歌,欢喜地对他说,村里的二旺去南方打工,看到你二爷爷了。他在一座庙里,已经剃度出家。不管二旺怎么唤他,他只管打坐,不闻不问。

程功林跟儿子说这话的时候,程天歌因为在拆迁工作表彰大会上突然发疯,在领导宣读表彰名单时向主席台投掷皮鞋,已经在精神病院进行过两次正规治疗。人们看着这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虽然已经出院但仍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人,总是无奈地笑笑,叹口气说:“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程天歌听了父亲的话,知道他只不过是安慰自己,宽自己的心罢了。

那天,他的目光炯炯,像夜里闪烁的灯火,像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稚子的眸子。他朝着父亲神秘地地笑笑,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猜想。当然,他不认为那是猜想,而坚信那是事实。

他说,二爷爷既没有在外地出家,也没在暴风雨的夜晚失足落水。他话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伏在父亲程功林的耳边:“二爷爷被警察押上警车之后,跟他们发生了冲突,警察打了他,还开了枪!所以,二爷爷上了车,却没在目的地下车。二爷爷死了!二爷爷……他已经死了……”

程天歌说到这里,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程功林盯着儿子,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嫌恶表情,片刻之后,他忽然朝他板起面孔,一本正经且气愤地说:“你胡说个啥?你想想,就凭你二爺爷一个死过又活过多少次的人,咋会那么容易死呢?你二爷爷他肯定还活着,他是去哪里云游了……”

程天歌听了父亲的话,抽了抽鼻子,不哭了。

程功林坐在床边,吸完两只烟,才又慢吞吞地对他开口说:“你这个病,若是能让你二爷爷禳治禳治,保准早就好啦。娃儿啊,你说说,你二爷爷啥时候能回来哩?”

程天歌有了那个奇怪的念头之后,还真的去县公安局找了几回,问人家把二爷爷弄到哪里去了,每次,都被当做无理取闹的闲散人员赶了回来。

这样,又过了大半年,过春节时,程功林遇到那些在外面打工回来的,便总会跟人家打听:你们可曾见过二爷爷,他是在哪座山上,哪处古刹里修行呢?在不久之后,给儿子送饭的时候,他就欢喜地告诉儿子,有人果然在南方一个城市,看到了二爷爷的身影。

那年,春天,在一个洋槐花的馥郁香气让大家都有些熏熏然的傍晚,便有人看见程天歌由他父亲领着,在镇口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他们行色匆匆,据遇到他们的人说,他们要去市里赶晚上的火车。

他们要去哪里呢?没人知道。那司机从前也是程庄人,后来有人就跟开车的司机打听。

据他说,爷儿俩上车的时候,在父亲程功林的手中,是紧紧攥着一个小纸片的。大家估摸着,上面应该写的就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地址。

那个司机说,当时,他还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要去哪里。父亲程功林没有说话,儿子程天歌口齿含混地吐出两个字:“南方。”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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