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工资本

2017-05-19 18:43张海溢
延河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雨

张海溢

刘竞秀8岁的时候,腿部被开水烫伤,上学推迟了一年,9岁时遇上出麻疹,又耽搁了一年。这样,她比其他的女孩子上学要晚一些,所以成熟的就显得早一些。初一第二学期,她就長得有模有样了,脸蛋白皙,乳房和屁股同时发酵,鼓鼓囊囊,如面包似的,招惹来许多异性的目光,特别是初三那些愣后生,总是瞎起哄。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淑女,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平静如水,步子轻起轻落,走着走着,内心就慌起来,慌着慌着,脸就发起烧来,烧着烧着,就小跑起来,跑着跑着,就狂奔起来,双乳便颠颠儿地乱抖,整个淑女全乱套了……

那些臭男生趁机发出怪怪的坏笑。

好在她爸是镇上的老黑皮,起哄归起哄,没人敢下爪。得知竞秀被人欺负的消息,爸拉了一条焦头子柳棍,借着酒劲去学校耍了一回酒疯,排侃说要抽那些坏小子的筋,剥那些坏小子的皮。校长逮了几个怪叫的典型,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校长对老刘堆着笑说:“竞秀小升初全镇第一,小中专的好苗子,她是我们学校的宝。你放心吧,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直接找我,我来收拾那帮臭小子。”

之后的情况就真的有所好转。

竞秀敏锐地发现有一个初三的男生不一样,个头不到一米六,瘦猴一枚,他总是不远不近地出现在竞秀的周围。他不起哄,也不阻止起哄,显得很中立,不过她能感觉得到他犀利的目光中隐含着怜悯与同情。后来她得知那个男生叫汪红兵,石沟里的,家里非常穷,学习特别用功,初三年级的常驻第一名。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竞秀出去倒垃圾,意外发现汪红兵垂头丧气地站在她家坡底下的土路上,自行车立在土路中间,后座上搭着一个扁扁的口袋。一群麻雀排成蛇形队列在土路上啄食着什么,只见汪红兵疯了似的张开胳膊朝麻雀扬了扬,那麻雀一哄而散。竞秀主动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满脸无奈地说:“家里给我打发的二升小米,现在就剩一点点了,那是我妈从瓮底子上打扫出来的。我妈把米袋子绑在我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千安万顿,路上要留心,别把米丢了。家里的苦活累活太多了,我骑上自行车,来了个胜利大逃亡,一口气骑到你家坡底下才下了车。没承想米袋子的一角被轮胎磨破了,我一点都没察觉,小米撒了一路。完了,完了,全完了!没了小米,我这一周就得饿肚子,如果再回去取,我的家底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竞秀把他领到她家,她贴着她妈耳朵悄悄说:“这个后生是老庙中学初三的学生,学习成绩可好了,常是年级第一名,是最有希望考上小中专的选手。”她妈打量了一下竞秀,毫不犹豫地给汪红兵盘了二升小米,大方地说:“娃娃好好学,这米就不用还了。”

她妈给他做了一顿酸辣汤揪片面,那顿饭吃得他满头大汗。

临走的时候,汪红兵信心满满地对竞秀说:“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我是初三最有希望考上小中专的学生,你是初一最有希望考上小中专的学生,咱俩好好学,说不定可以上同一所小中专呢。”

竞秀的家境还算可以,小中专是个什么概念,脑子里始终不是很明确,所以她也没在意红兵的话。在20世纪90年代,农村孩子能考上小中专,就意味着有一个铁饭碗,所以农村孩子就挣命地在小中专的门口挤。那时,农村人穷,眼光也短,求的是短平快,供书供到初三已经力尽汗干了,大学就显得遥不可及。红兵就是这样的一个农村孩子,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11岁才开始上小学,幸亏他个子小,掩盖了他的实际年龄,他心里很清楚考小中专是他唯一可以跳出农门的出路,他别无选择。

快要中考的前十来天,红兵班里突然转来一个陌生的面孔,瘦高个,细长腿,穿的衣服很讲究,整天坐在座位上抱着一本语文书,翻来覆去地看,不跟班里的同学交往。有人说他叫赵富强,是校长的什么亲戚。

小中专的成绩出来了,汪红兵落榜,就差5分,而赵富强却是老庙中学的佼佼者,被延安财校录取了。

汪红兵虽然考上了高中,父母怎么也不愿意继续供他上学了,他们担心高中几年下来,能不能考上大学,谁也说不准。红兵是后老乡里的娃娃,弄不好就是骆驼翻跟斗——两头空,大学考不上,年龄逛大了,媳妇也挂了。

竞秀上初二之后,好长时间没见过红兵。

临近年关,竞秀远远地看见红兵在老庙的集市上卖卤冰,他戴着火车头帽子,就是雷锋戴的那种,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一米六的个头,筒着袖子,像个小老头。他发现竞秀远远地看着他,赶紧把脸扭过去,假装没看见,他觉得无颜面对竞秀。竞秀朝他走过去。一个后生站在汪红兵的箩筐前,说:“后生,打二斤卤冰。”汪红兵抬头一看,是他初中同学赵富强,两根细长腿,叼着香烟,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连忙用锤子敲打卤冰,高高地称了二斤,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赵富强不知所终,他环顾四周,没发现赵富强,却看见竞秀站在他的摊前,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要卤冰?”

竞秀并不认识赵富强,她拿起汪红兵称好的卤冰,说:“刚才那人你认识?”汪红兵浑身不自在地说:“他算是我的同学吧!”竞秀气哼哼地说:“什么人嘛,还算同学哩!这卤冰算我的。”竞秀要付钱,汪红兵死活不要,她强把钱扔进他的箩筐里。

汪红兵的眼睛湿润了,他咬着嘴唇对竞秀说:“我迟早会很有钱!你相信吗?”

竞秀看见红兵嘴唇上渗出淡红的血珠,说:“你好好卖你的卤冰,别想多了。”

她只是觉得他可怜,她不忍心他被他的老同学无情地戏弄。

第二年正月,竞秀发现汪红兵跟镇上的老王学修车。

竞秀也和红兵一样,没能考上小中专,妈妈让她补上一年,她死活不肯。她就上了县里的高中。红兵的修车手艺学得很快,两年就出了师,在镇政府旁边独立开了一个修车铺。有了自己的店铺,红兵手头就有了活钱,他经常去县中学看竞秀,而且给她买时尚的衣服。她很讨厌他这样做,说:“你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

刚上高一的时候,竞秀的成绩在班里还算可以,中期考试考了班里的第11名。班主任是一个刚从延安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大学生,初出茅庐,劲头十足,鼓励她好好学,下次一定要进步到班里第8名。她很受鼓舞,争分夺秒地学习,结果在第二次月考的时候,成绩没有长进,反而退了5个名次,成了班里的第16名。班主任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顿:“哼,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我看见那个小个子后生经常来找你,你眼光要放远些,上了大学之后好后生多的是,随便找一个都比那个矮个人强,赶快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一天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什么似的?”

班主任嘴角踩了刹车,差点说出那个令竞秀特别伤自尊的词,但为时已晚,惯性点燃了气囊,竞秀的肺都要快气炸了,朝班主任怒吼道:“羞你先人哩,亏你还是个老师,眼睛长到屁股上咧!”

竞秀不顾后果腾腾腾地回到教室,三下五除二收拾起书包,班主任紧跟着来到教室,竞秀梗着脖子,对班主任大声宣布:“我——不——念——了!”

班主任气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了浑身哆嗦,还是浑身哆嗦。

竞秀背着书包,气哼哼地往回走,正好碰见红兵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来看她,他满脸疑惑,把毛衣塞给竞秀。问:“你怎么了?”

竞秀说:“我不念了。”

红兵说:“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你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呢?”“说你的屁哩,还不是因为你!”竞秀一把把毛衣掼在红兵的脸上,“我上不上学跟你屁不相干!”竞秀甩开膀子大踏步朝家里走去,头也不回。

汪红兵捧着松软的毛衣傻傻地望着竞秀远去的背影。

竞秀回到家里,气哼哼地把书包往下炕一撂,对家里人大声宣布:“我不念了!”

她妈过来抚摸着竞秀的头说:“孩子,你究竟怎么啦?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呢?”

“不念算球咧!”而爸面无表情,躬着背,披一件发白的中山装,闷闷地吸着烟。

“算就算球咧!”竞秀朝父亲吼道。

竞秀没得到爸的同情,反而收获冷语,委屈地哭了起来。

妈白了一眼老头,然后无奈地看了一眼竞秀,摇摇头说:“唉,咋就跟你老子一球个样子!”

竞秀似乎从记事开始,爸就这面无表情的怂式子,冷冰冰的,好像谁欠了他什么似的。从小到大,爸没把她揽在怀里抱上一抱,也许她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问题是,哥哥姐姐们都说爸从来没抱过他们。爸没有什么爱好,典型的赌博轱辘子,手头一有点敲狗脑钱,马上就送到赌博场里了。起先,妈还和他打斗,后来妈被他打怕了,只有忍气吞声,再后来就是盲目地顺从。爸在老庙镇熬下个黑皮的名声,老庙镇的人见着他就躲哩,连镇政府都要让他几分。

竞秀的班主任来家里赔礼道歉,希望竞秀能回去上学,竞秀好赖不从,最后老师也没办法,遗憾地走了,走的时候还撂下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找我。”

竞秀辍学之后,就帮着给家里做一些家务活。女娃娃一旦闲在家里,养肉,青春的气息怎么也遮掩不住,俨然一个大美女了,脸蛋白净,睫毛长长,毛格闪闪的。

汪红兵的生意似乎越来越好,他也很会来事,背靠着镇政府,凡是政府的修车生意几乎都被他揽了去。他经常来竞秀家,带些水果什么的,感谢竞秀妈在他特别困难的时候给他盘了二升小米。

竞秀总是不理他。

一天竞秀直白地告诉他:“人情还完了,你以后就嫑来了。”

红兵深知竞秀的脾气,也不敢轻易打扰她。过了几天,他约竞秀到县城的影剧院看电影,竞秀接过电影票,然后把票撕得粉碎,掼了他一脸,扬长而去。

红兵一点也不恼,说:“我喜欢你这样!”

老光棍王二狗的眼睛老盯着竞秀看。竞秀觉得浑身不自在,回家给她妈说,她妈就给她爸说。她爸两眼一瞪,凶光四射,说:“哼,王二狗那小子眼珠子不想长了。”说完披着发白的中山装,背操着手,走了。她妈就傻眼了,说:“你那个不要命的老子会不会把王二狗做死呢?”这事弄得竞秀和她妈心慌了一整天。而她爸回来说:“我量他王二狗也没那个胆子。他是想给他姑舅侄儿汪红兵说媒哩。”

竞秀就没想嫁给汪红兵,他居然主动来提亲了。

第二天,王二狗就来了,竞秀一口回绝。王二狗提着烟酒,把目光投向老刘。老刘叉开五指说:“你告诉那姓汪的小子,这个数!”

王二狗顿时就傻眼了,说:“咱老庙镇还没这个行情呢?”

“爸,你怎么能这样呢?”竞秀气恼地说。

“哼,我谅他也拿不出来!”老刘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而出乎意料的是红兵却慷快地答應了下来,只是说容他筹备几天。

“爸,这下玩大了吧!要嫁你去,我可没答应。”竞秀责备道。

“他小子吹吧,五万,五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老刘眯合着眼抽着旱烟说。

就在红兵忙着筹备钱的时候,竞秀认识了赵富强。

竞秀家住在镇政府的脑畔上,她爸仗着老黑皮的名,一旦没钱花了,就欺负欺负镇政府,想着法子找镇政府的茬。他有一招,逼着竞秀妈给镇政府脑畔上倒尿。镇政府觉得老黑皮脏不过,不愿意招惹他,花点小钱,息事宁人。

清晨,和煦的阳光投射到窗格上,小鸟在外面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竞秀妈回娘家去了,竞秀发现爸背操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

“竞秀,”她爸突然停下脚步,“爸让你做件事。”

“做什么?”

“拿尿盆给镇政府脑畔上泼一泼,一定要瞅着乡政府院里有人的时候再泼。啊?”

“爸,”竞秀拉着脸说,“我才不做那样的缺德事呢!况且,尿盆里的尿早倒进茅坑里了。”

“舀上一马勺清水,倒进尿盆里充充数,你妈也是这么做的。”

“那,行吗?”

“没事,以前你妈就是那样配合我的。农家人的屎尿都是有用的,谁舍得白白给镇政府呢?”爸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但马上就面无表情了。

竞秀舀了一马勺清水倒进尿盆,放在硷畔上,专等镇政府的官员向上看。一个后生出来在院子的角落里刷牙,等那后生转过身,竞秀抓住机会,“唰”的一声,将水泼向镇政府的脑畔,水星飞溅,落在那后生的脸上,那后生惊慌失措地抹了一把脸,朝脑畔上望上来。

“喂,喂,”那后生朝脑畔上大声叫道,“脑畔上家,你们算是做的什么儿事嘛?”

竞秀羞红了脸,退缩到她爸的身后,把她爸推到前台。老刘满脸愤怒,大声骂道:“谁家的黄嘴叉,老爷在老爷的硷畔上倒尿哩,屙屎努得球动弹,有你后生球相干哩?”

那后生仰脸回骂道:“你个老不死的鬼老汉子,你往我镇政府脑畔上倒尿,你还有理了你?”

“嘿嘿,狗鸡儿上长出骨石了,出了怪棒了,叫我看那是谁家的牲口?”她爸捋了捋袖子,装腔作势就要往下冲,竞秀赶紧一把拉住,她明显感觉到她爸的雷声大,雨点儿小。

这时,镇政府院里出来许多干部,都朝脑畔上张望着。那后生似乎也要往上冲,被镇长死死地拽住,那后生用力过猛,差点把镇长带倒,几个年轻点的干部把那后生扭住强拉进里院去了。竞秀还能听见骂骂咧咧的声音。

争吵暂告一个段落。

下午,一个副镇长到竞秀家,送来180块救济款,让她爸在一张表上签字。

副镇长笑着说:“老哥,拿了钱,以后可不能再给镇政府脑畔上倒尿了,啊?”

“不会了,不会了,暂时不会了。”她爸说。

“老哥,你呀!”副乡长无奈地在她爸的肩膀上拍了拍。

“那个嘴上不长毛的黄嘴叉子是谁?”她爸一边签字,一边问道。

“刚调过来的出纳,小汪,汪红兵,你老不要计较,他年轻,不懂事,冒犯你老人家了。”副镇长歉意地说。

“哪天把老子逗毛了,掐死他!”她爸愤愤地说,“不过,那小子人头子长得还不错。”

她爸看了一眼竞秀。

“那把你的宝贝女儿竞秀嫁给他做你女婿如何?”副镇长顺势开玩笑地说。

“人家能看上我女儿竞秀哩?”爸嘴里胡乱地嘟囔着。

竞秀脸羞得绯红,心里想:他怎么也叫汪红兵?

过了几天,那个副镇长又上来串门了,一进门就喜笑颜开:“老哥,恭喜啊,贺喜啊!”竞秀爸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什么喜事能降临到我这个赌博轱辘子身上呢?”副镇长斜靠在炕栏边,说:“老哥,你忘了,前几天跟你吵架的那个出纳小汪,人家真的看上你家闺女竞秀了!”副镇长干咳了两声。竞秀听到这话,脸上一热,赶紧躲到后窑里去了。

“老婆子,给咱镇长泡茶。”老刘攮了攮不知所措的竞秀妈说,“泡好茶,把去年冯镇长送咱的西湖龙井泡上。”

竞秀听见副镇长跟爸拉话拉得很投机,不时地听见副镇长爽朗的笑声。过了一会,副镇长要起身了,说:“老哥,那就叫两个娃娃接触接触着看吧。改天,我叫小汪给你赔个礼。”只听见爸说:“赔什么赔,谁没年轻过?”副镇长嘿嘿笑着说:“我就喜欢老哥这份大度!”

第二天副镇长就领着小汪来到竞秀家,小汪手里提着水果,一进门就低头哈腰地说:“叔,你看那天,我,我——”

“没事,谁没年轻过几天呢。”爸照例面无表情地说,“老婆子,招待客人。”

老刘说完话,一转身掀起门帘出去了,院里撂下一句话:“我打麻将去了,三缺一。”

“爸,你?”竞秀跺着脚喊道。

竞秀妈不知所措,副镇长笑眯眯地说:“叫两个娃娃先谈着,老嫂子,你说呢?”竞秀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忙不连跌地点头。

这样,在竞秀的世界里出现了两个汪红兵,一个是修车汪红兵,一个是政府汪红兵。政府汪红兵马上就粘上了竞秀,有事没事就往竞秀家跑,而且从来没空手来过,整条的红塔山,上好的西凤酒,还有刚上市的新茶。他来到竞秀家也不见外,也不管竞秀妈做的饭卫生不卫生,端起碗就吃。说担水就担水,说劈柴就劈柴,里里外外没有个干部的架子。还有,口甜得让老两口一满招架不住。政府汪红兵啥事都顺着竞秀,把竞秀当三岁的孩子宠着,似乎从来就是个没脾气的人。他也很会说话,不管竞秀有话没话,他总是能找到话茬,给她讲镇政府里发生的趣事,一会就把竞秀说的浑身轻松。

竞秀发现两个汪红兵相同之处是都爱抽烟,不同之处是政府汪红兵不仅比修车汪红兵长得高,而且看上去要帅气得多。

竞秀始终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她有一条铁律,无论哪个汪红兵,谁约她出去,都不肯。

王二狗居然传来话了,说修车汪红兵已经把五万的彩礼籌备齐了,看什么时候订婚。老刘惊讶地露出几颗豁豁牙。竞秀愤怒地看着她爸,他爸就对王二狗说:“再等几天,给你回话。”

王二狗走了之后,爸闷声闷气地问她妈:“你觉得这两个娃娃哪个更合适?”

竞秀妈说:“修车汪红兵人实在,有手艺,门当户对,将来能过好光景。政府汪红兵,太活套,怕把咱竞秀卖了,咱闺女还要帮忙点票票哩。咱闺女没工作,桌子高,板凳低,怕咱竞秀会受气的。”

“受气咋地?”她爸皱了皱鼻子说,“哪儿有女人不受气的?”老刘在鞋底上梆梆梆地磕了磕旱烟锅子接着说:“你一个长头发的妇道人家懂个屁,没有正式工作与有正式工作,那是两重天,你别看政府汪红兵的工资低,跟各机关打交道,办个事啦,疏通个关系啦,如履平地,公家人活得体面,逢人抬举。你再看看那个修车的,黑不溜秋,揽个活什么的,求爷爷告奶奶,处处给人笑脸,常活得跟龟孙子似的。拿大道理跟你女人家说,你也不明白,咱就拿抽烟来说吧,你看看挣小钱的政府汪红兵抽的是什么烟,啊,你再看看挣大钱的修车汪红兵抽的是什么烟,啊,你心里就该清楚了!”

竞秀爸看了一眼竞秀。

竞秀说:“我还是觉得我妈说的对,桌子高,板凳低,咱攀不上。”

“现在是人家政府汪红兵主动攀咱哩。”老刘说,“拄棍拄个长的,攀伴攀个强的。你难道连这个道理都解不开?你说,政府人员工资低,多少人的头削得尖尖的,都往政府部门里钻哩,咋都不辞职去学修车呢?修车的就是个修车的,浑身污油,挣钱再多,也得在政府人员跟前小勤下气,说到底,修车就是个伺候人的。”

竞秀没想到一个老黑皮居然有那么深的学问。

竞秀就想探探这收入与抽烟里面的学问。

见到修车汪红兵,竞秀问:“你怎么搞到那么多钱?”

修车汪红兵说:“钱在世上哩,周转呗。”

竞秀又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一千多,两千吧。”修车汪红兵疑惑地看着竞秀,他突然觉得竞秀有一种很俗的。

“那你一般抽什么烟?”竞秀换了个话题。

修车汪红兵更是满脸疑惑,他从左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右兜里掏出一盒红延安。

竞秀说:“你什么意思?”

修车汪红兵说:“我给顾客抽的是红塔山,自己抽的是红延安。”

而见到政府汪红兵的时候,竞秀扑面就问:“让我看看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

政府汪红兵把半盒红塔山递给竞秀。

“你怎么抽这么贵的烟呢?”竞秀翻转着烟盒说。

“不贵。”政府汪红兵笑着说。

“咋不贵呢,听说一盒红塔山就十来块钱呢。”竞秀满脸疑惑。

“又不是我掏钱。”

“单位上发的?”

“有人给的。”

“你一个月多少工资?”

“三百多吧。”政府汪红兵满脸疑惑,他想从竞秀脸上读出点东西来。

“你能拿出五万块钱吗?”竞秀紧追不舍。

“临时用的话,镇政府的保险柜里有。”政府汪红兵脸色苍白,脸上呈现出无法掩饰的慌乱,眨巴着眼睛,“你爸跟我要五万彩礼?”

“不清楚。”竞秀回答。

政府汪红兵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他脑筋一转,把脏衣服拿来让竞秀洗,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递给竞秀。

竞秀问:“是什么东西?”

他说:“那是我的工资本,我这辈子的命根子。”

“为什么要交给我?”竞秀不解地问道。

政府汪红兵说:“你拿着吧。”

竞秀笑着说:“你是在嘲笑我吧,你的工资本,我拿着算是怎么回事?”

“将来,我的就是你的。”政府汪红兵慷慨地說。

竞秀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她觉得政府汪红兵以前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没有今天这一句如此让她内心温暖。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莫大的信任与托付。陡然间,她感觉到她情感的天平向政府汪红兵倾斜。但她下意识地把工资本还给他,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政府汪红兵蹲下来,亲切地问道。

“我,我觉得我配不上你。”竞秀含情脉脉地看着政府汪红兵。

“咋?”政府汪红兵不解。

“我就是一个农村女娃娃,什么也没有。”竞秀叹了一口气。

“我就喜欢你清纯的样子。”政府汪红兵轻轻地托起竞秀的下巴。

竞秀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泛起一圈红润的娇羞,女人对自己的容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最怕别人说她漂亮,让人脸红害羞,而最爱别人说她漂亮,让人心里舒坦,夸赞几句,就最把持不住。

“清纯能当饭吃吗?”竞秀摇摇头,“而我没工资本啊!”

“那简单啊,结婚后,我的工资本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政府汪红兵摊开双手说。

“那还不是你的工资本,名字是你的,工资也是你的,我只不过保管保管而已。”竞秀摇摇头说,“你们男人家真会哄人!”

“我保证,结婚之后,工资本的名字归我,工资本的实质归你,里面的钱我一分钱都不花。”政府汪红兵信誓旦旦地说。

“真的?”竞秀嗖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真的。”政府汪红兵把手伸过来拉着竞秀的手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竞秀软绵绵地靠在政府汪红兵的身上,政府汪红兵乘势把她揽在怀里,他的两臂环抱着竞秀,下巴触到竞秀的头发,痒痒的,怪舒服的,竞秀起先还象征性地反抗,把胳膊半推半就地往开撑,就像企图打开一把雨伞,但没有成功,而政府汪红兵就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把竞秀往紧搂了搂,竞秀的身子几乎完全被箍住了。慢慢地,慢慢地竞秀就由半推半就的反抗变成了不由自主的配合,他的嘴唇稳稳地对准她的嘴唇,他俩沉浸在浓浓的缠绵里……

竞秀被俘虏了。

她躺在政府汪红兵的怀里,深情地审视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愿意把命根子托付给自己的男人。突然,她一骨碌坐起来,说:“你怎么也叫汪红兵?”

政府汪红兵说:“我本来不叫汪红兵,我叫赵富强,也不是老庙镇的户口。初中应届时没考上小中专,而往届生不允许考小中专,我爸就想办法在老庙镇办了个假户口,重新按应届生建档,让我改名换姓,随了母亲的姓。那年,我考上了延安财校。”

“原来你就是那个赵富强啊!我在老庙中学的光荣榜上见过你的,我记得榜上的名字就是赵富强!”竞秀兴奋不已。

“是的,光荣榜用的是我的真名,老庙中学的校长跟我爸是亲姑舅关系。”政府汪红兵解释说,“你以后别叫我汪红兵了,我觉得好别扭。”

“那政府里公家人怎么都叫你汪红兵呢?”

“我的小傻瓜,档案能随便改的吗?”赵富强说着就用嘴把竞秀的嘴堵上了。

竞秀使劲挣脱赵富强,说:“还有一个汪红兵,也是咱老庙中学毕业的,你认得不?”

“当然认得。他是我的同学,他就在我们政府旁边开修车铺。”赵富强把目光投向窑顶。

然后,竞秀就把她爸向汪红兵索要五万彩礼的事告诉富强。富强很惊讶,眼里露出凶巴巴的光芒。竞秀说:“你怎么了?”富强立刻收回凶巴巴的表情,换了一副嬉皮笑脸,再次朝竞秀的嘴移过去,这时,他俩听见爸在院子里使劲咳嗽,竞秀一骨碌爬起来,慌乱地整了整皱巴巴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

之后,竞秀一直发愁她爸该给汪红兵怎样的一个交代,奇怪的是备好五万彩礼的汪红兵直到竞秀出嫁都悄无声息。

竞秀跟富强就要结婚了,他们租了一孔窑洞,把家落在县城里。竞秀爸没有向富强索取任何彩礼,便跟镇政府成了亲家,镇政府脑畔上倒尿盆的事就再没有发生。当然,有个补助呀、救济呀什么的,根本用不着老刘去争取,富强就看着给解决了。冯镇长吹嘘说:“多少年镇政府解决不了的头疼问题,在他手里通过联姻的方式给彻底解决了。”

结婚那天,她意外地发现红兵在富强家跑前跑后,忙得团团转,好像他从来就没喜欢过竞秀似的。她没想到红兵对她的感情上居然如此拿得起放得下,这是男人的薄情寡义,还是男人的胸襟气概?她说不清楚,但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刚结婚几天,富强和他的同学一起喝酒,有些醉,就海吹起来,说他让竞秀来接他,竞秀不敢说半个“不”字。同学们都说他吹牛,大家和富强打赌,如果竞秀来接,他们每人喝三杯,如果竞秀不来,富强喝五杯。富强就把电话打过去。竞秀接了电话,有点为难。那时她爸正好没钱花了,来到竞秀家,竞秀给他打发了一百块钱。富强打电话的时候,她爸也听见了,她看见爸的脸一沉,眉头一皱,背着手要出门,头也不回撂下一句话:“去接吧,嫑让他闯下什么乱子!”富强虽然喝得烂醉,但竞秀的到来让他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满心欢喜,让大家喝酒喝酒,哈哈笑个不停,弄得竞秀脸上很是无光。竞秀看见汪红兵也在酒场上反复地给富强敬酒、递烟、献殷勤。竞秀拉扯着富强准备回家,给大家赔笑,却把一群同学笑得神魂颠倒,嫂子长嫂子短地大呼大叫,而汪红兵就像上学时一样,冷冷地旁观。竞秀把富强拉扯着出门没几步,富强扑哧一声,吐了一大摊。竞秀埋怨道:“你就不能少喝点,让你同学看见多不好!”富强迷瞪着,软塌塌地半天站不起来,嘴里嘟囔着:“烟,抽烟,我的红塔山呢?”富强在自己兜里乱摸了一气,没找着,就冲着竞秀说:“我的烟可能撂到同学家里了。你,快回去,把我的半盒红塔山拿回来。”竞秀说:“撂就撂了,不就半盒香烟吗?走,咱回家。”富强生气道:“叫你去,你就去,你在磨叽什么呢?啊?快去,半盒红塔山呢!”竞秀拗不过,正准备去取那半盒红塔山,这时,汪红兵撵出来了,示意竞秀别要那半盒红塔山了,说:“富强,还是我送送你吧。”富强看看汪红兵,再看看竞秀,醉眼蒙眬地吼道:“你送我,你送我什么?就你,以后少骚情,啊,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汪红兵后退着滚到小卖部拿来两条红塔山,塞给竞秀,说:“这个,让富强抽去吧,他爱这个。”竞秀对红兵说:“你凭什么给他红塔山呢?”红兵略带嘲讽地笑着说:“我俩是同学,你可能不知道。”这时富强似乎清醒了一点,从竞秀手里夺过香烟,笑着说:“老同学,这才像个老同学嘛!”这让竞秀很失望,也很难堪。第二天,富强酒醒了,竞秀就问:“汪红兵为什么要给你两条红塔山?”富强围着被子,把红塔山反复翻转着看了几遍,得意地说:“哼,没我,他给镇政府修车的费,那叫挣得下,拿不上。”

“妈妈,我长大了,一下子就考上清华了!”

小雨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满脸的稚气洋溢在小孩子的脸上。竞秀都惊呆了,她上去搂住儿子使劲地吻,开始的时候,小雨还配合着,后来就拼命挣扎,喊道:“妈妈,你弄疼我了!”竞秀满眼的热泪,自言自语道:“清华,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砸锅卖铁!”

当竞秀有了儿子,她的同学大多数都有了工作,遍布县里的各个部门。好多同学当初学习成绩根本不如竞秀,但她们遇上了大学扩招,大部分都考上了大學,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工资本。竞秀突然意识到她那时太傻,太冲动,跟班主任较的什么劲呢?如果她能坚持上完高中,她相信自己也应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资本。再怎么后悔也无力回天,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小雨考上一个好大学,来弥补她内心深处的遗憾。竞秀的几个女同学邀请她一起吃饭,竞秀就不由得羡慕起她们这些上班族来,当她们听说富强的工资本完全掌握在竞秀的手里时,有人居然啧啧地弹起了响舌,说:“哟,竞秀啊,你好幸福,没工作,手里却拿一个可以任意支配的工资本,多好啊!你以为我们有多好呢,还不是天天去上班,看领导的脸色,你可不知道,我们的钱没挣够,难道班没上够吗?上班有什么好,不如你手里捏着工资本,有老汉打拼,多舒服,多清闲,啧!啧!”竞秀也说不清楚,这些妖精女人是故意在她面前客气哩,还是真的对上班有一种痛彻的厌恶?不过,她们的话多少能给竞秀一些安慰。

正如富强当初承诺的一样,他俩一结婚,富强就把工资本交给竞秀,竞秀可以随意使用,富强从来不闻不问。奇怪的是,物价在涨,工资也在涨,富强从来没有向竞秀要过钱,一分也没有。富强在外面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啥事也不耽搁。竞秀对富强说:“你一个男人家,出门不带点钱怎么行呢?”她拿出几百块钱给富强。富强说:“你留着吧,我有办法,你别管。”竞秀不再问。结婚之后,房租什么的,都是富强搞定的,竞秀在租来的窑洞里住了一年多,房东居然从来没跟她收过一分钱的房租和水电费。有一天,房东和另外一家房客因为几块钱的电费吵得不可开交,竞秀的心就扑腾扑腾地狂跳。她主动去问房东,说:“我家的电费欠了没有?”房东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找了个好男人啊!”

竞秀把小雨突然冒出那句“一下就考上清华”的话告诉富强,他也很兴奋,说:“你管内,我管外,你的职责就是好好培养咱儿子,要花钱就从工资本里取。”竞秀常对小雨说:“小雨啊,你可一定给妈妈争这口气,争取一下就考上清华!”小雨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胡乱地点着头。竞秀满怀期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培养小雨上了。大家都说小雨真聪明,四岁的时候,就可以背出上百首的古诗,能写三百多汉字,比如,菊花的菊,辣椒的辣。竞秀的同学说竞秀真有本事,生了个小神童,照这样下去,将来考个好大学,那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而富强整天在外忙他的工作,几乎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满嘴的酒气。

小雨该上幼儿园了。

富强认为小雨该上全县新建社区的昌乐幼儿园,说那里环境好,而竞秀认为该上县红星幼儿园,她的理由是:红星幼儿园是县上的老牌幼儿园,教师配备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昌乐幼儿园都是些刚毕业的幼教师范生在教学,水平不可靠,咱小雨可千万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听说昌乐幼儿园的娃娃一天的时间都浪费在玩耍上了,啥也学不来。这是她经过调查研究得出的结论。昌乐幼儿园的样子像城堡,花花绿绿的,儿子喜欢,而红星幼儿园还是老式的平房。她对儿子说:“昌乐幼儿园华而不实,学不下多少东西,怎么考清华呢?据说,大班的学生还不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太可怕了。红星幼儿园的学生不仅识好多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练得滚瓜烂熟,而且还开英语课,常规英语随便说,二十六个英语字母可以倒背如流。”尽管小雨撅着小嘴老大不情愿,她还是舍近求远去红星幼儿园报到。

刚到红星幼儿园门口,她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大门口,脸上个个都是愤怒的表情,骂骂咧咧。她随便问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里捏个破蒲扇,呼扇着,唾沫星子乱飞,说:“妈的,这么大一个县,就一所县级幼儿园,名额都他妈的给干部子弟留着呢!一上午刚报了半个多小时,满了,谁信呢?”竞秀听了之后慌慌张张地拉着小雨来到一家小卖部给富强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富强说:“你回去吧,你别管了。”竞秀气急败坏地吼道:“赶紧想办法,再不想办法,恐怕就没办法了!”这一吼把小卖部的老太太吓得怔在原地不动了。电话那头的富强一再安慰她,说:“没事的,有我呢。”而竞秀用命令的口气让富强赶紧回来,否则,她就领着未来清华大学生跳河去!富强笑着说:“别,别,你就在小卖部等我的消息。”竞秀拉着小雨,心里着急,大汗淋漓,额头的头发都胡乱地粘贴在脸上,一绺一绺的,痒痒的怪难受,她随便抹了一把。小雨说他口渴,要吃雪糕,她随便从冰柜里拿了一个塞给小雨,也没问价钱。她觉得热得难受,想起刚才幼儿园门口遇到的那个女人,手里拿着的那个破蒲扇,大热天,不好看,但那东西真管用。她用手朝自己的脸胡乱地扇着,微弱的风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电话铃响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电话那头传来富强的声音,说:“你去找幼儿园的杨美玉。”她忙忙乱乱地拉着小雨的手就要走,老太太就嚷嚷开了,说:“喂,那个拖娃娃婆姨,你还没给钱呢!”竞秀很不好意思地付了钱,也没细算。幼儿园门口依然围着许多人,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竞秀见缝插针地往进挤,挤得她浑身都湿透了,憋得满脸通红,气也喘不过来,终于挤到小门处,门卫低声说:“你是美玉说的那个刘竞秀吗?”竞秀点点头。门卫便大声嚷嚷着:“喂,大家都让让,都让让,让我们的内部职工进来。”小门拉开一条细缝,竞秀拉着小雨钻了进去,门卫迅速把小门锁上了。进到里院,竞秀突然感觉开阔多了,微风吹来,感觉身上凉凉的,气也顺了。但当她回头看见许多人被隔在大门外面,好像她在探视一群监狱里的犯人似的,他们的脸贴在钢筋栅栏上,被挤得如同歪瓜裂枣。门卫背对着大门,对竞秀挤眉弄眼,说:“快去吧,园长正等着给你分配工作呢。”竞秀会意地点点头,正说着,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和半个身子从二楼的窗户伸出来,朝竞秀使劲地招手。竞秀蹬蹬蹬地上了楼,就在要进园长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与汪红兵碰了个满怀。红兵西服革履,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不过竞秀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机油味,两人都尴尬地笑笑。红兵拖着他的女儿说:“我先出去了,在外面等你。”小雨很轻松就报进去了,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凭园长的一根条子。竞秀想起大门口那些被挤成歪瓜裂枣的脸,她觉得找一个有工作的男人的好处不仅仅是能给她一个工资本。然而,汪红兵似乎也很神通,居然也能越过铁大门把他的女儿报进去。

当她拖着小雨的手从拥挤的铁门出来,她看见汪红兵蹲在一段矮墙下面,他的女儿手里拿着雪糕在哧溜哧溜地吮吸着。她假装没看见,拉着小雨的手匆匆从红兵身边过去。红兵站了起来,拦住了她,弄得她满脸的尴尬。红兵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手里拿着两根雪糕,一根给小雨,一根给竞秀。小雨看着妈妈,显得很无辜,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竞秀只好说:“小雨拿着吧,谢谢叔叔。”小雨满脸欢喜地接过雪糕,说:“谢谢叔叔。”红兵摸了摸小雨的头说:“竞秀啊,咱几年没见,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赏个脸,咱一块吃个饭吧。”竞秀说:“好啊,我请客。”红兵说:“哪能呢?还是我请吧。”

他俩相跟着往前走,竞秀警戒地和红兵保持着距离,而两个孩子很快就熟悉起来,彼此打打闹闹跟在他俩的屁股后面。红兵带她来到一个酒店,要了一個小包间,花花绿绿点了五六个菜。红兵说:“咱喝点酒吧。”竞秀浑身紧张起来,说:“我不会喝酒。”红兵说:“那就少喝点。”竞秀连忙摇着头说:“我滴酒不沾。”红兵说:“要么来点红酒?”竞秀说:“我什么酒都不能喝。再说了,喝得面红耳赤,回去也不好给富强解释。”就在他俩讨论喝酒的时候,两个孩子早已开吃了,他们似乎对大人的事毫不关心。他俩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红兵给竞秀要了一杯饮料,而给自己要了一瓶白酒。竞秀虽然没喝一滴酒,脸早已如桃花般绯红,连耳根都红了。红兵给竞秀夹了一块芳香排骨,说:“吃吧,赶紧吃吧。”

竞秀问:“生意怎么样?”

红兵说:“仰仗你家富强,生意还好。”

竞秀很是不解:“你凭什么要仰仗他呢?”

“凭他手里的那点权。”

“他一个小小的出纳能有多大点权?”

“我要把镇政府修车的生意揽下来,不仅要打点大大小小的镇长副镇长,还要打点像富强那样的喽啰。”

“打点镇长副镇长我能理解,我家富强算什么,芝麻粒大小的碎干部。”

“那你就不懂了,打点镇长,比如换一个三块钱的螺丝,我可以开300块钱的票,而这300块钱的账什么时候能到我手里,就卡在富强的手里,你说我不仰仗他行吗?”

“你俩不是同学吗?”

“不过是三天两后晌的同学罢了。”红兵笑着说,“生意场,以利交,人情嘛,就不说了。”

竞秀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这才明白为什么红兵总是在富强跟前打哈哈,献殷勤。

“我就不明白,”红兵微蹙着眉头,“他怎么在单位就跟我重名呢?”

竞秀就把富强告诉她的说法陈述了一遍。

红兵昂首一杯酒下肚,微微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无话,红兵自斟自饮,脸色微红。竞秀慢悠悠地品着饮料,从包间的半截帘子的下面可以看到两个孩子在大堂里追打,从这个桌子底下钻进去,又从另一个桌子底下钻出来。

“咱不说这件事了。”竞秀说,“说说你的家庭吧。”

红兵说:“自从你选择了富强之后,我很失落,后来慢慢就想开了。一个农村后生来到镇上打拼也挺难的,租人家的地方,一天价油腻腻的就住在修车车间里。有一天,来了一个修车的老司机,他把车修好,算了账,那个老司机居然说我为人诚实,心轻,要价不高。老司机问我有对象没。我说没有。老司机说他有个外孙女,家在西门坪,家底不错。我说,我农村来的,连个住处也没有,你外孙女能看上哩?老司机笑呵呵地说,我看你人实在,婚姻嘛,买眼镜对眼哩。老司机低下头悄悄说,我那女婿家里厚实,有好几院房产呢,如果成了,我保证他给你陪一院房产当嫁妆。你好好跟我外孙女谈。老司机果真领着红兵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到他女婿家。正如老司机所说,他外孙女灵巧人长得水灵,就是不爱念书。老司机的女儿女婿似乎对红兵也挺满意,人也干脆,说,你俩好好谈,谈成了,陪你一院三孔窑洞的房产。冲着县城三孔窑的房产,红兵一有空就约灵巧出来,灵巧也不客气,只要我肯约,她就肯来。灵巧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管价钱,不吃米饭,不吃面,不吃馍,什么乱七八糟,煎饼、凉粉、麻辣、火烧、沾沾、串串、炒田螺之类的,什么时候想吃就吃,然后再来一气雪糕、冰激凌、啤酒、烤肉什么的。弄得我花钱不少,肚子却常要挨饿。一天,灵巧要看电影,我想,姑奶奶,看电影算是够省钱的了,两张电影票20块够了吧。不料在进场之前,灵巧要我买了些瓜子、汽水、火腿。电影放映不到十分钟,汽水火腿一扫而光,然后灵巧开始自顾自个地嗑瓜子,也不管我。最糟糕的是我买了一包瓜子,灵巧全部装进她的口袋,那口袋浅,稍一弯腰,瓜子就滴沥嗒啦地流了出来。而灵巧娇滴滴地说,你给人家捡起来么!弄得周围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到我身上。那天晚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电影,就那样,把瓜子捡起来,流出来,再捡,再流,折腾了十几个来回。”

红兵摇摇头说:“我一满撑不定,太熬人了!”

“后来呢?”竞秀笑着追问道。

红兵自斟了一杯,苦笑道:“没有后来。”

两个孩子跑累了,偎依在各自父母的怀里呼呼而睡。

“那你现在的婆姨是怎么跟你成了的呢?”竞秀吸了一口饮料说。

红兵给竞秀夹了一些菜,微笑着说:“又是一个老司机,到我的铺里修车,看我态度好,技术高,速度快,就跟我攀谈起来。问我多大了,盘问了一下老小外家,就说,他有一个外孙女,和我年龄一般大。老汉就这么一拉扯,我俩就成了。目前有一个女儿。”

“你既然已经筹齐了五万,咋没见你来我家跟我爸理论呢?”这是竞秀一直困惑的一件事。

红兵仔细地审视着竞秀,想竞秀背后的潜台词,弄得竞秀很不自在。竞秀突然觉得她不该说这样的话。

“我放棄了。”红兵苦笑着说,“一天,富强来到我的修车铺,说你是他的女人了,让我别费心思了。他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跟他争,他就想法断了我的财路,如果我肯放手,我的账每单都可以快结。”

竞秀的内心产生一丝莫名其妙的悲凉,富强太霸道,红兵太重利,尽管她在富强和红兵之间犹豫过。竞秀望着窗外的大街,日头慢慢落下,外面昏暗下来,竞秀意识到该回家了,也不知道富强今晚回来还是不回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竞秀提醒红兵说。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红兵似乎喝得上了劲,话就多起来,“她叫杨美玉,电大毕业,工作没有着落,我想办法给她买了份工作。”

“她算你的什么人,值得你去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竞秀感到特别意外。

“这世界,几乎没有拿钱摆不平的事。”红兵神秘地冲她一笑。

竞秀觉得红兵变了,她想起一句话: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

“今天就到这里吧。”竞秀有点莫名其妙的厌烦,站了起来,再次提醒红兵。

红兵也随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俩几乎同时来到前台,两人你推我搡,抢着买单。红兵哪肯让竞秀掏钱,而竞秀坚决要自己买单,她似乎觉得对红兵亏欠点什么,竞秀抢先拿出300块钱扔进前台,红兵从服务员手中夺过钱硬往竞秀包里塞,竞秀左躲右闪,红兵无意间把手推到竞秀软绵绵的乳房上,竞秀一愣神,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红兵手里拿着钱,三拉两扯,竞秀的包被扯坏了。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满脸迷茫。红兵的西服也不成体统,领带松松垮垮,像个二流子。竞秀累得浑身淌汗,衬衣被拉扯得变了形,就像透明的塑料纸似的,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了,圆滚滚的乳房轮廓显而易见。竞秀赶紧慌乱地用扯坏的皮包遮挡起来。竞秀说:“那就你结吧,下次我结。”服务员翻了一下账单,笑着说:“你们快别争了,有人已经结过了。”红兵怔怔地说:“不是我结的。”红兵和竞秀两人面面相觑,陷入困惑之中。红兵问服务员是谁结的账,前台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是一位先生。”红兵问:“长什么样?”服务员颠来倒去说不清楚。两人从酒店出来,红兵说:“可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吧。”竞秀说:“不管怎么样,今天算是你请我,下回我请你。”说完这话,竞秀觉得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合适,还会有下回吗?

由于红兵把竞秀的包扯坏了,红兵硬是把竞秀拉到一个箱包门市给竞秀买了一个新包。竞秀死活不肯要。红兵悄悄对竞秀说:“不敢再拉扯了,这是在大街上。”竞秀只好接受了。

竞秀回到家里,富强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竞秀进门,他似乎非常关注球赛,都没抬头看上竞秀一眼,说:“怎么回来这么晚?”

“下馆子了。”小雨抢着说。

竞秀赶紧对小雨挤眉弄眼,小雨不知所措,看一眼妈妈,再看一眼爸爸,慌乱中带倒了椅子,孩子随即摔倒了。竞秀一把扶起小雨,说:“赶快去写作业吧。”

富强问:“跟谁下馆子了?”

竞秀语无伦次地说:“哦,一个初中女同学,一块吃了个饭。”小雨抬头看了妈妈一眼,眼睛扑闪扑闪的,竞秀感觉要出事,她赶紧低下头对小雨说:“去写一百个‘大字,大小的大。”小雨在妈妈耳边悄悄说:“妈妈,你的同学不是一个叔叔吗?”她赶紧给小雨挤眉弄眼,小雨不说话了,去小课桌拿本子。

富强还是听到了,说:“叔叔?”

竞秀赶紧掩饰说她的同学叫素素。为了转移话题,竞秀问:“富强,你吃了吗?”富强说:“早吃过了。”富强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看见她的新包,说:“刚买的?你原来的那个包呢?”竞秀把包放在炕角角处,说:“哦,那个包坏了,我扔了。”富强拿起包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地说:“不错啊,这包不错啊!”

竞秀感觉浑身不自在,手脚似乎没个放处,每个动作显得别扭而僵硬,心脏突突地狂跳着,生怕小雨说漏了嘴。好在小雨在写作业。富强的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

“别装了,”富强突然咆哮起来,“你跟谁一起吃饭了,啊,那个修车的汪红兵,是吧?旧情复发,死灰复燃了,是吧?”

“我们就是一起吃了一顿饭,”竞秀浑身颤抖,“况且小雨跟着。”

“小雨要是不跟着,恐怕我就戴绿帽子了!”富强愤怒地把遥控摔在地上,吓得小雨出溜溜钻到妈妈的怀里。

“我给你吃,我给你喝,我给你工资本,你还要咋地,啊?”富强眼睛圆睁,大声吼道,“我还要给你俩约会吃饭买单,哈哈,不错吧!”

“富强,”竞秀明白了,她平静地说,“今天,我俩是偶然碰上的,你放心,没有下次了。”

从此,竞秀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培育小雨。虽然接送小雨的时候,偶尔也能遇上红兵,不过红兵和她一样,形同陌路,互不搭言。

竞秀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富强不再提起,这事就算过去了。

一天下午,富强给竞秀打来电话,说他在电力大酒店请几个同学吃饭,让竞秀过来一起吃。竞秀感到很惊讶,自结婚以来,富强从来没有带她和朋友一起吃过饭,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竞秀说:“我还是别来了吧,一个女人家,也不愿跟你们那些同学哥们凑热闹,他们尽损我。”富强说:“过来吧,大家都等着呢。”竞秀梳洗了一番,带上包来到电力大酒店,桌面周围坐的都是富强在延安财校上学时的同学,他们都从延安来。他们一见竞秀,个个都眉开眼笑,有叫嫂子的,也有叫兄弟媳妇的。竞秀之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她只是随和地笑笑,也不说话。于是,富强跟他们称兄道弟,喝酒打关,大呼小叫。酒到酣处,富强有些醉眼迷离,面红耳赤,对大伙说:“大家只管敞开了吃,敞开了喝!”说着,大呼服务员,说:“给我的每个弟兄一人上一瓶绿茶,一人一盒红塔山。”弟兄们都吹捧富强混得高,让弟兄们沾光了。富强挥舞着胳膊,说:“大家好好吃,好好喝,想要什么,随便上。”一个同学说:“汪红兵,你跟单位领导混得不错啊,是不是吃了可以挂账?”外地来的同学显然不知道富强的真名,依然习惯地叫他汪红兵。富强摆摆手略带神秘地说:“用不着,今天有我兄弟为咱买单。”大伙愣愣地看着富强,有几分相信也有几分怀疑。富强眯着眼,露出几分得意,大呼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的手机借我用一下。”服务员不一会就把手机拿来了。富强手握着手机拨了一串数字,对着手机大声说:“汪总啊,忙啥呢?哥在电力大酒店301请几个朋友吃饭,你过来吧。”竞秀走到富强身边,俯身低语道:“你压稳些,你就不怕同学笑话你吗?”富强酒劲一涌上来了,手指着竞秀,用命令的口吻说:“竞秀,我警告你,一边去,女人家他妈的少给我插嘴!”竞秀气恼地回到原位。不一会,包厢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头探脑钻了进来,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竞秀惊奇地发现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汪红兵!

富强醉眼迷离地看着红兵,同时偷眼瞄了竞秀一眼说:“汪总啊,哥平时待你不薄吧!啊?”

“全凭哥的照顾,恩重如山,恩重如山。”汪红兵点头如啄米。

“你看,今天这场面,啊?”富强指着桌子斜睨着眼看着红兵。

“弟兄们好好吃,好好喝。今晚的场面有我呢。”红兵立刻会意,拍着胸脯说。

这场面让竞秀坐卧不宁,好在红兵假装从来不认识竞秀似的。

富强站了起来,哈哈大笑,跷起大拇指说:“汪总仗义!”富强拉着红兵的手来到竞秀面前,说:“今天正好你嫂子也在,你嫂子,漂亮吧?叫嫂子。”红兵仿佛被什么咽住似的,喉头艰难地上下抖动着,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嫂子。

竞秀满脸通红,感觉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一大桌子人都觉得今天这场面有些莫名其妙,不大对劲,但谁也说不上怎么个不对劲。竞秀如坐针毡,感觉大伙都在看着她。

竞秀明白了,这是一个阴谋,一个纯粹的阴谋,富强是想在他的朋友圈招摇一下,顺便给红兵和竞秀一个警告和羞辱!突然,从她内心深处燃起一股对富强强烈的陌生感和厌恶感!

有一个词在竞秀的脑子里迸出来:卑鄙!

从此竞秀变得面无表情,完全和她爸是一个版本。她不想跟红兵再无缘无故扯上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小雨的教育上。她每天坚持让小雨背一首古诗,每天记一个英语单词,而且带着小雨参加各种兴趣培训班,什么钢琴、美术、跆拳道、书法、演讲。她和小雨忙得团团转。小雨幼儿园还没上完,还有一年的大大班,竞秀觉得大大班没必要上了。她认为经过她的辅导,大大班的那点知识,小雨已经绰绰有余。于是她决定跳过大大班直接上小学。她考察了县城所有的小学,经过对比与分析,她为小雨选择了她认为教学质量和管理都比较满意的东方小学,尽管东方小学离她家比较远。因为年龄不够,她又让富强托同学疏通了关系,然后又找关系选择了最好的教师配备与班主任。她每天坚持考察小雨对知识的掌握情况,所有的作业她都要亲手批改,发现错误就一一纠正,所有的课文必须背会,尽管老师并没有这样要求。尽管如此,班主任李老师给她打来电话,说:“小雨在学校的表现不怎么好,作业书写太慢,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连打饭都不够积极,吃饭速度太慢。”最后班主任建议:退回大大班。竞秀大吃一惊,说:“李老师,这不可能,小雨一定能跟上的。”后来她听人说这都是这所小学固有的套路,你去给班主任送点东西,就啥事没了。竞秀给班主任买了一篮水果,并在果篮底下放了300块钱的购物卡。果然,李老师再没给她电话。轮到小雨值日的时候,她几次去替小雨打扫卫生,被李老师劝回来了。午饭的时候,她替小雨打饭喂饭,也被李老师劝回来了。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小雨考了双百,是全年级唯一的双百。班主任马上给竞秀报喜。竞秀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想,就这样下去,我的小雨一定会考上清华的。竞秀高兴得热泪盈眶,她立即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富强,他俩好久没交流了。小雨放学后,她天不管地不顾地抱着小雨狂吻。

路人说:“这女人有病。”

之后,她就给小雨定下了铁的目标——双百。但她的愿望总是跟她过不去,双百的目标每每落空。每次她让小雨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但小雨总是出小毛病,犯低级错误。于是她钻研小学课本,拼命地辅导,拼命地纠错。不过小雨并没有令她失望,整个小学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六年级的时候,她带着小雨往返于西安与县城无数次,上奥数班,有时小雨瞌睡得招架不住,她就给小雨讲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不幸的是,小雨还是没能考上西安的五大名校。她让富强去西安砸钱,然而富强也就是这小县城的能耐,对于省城似乎就无能为力了。最后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富强选择了县城最好的初中。初一初二的时候,竞秀凭她的初中功底还能凑合着辅导小雨,小雨的成绩在班里也算是前卫的,可是到初三的时候,小雨的个头都比竞秀高了,她就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好多知识都有了变化,难度也比她上初中的时候大。竞秀干脆花钱利用双休日逼小雨去辅导班,结果没多大的效果,后来花大价钱请家教辅导,而家教老师一个个都找理由离开了。小雨的成绩在下滑,小雨怎么了?其中一个家教老师说:“小雨心不在焉,我无能为力。”竞秀着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次家长会,班主任一再强调好孩子是鼓励出来的。竞秀觉得她经常在鼓励小雨啊,还要怎么鼓励呢?于是她对小雨说:“只要你猛学,你要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一天,小雨突然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他要手机,说:“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有手机。”竞秀说:“娃娃家要什么手机呢?一没生意,二没业务,要手机有什么用?”小雨说:“妈,你太土老帽了,现在的手机都是智能手机,能帮助学习,可方便了。”竞秀说:“那也不行,娃娃家自控能力差,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对你们有害。”小雨威胁说:“你不给我买手机,我就不给你猛学。”竞秀氣得浑身颤抖,说:“你以为学习是为我好吗?谁能考上好大学,谁就有享不尽的福,你妈我那时没想开,现在后悔死了。”竞秀泪流满面,近乎哀求着说:“儿子,听话,你给妈争口气吧,儿子,只要你能考上清华,你要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小雨噘着嘴说:“不行,我就要手机,现在就要。”竞秀想:如果小雨真的因为手机而不好好学习,那不是因小失大吗?竞秀退缩了,说:“拿上手机只能用于学习,可不能玩游戏,玩游戏就会把你害了的!”小雨高兴地满口答应,抱着书猛学。看见小雨猛学的劲头,竞秀可高兴了。只要小雨能用心学习,她什么都愿意付出,手机算什么。

在小雨上幼儿园、小学、初中的这段时间,竞秀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小雨身上,富强买了窑洞,然后再卖掉,后来换成120平方米的套房,这一切她都没管,也没参与。至于家外面的事,她更不管。除了小雨升学选择学校,富强也不管小雨的教育,竞秀的全心投入,他是有目共睹的。买房子,置家具,他不征求竞秀的意见,而她也不发表任何意见,随你咋地,包括后来富强升为老庙镇的副镇长好长时间了,她都不知道。买房子、置家具、搞装修、升迁,这些花钱的项目,富强都没伸手跟竞秀要过钱,仿佛竞秀手里的工资本与他无关。而她只知道富强的工资一直在涨。最令竞秀佩服的是:富强说到做到,甚至没问过工资本上目前有多少钱。当然竞秀自认为她也没乱花,工资本上的工资,竞秀几乎都投入到小雨的教育上了。她穿衣服也不讲究,从不化妆,没画过眉、没漂过唇,白头发却突然多起来,她也不在意,三十几的女人,看上去像五十几的女人。

那是雨后的下午,一个女人敲开了她家的门,竞秀说:“你谁啊?”那女人衣着艳丽,妖艳动人,笑说:“我是杨美玉啊,你忘了?我现在是老庙镇政府的副镇长。你是竞秀嫂子吧?富强把一个文件落在家里了,让我来取一下。”竞秀说:“富强没说啊?”杨美玉建议说:“嫂子给汪镇长打个电话证明一下不就对了。”竞秀说:“谁是汪镇长啊?”杨美玉哈哈大笑说:“嫂子真会开玩笑吧,汪红兵啊,就是你的富强哥!”如果不是杨美玉提起,她都忘了富强在单位里的名字是汪红兵。竞秀说:“他啥时候当上副镇长了?”杨美玉笑得前仰后合,说:“都快两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竞秀说:“我不管他的事。”竞秀把电话给富强打过去,富强说:“在床头柜的下层抽屉里有个文件,你取出来给小杨吧。”竞秀取出文件递给杨美玉,杨美玉没有立即走,主动坐在沙发上,说:“嫂子多大了?”竞秀说:“三十几了。”杨美玉眼睛瞪得圆溜,然后给她推介各种品牌的化妆品,竞秀跟听天书似的,云里雾里。杨美玉走了,竞秀觉得杨美玉这个名字好熟悉,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说过。

“杨美玉?”竞秀思忖着,“杨美玉?”

竞秀使劲调动大脑里的所有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电话响了。

竞秀接起电话,是小雨班主任的声音:“你家孩子上课玩手机,被老师没收了,麻烦你来学校一下。”

竞秀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想:坏了,坏了,真的坏了,这下真的坏了!

竞秀来到学校,班主任说:“小雨的成绩退步得厉害,而且发现有抄袭作业的现象,最近又发现上课玩手机,不是看网络小说,就是玩游戏。”

竞秀不明白小雨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竞秀没收了小雨的手机,每天坚持接送小雨上下学,查看作业。她考查了一下基本的单词,40个常用单词勉强写出7个。竞秀傻眼了,我的天啊!清华的苗子啊!竞秀给班主任诉苦说:“为了这个孩子,我起早贪黑,小雨的内裤我都舍不得让他洗,被子都舍不得让他叠,小雨怎成这样呢?”班主任笑着说:“成人要紧,成才为次!”

可后来竞秀发现小雨把她藏起来的手机偷偷拿走了。

“富强,你回来吧,小雨成绩退步得一塌糊涂,我,我没办法了!”竞秀给富强打电话。富强在电话里没有说什么。晚上他回到家里。竞秀哭哭啼啼地说:“儿子现在成这样了,好好的清华苗子,你说该怎么办呢?”富强说:“没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也不是没考上大学吗?”竞秀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富强说:“今天晚上,咱不说儿子的事,说说咱俩的事吧。你看,咱俩这样不冷不热好几年了,也不是个事。我们还是离了吧。”竞秀脑子里嗡嗡直响,然后慢慢冷静下来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富强点点头。

竞秀追问道:“谁?”

“杨美玉。”富强说。

“杨美玉?就是来取文件的那个杨美玉?”竞秀问道。

“没错。”富强说,“其实她不是来取什么文件,她就是想踩踩点,探探你的水深浅。

“狗男女!”竞秀面无表情地说。

竞秀和富强彼此静坐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话,一切都很安静。

竞秀说:“你说吧,怎么个离法?”

富强说:“离婚协议我已起草好了。房子归你,工资本归你,孩子归你。”

竞秀接过离婚协议,连看都没看,就签了字。然后说:“你走吧,我累了,我要休息。”

竞秀离婚之后,杨美玉这个名字把她的脑子搅得一塌糊涂,她怎么也回忆不起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过或听说过这个名字。

班主任又打来电话,说:“小雨逃课了!”

再后来,班主任不断打来电话,不是说小雨在学校抽烟,就是说小雨在学校喝酒,或者说上课打扑克等等。每天竞秀奔波于家和学校之间,给老师道歉,给老师说好话,在保证书上签字。每当收到班主任的电话,竞秀的心就像触电一样发颤,骤然发紧,她的清华梦破碎得无影无踪。小雨要被停课,她苦苦哀求,给班主任说好话,给班主任送礼。她说:“老师,求求你了,就是拴也得把小雨拴在学校,小雨浪在社会上,后果就不堪设想啦!”班主任苦笑着没说一句话。

当小雨在学校的时候,竞秀呆呆地坐在阳台上,似乎累得喘不过气来,有气无力地看着街道上的人流如蚂蚁搬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爸又来了,她直接给他一碗泡面和一百块钱,就把他打发了。

竞秀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她突然想起了汪红兵,然后就想起汪紅兵对她说过的杨美玉。她赶紧出去打问汪红兵的下落,结果发现汪红兵已经是昌顺汽修的董事长了。

竞秀拨通了汪红兵的电话。

“红兵,是你吗?”竞秀颤颤巍巍地问道。

“是啊,你哪位?”

“我,我,竞秀,你还记得吗?”

“你怎么记得给我打电话呢?”汪红兵显然很意外,“咱俩十来年没见面了吧?你有事吗?”

“哦,哦,没事,就是时间久了,想跟你说道说道。”

“那这样吧,这里有个客户我要应付一下,晚上我请你吃饭。”

“嗯。”

到了晚上,红兵打来电话,说他在楼底下等她,并说了车号。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下了楼。红兵的车就在小区的大门的左侧,车灯亮着,红兵给她招手,她上了车。

“十年前,请你吃饭,给你带来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没再跟你联系吗?因为你那富强哥把我臭骂了一顿。”红兵边开车边说,“我请你吃饭吧?”

“我吃过了。”竞秀说。

“那我们去茶馆喝茶?”

“什么是茶馆?”

“就是一个封闭的包间,里面很安静,就咱俩。”

“那就不必了吧,咱们还是到公园里随便走走。”

“好吧。”

红兵把车开到公园里的车位上,两人顺着人工湖并排而行。

竞秀问道:“你女儿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唉!不咋地,不是灵巧的女儿,倒十分像灵巧。反正我尽心了,不管她。”红兵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有的时候钱多了也真他妈的不是件好事。你儿子怎么样?”

“唉!”竞秀苦笑着摇摇头说,“也不咋的。”

然后竞秀就急切地说,“我记得你给我提起过一个女人的名字,杨美玉,是吗?”

“没错。”红兵毫不掩饰,“她是我的情人。你还记得你领着你儿子去幼儿园报名,在楼上伸出半个身子给你招手的那个女人吗?”

竞秀想起来了,但她那时跟杨美玉没有实质的接触。

“可是她现在跟我家富强搅和在一起,你不知道吗?”竞秀在月光下惊愕地看着红兵。

“知道。”红兵平静地回答。

红兵说:“杨美玉出身农村,上了电大,进了人才库,但她的同学一个个都找到工作,而她找不到关系,就给我管理财务,然后我俩就好上了。我花钱疏通了关系,把她分到红星幼儿园,后来我又花钱把她调到老庙镇政府当出纳。有她在,我的账报起来就容易多了。现在她已经和富强一样混成副镇长了,马上就会成为镇长的。”

竞秀说:“你就容忍她和富强鬼混吗?”

“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情人嘛,就是彼此需要的时候,住在一起。不需要的时候,各过各的。她只是我的情人,她又不是我的合法老婆,她有她的生活,她必须找一件合法的外衣,找一个合法的丈夫,我能阻挡吗?”红兵摊开双手。

竞秀没想到红兵现在的思想竟然如此开放,这种事说的头头道道,一点都不脸红!

“杨美玉和富强已经不是情人关系了。”红兵附耳低语。

“他们准备正式结婚?”竞秀的鼻腔里哼道。

“你说错了。”红兵神秘地说,“他俩现在是职场上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我刚才说了,杨美玉马上会成为镇长的,不是副的,而是正的。”

竞秀不解地看着红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等着吧,竞秀。”红兵说,“我会让富强输得很惨,让他乖乖地回到你身边。”

“在我心里,他早已死了,我并不需要他,我有工资本就够了。”竞秀咬着牙说。

过了几天,红兵给竞秀打来电话,说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当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似乎有些陌生,红兵觉得竞秀苍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不入时的打扮,而竞秀觉得红兵胖了许多,腆着肚子。那天公园相约是在晚上,彼此都没有看清对方。红兵说:“富强和杨美玉因为镇长的位子竞争得不可开交,两人动用了各种社会关系,谁也不肯相让。而我让富强乖乖地败下阵来。”

“你使了什么坏?”竞秀问。

红兵兴奋地说:“我去银行办信用卡,营业员说我的个人信息与我提供的不符,让我重新填写,我看了看说没有问题啊。营业员说,你上了延安财校的信息怎么不填呢?我忽然明白是富强顶了我的包上了延安财校。我立刻找到富强,他正忙着与杨美玉竞争镇长的位子,不愿跟我谈。我对他说,你乖乖地把镇长的位子让给杨美玉吧。富强眼露凶光,说,凭什么?我说,就凭她是我的女人。富强哈哈大笑,说,你的女人?笑话!我把我在银行办信用卡的事给他一说,富强很快就软塌塌地跪在我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给我磕响头,额头都青了,他决定放弃与杨美玉的竞争,而且对他以前做过的所有对不起我的事向我道歉。我问他究竟用什么方式顶包上了小中专的。他说,那年中考成绩下来后,他的成绩差5分,于是他爸去打字店伪造了另一张成绩单和档案。我接到的实际上是他爸伪造的成绩单。至于学校公布的结果完全黑白颠倒。他哀求着说,红兵兄弟,你放我一马吧。我一听他叫我兄弟,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实话,我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而他过去常在我面前充大,自称富强哥!为了业务,我装了十几年的孙子。我说,你他妈的别再老公鸡戴驼铃——冒充大牲灵了,我才是你哥!他立刻叫我哥,向我苦苦哀求,千万别把我的公职撸了。我摇摇头说,不可能。他说,汪哥,你不是很爱竞秀吗?你如果把我放倒了,也就意味着把竞秀放倒了,因为竞秀一直拿着我的工资本。我想,也对啊,我现在并不缺钱花。如果他的公职被开除了,就意味着你手里的工资本里的工资也会停发,那你靠什么为生呢?反正事情过去好多年了,生米做成熟饭,把他撸下来,我还是我,穷追也没多大意思了。杨美玉自然而然成了老庙镇的新任镇长,她把富强叫到办公室,劝他把副镇长的位子让出来给后面的年轻人,公职挂着,不过他可以享受正科级的工资待遇,没事就回家歇着吧,多陪陪老婆。”

红兵喝了一口水说:“他今天晚上就会回来的。”

竞秀嘴角抽搐了几下,留下一行热泪,说:“富强没有实权,就没额外的收入,他会不会收回他的工资本呢?”

“就是有实权,现在中央有八项规定,谁敢乱来,那就是玩火。你没看见好多大饭店都倒闭了吗?”红兵说,“你别担心,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明确答应不会跟你要工资本的。”

红兵又喝了一口水说:“我自有安排。”

竞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八项规定,也不关心什么大饭店倒闭。她只关心她的小雨能不能待在学校,她多么希望班主任别再给她打电话,她受不了那种电击似的感觉!

竞秀的思绪一下就飘到小雨那里去了。红兵努力地咳嗽了几声,竞秀深情地望着红兵。

“那我还得守着工资本过日子吗?”竞秀泪眼婆娑地说,“我以前对你说过,下次我请客,都十几年了,我还欠你一顿饭的人情,我好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一瓶,一醉方休!”

“唉!”红兵长叹了一声,“维持现状吧!”。

晚上,竞秀躺在沙发上发呆,突然听见门铃声,她從猫眼里看见富强提着一大包东西在按门铃。她没有开门,她退回沙发用抱枕蒙着头,门铃反复地响,大约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竞秀烦得实在受不了,起来把门打开了,冷冷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你们赢了!”富强一副落魄的样子。

就在富强把东西搬到客厅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富强,明天到我公司来上班吧,我财务上留个空缺。”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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